长篇小说《蝶梦》：第十章

“一个人走了，留下他的好。并没发生什么，昼与夜，在一张棕色的软椅里，在思想的下一刻，在另一个人寂静的身体里。”
　　——娜夜《娜夜诗选》　
　　梁子沮丧地离开悦来酒店。梁子一阖上眼，就发现赵丁香又和一个男人纠缠在一起，他们的脸庞洋溢着幸福的波光，尤其赵丁香那白玉一样的胳膊，竟轻盈地拥抱着那个男人，这使梁子像触电一样愤怒，在幽暗的月光下，他像一头被标枪刺中要害的狼，双眼发着痛苦而又恶毒的光，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梁子诅咒的当儿，已顺手操起一把刀，也不知是谁放在床边的，但这已不重要。那些凌乱的喘气呻吟声，离梁子愈来愈近，空气中凝聚了许多微尘，在月光下汹涌地激荡……
　　“唉！你怎么了。”睡在对床的高魁胜推醒了梁子。“又是咬牙，又是喘气，是不是又做恶梦了？”高魁胜问。
　　梁子这才晃过神来，说没有。转个身自个儿揣摩，不知为何，这些日子常做各式各样的梦，但一到早晨便荡然无存。走在街上，那些花枝招展的少女，风情万种的嬉皮士，再也提不起他的激情；呆在家中，茫然四顾，雪白的墙壁像是苍白的脸，望着盆中算是葱笼的藤蔓，怎么也唤不起生命的感觉；与朋友们约会，也常令人扫兴，刚鼓起的斗志在一转身便踪影全无，梁子想你们跑什么？我又不打你们、不骂你们。转念中，过去那些痛苦的折磨和可望而不可及的期待，倒稍微有一丝幸福的感觉。难道自己是自虐狂！梁子想，好像也不是……
　　梁子在和赵丁香同居的日子里，有时候也发现她的确有那么一些魅力。她妩媚的秀发，炯炯有神会说话的眸子，鼻翼稍稍上翘，加上很性感撩人的嘴唇，及戴着雕花鲜红的乳罩更显丰满的胸部，往下是纤腰、秀腿，前弓红翘的臀部，高档牛仔裤斜跨在上面……
　　每当这样的时刻，赵丁香总能第一时间感应到有一股电波撞击某处，并在全身上下象毛虫一样蠕动，她会转过尚未化妆好的脸，见梁子傻傻地瞪大了双眼，便妩媚一笑有点撒娇地说：“贼呀！又不是没见过。”她肉色的唇膏便在晨光下闪闪发光，像在跳跃，又像是炫耀。
　　当她往胳膊上擦油时，洁白的肤色忽然一下勾起了梁子夜里那些个梦，某一根神经竟疼了起来。“屎壳螂戴花——臭美，女人打扮得象妖精，想干嘛！”“你能不能穿戴倩雅一些！”梁子莫名地升起一股无名业火。
　　“哟！又哪根经不对了，好像我求你娶我！”赵丁香揶揄地讥讽。梁子猛涨红了脸，往事一股脑涌入心间，便生气地从洗手间走出，打好领带，很响地甩了一下门，把赵丁香摔东西的声音抛在了很远处。
　　街上人们又忙碌了起来，一对炸油条的中年夫妇正拉了车子，将炉子皿什往下放，女人的身体单薄，用力抬炉子但稳丝不动。男人一边笑一边说了句什么话，轻巧地将炉子放到了地上，那女人抿嘴边笑边动作夸张地打了男人一下。
　　梁子鼻子有点酸，便想起那次在赵丁香家订婚的事。那天天气的确很蓝，虽是寒冷的冬日，但街上热闹极了，间或远处火车站嗥叫的列车汽笛声闯入了耳膜。梁子迈着轻盈的步履，到市场购物，买了肉菜类之后，又见那名酒名烟像是世界选美大赛上的小姐，一个个踮着秀腿，用华贵和文明的服饰将自己最具魅力和性感的部位露给他看，看着看着他就看出感觉了……
　　梁子满脸的满足狂傲感和崭新的名牌服饰，足以给人大老板的感觉。服务员极力奉承并力谏，两瓶贵州产的茅台和五粮液被拿了过来。服务员说先生在我们这个城市，我从没见过你这么英俊潇洒的男士，尤其是声音，怪好听的。
　　梁子不知是愿意上钩还是太陶醉了，竟真将四瓶酒拿到了赵丁香家。准岳父母见状，十分高兴，又叫了几个亲朋好友连带介绍人。推杯换盏吃喝起来，至于中间订婚仪式的细枝末节，梁子道是忘得一干二净，但赵丁香那双饱含情泪的双眼、强颜欢笑的脸，及匆匆看手机回电话的样子，却永远成了他心中的痛。因为当楼上喝五吆六在灯光下酒兴大起时，梁子感觉胃痛得历害，便悄悄溜出到楼下不远处小药店买了几粒药丸。在上楼时，听到地下室里窸窸窣窣的衣服声和叹气的声音。梁子酒气上升，好奇地倚在楼梯边，细心地听了起来。一男一女，男人要干什么，女的却不让干。男人说我们今生无缘来生再见，女人便泣汲了起来，好像是搂抱的声音，又好像是亲吻的声音，又好像是什么什么的声音。梁子想也真够浪漫！便摇摇晃晃地上楼，正要敲门，岳母开了门问：“小梁，见丁香了没有，刚下楼的。”
　　梁子正想刚才听到的事呢，顺嘴说没见。一进屋赵丁香舅舅便要和他大干三百个回合，梁子没多想，便十分豪放大喝二吃起来，竟连母亲别喝的暗示也顾不上看，只喝得天昏地暗，满嘴叫唤：“丁香，丁香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丁香，丁香我疼你，就像婆婆疼女儿！”“丁香，丁香……”
　　次日，当梁子睁开眼已是日上三杆。梁子问他妈，昨天怎么样，梁子妈说大人好像没问题，那赵丁香可有点问题，是不是不愿意，你可得防着点，人家眼睛哭得跟红桃子似的。你一沾那猫腻就苕了，后来上楼那个男的是她同学，你还跟人家称兄道弟喝酒呢！我看他和赵丁香……
　　梁子妈正要说下去，只见梁子蹭从床上蹦起来，脸色铁青，咬牙不止，便噎了话去做午饭了……
　　真气人，梁子一边走，一边思虑着。他几乎不想信，后来几乎告吹的关系，怎么又和解了。尤其是现在真真实实地和赵丁香睡在一起了，真是不可思议。梁子又想到《大话西游》中紫霞仙子对至尊宝说上天安排的姻缘是最大的！男人和女人的事，真是说不清楚，或许就是月下老人喝醉酒胡日鬼的。你说不爱吧，常思念，甚至见了面依然是思念；说爱吧，又吵又闹又相互伤害，就如同一群同穴而眠的刺猬。想来爱与不爱其实只是一个质点的问题，爱的质点多便基本上说是相爱的，反之则是桎梏的压抑的叛逆的和凑合的。
　　正想着，一个高声叫卖家具的声音打断了他，梁子循声望去，一见又是来气。前几天，赵丁香说该买家具了，刚出门就碰上小学时的同学亚当。他拿了一打五颜六色的广告纸。说正要找你呢！梁子说那进屋谈。赵丁香极不情愿地跟了进来，临上最后一级台阶便扭了鞋脚跟。
　　梁子开玩笑对亚当说：“昨晚做了个梦，梦到在一池塘边钓鱼，刚要放鱼饵就见一泡臭大粪，还不小心沾了一手。”亚当便煞有介事地说：“那一定是要发财的。”
　　梁子听了很高兴，亚当递过一张纸。上写特大喜讯，本厂因欠贷款，为回拢资金，现将部分产品一次性特价处理，处理价惊人，敬请留意，高档精品沙发原价8800元，特价2300元；国产牛皮沙发6800元，特价1800元……数量有限，限售三天。地址安泰市古月大厦一楼（中环路18号）。
　　梁子看完递给赵丁香，亚当说你们要买我再去给老板说一下，像高档精品沙发2300元可以降到900元的，要是买多点还会更便宜。赵丁香说你可别骗我们，现在劣货太多了。亚当拍着胸脯像刘胡兰面对铡刀，董存瑞托着炸药包，“我和小梁是同学怎么可能呢！”
　　二十天之后，梁子到他舅舅的堂弟家，一进屋流线型的装潢，现代化的家电一应俱全，一幅“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毛主席诗词，气势磅礴。当梁子在欣赏中发现侧室一套沙发极像自己买的，便问多少钱。人家说300元，在市古月大厦有个叫亚当的介绍买的，他妹妹在我办公室，那小子可滑得很呢！回家后梁子闷闷不乐，赵丁香问又神经怎么了？
　　梁子便将买家具的事一一说来。“瘪三！门缝里看人。瞧给人家卖东西多便宜！我非找几个人给亚当放放血，敢骗到姑奶奶头上！”赵丁香边咆哮边穿好衣服要去找亚当。
　　梁子说算了，已经这样了，闹起来只能说我们俩头上有包，就当买个教训。但赵丁香执意要……
　　“亚当，你过来！”梁子大声喊。
　　那夹在人群中一本正经叫卖的亚当猛回首，像是兔子遇见了饿狼，收住叫卖声，夺路而逃，一晃便消逝在了车流中。
　　……
　　但一切都过去了，想着和赵丁香在一起恋爱的点点滴滴，梁子突然想到一句谚语“当断不断，必遭其乱！”
　　梁子漫无目的地任由两条腿行走，路旁的松柏树好像懂得他的郁闷，都懒散着枝条，灰不溜秋地瞅着他，他茫然地冲它们傻笑着点头。他看到一只黄褐色长毛的“狮子狗”，被一个大屁股的女人牵着悠闲地走过。“狮子狗”好奇地打量了梁子一眼，傲慢地快步跟到了大屁股女人身后，一边走一边陶醉地嗅着什么。
　　梁子看到过往的豪华车辆炫耀非常，在经过梁子身旁时喇叭格外刺耳！梁子想真是没素质的家伙，开高档车就可以高声喧哗吗！
　　夜色早已笼罩了整个世界，梁子仿佛感到冬天已经过早地降临到大地，那些残凉的枝梢，冰凌像尖刀一样一次又一次刺入他的身体。他提前回到羊沟站区，情绪低落到了极点。他裹上棉衣，向刚下雪的站区走去。
　　站区外有一排沙枣树，那铁似的枝杆，部分小枝丫已经化为尖尖的利刺，枝杆心心相印地连成一体，成为这沙漠站区的一道风景，对抗着冬的寒意。想到那年，他们精心地将小树苗栽下的日子里，满心想着它们在缺水的沙土地方能否顺利成活，却未料其长得出奇的健壮。青葱的银灰色的枝干，遍体长满了间生的枝丫，露出灿烂的天姿，无忧无虑地伸向天际，它们经受住了酷暑、风雨。而今，在骤冷的雪天，那傲然不群的身影，铮铮铁骨，令人在邃思后顿生奋发和启迪。
　　走过沙枣树，眼望着一地的积雪，将沙石薄薄地覆盖起来。听到不远处汽笛的嘶鸣，便很自然地想起，“关山万里远征人，一望关山泪满巾。青海戌头空有泪，黄沙碛里本无春。”的诗句。心内一边为古人哀叹和惋惜，一边漫无目的的走着，思索却依旧飞旋。
　　伫立在冬河岸旁，此刻说不清要想些什么，风的枝丫狠狠地划过心间。痕迹，唯有痕迹能代表冬的逝去。如果人是月亮，那天与地便是纵横坐标，日子是轮子。不管你是精细有志的人，还是潦草放任的人，月亮还是被一点一点地由轮子载着，位移于一个终坐标，完成一次轮回。冬，因了寒冷，更能忆起一杯清茶，一句暖言，一片秋叶；因了残酷，更能激起追求和珍惜的涟漪。
　　冬必将会过去，而来年那个灿烂殷实的梦，也必将会实现。现实生活其实就是一场逼真生动的梦啊，梁子想。
　　灿烂殷实的梦！虚空浮躁的梦！险象环生的梦……梁子一遍又一遍思考着属于他的梦。他现在需要的梦应该是怎样的一个梦呢！陈佳说梁子你的作品里颤栗着一颗为美好事物欣悦和受伤的心灵，你将生活最平实的一面还原成了令人振奋和催生希望的源泉，你是弱于人又强于人的一种人，你的生活是一种寂寞搅拌痛苦的生活，你希望生活于过去或未来，但是你却偏偏生活在活生生的现在。你在内心眷恋着所有的过去，包括你生命里铭心刻骨的梅、同情掺杂爱情的曹二娘、像风一样刮过的欧燕薇，蛮横阴险攻于城府的赵丁香，甚至你可能也莫名地想起我陈佳对你的一往情深……
　　当陈佳说完这些话的时候，梁子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陈佳轻轻地为梁子擦去眼泪，也已是热泪盈眶。
　　梁子紧紧地握住了陈佳的手，陈佳慢慢地抽出手说曾经我努力地想进入你的生活，但造化弄人，一步错步步错，我知道我永远也回不到那个原点，也可能永远也得不到你的身体，甚至精神和灵魂就根本是奢望。你是一个真正的性情中人，可能某些时候会受到一些情商不高智商低劣的人的误解和嘲弄，但这并不妨碍你将来成为一个非常出色的人，也并不妨碍你找到一位称心如意的妻子！
　　梁子说我忘记了自己的灵魂栖息之地，在被分配到这个荒凉艰苦的地方之后，一度放松对自己思想的锤炼，纵容人格恶的阴影笼罩心灵的天空；我的眼失去了智慧的光芒，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我的耳失去了辨别声音的本能，让心蒙受了贪欲和邪念的淫浸，像一只愚昧的鱼游弋在水中，却一刻也没有感到水的存在；我的脑袋因懒惰的劣根，贫瘠了本应枝繁叶茂的一颗大树，现在每一棵树上都结满了悔恨的果实。
　　陈佳说梁子已经晚了，就像过了播种的季节，即使再饱满的种子撒入土壤也不会有期盼的结果！但我会永远记住你的！永远会关注你的！就让美丽的星星永恒地挂在蔚蓝的夜空，就让永远未知的命运激励我们勇敢迈出自己选择的每一步吧。
　　几天后，陈佳被调到了电力局宣传部。据说是局里有位局长早就想调她去，只是她一直没有决定。梁子知道因为一直以来自己并没有十分在意陈佳对自己的感情，或许自己可能对她早已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也未可知。但凭着陈佳对自己思想的理解，她真算是女子中真正懂得情感的！她忍受住了爱的折磨，在多少孤独的日子里默默注视着自己深爱的人的所有一切。在自己和曹二娘的交往的日子里，在自己和欧燕薇、赵丁香等相亲的时候……爱情真是难以用语言来表述，而女孩子们的心思就像这沙漠里空旷的天空，谁也不知道何时会来一阵大风，又何时会来一场暴雨！
　　当梁子听到陈佳被调到局里的消息时，内心莫名地有了一种失落，这种感觉在曹二娘出嫁时也曾有过。
　　梁子想自己的性情在这几年实在变化太大了，连自己都难以相信，难道自己真是像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一样是一个情种了吗！当初那种对美好事物的执着追求和纯真，究竟都消失到哪里去了呢！那些朋友们，那些快乐的语言，那些深情的笑靥，顽皮地挑逗莫名的忧愁。他远远地登高眺望，琉璃一样的彩灯，照亮前方，那窈窕走来的女子，招招手，又轻盈地离去。
　　梁子感觉他迷失在了世间的热闹里，沿着梦想的广场，孤独像一头饥饿的怪兽早早地蛰伏在了前方，伺机猛扑过来，猝不及防地留给他寂寞、流浪，和无尽的虚空。
　　梁子越来越怀疑自己的品行。记得他大学的一位老师曾告诉过他关于龙涎香形成的过程。说龙涎香古人认为是神奇图腾龙的唾液变成的，其实它真正的来源是海中一种动物身体中而来，起初它是十分恶臭的，根本不会发出麝香一样的香味的，但它在大海中飘荡，在无尽的孤独、痛苦、坎坷和忘却中艰难地修心历练，通过不间断地经受海浪的冲刷，并在适当的机会被浪头抛弃在有烈日暴晒的沙滩，在空气的催化之下，那种令人掩鼻的臭味才能缓慢地淡出。之后，经过时间的煎熬，那种沁人心脾的香气才会一天天悄然浮动，渐渐浓烈起来，达到比麝香还要馨香的程度。之后，它的颜色也会由原来丑陋的黑色，逐渐转变为灰色、浅灰色，最后成为洁净高雅的白色，如雪如玉，珍贵无比。但梁子近几年自己感觉实在是荒唐到了极点，就几乎不是自己了。更谈不上像老师激励的那样，在困境中像龙涎香一样不断修炼，让自己达到某种层次的境界。
　　梁子思绪飞扬，想到自己从毕业后经历和有意无意做过的所有一切，他感慨万千，心情黯然。梁子感到羊沟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沙漠之上的天空越来越空旷了。他究竟牵挂什么，遗憾，总是妩媚地招摇，时间长了，他已经分辨不清幸福。那些温暖，那些带给自己欢乐的过去，那些长久的自责，深深的内疚。
　　梁子感觉到了他心灵的荒芜，那一刻从来没有过的孤独感，迅速地袭击了他毫无防备的心理。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些诗歌句子：“风，穿过生命的河流，究竟要追寻什么，多么艳丽的花朵，时间让我们懂得了深刻。夜色，浸润湛蓝，一如温暖熏染的心灵，一如皎洁如玉的月儿，静谧的基调，皴染悠远的情思，思念那些远逝的日子，多少五彩斑斓的梦，让我们远远地相望。风，有一些寒意，而温暖怎样地悄悄地来临。星光，闪耀着幸福的晶莹，在这样一个失眠的夜晚，我们失去了什么，我们又收获了什么。夜，有一些深沉，流星，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