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烈(十)
作品名称:西风烈 作者:温亚军 发布时间:2013-07-08 20:28:21 字数:16179
第三章
一
古城肃州。
过完年,肃州大营一片欢腾,各路人马经过认真操练,已整装待发,做好出征的准备,单等朝廷上谕一到,兵马像黄河堤内之流,奔涌而出,直发西域。
但朝廷里没有一点动静,只是在过年前,差人给陕甘总督左宗棠照例送了些绸缎之类的年货,以励功臣。同时,还送来一件同治帝生前着服的黄衬褂,以示先皇大恩于朝廷重臣,让重臣永记先皇厚德,效命先皇之后嗣。
虞绍南手里提着先皇同治帝的黄衬褂,笑着对左宗棠说:“这件龙衣不会是假的吧?”
左宗棠哈哈一笑:“怎么会有真的呢,那帮太监什么事做不出来,当年咸丰帝驾崩,送给曾国藩的一件衬袍,叫太监卖了,换件假的,曾国藩还当成真龙贴身圣物,供奉于中堂之上,实乃笑料。”
虞绍南说:“曾帅一生,小心成性,决不给别人留下口实,虽认准衬袍是假货,却能以假当真,以示忠心于主,这种做法还是足取的。”
左宗棠斜了虞绍南一眼:“绍南,你意我左季高就缺乏这种忠心了?尽忠君主,一心为国,要在其心而不在其身,表面形式上的事少做为好,你看这件衬褂,怎会是先皇身上之物,分明是用新布做成,又用石沙搓揉,造成用过多年的痕迹,但布缝之中,丝线明亮,一看就是假货,哄我左季高这个山人来了。先皇龙衣有哪件能穿成这样子的?如拿件新的,也可以糊弄一下我等边远地区的官员,这帮蠢奴才,假男人做得时间长了,造件假货都这么拙劣,下辈子还是太监的命。”
虞绍南将手中的黄衬褂翻看着,说:“季高,你准备将这件‘龙衣’怎么办?”
左宗棠抚须道:“怎么办,别说是假的,就是真的,我也不会供奉起来的,交给迟富财扔掉。我左季高不干苟营之事,至于忠心不忠心,说出来没用,要靠行动。我已近日暮,半生征战,规复新疆,已是我最后一战了,故我看得特别重,也可见我之心,我才不管别人怎么看。就是落下口实,朝廷降罪于我,我也不怕,非得论个理不成。朝廷上下,叫那帮狗太监折腾得不成样子了,那年我进京面圣,叫狗太监折腾一番,到现在气还没出呢。”
虞绍南一听,想起左宗棠受太监欺侮的事,笑得眼泪都涌了出来。
原来,左宗棠在平息陕甘战乱之初,被朝廷召进京朝圣。他是第一次进宫,不懂得贿赂太监的事,大小太监欺他人生,嫌他走路太快,步子太乱,腰太直了,头抬高了,臂摆过了,手甩急了,气得他和太监吵过几次架。更可恨的是朝圣之后,左宗棠在军机处受领平战军情,因天热,随手摘下顶戴放在几上,领完军情时忘了戴上顶戴,一出门记起回去来拿,已拿不到了。一个太监拿着左宗棠的顶戴,死活不给他,用严厉的口气教训了左宗棠一番,左宗棠忍气受了,只想要回顶戴,但那个太监扬言要一万两银子才还顶戴给他,左宗棠大怒,大骂太监无耻,招来太监总管李莲英,李莲英见状,不但不斥责那个太监,还质问左宗棠随处乱扔顶戴,是何居心,并要拉他去见皇上太后。
左宗棠和李莲英吵了起来,醇亲王路过来劝,借给左宗棠一万两银子,换回顶戴,左宗棠才出了宫门,但咽不下这口恶气,当即上奏参劾李莲英和那个太监。奏折递上去,没有一点回音,左宗棠到醇王府还银子时,请求醇王爷给过问一下奏折的事,醇王爷摆着手只说了句:“这银子不用还了,算本王给了你一个答复,宫里的事,你还不懂!”左宗棠气愤地回到了西北。
现是赐先皇遗物,太监做了手脚,左宗棠气也没法,他心里装着是进军新疆的大计,也不计较别的,一心想着出征前的准备工作。
这天,左宗棠着人传来刘锦棠,就关于规复新疆的用兵之事,进行了一次长谈。
“毅斋,我叫你来,想听听你对西征出兵有何想法?”
刘锦棠说:“卑职一切听从大帅调遣,冲锋陷阵,万死不辞。”
“毅斋,我可不是听你起誓的。”
“大帅,卑职遵从大帅的‘缓进速战’之战术,率部出关进疆,攻陷城池,复我疆土,大帅指到那里,毅斋就打到哪里,绝不退缩。”
左宗棠听着,直摇头,叹息道:“毅斋,你打仗勇猛,少年气盛,是难得的将才,但你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缺乏智谋。古人云:足智者多谋,具才者善思虑。你只知勇往直前,就没有考虑别的?”
“请大帅指点。”
“前人说峣峣者易缺,皦皦者易污,又说木秀于林,风必催之,看来这话有些问题,你随你叔父跟随我多年,本是大用之才,却让我这棵老树给挡住了阳光,使你成长有碍。天生我辈异于流俗者,就在于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知难而进,甚至知其不可为而强之,方显人生之大略。毅斋呀,我已老了,我想此次西征,非比寻常,面对劲敌,又有列强遥制帮助,这场战役一旦打起来,必定激烈。又新疆地大人稀,进军维艰。我想着把这次前指重任交你来完成。”
说到这里,左宗棠用关爱的目光望着刘锦棠,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
刘锦棠一脸惊张,脸色红润地急忙说道:“大帅,万万不可,毅斋何德何能,能担此重任?”
“你可以!”左宗棠说,“你有善战之勇,只要遇事多些思虑,洞悉全局,多谋善断,知仁善用,日后必成大才。天下无难事,只要去做了,就能尽力做到最好,你能尽到统帅三军指挥作战之职的。”
“大帅……”
“别再说了,我不会看错人的,此次征讨,临敌指挥,随机应变,攻守进退,一切由你运筹,我绝不遥制。这样一能充分发挥前敌将帅的主动性,不致错过战机或遭受不必要的损失;二能尽早发挥你的才能,锻炼你的才智,成为今后的统帅。我在后方,为你督办粮草,决计必俟古城存粮稍有盈余,然后再进,进则备足一月行粮草去战,时前有粮可固,军食有资,使前沿将士无顾之忧,于大局有利。”
刘锦棠见大帅主意已定,脸上有了庄重感,不再推辞,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就静静地望着左宗棠,听大帅教导。
“毅斋,我这样做,是有意要开发你,具体该怎么做,你要自己有主见,但我得告诉你应注意的几件事,一旦你率部出去,第一件是注意团结金顺,发动进攻前应先去吉木萨与金顺会商进攻部署,‘师克在和’金顺心性和平,失之宽缓,但能带队临阵,尚能奋勉,以通筹全局而言,金顺既居前敌,又为固守,方稳后路。其二是徐学功、孔才所部皆本地团练,长期与阿古柏匪帮对垒,在战役中要动用这股力量,乌鲁木齐领队大臣锡纶,熟悉边疆情况,人亦能征惯战,可请锡纶派出马队,与金顺的战马营合成千余骑兵队,再挑其他步兵两营与其驻扎一路,封锁乌鲁木齐西线,防止敌人从阜康以西向北窜扰蒙地,对乌鲁木齐表成合围之势。其三是攻城夺池应从要害入手,古牧地屏蔽乌鲁木齐城东南三里的红庙子,进攻乌鲁木齐必先攻占古牧地,然后直下乌鲁木齐。其四是进攻乌鲁木齐时,多路匪寇可能前来增援,阿古柏可能从南疆抽兵前来助战,必须派人前去阻击,准备痛打几个恶仗。”
说着,左宗棠拿出几张手绘的地图来,叫刘锦棠来看。地图绘的是新疆大山河流和州府县界,都标有名字,图下边还有注明与图比例相关的实地距离,图虽画得不太精细,但大致概貌却全。这些图刘锦常也有,但没有左宗棠把图研究得这么细,也没有标出好多可屯兵、挖壕沟的具体标识。
“你来看,以天山为界,首先进兵北疆造成居高临下之势,再进军南疆,先消灭阿古柏匪帮,再收复伊犁以外的全部失地。使我部处于‘隐然不可犯’的有利地位,然后再向沙俄交涉归还伊犁,使俄国失去借口,政治上站不住脚。
“先攻北疆重镇乌鲁木齐,在金顺出关入疆和张曜进兵时,我已给他们讲解了具体攻击方法,至今没有动静,是西征大军无主心骨。从战备角度来看,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感受到该地的地理环境和现实条件。毅斋,我命你统帅三军,你可得拿出自己的战略计划,我不能给你指明了,如我给你一个作战计划,必会将你思路捆住,使你难发挥出战略意图,毅斋,你完全可以按自己的主张进军,但一定要慎之又慎,绝不可贸然行事。我想经过金积堡战役之后的牵扯,你会越来越成熟的。”
刘锦棠一听提到金积堡,脸红了一下,小声说道:“大帅,毅斋吸取金积堡教训,再不会义气用事,尽力于帷幄运筹,以报大帅知遇之恩。”
左宗棠看着自己深爱的年轻有为的将领,不断地点着头说:“毅斋,大年以后,朝廷的上谕就快到了,你要有个准备,随时出征。”
“是,大帅。”
左宗棠打量着刘锦棠一会儿,又说:“毅斋,你今年有三十七岁了吧,年龄也不小了,该成个家室了,等征讨完阿古柏匪帮,我定给你保媒,成就人生大事。”
“谢大帅,大帅是毅斋父母,毅斋一切听从大帅吩咐!”
二
京城。皇宫。
自从恭亲王被罢免,西太后慈禧心里并不轻松,朝中大小事务全压在她一人身上,她有意授权于醇亲王奕譞,她很希望这个当朝幼主的父亲能成为恭亲王第二,孰料这个醇亲王同他的同父异母兄弟比起来,资质差得太远,不但处理不了政要,而且还摆起了谱,以皇上亲生父亲自居,并立马有人恭维。尤其是其子载湉登位后,于光绪元年正月十二,和魁龄荣禄相度山陵,在东陵踏勘惠陵陵地时,翁同龢趁机向醇亲王献媚,因翁同龢在同治“遗诏”中必欲用“嗣皇帝”字样,为醇亲王所心感,故倾心结纳。而荣禄则本为醇亲王嫡系,荣禄与翁同龢结交成兄弟,翁同龢还作诗题为《野寺盆梅盛开,凄然有作,次伯寅韵》。诗云:
驺骑传呼仆隶催,
新篇捧到客停杯。
果然大吕黄钟奏,
压倒唐贤宋杰来。
悱恻动人皆至性,
陶熔无迹是诗才。
白头旧史惭何用?
一一齐竿许鉴陪。
原诗恰有一“才”,一“陪”字,“才”可以用作颂,“陪”则正可自下为翁同龢。
东陵归程,翁同龢复有“催”字韵三首,《次韵醇邸留别简园》云:
征輶已驾仆夫催,
且酌村醪尽一怀。
盘谷未容招隐去,
简园何日看花来?
轻阴酿雪如留客,
飞鸟依人解爱才。
安得此身成石马,
隧门松价永相陪。
“简园”为醇亲王自题行馆之名,翁同龢为进一步恭维醇亲王,达到自己的目的,将醇亲王比作“即论余事亦雄才”的“雄才”,可谓恭维到家了,无论翁同龢这位饱学之士怎么奉承醇亲王,但醇亲王的才识和闳阔的器局,一点也比不上恭亲王,使西太后大失所望,又加上醇亲王以皇上父亲自居,虽不是太上皇,却有了太上皇的派头,慈禧对以前的这个情人心生了厌恶感。
光绪四岁冲龄即位,其时慈禧住长春宫,亲自抚养这个小皇帝,然光绪秉赋甚弱,入宫时脐中流黄水,又畏雷,故风雨之夜,慈禧得亲自起来照料,她已厌烦了。尤其是光绪天性畏金鼓之声,后来侍立观看京剧,苦于大锣大鼓而无可如何,复在慈禧积威之下,以致有了极严重的神经衰弱症,骤闻巨响,每致遗泄,慈禧气极,大骂光绪:“像你亲生阿玛一样,是个没用的东西。”
这句骂词传到醇亲王耳朵里,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心想着是慈禧要选自己的儿子嗣续大统,儿子年幼无知,骂就骂了,何必要骂我这个当爹的呢?
醇亲王越想越气,有次到长春宫去看自己的儿子时,故意对慈禧这样说:“太后,皇上年幼无知,又加上本王教育无方,让太后费心了。”
慈禧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怒道:“大胆!醇亲王你敢说皇上无知,该当何罪?”
慈禧本来心里有气,又听醇亲王也在她面前“本王,本王”地开始自称,气就更大,对皇上的亲生父亲自己过去的旧情人不留一点情面。
醇亲王吓了一跳,慌忙伏地道:“太后息怒,微臣罪该万死,语犯皇上,微臣错了,请太后饶过微臣吧!”
慈禧一听醇亲王又改口自称“微臣”了,气得说不出来,心里叹道:当初自己怎么就看得上这么一个没出息的货色?
当初,慈禧被选进宫做秀女,无缘进宫,在圆明园时,独叹自己命苦,偏偏碰上了游园的醇亲王,醇亲王看到美貌的她,有意勾引,她春心已动,能和醇亲王这样的人有染,一生也享不尽荣华富贵,她就主动迎。后来,赶上咸丰游园注意上了她,她没敢有非分之想,依然恋着醇亲王,可醇亲王畏惧咸丰帝威,不敢再来找她,叫她伤心不已,直到进宫成为嫔妃,慈禧心里一直还有醇亲王的位置。但后来的事实证明,她没有和醇亲王连上,是她的福分,如今的醇亲王看起来,确实是个没用的角色。
“醇亲王,念你生养皇上的份上,哀家就饶了你这次吧,不过……”
醇亲王伏地一听慈禧伴随后音很长的“不过”,头皮发紧,心里发毛,但还是口呼道:“谢太后,太后寿比天齐!”
“醇亲王,你抬起头来看着哀家。哀家问你,近来哀家常听到一些赞美你的诗句,还有你也摆起了谱。哀家想问你一句,你的‘雄才’你的‘功德’到底有多高呢?你说来听听。”
醇亲王一听,冷汗湿了全身,不敢言语。
慈禧紧逼不放:“说!”
“太后,奴才的情形,太后圣明,奴才哪敢摆谱?至于那些诗句,奴才就更不知道了,望太后明察!”
“奕譞,你也太狂妄了,自恃是当今皇上的生父,就以雄才功德无量的太上皇身份自居,你配吗?皇上是大清子民的皇上,是真龙天子,你生养了他,你就有功了吗?”
“奴才不敢!”
“不敢?哀家谅你也不敢!”慈禧发完怒,出了一口恶气,心里还是不太舒服,但又不好降罪于奕譞,便说,“奕譞,哀家看你现在处境也难,不如你就干些积德行功的大事,让天下看看,也不辱皇上脸面。”
醇亲王这才长舒出一口气,心想慈禧还是念旧情的,不然,她要治罪于他,他还不落得和恭亲王一样的下场。便说:“太后圣明,奴才遵从太后吩咐,奴才定会尽力去做,不负太后厚望!”
慈禧脸色缓和了点:“叫你干什么呢?既快又功德圆满。天下之大,只有大事才能功成名就。”
“太后明鉴!”
慈禧做出思考的样子,过了会儿才说道:“这样吧,哀家看你在朝中难成气候,不如到外面去闯闯。”
“外面?”醇亲王眼瞪得大了。
“对。想一举成名,成为有功之臣,只有上战场,带兵打仗才能既快又准。刚好西域被列强侵占,你就去西北,任西征大帅,带兵去规复新疆吧!”
“太后,”醇亲王急了,“太后,奴才不懂军事,怎能领兵打仗?况且西征大事,关系到大清国威,奴才恐……”
“好了,哀家不想听你罗嗦,当年西北左宗棠一再奏请挂帅西征时,你不是扬言要亲征吗?现在机会给你,你又推辞,是何道理?你跪安吧!”
“太后!”
“跪安!”
醇亲王痛苦不堪,心想这是她在报复自己,情不成爱,便成恨,看来,她一直还恨自己,可当初自己敢去会她吗?现在要他去西北征讨,不是要他的老命吗!
“太后,奴才当年有难言……”醇亲王坚持力争太后开恩。
慈禧火了:“闭嘴!大胆!退下!”
报复!
女人的报复,比毒蛇还狠!
醇亲王失魂落魄地走出皇宫,回到醇王府门前,连门都不愿进了。
管家隔着轿帘,小心地问王爷还要去哪里,醇亲王火起,本想骂管家一顿,突然一个念头叫管家的话勾了出来。
“去恭亲王府,快!”
他想,只有恭亲王才能想出计策,救他一命。
三
恭亲王被罢免后,心里一直难以平衡,但又无奈这种处境,在多年政治斗争中,他一直是在慈禧威逼之下,这次罢免,对他打击之大,非同寻常,不但失去了多年梦想的皇位,还失去了重权贵位,他心理实难承受。只几个月的时间,头发全白了,行动也迟缓了,他的心死了,像团燃尽的柴草,只剩下一堆黑灰。他整天无所事事,也不愿动,一人枯坐在大厅的太师椅上,像个泥塑似的,没有生息的样子。
听到下人通报,醇亲王来了,恭亲王想都没想醇亲王来要干什么,便挥了一下手。
他不想见任何人。
醇亲王却走了进来,一见恭亲王,心里吃了一惊:这是恭亲王么?怎么老成这样?怎么成了一个老头了。
“六爷,臣弟给您请安了。”醇亲王主动跟恭亲王打招呼。
恭亲王抬了抬眼,没有吭气。
“六爷,臣弟专程来看望您呐,您近来好吗?”
醇亲王又说了一句,这回,恭亲王不能不理了,他动了动身子,小声说道:“醇亲王客气了,本王老朽,怎敢劳醇亲王大驾来看本王。看坐吧!”
“六哥,”醇亲王改变了称呼,进一步拉近和恭亲王之间的距离,“六哥,这朝中的事难做呵!”
“醇亲王何出此言?你贵为当今皇上生父,权高位重,如日中天,不要来叹为兄的遭际了。”
“六哥,臣弟实为您抱不平,可又无能为力,如今朝纲,不好说呵。”还长叹了口气。
恭亲王何等聪明,已听出弦外之音,便说:“醇亲王,有话直说吧,你能有什么难处呢?谁敢为难当今皇上的父亲呢?”
醇亲王暗叹,恭亲王还是那么精明,便照直将慈禧命他挂帅的事说了。
恭亲王一听,有了点儿精神,故意说道:“这事好呀,待你西征之后,功成名就,更能显赫于世了。”
“六哥,您别再取笑臣弟了,臣弟大难当头,快帮一把臣弟吧!”说着,就往地上一跪。
恭亲王就坐不住了,起身来扶醇亲王,醇亲王不起:“六哥,只有你才能帮臣弟啊。”
“你起来说话。”
“六哥不答应,臣弟就不起来。”
恭亲王伸手拉醇亲王,怎么也拉不起来,便叹息道:“本王无职无权,怎能帮你呢?”
“六哥,你足智多谋,定会想出好办法帮臣弟的。六哥,咱是亲弟兄呀,如今……”醇亲哭了起来。
恭亲王一见,心软了,说:“七弟不要伤心,快起来吧,起来一起想办法。”
“你答应帮臣弟了,六哥?”
“起来吧,答应不答应的,事到如今,咱共想对策吧。”
醇亲王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把泪,说:“六哥,经过这事,我算看透了,明日早朝,我就上折,辞职开缺算了,这官有什么当的,会搭上性命的,不如开缺了和六哥来围几把棋子,陪六哥等死吧。”
“话不能这么说,七弟,你可是当今皇上的亲阿玛,开缺会惹天下耻笑的。”
醇亲王摆摆手:“六哥,别再提这事了,皇上的老子丢了官,能保住性命就算不错了。”
“你决心已定?”
醇亲王点了点头。
“七弟,依现在情况,你还不能上奏辞职,得先想法平了此事,否则,太后不会放过你的。你想想,她刚要叫你挂帅西征,你就开缺,她的颜面何在?她只会致你于死地的。”
醇亲王出了一头冷汗:“六哥,您可要帮小弟呀。怎样才能平了此事呢?”
“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将西征大帅授予他人,才可解你之围。”
“六哥快说,授予谁呢?”
“左宗棠!”恭亲王说道这里,眼睛亮了一下,似乎又激起了他心中的冲动,但随即又灭了。
“怎样才能推举左宗棠呢?”
“这好办,左宗棠不是一再奏请挂帅西征吗?”
“这次不一样了,要西太后改变想法,难呵!”
醇亲王心里又凉了,一双圆眼惊慌地望着恭亲王。
恭亲王想了想说:“看来,只有去求见东太后了,她出面可能会解了你的围。”
“事不宜迟,六哥,就劳您大驾吧!”
恭亲王叹了口气,随醇亲王进宫,拜见东宫太后慈安。
慈安一听,也急了:“怎么会这样做?西太后也太欠考虑了,哀家会替醇亲王说情的。”
恭亲王却说:“太后,西太后脾性一向倔强,太后如果言明,恐西太后难留情面。依微臣之见,不如太后出面,就说西北征讨该有个结果了,前面已降密旨于左宗棠,现在正式授予左宗棠西征大帅之职,也合乎情理。”
慈安点着头说:“恭王爷言之有理,明日早朝,哀家就把此事提出来。”
次日早朝,慈安提出实授左宗棠为征讨新疆大帅的事,慈禧却说:“新疆敌情现在不紧,何必这么急呢?”
慈安说:“敌情不紧,拖下去于疆土不利,还不如早日出兵的好。”
殿下有人奏称:“征讨之事不能再拖了!”
李鸿章奏道:“两宫太后、皇上,规复新疆,不是已派兵出关了吗?就是实授大帅,乌鲁木齐提督金顺已在关外,授金顺大帅,可省好多周折。”
文祥站出来奏道:“太后、皇上,金顺虽英勇善战,然新疆地大物稀,敌又强悍,得有得力将帅才方可镇敌。依微臣之见,陕甘总督左宗棠是最佳人选,请太后、皇上圣定!”
慈安说:“文大人奏请甚是,授左宗棠为钦差大臣大帅,金顺为新疆军务帮办。”说道这里,慈安侧身问慈禧道,“妹妹,你看如何?”
慈禧说:“姐姐已降懿旨,妹妹怎敢不从?”心里不悦,退朝后着李莲英去查,昨日醇亲王是一人去拜见东太后,还是另有其人。
李莲英查过,回来报称,醇亲王和恭亲王一起去拜见的东太后。慈禧听后,冷笑道:“果然是恭亲王出的主意,奕譞哪会这么聪明呢?”
过了两日,醇亲王奏请开缺,慈禧即准奏,她望着跪在下面的醇亲王,心里冷笑道:“你也算聪明了一回,奕譞,可惜,你聪明得太晚了。不是奕?帮你,你能聪明一回么?”
想到奕,慈禧心想:你还敢和我斗,我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四
古城肃州。
光绪元年三月二十八日,朝廷降旨,任命左宗棠为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以金顺为乌鲁木齐都统,帮办新疆军务。
左宗棠一直筹划征讨新疆列强的大计,经过三年的曲曲折折,终于得以实施。西征大帅左宗棠再次挂起帅旗,升帐点将出兵。他奏请朝廷,要旧部现陕甘巡扶刘典为陕甘军务帮办,坐镇兰州,凡循例月报及关内军务粮饷一切事宜,均由刘典核定办理。总督衙门一切例案,则委布政使崇保代折代行。
安排完陕甘事务后,左宗棠以西征大帅的身份,召集各路大军统领,点将布置西征军出关事宜,将大军集结新疆古城、巴里坤后进攻乌鲁木齐军事部署也列了出来:
一、以张曜统率的嵩武军十六营集结哈密境内,严防吐鲁番方面敌军和白彦虎等部窜犯哈密,进而窜犯甘肃。要求张曜兵力不能过分分散使用,在据点要隘驻扎之所,宜“深沟因垒”多掘梅花形陷马坑错落布置,彼此联络“以助其险”。万一敌军窜至哈密境内,立即痛剿,不许敌军残部窜入甘肃,以免动摇后方。同治十三年张曜已和金顺出关,分驻在哈密和巴里坤,已将一切布置妥当。
二、以记名提督余虎恩率军五营,驻扎木垒河西的奇台古城一带,保护粮运大道,兼防白彦虎等部回窜哈密、甘肃。
三、以总兵徐万福率军二营又二旗,与中军副将尚北嘉领兵一营,驻扎安西、王门,万一敌军残部窜入,立予痛剿,不让敌人漏网。
四、新疆军务帮办金顺所部四十营,主要担任防守任务,并分兵一半,归湘军统帅刘锦棠调用,另抽一支十营,固守昌吉一带,防止乌鲁木齐的敌军窜玛纳斯。
五、以刘锦棠指挥湘军二十五营,作为进攻乌鲁木齐的主军。
部署完毕,左宗棠看着各路统领分别领到自己的令牌后,才大声说道:“各位统领,此次进军新疆,与阿古柏匪帮之战,非同小可,本帅将移师于哈密督战。前沿主力作战,一切刘锦棠大将军总理行营营务,军事指挥实施由刘将军全盘统筹,各路人马要以大局为重,听从刘将军调遣,不得有误,否则军法处置。”
众统领答道:“遵命!”
“还有,要严明军纪,团结各族群众,共同抗敌,不得扰黎民正常生活,如有不轨行为,必严惩。
“新疆之战,根据各方面的探报,敌我双方的情况为:逆贼阿古柏雄踞南疆,严守吐鲁番、达坂、托克逊,而以叛国逆匪白彦虎等部防守乌鲁木齐。阿古柏、白彦虎等长期尽情搜刮民财,积储丰盈,无军食匮乏之虑,以逸待劳。这伙匪徒横暴极甚,践踏各族民众,民众敢怒而不敢言,天怒人怨,群情不服,日夜盼望国家大军西进解其困苦。阿古柏的军队,其骨干为浩罕逆匪,下级官兵多为裹胁之众,军情不稳。他虽与白彦虎勾窜一气,白彦虎部裹胁之众虽多,但能敌之兵不过六、七千,且与阿古柏离心离德,不可能死抱一团。阿古柏见我军西进,蜷伏不动,是自守之虏,不过敉平。白彦虎所部不耐大战,仅能没伏绕袭,尤其善于逃奔窜逸。浩罕国已为俄国灭亡,阿古柏败无所归,其必拼死力战,作垂死挣扎,尤其所部洋枪、洋炮极多,有相当战斗力,连俄国都说此贼难制,不能掉以轻心。本帅已经差人从兰州制造局运来仿造德国后膛进子的螺丝炮四十尊,上海运来的十尊田鸡高射炮,其射程较远,炮弹自空而下,以打马队成团者最妙,可惜只有三百颗炮子,本帅已饬兰州局仿造,日后送到前线。改造后的劈山炮用合膛开花子,由原来的十三人施放,改为五人施放。还有无杆抬枪数百杆,后膛七响枪等,都分配给各部,不愁打不下敌阵。
“再说,新疆是我大清疆土,征讨阿古柏匪帮,必能得到各族民众的拥护、支持。新疆幅员辽阔,人口稀少,城与城间隔数百里、一千里都不足为奇。千里馈粮,士有饱色,何况我们的军粮须从关内运来,数千里呢?但是,越是如此,前方的粮食储备,越要充足,才能使我军立于不败之地。因此,我军的军粮尚须继续源源不断运往新疆,每当战役结束后,必须扫荡残敌,抚辑流亡,休整部队,调整部署等等,尤其在进入另一个大战役前,应将大量粮食、军火转运积储前沿据点,因军粮、军火等的补充,皆须从关内运来,非短时期所能办到。由于以上这些原因,我军在一个战役结束与发动另一个战役之间的准备时间要充分,故前进要缓,但一旦要发动进攻,就必须以雷霆万钧之力,排山倒海之势,压向敌军,迅速解决战斗,力求战役速决,以避免钝兵坚城,‘钝兵挫锐’,这叫‘缓进急战’。
“新疆地势北高南低,故有“探北控南”之说,收复乌鲁木齐是我军的首要战略任务,初战要打得稳,打得狠,才能使敌军震慑,这叫作战于北,收功于南。总之,阿古柏、白彦虎之类跳梁小丑,不难收拾,我们打几个大仗、硬仗、恶仗,将使敌军闻风丧胆,一触即溃。至于大军出关进军,可分批开拔,从肃州至哈密一千七百里左右,其中自安西至哈密行军于戈壁之中,粮草可裹带以趋,薪柴草束可储峙以待,惟水泉缺乏,虽多方疏浚,但不能供千人百骑一日之需,非分起续进不可。
“这样,各路统领回去后,整顿人马,四月初六日列阵点兵,发出征军令!”
众将领答声“遵命”遂出大帅营帐,去后营虞师爷处领取各部的炮火、军械、粮草、帐表后,回各自营地组织人员,准备出征事务。
五
四月初六日一大早,肃州城南演兵场一带沸腾了,数万兵勇全部着一色新装,什长以上的官员全配上了马。战马嘶鸣,刀枪晃动,西征大军全体将勇集结列阵在演兵场上,等待出征的炮声。
演兵场正中竖一杆三丈多高的旗杆,旗杆用一根钻天白杨做成,笔直溜圆,剥光树皮的躯干白得发亮,杆顶端挂着一面杏黄大旗,旗上用黑丝线绣着斗大的一个“左”字。西北风吹动着旗帜哗哗作响,吸引了成千上万前来看热闹的百姓。旗下设一个祭台,上边摆一方桌,桌上置一巨炉,插满了线香。离祭台不远,搭起一个临时帐蓬,甘肃巡抚、肃州知府和近处几县的县令,在这里坐定,为西征大军送行。
四月的肃州,虽然没有一丝春的气息,但天气已经转暖。东边的地平线上跃起一轮巨大的红日,正缓缓地将一片辉煌罩向大地,等整个肃州被初春的阳光洒满的时候,三声炮响,似春雷滚过,肃州城南便安静了下来。左宗棠在众人的簇拥下,带着刘锦棠、虞绍南等一帮将领、幕僚、一袭崭新的官服,从演兵场一角,步入祭台前面。
帐蓬里的地方官员纷纷起身出来参拜。
左宗棠精神抖搂,满脸笑容地双手抱拳,向地方官员还礼。
甘肃巡抚率一帮地方官员,齐声说道:“左爵帅挂印西征,新疆必复,大帅威名,定叫列强闻风丧胆,祝大帅此次功勋卓著,造福社稷。”
左宗棠哈哈一笑:“谢谢各位大人,宗棠不才,略知兵法,承蒙太后、圣上大恩,挂西征帅印,宗棠定不负圣望,将列强匪帮歼灭,规复我大清疆土。”
说毕,左宗棠大手一挥,一声炮响,战鼓擂动,一片军号开奏。
左宗棠健步登上祭台,环视了一遍各路军阵,见人马排列整齐,场面雄武,心里非常高兴,看来肃州练兵,效果明显,兵勇个个英武精神,士气旺盛,便不断地点着点,表情非常庄重。
待鼓乐停住,左宗棠挥了一下手。下边的传令官大声喊道:“开始!”
传令官挥动令旗,传出旗语,各路军将领跑步出列,来到了祭台前听令。
左宗棠捏住三柱旺香,拜了三拜,插进香炉。
一队兵勇列队抱着酒坛,端着粗瓷大碗,依次走到各位将领面前,将酒倒进碗中,双手递给各路将领。
一名精干兵勇端着满满一碗酒,捧给左宗棠。
左宗棠接过酒碗,望着各路将领,大声说道:“各位,此次出征,路途遥远,战役艰险,本帅今日列阵点兵,各位将领率部出关,这碗薄酒,为各位壮行,请喝了这碗。”
说完,带头一饮而尽。
左宗棠及众将领的碗里又倒满酒。
“这碗酒,是本帅给各位的送行酒,待大军出关,本帅随后移至哈密,设立大本营,请喝了这碗。”
又是一饮而尽。
“这第三碗酒,是本帅仰仗各位的送心酒,冲锋陷阵,全仗各位和众勇士,本帅的心随着各位,望各位英勇作战,杀敌立功。喝!”
一仰头,喝干酒,左宗棠带头将酒碗摔碎在地。
一片瓷器的碎裂声过后,左宗棠大声说道:“传令:命记名提督汉中镇总兵谭上连率部为第一队,即日出发;命记名提督宁夏镇总兵谭拔萃、记名提督陕安镇总兵余虎恩为第二队。四月初七出发。命徐万福总兵,中军副将尚北嘉部为第三队,四月初八出发。命西征军总督务、前沿总指挥刘锦棠为第四队,四月初九日出发。各路军集结哈密后,由大将军刘锦棠全盘运筹,向前沿进发!”
“遵令!”
各路将领回到自己的部属阵前站定。三声炮响,过后,第一队汉中镇总兵谭上连大吼一声:“开拔。”
第一队西征军踏上了征途。
至此,征讨新疆的战幕终于正式拉开了。
六
送走最后一批出关部队,左宗棠回到督府,刚进门,亲兵来报:肃州道台刘阳社前来求见。
左宗棠问刘阳社现在何处。
亲兵答,刘道台正在后园和小尚小方逗着玩。
都力刚要叫亲兵去唤刘道台,左宗棠制止道:“让他和小孩玩吧,都力,你差人收拾行装,我们日后就起程出关。”
都力领命去了。
左宗棠对虞绍南说:“走,我们去后院看看。”
来到后院,见道台刘阳社正和小尚小方玩得兴起,迟富财站在一边看着,几个人没发觉左宗棠和虞绍南过来。虞绍南要张口喊刘道台,左宗棠摆了摆手,轻步走到他们身后。他要看看这个刘道台和小尚小方怎么个玩法。
刘阳社背对着这面,正指手划脚地要小尚小方用两手食指往一起对着。
小尚和小方年幼又弱智,一脸傻笑,在刘道台指点下,两个手指往一起直对着,怎么出对不到一起,两指不是一个高了,就是一个低了,食指尖总也对不上。
“对,这样,这样子才行。”刘道台做着示范,一边被小尚小方的痴态逗得哈哈大笑。
小尚大点,手上有些劲,几次差点就对上食指了,刘道台就拉着小尚的手往一起对,可待他放开手,小尚又对不上了。急得刘道台嘴里不断说道:“咋这么笨,笨到这种程度,长大了怎么娶媳妇?”
这时,一旁的迟富财看到了左宗棠,刚说个“左”字,被左宗棠用手势制止了。
刘阳社一点也不觉,还接过迟富财的话说:“对,左手高了,低点儿,对。”
终于,小尚的一双食指尖对在了一起。
刘阳社高兴了,似要鼓掌的样子,却一时忘形,两只手掌交叉,手腕抖动,没有拍响巴掌,像得了软骨病,嘴里还发出“好,好哎,好哎”的叫好声。似欣赏弱智者表演,受了感染,也变得弱智了,手上的动作,比弱智还要弱智。
左宗棠一见,火气“蹭”地蹿起,怒道:“刘阳社,你在干什么?”
刘阳社一惊,转身一看,见是左大帅,慌了,低头看自己还没停住的两只手,忙垂下,一脸尴尬,红着脸上前参拜:“原来是左大人回来了,卑职正逗小尚小方玩呢,这两小孩好玩,很有……”
“胡闹!”左宗棠生气地丢下一句,返身走了。
刘阳社赶紧跟着左宗棠,进到大厅,一脸讪笑地说道:“大人,卑职是奉命前来接小尚小方的,大人公务忙,卑职就在这一直等候着。”
左宗棠冷着脸,看都不看刘阳社,他对刘阳社这样逗弄一对痴傻孩童很生气。正常的人把不正常的人当作一种玩物戏弄,他受不了,又是样的一位州官,他能不生气么?
刘阳社见左宗棠一脸怒容,也不敢多解释,便小心地说道:“大人,卑职这就带上小尚小方回衙门,卑职会尽力照料,抚养两个孩童成人。”
左宗棠剑眉一竖:“你,抚养他们?算了吧。”
“大人……”
“刘阳社,你回去吧!”左宗棠挥了挥手。
刘阳社还要解释,见左宗棠根本不再理他,也不知怎么着就惹怒了左大人,愣站了一会儿,望着虞绍南,想看师爷的意见。
虞绍南没表态,他不明白左宗棠为什么动这么大的气,也不好开口。
刘阳社心里忐忑不安,站了一会儿,自知没趣,便小声说了句:“大人,卑职走了。”打拱退了出去。
左宗棠待刘阳社走了,才气呼呼地说:“刘阳社这个狗东西,怎么当上的官?”
虞绍南小心地问:“怎么了,季高,发这么大的火?”
“你看刘阳社那手上动作,比弱智还弱智,我还想把小尚小方交给他呢,他还不如小尚小方哩!”
虞绍南一听,忍不住笑了:“季高,你真是小孩脾气,原来为这。”
“这还不够?要不是西征事大,非罢了刘阳社的官不可!”
这时,迟富财两手牵着小尚小方进来,往地上一跪:“大帅,如大帅不嫌奴才粗老,奴才愿一直抚养小尚小方。奴才没有孙儿,愿将小尚小方当亲孙儿一样照顾。”
左宗棠说:“迟富财,你快起来,本帅答应你就是了。”
迟富财欢喜地爬起来,用手摸着小尚小方的头。
“迟富财,你干脆留在肃州,带着小尚小方,在此安度晚年,我吩咐人给你安排生活,不受流动之苦了。”
迟富财又往地上一跪,说:“大帅,奴才求大人不要抛下我等,奴才愿随大人出关,奴才的儿子出关打仗了,我们一家人愿一生追随大人。”
左宗棠心生感动,起身扶迟富财起来,说:“迟富财,本帅有你这样忠心的兵勇,是本帅的福分,你不愿安享晚年,一生征战,本帅就答应你一同出关。不过,你已年老,又要照顾两个孩童,够你受的了。”
“大帅,只要奴才跟着大人,就心满意足了,两个孩童能把我累成啥呀,我喜爱他们呢。”
“好了,你去打点行装吧,后日就要起程,到时我叫都力派人驾车与你和小尚小方同行。”
七
一队人马行进的戈壁滩上,人数不多,谈不上浩浩荡荡,却整齐有序,车辆人马,在戈壁滩上的石子土路上,静静地行走着。
左宗棠骑着一匹枣红马,走在队伍中间。本来,都力要大帅乘车的,左宗棠执意不肯,一个六十多岁的人,骑在马背上,抬头挺胸,不失大帅风度,叫亲兵护卫队兵勇看了,精神大增,行军队伍秩序井然地一路走着。
在人马队伍的后面,几个兵勇赶着一辆大马车,上面放着一具黑色棺材,这是左大帅不收复新疆决不甘心的证物,这个证物在肃州督府躺了近三年时间。临出关时,左宗棠又叫带上出关,虞绍南劝说将棺材留下,左宗棠不肯,他说此次征讨,非同一般,抬棺进疆,一方面是他收复失地的决心,另一方面他年事已高,衰态日增,心血耗散,体力不渐,说不定征战中会用得上的。
棺材就拉上随队西进了。
一队军马后面,拉具棺材,是很显眼的,不过沿途各地皆戈壁蛮荒之地,没有多少人烟,没有引起百姓注意,行军的兵勇都知道这是大帅为自己准备的,也没有因为这不祥之物而影响情绪,队伍行进还算快速。
几天下来,也不知走了多少里地,因为四面全是戈壁滩,一望无际,遍地是同样大小的褐色砾石,走在上面,感觉一直是走在一个地方一般,渐渐地,就有点疲乏了,速度慢了下来。
这天一早,拔营开进,快到中午时,看到前面有些土包,兵勇们有了兴趣,尽管土包上不见一棵树木,也不见有草,但毕竟不像戈壁滩看上去那么呆板,似乎有了些劲。天快黑时,队伍走进了土山包。
山包的沟谷里,不时能看到前面队伍走过地痕迹,马粪和人踩踏过的地方,叫兵勇们看了,有种亲近感,队伍里有了丝生气。
左宗棠叫都力派人前去打探,到什么地方了。
都力派出探马过了好长时间,才回来报称,前面十里处便是嘉峪关。
左宗棠听后,大声说道:“前面就是古长城了,一过长城,就算出关了,大家快点走,到嘉峪关去看长城。”
队伍行进的步伐加快了。
左宗棠对虞绍南说:“绍南,有句话叫‘过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干脆今夜就宿嘉峪关,今天先不流泪了,明日开始两眼泪不干吧。”
“好吧,咱也可以看一下长城。”
“都力,”左宗棠叫过都力,吩咐道,“你差人快马去前面寻找水源,选择宿营地,今夜就宿嘉峪关了。”
“遵命!”都力领命去安排。
太阳西斜,一行人马到了宿营地,却不见长城的影子,四是一个挨着一个的土山包。
“这是怎么回事?长城呢?”
众兵勇纷纷互相问着,议论开了。
左宗棠唤都力来问。
都力答此处就是嘉峪关,古城墙经千百年风吹日晒,已经风化得不见影子了,但嘉峪关的雄关城楼还犹在,只是在距此地的北面还有四十多里地。
左宗棠说:“太远了,本想看看古城墙雄风的,看来是不可能了,叫兵勇们就地休息,安营扎寨。埋锅造饭。我等到附近走走,走寻长城遗址,寻到叫兵勇们再去看吧。”
都力叫亲兵营去办,自己随左大帅和虞师爷几人,骑马走进山包,寻找长城遗址。
望着西斜的日头,往北走着,想离嘉峪关城楼越近,越能找到长城遗址,几人就朝北走了。
走了几个时辰,也不见有长城遗址,有几次看到有些山包酷似坍塌风化的长城,近前去看了,却又不像。
左宗棠一心想找到长城遗址,就走到日落时分,天色有点暗了,也没找到。
太阳一落,也辨不清东南西北,几人在土山包里乱窜,没有了目标,也没有一点儿声息,四周除像坟墓一样的秃山包,什么也没有,这下急了。四面的山包都一个样,根本辨不清返回的路线。长城遗址找不到,再找不宿营地,可就遭了。
慌走了一阵,怎么看着也不像回去的路,左宗棠看马乏了,便说别乱窜了,等天黑吧,只有天黑了,可以观天象找到北斗七星,辨清方向回去了。
只好如此了。
几人沮丧地下马,在土地上坐定,专等天黑,也没了话语。只有都力一人焦躁地四周看着,还想找到一个能证明方向的物体。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从土山包上传来:“这不是左大帅吗?为何大帅有此雅兴静坐在此,是看透了人世沦桑,想坐化呀!”
几人回头一看,一个人影站在山包之上,在青蓝色的暮色下像个剪影,插在天与地之间。
“是老叫花。”都力惊喜地叫了一声。
“正是老朽。”老叫花答了一声,双脚跳动,几下就跳到了山包下面,站在了面前。
左宗棠站起问道:“老人家,你怎在此地?”
老者哈哈笑了几声,道:“老叫花向来是四处游荡,就像鬼魂,无处不在,无处又不在,想在哪时,就在哪里,大帅又不是不知。”
左宗棠说:“你好超脱呵。”
老者答道:“何为超脱?何为世俗?天上人间,一片混浊,生在尘世,死在尘世,活的也就死了,死的也就活了,像那草木,一枯一荣,你能说它是死还是活着?活着还会枯死吗?”
左宗棠说:“生生死死,乃万物新陈,自然规律,一个人能在俗世上行走,又不被俗世所困,不受尘世浸淫,乃超脱拔俗者。但不为尘世所扰,能自然来去,为福分也。天下之大,地之广阔,谁又能像你这样超脱呵,言称不为正事,来去自如,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跟着本帅,你能说你超凡脱俗了吗?”
几人这才明白,左宗棠刚说的“超脱”,是暗讽老叫花一番神神道道的。
“大帅,老叫花还有什么尘缘未了呢?在世走了一遭,一事无成,到老来只落得一个老叫花,只有等死。跟着大帅,是老夫还有一事在大帅这里得完成。”
“你只是为这具棺材吗?”
“大帅以为呢?”
“肃州一别,数月有余,但老人家的一番话却在本帅心里翻腾过不知多少回呢。你意我自明,你何必要装呢?但本帅也可以告诉你,世事有所为,也有所不为,一个人的立场是站在大局之上的,而不是站在一个人的私利上,如为已利,而祸害众生,是为千古罪人。”
老者大笑。笑毕,才说:“大帅此言有违良心,大帅一再主张动兵收复失地,不也是祸害众生吗?”
左宗棠说:“这是为国土而战,与私利无关。”
“都一样。”老者说到这,停了停,又说,“怎能不一样?以大帅之言,收复失地是为国而战,不管是为私利还是为国而战,但归根结底还是残害生命。”
“你何必这么固执已见呢?你以为你把一切看穿了,却还不死光复汉室之心,但又无能为力。江山是天下的,不是个人的,只要能造福于民,天下太平,就是好的。”
“话是这么说,但掌握江山者却不这么想,都为私利,才动干戈,人不为已,天诛地灭。”
“这才是你的真心话,你一生寻找,就为私利,却装作飘逸,其实是寻找时机,找不到时机,就将万世万物看透了似的。但本帅可以告诉于你,顺天意,立于本,才是人生根本。你死了心吧,秦始皇修万里长城,也有他死亡的一天,长城也有倒塌的时候,你的光复大计,几百年多少人的经验已证明,逆天者必亡!”
“顺天者也不见得就好吧?”
“总比逆天的好,要考虑大局,站在时代的制高点上,审时度势,才不失为大体。一个民族不要狭窄地光为自己考虑,而不顾天下,有失本族之风范的。”
老者不语了,过了会儿才说:“以大帅的才智,老叫花自然不是对手,口舌之争都是空谈,我也不想谈了,谈点具体的吧,大帅不是要找长城遗址吗?”
“你果然不一般,你到底是何人?”
“我是老叫花呀。今日败在大帅口舌之下,我心不甘呀。不施展些奇才怪论,我多没面子呵。”
“你既知本帅找长城遗址,肯定知道遗址在哪里,何不带我们去看看?”
“这有何难,请随我来。”老者几步蹿上一个土山包,身轻如燕,几个人喘着粗气才爬上山包,跟了上去。
老者蹲下,用双手刨了几把沙土,站起用脚狠劲踩了几下,说:“这就是长城遗址。”
几人惊疑地望着暮色里的一堆沙土。
“老夫不敢骗大帅,这确是长城遗址,可惜经不住自然界的风吹雨打,成了一堆沙土。其实,长城不应该修在现实里,而应该建在秦始皇的心里,才能稳固啊。”
左宗棠说:“老人家,你太固执了,心里的长城也会塌的。”
老者叹了口气,说:“不说这些,大帅是要回宿营地吗,趁天没黑透,还有亮色,你们可以看着土山包发白的这面向前走,这面就是正南面,太阳日晒,土晒白了,褐黑的那面晒得少,是正北,你们去吧!”
虞绍南说:“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我有我的去处。”
左宗棠说:“这荒山野地,你到哪里去?”
“我到该去的地方去,大帅,等我死时,再去找你,讨回我的那具大棺材吧。”说完,老者跃动着,飘然而去。
几人望着老者越去越远的黑影,谁也不说话。荒野里静得吓人,四面大小不一的土山色,在渐渐暗下来的夜幕里,越看越像坟堆,有种深入墓地的恐惧感,叫人心生一种在另一个世界的的可怕想法。
过了一会儿,都力悄悄地去探返回的路线,虞绍南望着夜色里的左宗棠,想说什么来打破这种沉寂的场面,可一时又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就陪着左宗棠站了一会。
都力来报,他已根据老者说的辨别方向的方法,找到了返回的方向。
“季高,走吧,大营那面肯定等急了。”
左宗棠才回过神来,“噢”了一声,随虞绍南下了山包,上马向回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