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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烈(八)

作品名称:西风烈      作者:温亚军      发布时间:2013-07-07 11:54:53      字数:22145

第二章

  京城。皇宫。
  同治帝出天花,被视为“天花之喜”。所谓“天花之喜”是预期必能顺利出痘,而一出了痘,即等于跳过了鬼门关,故论为大喜事。
  即照万寿规矩,“易衣花衣”。所谓“花衣”即蟒袍,“前三后四”包括正日在内共七天,称为花衣期。
  同治出痘的花衣期定为十二天,以预计十二天可度过危险期,得庆更生。
  御医这样估计,便午间从正大光明殿接了痘神娘娘,走后左门一带,奉于养心殿上。宫内皆挂上了红对联。连日来皆以祈祷为事,内务府已行文礼部,诸天众圣,皆加了封号,乾清门上陈设纸做的龙船九副,大清门外砌了一方洗池,有十几丈长。
  皇宫里,全为皇上大办“天花之喜”。
  京城里,早贴满了告示,将皇上出痘的事以告天下,也派兵勇把了京城所有的进出口,凡出痘者,一概禁止进京,怕扰了皇上的喜事。
  可同治帝真正的病情,只有他一人知道。御医虽当作天花医治,却发现皇上身上的水痘不是痘种。一般痘种为红圆点,里面包有白脓,而皇上身上的,也是红圆点,但流出来的却是黏稠的黄脓,并且溃烂,一烂就是一大片,御医心里明白了点,又不敢言,只当出水痘来治。
  同治脾气大发,动不动就大骂要杀掉谁,想起身染丑病的起因,便将内侍太监文喜和太宝给杀了。
  这一杀,却引起了慈禧的注意。慈禧便命身边的大太监李莲英去查,皇上杀文喜和太宝的原因。
  没几天,李莲英给慈禧报来同治帝逛妓院的事,慈禧一听,大惊失色,便叫李莲英去唤御医来。
  不一会,主治皇上病的御医李德立、庄守两人小跑着来到养心殿西暖阁。
  慈禧打量着两位跪在地上的御医,用轻缓的声音问道:“李德立、庄守,你们告诉我,皇上病情如何?”
  李德立奏道:“回太后,皇上痘痂虽渐落,而腰间肿疼作痈流脓,项脖臂膝皆有溃烂,这些溃烂处,根盘甚大,渐流向背,外溃则口甚大,内溃则不堪言状。”
  “有这么严重吗?”慈禧听后,声音严厉了。
  “回太后,李太医所秦,句句是实。”御医庄守奏道。
  慈禧心沉了一下,道:“你两个奴才,皇上出天花到这种地步,也没治好,你两个太没用了。”
  “奴才该死。”
  “你两个是该死!”
  李德立、庄守一听,吓得面无血色,连呼“太后饶命”。
  慈禧语气加重了,说:“饶你两奴才不死可以,但得从实禀报,皇上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李德立、庄守互相看了一眼,不敢吭气。
  慈禧大怒:“你们两个是不是想死了,快给我如实报来。”
  李德立战战兢兢地伏地说道:“奴才不敢说。”
  “嗯,你说什么?快说!”
  李德立打了个冷战,奏道:“皇上得的不是天花,是……”
  “快说!”
  “是梅毒!”
  “梅毒?!”慈禧惊道,“这是什么?”
  慈禧对梅毒不了解。她已预感到这不是什么好病,因为带个“毒”字,能好么?
  “梅毒就是花柳病。”
  “啊!"慈禧差点晕过去,气得她心里骂同治”这个伤风败俗的东西“,骂过心里疼痛不止,她这个亲生皇儿,算是把她的脸丢尽了,与她争权,现在害下这种丑病,传出去,她的面子还能有么?
  慈禧捂着心口,脸上颜色都变了,随即翻脸,大怒道:“大胆奴才,一派胡言,皇上乃圣体,怎会染上这等下贱的丑病。“
  李德立、庄守忙伏地奏道:“太后息怒,奴才说的是实情,皇上这病已经……”
  “住口!”慈禧叫道:“来人,把两个奴才推出去,斩了!”
  李德立、庄守吓瘫在地,还一个劲连呼“太后饶命”。
  李德立喘着气道:“太后,你叫奴才说实情的。”
  慈禧挥了挥手,沉痛地摇了摇头。坐思半天,慈禧自叹命苦。自那年父亲病死,她被选入宫,安排距皇宫十几里地的圆明园,根本接触不到皇帝。一年时间,慈禧在圆明园里到处打听咸丰帝的情况,她苦练江南小曲,寻找能引起咸丰注意的机会。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咸丰到圆明园游玩,慈禧藏在树荫深处,放歌唱曲,一下子吸引住了咸丰,又加上慈禧天生丽质,被咸丰召到烟波致爽殿。风情万种的媚态,便迷住了咸丰,被封为妃子,走上了她一生中重大的转折之路。但咸丰命短,还没容得慈禧再施手腕,便成了寡妇。所幸的是她为皇帝生了一子,才能有今天的皇太后位子,但天命不可违,她的这个皇儿不但不争气,做了皇帝还和她争权,现在又染上丑病,丢人不说,命已垂危。同治的生死,直接影响着慈禧的今后。同治成婚一年,还无后嗣,这不得不叫慈禧深感有种危机向她悄悄袭来。
  “不行,得想办法,不能叫同治胡来。”从同治一天几道上谕的情况来看,慈禧心里明白,同治已经知道自己命不长了,谁知他会在死前还会干下别的什么事呢。
  尤其重要的是谁继皇位,这至关重要,关系着慈禧今后能否执政的大计。
  想着之些,慈禧便唤来李莲英吩咐:“从现在起,你派人日夜守在养心殿正殿四周,注意皇上的动静,你要亲自去侍候皇上,给我探听皇上和谁谈话,谈话的内容一字不漏的禀告我。”
  李莲英领命要走,又被慈禧叫住:“小李子,你再传我懿旨,命御前侍卫严格控制养心殿正殿,没我旨意,任何人不得去见皇上,就说皇上要安心养病,不得打扰。”
  “喳!”李莲英领命走了。
  慈禧将同治一天数道上谕又想了一遍,心里冷笑道:“你个不要脸的,干下丑事,临死还想留个好名,给老娘一个烂摊子,你毒呵。我要比你更毒!是我生你养你,使你登上龙基,为你操心国事,你却处处和老娘作对,你不得好死。”
  这样想着,慈禧心里凉透了,母子之争,恐日后留定了骂名,但同治对她的态度,着实寒了她的心。儿将不久于人世,是少了对手,可从感情上讲,儿无后继,儿死不足惜,可断了一脉香火,这痛难平呵。
  “都怪自己的这个儿子,一切都是他造成的,我何必为他伤心呢?”慈禧心里不再难受了,一心想着谁继皇位的大事。
  二
  左宗棠的奏折恰是这时,到了京城。
  这时的朝廷,谁还会理会左宗棠的奏折呢?
  所有的奏请,全呈给东宫太后慈安。慈安一直不理朝政,垂帘也只是摆设,她根本弄不清孰重孰轻,故不批示,但看着厚厚的一堆奏折,慈安恐误了大事,便叫太监唤恭亲王奕?来处理奏折。
  慈安一贯认为恭亲王是众王爷中的贤能之辈,在慈禧和同治母子的争斗中,恭亲王顶着半个朝廷的事,才没使朝廷塌下。
  恭亲王应召入宫,叩拜东暖阁慈安脚下,道:“太后急召本王,不知有何要紧事?”
  慈安手一挥:“恭亲王起来说话,一家人别生分。”
  恭亲王也不谦让,坐在了慈安对面。
  慈安道:“恭亲王,这几年朝廷的事务,皇上亲政后,全倚仗你处理朝政,才没误了大事,你功不可没,真乃先帝的贤弟。”
  “太后过奖了,本王只知为我大清出力,保我皇室壁全,乃本王份内的事。”
  “恭亲王果然贤达。现皇上龙体欠安,朝政压到两宫太后身上,西太后念子心焦,也推脱扶座调养,这朝中大事全压在我一人身上,恭亲王有知,我乃无才之妇道,那能理料朝纲。故请恭亲王来,代我处理政务。”
  “太后过谦了,谁不知太后为人慈善,才智过人,只太后劳累后宫,无精力理朝政。既太后懿旨,本王遵从。”
  恭亲王当仁不让,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慈安心喜,便又言道:“恭亲王有这话,我就放心了。这么大一堆奏折,如有要紧的,就拣些给我听听,不急不紧的,恭亲王批了,不为过。”
  恭亲王便差太监抱上所有奏折,到军机处批阅。翻了几个,没甚大事,便批了几个,着各部办理。也从奏折中看到了西北左宗棠奏请将西安制造局移兰州的折子,略微看了几行,也批准了。
  但当翻到左宗棠上奏新疆征讨的折子时,恭亲王却细细看了。阅毕,却没有批准,恭亲王认为西征讨伐乃国家大事,左宗棠奏请挂帅西征,已有年余了,此间传闻颇多,上次又因抬棺的事惹怒了皇上。恭亲王在心里连说左宗棠多事,便搁下奏折,想着日后禀报太后,再作定夺。
  过了几日,太监却来传恭亲王,说西太后召见。
  恭亲王即到养心殿西暖阁,叩拜西太后。他对这个太后积怨太多,一直敬畏慈禧,便不像在慈安那里随便,就一直跪着。
  慈禧却和蔼地请恭亲王平升,看坐。
  恭亲王起来了,却不坐,躬腰站着。
  慈禧盯着这个精明过人的恭亲王看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恭亲王近来可好?”
  “托太后的福,本王还好。”
  “好就行,前几日听东宫太后说,叫你代批奏折,劳累你了。”
  恭亲王一听,随即警惕起来,这个太后话中总是有话的。他灵机一动,便说道:“禀太后,代批奏折,本王实在不敢妄为,只是做了些份内的事,至于奏折言称军国大事的,本王会呈太后圣览,以便定夺。”
  慈禧一笑:“恭亲王过虑了,现皇上病重,朝政大乱,别说个把月没有朝会了,内外事务繁杂,哀家与东宫太后都叫皇上的病体压得心上不安,也无暇顾及朝纲,恭亲王作为至亲皇叔,多担当些理所当然。”
  恭亲王一听,不敢有丝毫松懈,这个太后经常会设好圈套让你钻的,他再不会傻了,两次被罢免,两次起用,他已摸透了慈禧的阴暗心理,他转念一想,何不转移话题,摆脱开她的诱敌入圈。便说:“太后,皇上只是天花大喜,无大碍,太后尽可放心,皇上乃真命天子,不日会愈的。”
  “会愈?”慈禧一听就上火了,但一想是在恭亲王面前,不便如此,就又降下火气,说,“哀家还是不太放心,虽出天花,但前世祖痘出而崩,令人惊悸,又传皇上这次出痘太重,哀家心焦不安呵。”
  恭亲王说:“皇上龙体,吉人天相,一个水痘有何惧?如太后放心,本王马上派人去找民间名医,也可请西洋夷人医生,进宫为皇上治病,望皇上早日复元。”
  恭亲王这样说时,想起前几天传闻西太后斩了李德立、庄守两名御医,可能是太后嫌御医没有及时治好皇上的病所为,他没有往深处想。
  慈禧叹了口气:“唉,恭亲王有所不知,皇上脾气古怪,哀家也这样想,怕皇上不解。”
  恭亲王一听,心说你身为皇上亲母,不讲仁慈,与自己亲生儿子争权,还称皇上脾气古怪,倒怪皇上了,天下谁不知道你阴险狠毒,想置别于死地,谁都是你眼中钉呢。恭亲王在心中冷笑了一下,才说:“不如叫本王去劝说一下皇上,言明太后圣意,尽早为皇上治病如何。”
  “甚好。”慈禧强作愁眉舒展的样子,她正要下这步棋,好打探一下皇上的真正心迹,恭亲王便成了这个工具。
  “恭亲王一去,皇上定会听你亲叔的,你等着,哀家差李莲英带你去,完后,恭亲王再将皇上情况带来禀我。”
  慈禧说着,便差小太监去叫来李莲英,吩咐带恭亲王去见皇上。李莲英明白太后用意,点头向太后致意。
  恭亲王打拱道:“本王去了,待会儿回来禀报太后。”便随李莲英去了养心殿正殿。
  三
  同治一见前来参拜的是恭亲王奕?,便支撑着身子要坐起来。李莲英忙上前去扶皇上,被皇上用手推开:“退下,朕不要你扶。”
  恭亲王伏地向前跪行两步,抬头一看同治,同治满脸疱痍,两眼无神,形同槁木,恭亲王心里一惊:出天花有这么严重吗?
  恭亲王在心里冷笑着,这个不中用的东西,自己缺乏帝王气度,偏要讲个什么勤政强国,硬充明君,被自己的亲娘整治得一败涂地,现在一个天花竟惨到如此地步,真是可悲。大清出此君主,是旗人的悲哀呵!
  “皇上,”恭亲王还是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微臣得知皇上出天花已二十余日,心中不安,今特来看望。”
  恭亲王位尊势极,随事称量轻重,有揣度时势之才,有控制朝政之志气,然霸气太重,在慈禧面前一贯以“本王”自称,语气中含对慈禧轻视之意,但在真龙天子面前,他总能使自己亦加敛抑,摆正自己的位置,便自称“微臣”了。
  这也是慈禧几次想铲除恭亲王的不平心理,但恭亲王依然故我,当然吃亏不少。
  同治望着恭亲王,他视今日的恭亲王无比亲切,便道:“皇叔有心来看望朕,朕病危心热。”
  都到改口叫皇叔的地步了,以前,同治可是一口一个“恭亲王”或者“奕?”直呼的。
  恭亲王一听,忙道:“皇上厚爱微臣了,皇上龙体欠安,臣子理应问安,今视皇上病情甚重,微臣心理不安,过后自会斥责御医,延误皇上愈期,罪不可赦。”
  “皇叔言过了,朕的病情,朕自有心机,不怪御医,但两名御医李德立、庄守已被西太后降罪处死,实为不妥。今皇叔一来,朕自感心慰,谢皇叔了!”
  “皇上何出此言,皇上乃真龙天子,偶有不适,也会吉人自有天象,早日恢复往日风范,入朝主政的。”
  同治帝惨淡一笑,语气上比刚才暗淡了许多:“皇叔有所不知,朕恐怕不行了。”
  “皇上!”恭亲王还是于心不忍地叫了一声,动了真情,“皇上不可妄言,天花乃顺利出痘,过后便愈,皇上何必如此悲观呢?”
  “皇叔,朕请你起来坐下说话。”
  恭亲王爬起,在一边坐下。
  同治看了一眼一旁站着的李莲英,抬了抬手:“李公公退下。”
  李莲英愣了一下,但还是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皇叔,朕的病除天花之外,还有其他不治之症,想必皇叔已有耳闻,朕无知染上绝症,对不住大清列祖列宗,朕冲龄继承大统,刚亲政,理朝纲,就得此病,看来是朕天数已到,怪不得别人,朕心里有愧呵!”
  “皇上,快别这么说,皇上不要多虑,微臣即派人寻找名医,请西洋医生为皇上治病,一定要将皇上医好。”恭亲王突然之间,有点可怜起眼前这个人了。
  “皇叔,”同治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不用烦劳皇叔了,朕自心明,朕不会有多少时日了。”
  恭亲王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再坚强的人也忍受不住用这种生死离别的口气说话。
  “皇上,快别乱说了。”
  “皇叔,朕心里有底,不是胡言,皇叔,你是朕至亲之人,朕怎会胡说?今皇叔能来看望朕,朕以为是天意。皇叔之才智,当今第一,先皇祖道光在位时,就称皇叔智勇双全,深得倚重,虽没将皇位传给皇叔,先皇祖可能更看重的是先父皇的宽厚仁慈。但先皇祖在御箧内嘱有两项遗诏之事,皇叔也是知道的,可见皇叔之才能了。但世间万事,皆出天意,是皇叔天命不济。”
  恭亲王听着同治的一番话,百感交集,几十年来,他一直耿耿于怀的继统之事,今天被同治用这种口气说出来,难免伤怀。他一直在心里衡量着,自己与大行咸丰帝相比,一点也不差,但先父皇却将皇位还是传于四阿哥奕伫,这种遗世恼恨一直压在心头。虽咸丰即位后一直视自己为至亲,但他心里总是不舒服。自先祖雍正帝几兄弟争夺皇位,以致累及后世子孙,父皇一箧两份遗诏,可见良苦用心,他暗自忍了,慢慢认定了天命。今天由同治提起往事,他怎能不伤怀?
  但恭亲王绝非等闭之辈,将一切情绪都压在心里,脸上依然很镇定:“皇上,提那做甚?都过去几十年了。”
  “皇叔,重提往事,朕不甚感慨,特别是在朕弥留之际,一想到先父皇与皇叔的事,心里甚觉不安。”
  “皇上何出此言?是微臣有所冒犯,还是皇上对微臣有什么看法?”恭亲王这样说着,心里警惕起来。
  “皇叔不要多想,”同治喘着粗气说,“皇叔,朕之所以今天对皇叔这样说,是有大事所托。”
  “皇上直言,老叔自当万死不辞,不负圣望。”
  “皇叔,朕新婚一年,还无嗣后,皇后阿鲁特氏虽有身孕,但尚不知男女,皇后又性情软弱,为人宽厚,皇叔有知,在朕择立皇后之事上,没遵从西太后之命,西太后一直与朕不睦,故阿鲁特氏腹中遗孤继承大统之事……”
  同治说到这里,忍不住泪流满面,哽咽起来。
  恭亲王也一阵心酸,他望着眼前这位还不到二十岁的帝王,没有后嗣的悲痛,叫他动了恻隐之心。
  “皇上,圣意托孤,老臣自当鼎力辅佐,万死不辞。”
  “皇叔,听说先父皇宾驭上苍之时,也曾托孤于皇叔,先父皇虽与皇叔有过争位之嫌,但先父皇却是敬重皇叔的。”
  “皇上请放心,微臣蒙皇上恩宠,一定将皇上遗孤推上龙基,辅佐新主。”
  “皇叔,朕意不在托孤,朕只想保全阿鲁特氏和朕的骨血。”同治说到这里,已气喘不匀,但他强撑,接着说道,“皇叔,朕反复思虑,这大清基业皇叔可承继!”
  恭亲王一听,脸色大变,随即从椅子跌下,伏在地上。他做梦也没想到,皇上会传大统之位于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有种麻胀的感瞬间涌上心头,稍纵即逝,那是一种骤然的碰撞,仿佛一个庞大无比的物体,撞击了他的心房,却是战栗般的快感。感到外界逼近、膨胀,孕育着某种惊人的意蕴,某种压不住的狂喜,它冲破稀薄的表层,喷涌而出,带着无穷的慰藉,填补了他心上的裂痕和多年来的创痛。然而,就在那一瞬间,狂热的汗水还是湿了他的额头。
  “皇上,万万不可!老臣万死也不敢有此非份之想,承蒙皇上恩宠,臣一定想法为皇上择医治病,万一不济,臣也要将皇后遗腹推上龙基!”
  “皇叔不要推辞,朕这样做,是从大清基业考虑的,就是朕的骨血为男,一个婴儿,怎能署理朝纲,大清江山还不混乱不堪,朕怎对得起列祖列宗?”
  “皇上不可!”恭亲王再次推辞,他心里直为这个同治叫悲,同治为了保全皇后和自己的骨血不受残害,宁愿拱手将皇位转让,他临到死也学聪明了。
  慈禧能叫同治的骨血登上皇位吗?况且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她已视亲生皇帝为敌,何况一个还未出世的骨血?
  恭亲王对慈禧太了解了。
  “皇叔,朕意已定,你退下吧。”
  同治已费尽了力气,瘫倒在龙床上。
  四
  一直躲在帘后偷听皇上和恭亲王对话的李莲英,像只兔子蹿出正殿,直奔西暖阁,向慈禧禀报了正殿里的一幕。
  “什么?”慈禧听后大惊,手中的翠玉烟锅“铛啷”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玉渣。
  “皇上是要恭亲王承继大统的。”
  “住口!”慈禧大怒。
  李莲英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慈禧冷笑两声,目露凶光,吩咐李莲英:“小李子,你传哀家两道懿旨,第一道:调御前侍卫回大内,另换一批大内高手充当御前侍卫;第二道:速传李鸿章进殿,千万不要声张。”
  李莲英答应着,便要唤人来收拾地上的碎玉渣子。
  “慢,不要收拾,恭亲王不是还要来吗,你速去传旨。”
  “喳!”李莲英领命走了。
  慈禧一人坐着,牙咬得“格嘣”直响,由于气愤,她脸色变得铁青。她心里正在谋划着,怎样对付目前的局势,皇上来这么一手,完全是冲她来的,她深知这招的厉害,皇上深知她和恭亲王不睦,搬出恭亲王来,完全没有传位给恭亲王的意思,主要是还是托孤,只让恭亲王觉得皇上特恩宠于他,更不敢有窥视皇位之心,只有死心踏地辅佐皇上遗孤,皇上这着棋阴险呵!
  如果皇上遗孤承续大统,慈禧就成了太皇太后,垂帘听政的只有成为太后的阿鲁特氏了,她再揽政权,就名不正言不顺了。
  慈禧越想越严重,心急如焚,正焦虑间,太监来报:“太后,恭亲王求见?”
  “传!”
  慈禧两眼一横,心想:先稳住这个恭亲王再说。
  恭亲王进来,行完叩拜之礼。
  慈禧已恢复了镇定:“恭亲王请起,坐。”再不言语,她静等恭亲王先开口。
  恭亲王坐定,见太后不问自己去看望皇上的情形,怕太后多心看出什么,便开口道:“禀太后,本王刚去看望皇上,见皇上这次天花严重,得想法择良医治疗。”
  “恭亲王一片忠心,难得,这择医的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慈禧这一手,叫恭亲王没有防备,他心存大事,择医只不过是在面上说说,叫他去办,他那有心思去办?但慈禧这么说了,恭亲王也只得答应:“本王一定照办。只是一时不知道哪里有治天花病的高手,本王回府即派人去找。”
  慈禧在心里冷笑了一下,说:“有恭亲王去办,哀家也就放心了。”
  “能为皇上出力,是本王份内的事,太后尽可放心,本王绝不负太后所望。”
  “这就好。恭亲王,这阵子皇上有病,哀家无心理朝政,你就多操份心吧。皇上是你的亲侄子,是你的晚辈,祖制皇叔辅佐,你该不会推辞吧?”
  慈禧有所指地击了恭亲王一下。
  恭亲王听着“祖制”两字,心里一惊:莫非太后已对皇上要传位给他,有所觉察?
  “本王万死不辞,谨遵太后懿旨。”
  “恭亲王,哀家念你不是外人,想说点自家话,皇上万一……那承续大统之事,恭亲王有何高见呢?”
  恭亲王听着,脸上一热,心急速狂跳起来,在这关键时刻,绝不能有半点疏忽。他咽了口唾沫,镇定一下自己,说:“依本王之见,皇上之病目前尚无大碍,皇上正值盛年,会抵消疾患的。”
  “万一呢?”慈禧步步进逼。
  “这……听说皇后阿鲁特氏生产之期不远,可等皇后分娩后再议。”
  “这国,不可一日无主呵。再说皇后虽怀六甲,尚不知是阿哥,还是格格。”
  “太后过虑,立嗣之事,在皇上有病期间,尚不考虑,日后再议吧!”
  “恭亲王,你一会儿等皇后分娩后再议续统大事,一会儿说皇上有病,以后再议,是何道理?”
  慈禧吊着眼角,直逼恭亲王。
  恭亲王出了一身冷汗,说:“太后,立嗣事大,本王一时没有主见。”
  “不会吧,天下谁不知恭亲王足智多谋,这会儿,怎能没有主见呢?”
  “太后,这续统之事,是皇室内的家事,本王不好多言。”恭亲王看着地上的一摊碎玉片,心里翻腾得很厉害。
  “你也是皇室至亲呀,恭亲王。”
  “太后,本王实难议立嗣之事。”恭亲王头上的冷汗,一滴一滴地顺脸往下爬,他在心里说着,一定要沉住气,绝不能让这个老妖婆看出破绽,坏了大事。
  慈禧看着恭亲王的样子,心里冷笑道:“看你的那副样子,还敢跟老娘斗?你能斗过我吗?你能在我面前说出皇上传位给你吗?”
  “恭亲王,你很热吗?”慈禧故意问道。
  “热?是热,今年冬天京城一点也不冷,真热。”
  “是吗?我一点都感觉不到,是我这西暖阁冷吧?”
  “不,不是太后。”
  “那么,你跪安吧,看把你热成了那样。”
  五
  恭亲王一走,等在外面的李鸿章即被召了进来。
  “太后传奴才,奴才恭听太后懿旨。”李鸿章叩拜道。
  “李鸿章。”慈禧用凝重的语气唤了一声。
  “奴才在。”
  “李鸿章,你一向忠于朝廷,功不可没,是难得的重臣。”
  “太后过奖。奴才听候太后训斥。”
  “李鸿章,哀家要你将淮军调出二十营,进京卫戎京城安全,另择千余精壮兵勇,入宫护卫,随时听候哀家调遣。”
  此言一出,空气便凝住了一般,李鸿章听着,心一下吊了起来,悬在了空中,但他还是故做镇定地答道:“奴才遵旨。”
  “李鸿章,你要记住,此事不可张扬,入京官兵,一定要精干,明日午夜入京,天亮前调停完毕,大营设在丰台。”
  “奴才敢问一句,原丰台大营的兵勇呢?”
  “换防撤回保定。”
  “遵旨。”
  李鸿章深知朝廷有了大变,不敢多问,领命走了。
  恭亲王赶回王府,饭也顾不上吃,便差人将“弘德殿行走”、“南书房行走”亲贵之人召来,将皇上病危,有意将大统之位传于他的事一说,众亲贵大喜:
  “王爷登基,我等日后就有望了。”
  “先别高兴太早。”恭亲王泼了一盆冷水,“西太后召我去西暖阁,一番试探,叫我心惊。”
  “西太后试探王爷什么?”
  “王爷怎么答的?”
  “我用皇后有孕牵制,不表心迹。”
  “王爷高明。”
  “西太后狠毒,不可不防,她窥视皇位已久,现皇上无子,她不会放过此次好机会的。”恭亲王说。
  “西太后想做唐朝武则天女皇?”
  “她早有此谋,只是碍于亲子临位,不便谋求,现有机会,她岂肯放过?”
  “王爷有何高见?”
  “当务之急,要保护好皇上。皇上一拟遗诏,便会一告天下,这个时候,就怕西太后害了皇上,伪造遗诏,你等速去挑选大内亲信,换下御前侍卫,另派人拿我令牌,去丰台大营告知统领,非我的命令不得擅自动用兵力,先控制了京城和皇宫,再争取外国势力。本王考虑,要想坐稳天下,外国重之又重,否则登基也难治天下。”
  “王爷圣明,”有人这样叫了,“王爷登基,顺天意,乃明主,天下谁会不服?”
  恭亲王听得心里舒服,脸上不表露出来,说:“大清江山,遭受数年动荡,群雄四起,要一统大清,非顺民意,安民心,才能独领风骚。现国内基本平静,但民心需要安抚。另西北的疆域必须规复,才能体现我等爱我江山,护我子民之风范。”
  “西北规复确实重要,王爷有何主张,能一显王爷之大成?”
  恭亲王哈哈一笑:“征讨新疆,是为大业,非常人所能,唯陕甘总督左宗棠能担此大任。左宗棠乃忠臣良贤,如能唯我使用,本王的江山已坐稳了一半。”
  “有这么严重吗?”
  “有,左宗棠独占西北,振臂一呼,一半大清江山在左的臂下,比之以前的曾国藩占领江南,西北大之江南四五。故,必授以左宗棠西征大帅,将西北统之,听本王调遣,江山必稳固之。”
  “左宗棠愿西征,挑此大任吗?”
  “愿,他一连奏请,朝廷不允,怕他反之,乃此等小人所为。”
  “王爷赐左宗棠西征大帅,他会心存感激,顺王爷之心,好运矣。”
  “本王今夜就拟旨,授左宗棠西征大帅,明日禀过东太后,就可降旨于他。另外,我可暗示给左宗棠,本王不日将君临天下,他早顺了本王之意,我的江山不就坐稳一半了?!”
  “哈哈哈!”众亲贵高兴地大笑起来。
  恭亲王一夜无眠,王府里灯火通明。恭亲王除拟了一封授左宗棠钦差大臣西征大帅的旨外,他一夜深深地沉湎于冥想之中,他以超脱的态度和急迫的心情沉思着,他天生帝王之相,君侯之才,却屡次遭败,时运不佳,这次命运将皇位又一次降到他的头上,他一定要抓住这个时机,圆多年的梦想了。他想了不少对付慈禧的计策,越想越觉得自己登基有望,便精神大振,一夜不眠至天微亮,便及不可待地进宫去见东太后,没忘了再嘱咐一遍换掉御前侍卫和传令丰台大营的事。
  六
  恭亲王出府太早,北京城还在似睡非睡之间。正值隆冬,京城内异常萧条,偶有收夜壶的骡车从胡同碾过,留下一路铜铃的单调声音之外,再无声息。
  恭亲王掀开轿帘,看了一阵街景,冷清异常,见无行人,他才想到此时进宫,未免太早,但他兴致极高,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竟忘了昨日没食夜饭,今早也不知肚饥。到哪里去呢?宫门都没打开,以他的身份叫打开宫门,不在话下,但精明的恭亲王唯恐别人窥出他的心思,而乱了大计,沉思了一阵,便唤跟班将轿掉头,先抬他到颐和宫。此时颐和宫冷清,正好领略一番,体味一下。
  颐和宫最富丽之处,当属排云殿了。
  排云殿宫门五楹,南向临湖,额曰排云门,门前铜狮二,左右太平花各一株,左枯、右一株有点绿意,皆无花,排衙石十二,形似十二属相,皆移自畅春园者。临湖牌坊,南榜曰“星拱瑶枢”;北曰“云辉玉宇”,湖岸码头为御盘停泊处;门内莲池,中架石架,东殿曰“玉华”;西曰“云锦”。
  恭亲王下轿,独步度桥登阶,北上递高,达二重宫门,门内东殿曰“芳辉”;西曰“紫霄”;正殿额曰“排云殿”;内檐额曰“大圆宝镜”。重檐四脊,上覆黄瓦,内外各五楹。内殿又横列复道,以连左右夹室,凡二十有二楹,厚为廷寿寺之大雄殿基。殿前平台丹陛,周以白石栏,陛三出各九级。台上分列铜龙铜凤炉鼎香薰等,其左右分列铜缸四,右陛侧置悬钟铜架。殿内正中地平床,上设宝座、御案、宫扇;旁列珐琅狮子宝塔、香薰,床阶下分列珐琅仙鹤烛台,仪制略如仁寿殿。慈禧原想在此仙境拟作正寝宫,因原为佛殿基地,便以此殿为庆典受贺之所。
  恭亲王以前也常到此参加庆典,但无心留意过这里的详细情形,今仔细看了,心中不甚感慨,又值冬日之晨,空气清凉透爽,恭亲王兴致极好,心想着不久自己将成为君主,可以在这里以主子的身份主持庆典了。
  “这一切本该就属于本王的,却让奕伫和载淳父子两个短命抢去二十四年之久,二十四年呵,本王从一个十八岁的青春王子进入中年,失去的一切才突然要回到自己身上,这真叫人不可思议,难道这就叫作天意?天意不可违;本王才在上天的安排下,具备超乎常人的意志,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悲痛,一直忍气吞声,终于等到这一天的到来。这一天来得太突然了,本王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也没一点预感,它就来了,一下子就来了眼前。这一天来得也太沉重了,有慈禧太后这样的劲敌,要与本王较量一番,这对手非同一般,本王曾两次惨败她手,但那不是本王懦弱所致,而是害人的祖制,压得本王不得不低头,现在,本王怕什么,天子拱手相送他失去的江山,他名正言顺地接受,不会受到上天的谴责,他才不怕呢。与那个老妖婆斗一番,她有什么资本?除过阴险恶毒,心狠手辣之外,没别的本事,一个老娘们而已。本王也不是白吃干饭的!”
  恭亲王这样想着,顿觉信心百倍,对自己承继大统之位似乎已经看到绝对胜利的希望。这种希望就是他自己也要做一番必要的布置,他已经布置好了,安排人换掉御前侍卫,派人去稳定丰台大营,皇宫里的一切正在慢慢地在他掌控之中,只要皇上没有变故,他登上皇位已为时不远了。
  恭亲王心情极好,有风吹来,空气开始震动,坚硬的寒风此时那么有力,叫人心生一股豪然情怀来。
  恭亲王站在寒风中,仰天大笑。
  这是绝境逢生者对天命的大笑。
  这是看到希望的狂笑。
  这是胜利在握者的欢笑。
  七
  恭亲王进宫去拜见东宫太后,请求授予陕甘总督左宗棠西征军大帅时,同治帝的皇后阿鲁特氏,正挺着大肚子在养心殿与守卫侍卫、太监发生争执。
  “皇后,奉太后之命,任何人没有太后的懿旨,不得入殿面见圣上。”
  “放肆,皇后去给皇上请安,也要太后批准吗?”
  “皇后息怒,太后有旨,任何人包括皇后……”
  “大胆奴才,闪开,本后今天非进见皇上不可!”
  “皇后,请不要为难奴才。”
  侍卫、太监跪下一地。
  “滚开!”
  “皇后如硬闯,恕奴才不恭了。”侍卫、太监们一轰而起,架起皇后,就要往后拖。
  “住手!”
  一个声音威严地从身后传来。
  侍卫、太监们回头一看,见是醇亲王,便松开了皇后。
  “大胆奴才,不想活了?”醇亲王怒骂道,“连皇后也敢挟持?”
  “王爷,奴才……”
  “滚开!”醇亲王怒吼一声,忙给皇后请安,“皇后为何受这帮奴才的气?”
  皇后气道:“醇王爷,本后要去见皇上,他们阻拦。”
  “该死的奴才,都该杀头,皇后见皇上,也敢阻拦。”
  “王爷,这是太后的旨意。”
  “让皇后进见皇上,太后那里,本王去说。”
  “王爷、这……”
  侍卫、太监们深知西太后和醇亲王的关系非同一般,他们很为难。
  “皇后,请进去吧。”醇亲王不理会侍卫太监,只顾对皇后说。
  皇后这才趁机进到正殿里,来到皇上御榻前,“扑通”一跪,便哭开了:“皇上,臣妾给皇上请安。”
  同治撑起身子,看了一眼皇后,说:“皇后为何这般悲切?外面吵闹,朕不得安心,是何原因?”
  皇后悲声道:“是臣妾要来给皇上请安,那帮奴才不让臣妾进来。”
  “大胆,这帮该死的奴才,竟敢为难皇后,看我不杀了他们。”同治一听大怒。同时,他也咳嗽不已。
  “皇上别气坏身子,他们如此放肆,是奉太后懿旨,皇上……”
  “啊!太后已经采取措施了。”同治大惊失色,“朕还没死,她就盯上朕了。”
  “皇上,快别这么说。”皇后扑上来,捂住皇上的嘴,不让皇上说死的事。
  “皇后,朕自感不久于人世,只是放心不下皇后和腹中的骨血。”同治涕泪顿下,伤心地抽泣起来。
  “皇上,”皇后凄然道,“皇上龙体一定会康复的,臣妾每天都为皇上焚香祈祷,只愿皇上早日痊愈。”
  同治摇了摇头,说:“朕命已定,这是天数,在劫难逃,朕死不足惜,只可怜留下皇后及朕的骨血,孤儿寡母,今后怎么办啊?”
  “臣妾愿随皇上西去,再做恩爱夫妻,臣妾只要能侍候皇上身边,这个皇后可以不做。”
  “已经晚了。朕也想着,如朕逃过此劫,也愿放弃皇位,做一平常人,何必受此磨难,朕自六岁登基,一直是个摆设,还要受皇额娘的百般刁难,朕实在窝囊。这阵子,朕反复思谋,皇上这位子并不好坐,自古至今,为了皇权,争权逐利,多少父子反目,多少亲兄弟自相残杀,今朕与亲娘互不相让,恐已给后世留下骂名。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到头来,都得徒奔黄泉,化做泥土,只留千古骂名于世,让后辈唾弃,做这皇上有何意义?朕到这种地步,方想起李隆基为情不爱江山爱美人,顺治爷为董鄂妃甘愿削发上五台山,朕认为他们的大彻大悟,令朕敬慕,是大智者。而朕醒悟太迟,一直陷在这臭泥沼里,不能自拔。朕命至此,是上苍对朕的惩罚,朕甘愿受罚。但朕却害了皇后与众嫔妃,倘若方才朕还在执迷不悟,以皇位让于他人之恩,保朕骨血嗣续大统,正是朕的可悲之外,就皇后难入养心殿与朕相见一幕,使朕悔悟,朕不能一错再错,将皇后与朕骨血再推入泥沼。朕忽大悟,能保全皇后母子不受迫害,能安然人世,唯恭亲王也。朕现决心已下,死心将皇位传于恭亲王,只有恭亲王,才能怒灭西太后的淫威,给皇后母子一生平世。”
  皇后听着,泪流不断,她相拥着皇上,泣道:“皇上此举,臣妾赞同,自臣妾进宫,如入索道,没有踏实过一天,现皇上大悟,臣妾喜不自禁,臣妾谢过皇上为臣妾及腹胎的安排,臣妾别无所求,只求追随皇上,黄泉路上相伴,一家三口,过些宁静的日月。”
  “皇后千万别胡来,朕命归天,是朕的劫数,朕要皇后好生活着,将朕的遗脉养成人,留下一丝香火,算是朕不枉来一回人世了。”
  “皇上……”
  “朕这就办理遗诏,为皇后安排今后。”
  同治振作起来,唤了一声太监:“速传军机大臣李鸿藻来见朕。”
  太监领旨要走,被同治叫住:“传朕旨意,如有人拦阻李大人,命御前总管就地处决!”
  “遵旨!”太监领命去了。
  同治把皇后拥到怀里,用手抚摸着皇后的大肚子,脸上有了幸福的笑容。
  两人沉浸在美好的想象之中,这里不是皇宫,他也不是皇上,她也不是皇后,他们只是一介草民,相拥在茅屋里,憧憬着腹中的胎儿是男是女。
  这是人生的峰尖,是抛开所有虚饰的幸福,是两情在人生的海洋浪涛里所有的企望。
  然而,这一幸福时刻太短暂了。
  “皇上,李大人奉旨求见。”太监报道。
  同治和皇后大梦初醒一般,忙分开回到了现实之中。
  “快传!”
  李鸿藻是皇上的老师,是皇上最信赖的大臣。同治眼睛里多了一丝欣喜。
  “李老师快起,你身同朕父,不必行此大礼。”
  李鸿藻起来坐定:“皇上龙体欠安,不知现在如何?”
  “老师牵挂了,朕急召老师进见,就为这事。”同治一脸严肃,转头对太监说道,“叫所有人退下,没朕旨意,任何人不得进来。”
  太监领命和奴才们退出。
  同治这才转过脸来,缓缓地对李鸿藻说道:“老师,朕急传老师,有大事要办。”
  李鸿藻从皇上的神情上,看出皇上今天有点异常,便大气都不敢出。
  “请老师拿过纸笔,朕口授遗诏,老师代笔。”
  李鸿藻一听,心中大惊,从椅上惊起,跪地奏道:“皇上,偶有小疾,不可造次呵,皇上年方十九,怎虑及大统……”已泪流满面,悲痛不已。
  皇上、皇后的眼泪也涌了出来。
  同治用手抹抹泪眼,厉声道:“老师想抗旨不遵?”
  “不敢!”
  “拿纸笔来。”
  李鸿藻颤抖着从地上爬起,去御案上拿过纸笔。
  同治示意李鸿藻将纸笔放到身前的案几上,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口授道:“朕六岁冲龄即位,一晃十三载,然独自亲政一年有余,欲振国威,兴我大清,心有余力不足。朕奉天命,为一国之君,愧对列祖列宗,时患不治之症,天数已尽。今为大清天下有续,朕思虑再三,唯皇叔恭亲王奕?懋著勤劳,迭奉思纶,有君主之才,特传位于奕?力保大清江山兴盛。此乃大清朝续统之上策,他人不可逆此朱谕。
  钦此!
  同治十三年十二已卯
  李鸿藻含泪一一书写完毕,他已泣不成声:“皇上,微臣已书毕。”
  “给朕念一遍,皇后为证。”
  李鸿藻又细细念了一遍。
  “尚可。”同治轻点了点头,对皇后说,“皇后以为如何?
  皇后含泪点了点头。
  “李老师,此遗诏暂由皇后妥存,概不外传,待朕崩后,再宣告天下。”
  “皇上!”李鸿藻再次哭拜在御榻前。
  八
  皇后刚出殿,就被慈禧带人堵在了养心殿外。
  “皇后为何如此慌张?”慈禧冷眼望着皇后,问道。
  皇后满脸惊慌,垂手呆立一旁。
  “皇后为何不答哀家的话?是做下见不得人的事了。”
  “臣妾不敢。”
  “不敢?这是去了何处?见了哀家躲躲闪闪,一定没干好事。来呀,随哀家到西暖阁问话。
  皇后只得跟着慈禧进了西暖阁。
  “说,刚去了哪里?”慈禧坐定后,恶狠狠地问道。
  皇后跪在地上,突然不害怕了,直言道:“我去见皇上了!”
  “谁叫你去的?”
  “皇上是臣妾夫君,我想见就见,要谁指使!”
  “大胆!如此口气,是对哀家说话吗?”慈禧怒道,“小李子,你可都听见了?”
  “奴才听见了。”
  “皇后目无尊长,口出狂言。按理该咋办呀?”
  “掌嘴。”李莲英答道。
  “还不动手?”
  李莲英狗仗人势地冲上去,对着皇后“啪啪”就是两巴掌。
  皇后两腮瞬时红了,嘴角流出了鲜血,但她高昂着头,用愤怒地目光望着慈禧。
  慈禧冷笑了两声,道:“小李子,给我再掌嘴,这个大逆不道的贱人,还不服呢。”
  李莲英又给了皇后两巴掌,皇后头晕眼花,但她还是不肯低头。
  慈禧冷笑道:“看你硬还是我硬?来呀,给我搜这小贱人的身,看这贱人身上有什么法宝,敢这样对哀家。”
  李莲英和两个宫女上去,抓住皇后的胳膊,搜起了身。
  皇后死命反抗,但无济于事,身上的遗诏被李莲英搜了出来。
  “禀太后,搜了一封遗诏。”
  “呈上来。”
  慈禧接过遗诏,粗粗看了一遍,便气愤地撕碎扔在地上:“没用的东西,想背着哀家将皇位传于他人,休想!”
  刚书成不到一个时辰的传国遗诏,就这样短暂地结束了它应有的使命。
  九
  恭亲王一大早去拜见东宫太后慈安,力奏授予陕甘总督左宗棠为西征大帅。
  慈安看着恭亲王,说道:“恭亲王为何这般急?”
  “太后有所不知,新疆战事不能再拖下去了,洋人已在暗中支持匪帮阿古柏。左宗棠奏,如不尽早克复,恐怕日后阿古柏有洋人撑腰,就难了。”
  慈安太后听恭亲王这么一说,也急了:“恭亲王此言极是,哀家让你代办朝政,你看着办吧,只是,近来皇上龙体欠安,朝中纷乱,像急授左宗棠大帅这等事,还得斟酌后再授。”
  慈安临时决定了,又转了个弯,把恭亲王急坏了。
  “太后,这事不能再等了。”
  “恭亲王,你一心为国,哀家知道,但这种大事,何急这几天?今晨起来,哀家右眼跳个不停,心神也随之不定,不知又有什么事要发生了。这样吧,西征的事,你暂降一道密谕于左宗棠,叫他做好准备,待皇上康复之后,立命左宗棠为西征大帅,规复新疆。”
  “喳。”恭亲王答应一声,他心里很不乐意,用手摸了摸藏在袖带里他已拟好的上谕,要退出东暖阁。
  慈安又叫住恭亲王:“恭亲王,近日皇上病重,你不可远离,朝中上下,你要多巡视,处理好大小事务。”
  “臣遵旨,太后放心。”
  恭亲王退出东暖阁,到各处走了走,他这天对皇宫里的一切都很感兴趣,看到什么都觉得有种亲近感。
  自养心殿出来,向东门进入内右门,西首即是御膳房,恭亲王在御膳房前站了一阵,他想起不久前听人议论,御膳房独有虚名,不如太后及妃子们的膳房。她们都有名厨掌勺,做些美味可口的菜肴,不像御膳房,看起来菜肴众多,但烹调方法,来自天南地北,粗陋简单,大部分都是预先炖好,盛于黄砂碗中,移置铁板之上,下燃炽炭,碗上再盖铁板,复燃炽炭,因此黄砂碗中始终保持沸滚状态,所以再好的菜肴也会被焖坏。不过这些菜皇上又不吃,只是摆样子而已。恭亲王对御膳房的传闻不感兴趣,今天走到这里,因为心情不同,想起来便想走近看看,是不是传的那样,也好日后改善。他不想讲排场,讲那繁多的花式,只要上口的二十几样菜肴,吃着舒服就行。他便信步走进御膳房院内。
  刚进侧门,恭亲王便看到有几个奴才在挖墙院边的一株枯槐。奴才们叽叽喳喳,一见恭亲王进来,立马止声,伏地便拜:“奴才叩见王爷。”
  恭亲王一笑:“挖树呀?”
  一个奴才答道:“这槐树枯了,前些日子看着树枝还青着,昨日折枝一看,枯萎了,奴才以为是冬日寒气所致,便找人来挖。”
  恭亲王走近一看:“根还活着?”
  “回王爷,根活着。”
  “躯杆枯死,根犹生,为何连根挖掉?”
  “回王爷,留下此根,日后也难成大材,奴才便连根挖了清净。”
  恭亲王一听,想到自己当年没争上皇位,悲观痛恨,差点意气用事,抵抗咸丰,如果照此发展,日后定会被铲除,哪会有今日即将失而复得的皇位?
  这就叫根不死,树干暂枯,日后也会发芽成大材。
  恭亲王怜起眼前这棵老槐,几十年了说枯就枯了。他有点伤感,但一想到即将君临天下,心中豁然开朗,对几个奴才挖掉树根有点不满:“树根才死,说明此树命不该绝,快停手别挖了,毁根即断大材,这点道理都不懂?”
  一个奴才小心地说:“王爷,奴才们无知,可这树根已挖出三之有二了,这……”
  “赶快埋上,将躯干砍掉,来年春风一吹,又会发芽长成树木的。”
  “喳!”奴才们答应着,又慌忙埋土于树根部。
  恭亲王看着,对喻之为青龙的土槐默然致意:你也像本王一样,慢慢地等待着吧!
  恭亲王被这群奴才挖土槐的事一激,随即打消了去御膳房的念头。御膳房里的弊端,日后再说,时下要处理的大事多着呢。
  便出了御膳房的院子,顺南面墙走到里边的军机处。
  军机处乃权臣议事之地。恭亲王身为军机处领班,更是重中之重。他一出现,众大臣忙起身请安。
  恭亲王挥手制止,却见军机大臣李鸿藻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异样。恭亲王便前去问李鸿藻:“李大人今日咋了,为何这样看本王?”
  李鸿藻一慌,随即又镇定了,说:“王爷今日气宇甚佳,外面寒冬冷风,微臣一见王爷气度,都忘了现在是冬天了。”
  恭亲王哈哈大笑:“李大人言过了。本王昨晚休息得好,今日才精神倍增。最近事务繁忙,没和诸位大人酌饮,待这几日忙罢,请几位到本王府中畅叙,如何?”
  大臣们连连答应。
  恭亲王打着哈哈,处理了几件事务,将拟好授左宗棠西征大帅的上谕改了改,着人送到上书访,以东太后名义发“六百里加急”密谕西北。再无心处理其它事务,便一个人出来,找清静处,思谋大计。他现在想得最多的,就是皇上在干什么,皇上立下遗诏了吗?皇上的病看来不会有多少日子。
  十
  那片暗灰色的云团是在临近黄昏的时候聚集起来的。开始,没有人在意天上变化,在这个没有雪花飘舞的寒冬,天空一直以平淡的晴天为主,几乎无人注意那片乌云,等有人抬头看天时,暗灰色的云团已移到头顶,遮住了天空,慢慢地压将下来。
  黄昏时,天过早地黑了下来。人们一边往家赶着,一边议论,今冬的第一场雪就要降临了,该下雪了。没有雪的冬天是残缺的。
  就在人们翘首等待着白雪降临的时候,乌云将京城罩了个严严实实,使漆黑的夜晚更加漆黑,使寒冷的冬夜更加寒冷。
  没有寒风,却能感受到冰凉的气流到处乱窜,将偌大京城喧染得异常寒冷,尤如冰库。
  那声惊雷是午夜时分炸响的,天空滚过一阵天塌地陷般的轰鸣,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电闪雷鸣。
  风随惊雷刮了起来,如厉鬼哭叫般尖利刺耳,又和着雷鸣,在不该有闪电雷鸣的冬天夜晚里,异常恐怖。
  寒风裹着倾盆大雨,自天冲下,噼噼啪啪的雨声打碎了人们期盼降雪的美梦。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雷电风雨惊醒,奇怪地望着屋外的一切,有点不敢相信,这老天是不是犯怒了,大冬天的,又打雷又闪电的,降下暴雨,要惩罚谁呢?
  十一
  大概在四更时分,恭亲王府的大门被几个宫内太监用劲敲开。门房历经雷电风雨的惊扰,正迷糊着,又被紧急的拍门声惊醒,一脸的不高兴,但开门一看是宫内的太监,就大气都不敢出了。
  “快叫起恭亲王,懿旨到。”
  门房不敢怠慢,小跑着去叫管家喊人。
  恭亲王刚躺下不久,还没真正入睡,被管家叫了起来:“王爷,懿旨到,请王爷接旨。”
  恭亲王一跃下床,拉过官服边走边穿,到前庭接旨。
  “懿旨下,请恭亲王进宫!”
  恭亲王跪接过懿旨,叩头爬起问太监:“林公公,出了什么事?这么急。”
  “奴才不知,请恭亲王进宫。”
  恭亲王眉头一皱,随即叫管家备轿。
  林公公却说:“请恭亲王坐宫里的轿,已在外面候着。”
  恭亲王一愣,马上恢复镇定:“本王去后边方便方便,就走。”
  恭亲王到后边偏房,唤醒长子载澄,对睡得迷迷瞪瞪的儿子说:“载澄,父王这要进宫,预感有大事生成,如父王至天亮还没回府,你即带人到丰台大营找粟统领,命他带万人入宫救父王。这是令牌。”
  “父王,如果不妙,就别进宫。”载澄已被恭亲王的一番话吓得清醒了。
  “不可。你按父王安排的办吧。”恭亲王说完,快步走到外面,对宫中的太监说声“走吧”,出门上轿,直到暖轿上路了,恭亲王才在脑大里想着,难道是西太后知道了皇上传位于他,先下手为强,还是皇上临时改变了主张?慈禧威逼皇上要立遗诏?
  他想不出是哪一种,但他有种预感,此次进宫,凶多吉少。这么急迫,这么神秘,一定与大清续统有关。
  恭亲王一想到这些,全身通凉,尽管在暖轿里,他还是感到了轿外刚被暴雨劫过的寒冬气流,正向他袭来。他要经受的何止是寒流?
  他面临的将是一场生死未卜的皇位之争!
  “幸亏本王早已作了安排,将御前侍卫换上了自己的人,也给丰台大营粟统领传话后援,不然……”恭亲王这样想着,他的心里才微微安静下来。谁存谁亡,还说不定呢!
  “反正,今夜谁续大统,就会有个定夺了。”恭亲王有几分把握地想着。
  轿子在东华门外停下,恭亲王一下轿子,看到已停下不少轿子,心里又塌实了几分。“只要不是本王一人进宫,生死之事暂可放下心了。”他在心里说道。
  太监打着宫灯,在前面引路,带恭亲王一行从侧门进养心殿。
  “王爷,只准王爷一人进殿。”侍卫伸手拦住了恭亲王的管家和家勇。
  恭亲王在黑暗里扫了一眼侍卫,看不出他们的表情,他的心“忽悠”一下又提了起来。
  “你们,”恭亲王对自己的总管和家勇说,“在外面找个暖和处等着。”
  便一人走进了养心殿。
  养心殿里灯火通明,不时有太监和宫女匆匆走过,有看清恭亲王的,叫一声“王爷”要请安,被恭亲王抬手制止,他一路随林公公走进了西暖阁。
  一进西暖阁前厅,恭亲王见惇亲奕宗、醇亲王奕譞、孚亲王奕惠、惠郡王奕详、贝勒载治、公奕谟,御前大臣伯彦讷谟诂、奕劻、景寿。军机大臣宝鋆、文祥、沈桂芬、李鸿藻。内务府大臣英桂、崇纶、魁龄、荣禄、明善、贵宝、文锡。弘德殿行走徐桐、翁同龢、王庆祺。南书房行走黄钰、潘祖荫、孙贻经、徐莆、张家骧共二十余人坐在那里,静悄悄地没有人吱声。
  一见恭亲王进来,众人忙起身向恭亲王作揖,问候,让座。
  因没通报,有的人一见恭亲王进来,还吃了一惊,以为是皇上悄悄地来了。待看清是恭亲王爷,忙有人说到:“请恭亲王往前坐。”
  恭亲王也不谦让,向众人打了个拱,便走到右首第一个椅子边坐下。
  惇亲王奕宗,伸手拉恭亲王:“恭亲王到这边坐。”示意恭亲王坐到左首第一位。
  恭亲王站起,将惇亲王推到左首第一位上:“本王该坐右首的,惇亲王的位子当属左首的。”
  惇亲王比恭亲王大,但不是军机大臣,他恐坐左首第一位不合适,还要谦让,恭亲王摆手说:“王兄再别推来让去了,坐吧。”
  遂各自坐了。
  醇亲王挨着恭亲王坐下,拉了拉恭亲王,小声说:“六王爷,半夜三更召这么全,有何大事?”
  恭亲王摇了摇头,没有作答。
  这时,有人悄悄议论着,打听消息。
  恭亲王没参加议论,挺直背端坐着,他用余光扫了一下旁边,捕捉到李鸿藻正看着自己,目光像上午在军机处看他一样。恭亲王心里“咯噔”一下:李鸿藻为何用这种目光看本王呢?莫非他知事端?他可是皇上身边的亲近人……
  恭亲王还要往下想,太监的一声喊叫打断了他:
  “两宫皇太后驾到!”
  随着太监这一声喊,王公大臣们“唰”地起身,往前走了一步,恭恭敬敬地站在面前的跪垫边。
  执事太监撩起棉帘,众人刷刷抖掉马蹄袖盖口,一起跪了下去,齐声呼道:“恭迎两宫皇太后圣驾!”
  “两宫皇太后吉祥!”
  两宫太后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在暖炕的两边坐了下来。
  慈安扫了一眼王公大臣,有气无力地说:“都起来吧,看坐。”
  “谢两宫皇太后!”
  王公大臣们起身回原来的位子坐下。把目光全集中到西暖阁前厅正中,两宫皇太后身上。
  他们发现,两宫皇太后全是便套打扮,脸上无粉饰,像没睡醒的普通村妇,脸色苍白。尤其是慈安,凹陷的双眼里布满血丝,表情冰冷。
  慈禧挺着一张冷脸,但没有多少倦容,她常重修饰打扮,现在也无粉饰,一头乌发束得整整齐齐,看着比慈安精神些。
  “都到了吧?”慈禧一开口,嗓子有点沙哑,她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
  李莲英回道:“回太后,都到了。”
  慈禧便用目光扫视了众大臣一眼,侧目对慈安柔声说:“姐姐,开始吧?”
  慈安点了点头。
  慈禧顿了顿,才开口说道:“今个夜里召众重臣前来进见,是有天大的事要和大家商议。”
  说到这里,慈禧故意停下来,看着众人。
  众人一听,都屏气静心,静候下面的话,但心里都有个谱,所谓大事,就是承继皇位的事,皇上的病,大家都知道有几分了。
  “天大的事,就是续统大业!”慈禧的这句话一出口,众人在心里轻轻叫了一下:“果然是为这事。”
  恭亲王则一下心脏跳速加快,血液“忽”地沸腾了。
  “续统大事,此系大清兴衰,各位王爷大臣有何高见?”慈禧说道。她这说时,静静地望着面前的恭亲王。
  恭亲王慌了一慌,又故作镇定地坐直身子。
  西暖阁里静如无人,只有中央悬挂的宫灯发出咝咝的燃烧声。
  “今召大家,就是请大家拿出意见,考虑谁嗣大统。”慈禧终于打破了这难捺的寂静。
  听慈禧这么说,军机大臣李鸿藻有点坐不住了,皇上已立下传国遗诏,将皇位传于皇叔恭亲王奕?,这还用考虑商议吗?
  “难道她不知道皇上已立遗诏?还是另有所谋?”李鸿藻心里翻腾开了,“如果她另有图谋,这皇宫之中,必有一番争斗了。想必恭亲王已知道皇上将传位于他,看他镇定自若的样子,肯定知道了。如果是恭亲王执政,大清今后还是有救的,倘若她……”李鸿藻不敢往下想。他偶一抬头,正好碰上慈禧阴冷的目光,他不由自己地打了个冷颤,一股凉气从脚底升上心头,“大清完了!”
  仅这一眼,李鸿藻已窥视出慈禧的阴险用心。
  慈禧把李鸿藻的内心看了个透,她在心里冷笑了一下,说道:“李鸿藻,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觉得很冷吗?”
  李鸿藻惊出了一身冷汗:“回太后,卑职不冷,谢太后关心。”
  “不冷?那就是你想出什么高见了?”
  “回太后,卑职还没想好。”李鸿藻想着,静观态势,不能随便发表意见,否则后果难料。
  “李鸿藻,有何想法,不妨奏来。”慈安接过来说道。
  李鸿藻不能再坐着了,再坐下去,今后就更难了。他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提起底气奏道:
  “禀两宫皇太后,卑职不才,略识书礼,方为大清奴卑,亦知自古续传大统,以皇上遗诏为准,遵从天命,才不愧于列祖子孙,始顺天而兴矣!”
  奏毕,李鸿藻全身都湿透了,伏在地上,任冷汗自流。
  “李鸿藻此言极是,但今皇可惜没有遗诏立于世,以何遵从?”慈禧接过李鸿藻的话,说道。
  李鸿藻心惊不小,看来她是真的另有所图,故弥盖遗诏,今天这门恐怕出不去了。
  太后话音一落,惇亲王奕宗起身奏道:“禀两宫太后,微臣以为,立嗣事大,可着皇上速立遗诏。”
  “皇上无后,以何立之?”慈禧一步都不放松地说。
  “这……”
  惇亲王语塞了。
  这时,内务府大臣崇伦奏道:“皇上无子,皇脉一袭相承,可在皇上侄辈中选年长者作为皇嗣,续传大统。”
  慈禧冷笑道:“皇上侄子辈,谁为佳选?”
  崇伦自作聪明地奏道:“回太后,卑职以为,皇上侄辈即为溥字辈,宣宗长孙载治,为高宗第三之永璋之孙,三王爷奕纪之子。宣宗为长子立嗣,依宗法而论,应他的胞弟诸孙,亦即仁宗的曾孙中择选。然高宗诸子中,成亲王永一支,虽后嗣最盛,第二子绵懿出嗣为永璋之后,绵懿第二子,亦即三王爷奕纪的胞弟奕经爷,已于道光二十一年,以英军犯浙江定海时为‘扬威将军’督师专征。犯‘劳师糜饷,误国殃民’而削爵圈禁,此支当越过。惇王奕宗爷五子,第二子载漪,出嗣为瑞郡王奕纶之子,血统已远,此支也当越过。恭亲王奕?爷长子载澄,无子,次子载滢亦尚未生子,此支也要越过。看来只有孚郡王奕爷之子溥伦为溥字辈中最长,当立为嗣。”
  “够了。”慈禧早听得不耐烦了,怒斥崇伦道,“崇伦,亏你还是内务府大臣,尚不知溥伦是过继给孚君王的,又实为成亲王之后,乃为疏属,能立吗?”
  崇伦一听,即伏地奏道:“奴才该死,倒忘了这一宗,奴才该死!”
  慈禧冷眼看着崇伦慌张退下,遂转身对恭亲王奕?说道:“恭亲王,你为何静坐不语,是否成竹在胸?”
  真正的战幕拉开了。
  慈禧语中所含,只有李鸿藻一人能够听懂,因为只有他一人知道皇上立遗诏传位于恭亲王。就连恭亲王自己也还不知道皇上立遗诏了没有?会不会立自己。
  恭亲王欠身答道:“回太后,本王以为,皇上正值盛年,偶患小疾,日后理当康复,至于立嗣之事,方可后缓再议。”
  恭亲王只能这样回答,才能掩饰自己狂跳的心。
  “恭亲王此言差矣,立嗣之事,已不能后缓了。”
  “既如此,方可请皇上速立遗诏!”
  慈禧一听,牙咬得脆响,看来恭亲王还在做着美梦呢,今不将你梦击碎,日后难醒,必树我为敌,就用恭亲王尚不知皇上到底立过遗诏没有这手,将恭亲王击倒:“恭亲王此言极是,只是……”慈禧说到这里,停下来,眼圈一红,挤出几滴眼泪,悲声道,“只是,皇上已经于午夜驾崩了。”
  “啊!”王公大臣们惊叫起来,一个个跌落椅下,伏地大哭:
  “皇上……”
  哭跪良久,悲声被慈禧打断:“各位王公大臣,此时不是哭的时候,当务之急,就是立嗣大计。”
  众人一听,都对慈禧心中有了看法,皇上宾驾,秘不宣本,却一再催促传谁皇位,是何用心?
  最悲痛的当属恭亲王奕?了。皇上驾崩,又无遗诏立于世,眼看到手的皇位瞬间又化作泡影,他差点晕昏过去。皇上驾崩无遗诏,说明他难登龙基了,这打击对他太大了,如果当初皇上不提此事,不激起在他胸中埋藏了二十四年的梦想,倒也罢了,可一旦激活死水,又怎能平复呢?
  “上天呵,你为何如此不公,要这样作弄我?”恭亲王大放悲声,只不过哭出来的,是这么一句,“皇上,你怎弃臣归天而去,皇上,你带上老臣吧,老臣至死追随皇上!”
  此声悲至,引起众大臣悲伤不已。
  于是,哭声又起,西暖阁里乱成一团。
  恭亲王越哭越凶,最后竟哭喊道:“不行,老臣要去朝见皇上龙体,追随皇上西去。”边哭边往养心正殿冲。
  李莲英等太监将恭亲王拦住。
  慈安起身安抚恭亲王:“恭亲王,你忠心君主,此心日月可鉴,不要悲伤过度,我朝还要倚仗你等支撑。”
  说着,慈安泪如泉涌。
  恭亲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慈禧在一旁冷眼看着恭亲王,在心里骂着恭亲王:“你是该这般哭的,又一次失去了皇位,不悲伤才怪呢!说起来,这局面是你一手造成的,谁让你太出众,处处和我作对呢,活该落此下场!”
  慈安抹了眼泪,对恭亲王说道:“恭亲王,节哀吧,这国不可一日无君,尽快议续大统之事吧。”
  恭亲王慢慢在椅子上坐下,喘气不匀地哭道:“我,我……我奕?贱命为何如此长,陪着两朝皇上,他们短寿,上天何不将我的寿数折给两朝皇上呢!”
  “好了,恭亲王,你心天下皆知,是当今难得的贤王。节哀吧!恭亲王,哀家想听你意立谁为嗣?”慈安再一次劝道。
  恭亲王止住哭泣,正色道:“本王以为,皇上江山自应皇上血脉承传,早闻皇后阿鲁氏身怀六甲,可立皇上骨血为嗣。”
  “可皇后产期甚遥?”
  “可秘不发皇丧,待皇后生产,立为嗣,天经地义。”
  “恭亲王此言差矣。”这时,慈禧插上话,说道,“皇上已崩,不宣不丧,实为大逆不道,况消息传出去,全国动摇,民心难稳,且皇后腹中骨血,尚不知男女,一旦是女,何以收场,以告天下?”
  “这……”恭亲王无话了。
  慈禧趁机站起来,用冷眼扫了一眼恭亲王,大声说道:“刚李莲英禀报,皇上驾崩,有人图谋不轨,已唆使丰台大营,以图皇位,且换下御前侍卫,以里应外合。”
  “啊!有这等事?”众大臣惊道。
  西暖阁这时才平静下来,没有纷乱和悲哭之声。
  慈禧继续说道:“幸亏哀家早有防备,降旨直隶总督李鸿章,调侍卫于宫中,动淮军把丰台大营控制了。说到这里,慈禧狠狠地瞪了恭亲王一眼,在心里冷笑了一下。
  “噢!”众大臣才舒了一口气!
  “当务之急,立继承大统之嗣,以镇宫廷。”慈禧大声说道,“哀家认为,溥字辈无可立之人,就在载字辈择取。”
  慈安也道:“妹妹此举可取,当在载字辈中择贤而立。”
  慈安语定乾坤。御前大臣奕劻奏道:“宗社为重,择贤而立,当立恭亲王长子载澄,载澄年长穆宗,资质聪慧,合乎‘贤’字,然载澄礼仪次之,恐临主贻误国事,可恳乞两宫皇太后垂帘,兴我大清!”
  慈禧厉声反对:
  “载澄虽长于穆宗,其放荡劣迹,尚未昭著,又少读诗书,乃平而庸之,不可立!”
  那么立谁呢?
  这个不行,那个不妥,立谁合适?
  慈禧又道:“文宗无次子,今遭此变,若承嗣年长,实不愿,须幼者不可教育。如姐姐所言,择贤立之,现在一语定乾坤,我二人同一心,汝等敬听。”
  众臣伸长耳朵,静听这日后大统之人。
  慈禧扫了一眼众臣,把目光落到醇亲王奕譞身上,道:“立醇亲王之子载湉为嗣!”
  醇亲王一听,心里毫无准备,喜之过望,遂跌地昏了过去。
  慈禧扫了眼昏死在地的醇亲王,心里骂了句“没用的东西”接者说道:“载湉年仅四岁,聪明伶俐,相貌英俊,有帝王之相,由我姐妹教之,日后可成明君!”
  众皆大悟:西太后力立醇亲王之子,其用心,当为再垂帘亲政,实握大权,造一摆设而已。这摆设也是西太后昔日情人醇亲王之子,谁不知,醇亲王之妻又乃西太后之胞妹?
  原来如此。
  一切都已定好,只走了这么一个惊心动魄的过场。
  只是苦了醇亲王,从未想到他会成为“再世的兴献王”,昏迷过去,也值了。
  大局已定。
  次日,以已崩同治帝口气,拟下补诏,军机大臣李鸿藻朗声宣读:
  朕蒙皇考文宗显皇帝隆恩,冲龄入续承祚,劳苦功高,嗣奉懿旨,命朕亲裁大政效法先祖,勤政爱民、自惟力疏德满,恐没列祖鸿业,敢不兢兢业业、孜孜国政,虽无大业鸿图告慰,也使国泰民安,国之太平有加,为中外臣民所共睹。朕值盛年,体强魄旺,本年十一月适出天花,虽尽心调治,然天命不可夷,以致弥留之际思虑统绪重事,亟宜求德望惠之人为续。兹钦春两宫皇太后懿旨,立醇亲王三子载湉承继为文宗显皇帝为子,人承大统为嗣皇帝。嗣皇帝慈仁聪颖,必能担负大任,并考养两宫皇太后,兴国旺民,永保基业。也谨望中外文武臣僚各勤其位,辅嗣皇帝畅国隆业,则朕欣慰也。丧服依旧制,二十七日除。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两宫皇太后押上各自的印宝。
  此时此日为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六日凌晨,即公元一八七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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