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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烈(一)

作品名称:西风烈      作者:温亚军      发布时间:2013-07-02 00:15:28      字数:11162

  引子
  同治三年夏,新疆喀什噶尔的塔米力克行政官员克伯克,在俄国分裂分子的煽动下,突然起兵攻打喀什噶尔,妄图夺取政权,自立汗国。反旗一举,即遭到维吾尔族民众的强烈反对,当地官兵奋力镇压,一场混战拉开序幕。
  炮声隆隆,杀声震天,白刃相交,尸体遍野,喀什噶尔城外的吐曼河像日头落进了河里,水已不再透明,而是一片血红。
  吐曼河成了一条血水流淌的河流。在一些靠岸边的水洼里,血丝或浓或淡,在石块和草根下面,挂着一缕缕毛发,一具具泛着血沫的尸体随着水浪,起起浮浮,隐隐可见……
  一方风动,四面响应。
  一时间,新疆各地暴动风起云涌,和田、库车、乌鲁木齐、伊犁等地纷纷扯旗呼喊,互相攻伐,新疆瞬时陷入了割据纷争的混乱局面。
  一向对新疆虎视眈眈的中亚浩罕国趁机发兵数十万,以浩罕国军政要员阿古柏为首的强大势力趁乱入侵,一路浑水摸鱼。六年之间,阿古柏在新疆的武力侵占达到了顶点,整个南疆和北疆部分地区处在侵略者的铁蹄之下。
  同时,英国、俄国也伸出魔爪,趁乱想控制阿古柏,向其提供大量军火,阿古柏更加猖獗,对新疆各族民众进行血腥的军事独裁统治,所到之处,烧杀掠夺,奸淫残暴,屠杀民众达四万余人,幸存的群众不堪其扰,四处逃荒避难。数万难民拖儿带女,饥迫交加,哭天喊地,饿殍遍野,其状惨不忍睹。
  满清王朝置新疆危机于不顾,慈禧太后与亲子同治帝争权不休,一派以直隶总督李鸿章为首的卖国权贵大臣,进奏谗言,主张放弃新疆,任列强侵占;一派以陕甘总督左宗棠为首的爱国将领,一再奏请朝廷,力主西征,规复新疆,还中华疆土,救受苦难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然,朝廷内乱外患,听之任之,一拖再拖,两股势力各不相让,新疆危急困境越陷越深……  
  第一章  
  晚秋。肃州城。
  临时陕甘总督衙门。一阵强劲的秋风挟着枯叶匆匆刮过。
  陕甘总督左宗棠望着窗外萧杀的秋景,愣怔了一会儿,把目光收回投到案头上的一大堆文书上,他的心抽紧了,目光似烫了一下,赶紧移开。那些是兵部发来的一封封咨文,全是有关新疆失陷和新遇难群众的详细公文,它们像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横陈在他的眼前,使他不忍目睹。
  每当看到这些咨文,他仿佛看到一个个恐怖的杀戮场面,一群面目狰狞的匪徒正在追逐砍杀手无寸铁的无辜群众,哭叫声响成一片,一股股浓烈的血腥味向他扑来。这个久经沙场闻惯了硝烟味的大帅也为之心寒。
  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

  驱逐列强,规复新疆的主张,已在左宗棠的脑子里,整整筹划了三年。
  左宗棠决心挂帅西征的奏请,已经不下十次了,但朝廷至今没有降下谕旨,明确进军新疆的举动。为此,左宗棠处心积虑,疾病丛生,腰部酸痛麻木,筋络不舒,心血耗散,身体每况愈下。
  攻陷肃州城后,陕甘平叛大捷,万名将士欢呼雀跃,庆贺胜利的时候,左宗堂却对部下说:“我年逾六十,秋劳之后,衰态日增,已近暮年,心中疾痼,惟有新疆没复,迄未大伸挞伐,张我国威,还我疆域,我死不足惜,实难瞑目呵。”
  “季高心患,我等皆有同感,你何必这么悲观,出此言呢?”左宗棠的诤友,得力幕府虞绍南说,“身患小疾,不日可愈,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虞绍南深知左宗棠的心情,朝廷的态度,确实叫人心焦,但他不忍心看着左宗棠这般悲痛。
  “绍南,不是我悲观,朝廷内乱,置新疆受苦受难民众于不顾,千千万万父老兄弟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时下情势,叫我心力交瘁,身体确实一天不及一天了。”左宗棠抚摸着花白的短须,目光黯然地说道。
  虞绍南望着一脸倦容的左宗棠,叹了口气,道:“季高,我看你是操劳过度、疲乏引起的不舒,我叫人喊周医师来,给你把把脉,开几副药调剂一下就没事了。”
  左宗棠摆摆手:“免了,我没那么金贵。现在首要的问题是屯兵养马,一边休整操练,一边恢复肃州的日常。我这个陕甘总督只知带兵找仗,缺少吏治,安抚百姓,对不起父老乡亲呵。”
  虞绍南说:“季高何出此言?西北黎民,遭数年战荒,现在总可以过安生日子了,这就是最大的抚慰,你不必心怀愧疚。至于练兵之事,尽可放心,湘军将领,个个英勇,足智多谋,多年的征战夺城都不惧色,还能耽误了练兵?”
  众部将也纷纷表态。
  左宗棠心里略宽慰了些,抚摸着胡须,过了一会儿,又说:“毅斋省亲回湘,也快回来了,前几天他给我来信,说把他叔父的后事处理好,家里安顿消停,即返回。我琢磨着,叫毅斋挑募数千勇丁,以补老残,为日后西征规复新疆,早做准备。”
  虞绍南说:“季高想得周全,早备无患,这事就交给我办吧,我马上给毅斋写信,你就好好休养一下吧。”
  左宗棠却挥了挥手:“我没事,无需休养,还是我亲自写回信吧。”
  黑暗降临,一切淹没在夜色之中,荒山两边的线条渐趋朦胧,只留下漆黑一团。然而,这一切虽不可见,却依然蕴含在夜色之中,尽管色彩已被吞噬,房屋上的窗户也不复显现,它们却更深沉地存在着,表现出阳光下无从传递的意境,各种事物的烦恼及悬念,在黑暗中凝聚在一起,挤成一团,黑夜夺去了黎明带给人们的宽慰。当曙光洗净四壁的黑暗,照出每个窗户,驱散田野上的薄雾,照见那些巡逻的兵勇正在缓缓行走时,一切事物重又整整齐齐地呈现在眼前,死了的夜晚,又复活了。
  夜对于左宗棠来说,是痛苦难熬的。他睡不着,根本就不能闭上眼,只要一闭眼,他的眼前全是荒草一样伸向天空的手臂,那些手臂鲜血淋淋,在做无助的挣扎,他的心被这些手攥着,越来越紧……
  每当这时,他都专注于一个实质性的目标——西征,无论状况如何,他的全部精力都会被引入这个设想中去。
  左宗棠倒背着手,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一夜没睡。直到天亮,他才坐下给刘锦棠写信。
  刘锦棠即毅斋,湖南湘乡人,叔父刘松山,是前湘军总统领,原是曾国藩部下大将,当年左宗棠奉旨调任陕甘总督时,曾国藩增援给左宗棠的一员猛将。刘松山在同治九年攻陷金积堡时,被诈降的叛贼马化隆诱毙,刘锦棠接替叔父湘军统领之职,有叔父大将风范,屡战奇功,同治十年,被授予方骑尉世职,赏穿黄马褂。西北平叛后期,报朝廷恩准,护送叔父刘松山遗骨回湘乡安葬省假。
  如今,刘锦棠是左宗棠麾下最得力的大将军,是他最信赖的左右手。他在致刘锦棠的信中写道:
  弟拟本收复河湟后即乞病返湘。今西域局势日迫,俄人侵占伊犁,无归还之意。兹复窥吾西陲,蓄谋已久,发机又速,不能不急为之备,俄人战事与英法略同,然亦非不可制者,审时度势,俄人非他人所能了。既有此变,西顾正殷,断难遽萌远走,当与此虏周旋,急举替人,为异时计,想阁下当知我心身。阁下假期将满,欲返,希即挑募数千,于近期率以西行。
  把写给刘锦棠的信送走后的十几天里,左宗棠情绪稳定了许多,他思考新疆的局势与朝廷的态度,新疆规复刻不容缓,朝廷一直举棋不定,还不是那些满族权贵出于世代相承的民族猜忌心理,一向把新疆视为满洲贵族的“禁脔”,不容汉族官员染指。一开始,新疆从同治三年被中亚浩罕国军官阿古柏利用叛乱分子的力量,打着军事援助的幌子,夺取了喀什噶尔政权以来,到同治九年,六年时间夺得了新疆南北八府。同治六年,沙俄又侵占了伊犁,以向伊犁割据政权索要反俄的哈萨克首领为借口,大量出兵,吞占伊犁。然清廷却把兵权交给景廉、金顺诸满洲世仆,乌鲁木齐提督成禄竟盘踞在远离千里之外的甘肃高台,不出关署理吏政,简直叫人不可理喻。
  但面对目前局势,左宗棠却有力出不上,这也是他的心病。一想到这些,他的心里又似火焚。
  当年林则徐有诗云:“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凭着一腔忠诚的热血,死在赴广西的路上,留下了千古忠贞的佳话。
  “不行,”左宗棠心里说道,“我可不能坐等朝廷上谕,让新疆控制在贼人手中,黎民百姓遭受列强蹂躏。我要像林文忠公那样,一心为国,不让大清的疆域就这样眼睁睁地遭列强践踏。”
  左宗棠当即起草奏折,他在奏折中写道:
  臣本是一介书生,辱蒙两朝殊恩,高位显爵,久为生平梦想不到,岂思立功边域,觊望恩施,况臣年已六十有五,正苦日幕途长,及不自忖量,妄引边荒艰巨为已任,虽至愚极陋,亦不出此。
  起好奏稿,左宗棠叫虞绍南看了,虞绍南看后无非议,便抄了。拜发后,左宗堂心里已乱极,思忖再三,还是把自己心里想了一夜的想法告诉虞绍南。
  “绍南,我想舆梓发肃州。”
  虞绍南一惊:“季高,你想抬棺进兵?”
  左宗棠冷静地说:“只有这样,朝廷才相信我规复新疆的决心。”
  “这……似乎不吉利?”
  “自古人生谁无死?”左宗棠哈哈大笑道,“我已日暮,离那天不远了。”
  “不要乱说,季高。”
  “我没乱说,”左宗棠说,“我已妻死子亡,也该给自己准备一副寿材(棺材)了。”
  左宗棠的夫人贻端已于打平凉那年病亡。大儿子孝威从湘阴赶到平凉将这个噩耗告诉了他,当时他不禁潸然泪下,噙泪给亡妻写了墓志铭。
  左宗棠二十一岁成亲,因家贫,入赘于湘潭妻家。夫人贻端自小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颇有才气,诗词歌赋,不亚于左宗棠。夫妇俩暇时以诗词唱和,有时相与谈史。左宗棠有记不起的时候,夫人随即拿书翻开,十之八九不会错。自从左宗棠四十岁出道后,夫妻尽管聚少离多,但两心相悦,情实难忘。他一直为有一个贤淑慧达的夫人而深感自豪,可夫人没有享上清福,先他去了,心中的哀痛可想而知。时间不长,儿子孝威也病丧,又添新痛,左宗棠当时痛不欲生,虽军务一忙,痛就淡了,但失妻亡子的悲痛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现在一提起,他的心又抽得厉害,眼眶湿了。
  虞绍南看着左宗棠的表情,心里也不是个味,望着他花白的胡须,轻轻叫了声“季高”,再也说不出话来。
  左宗棠自觉失态,忙换了一副表情,强做出一种平静的音调说:“绍南,你认为呢?”
  虞绍南顿了顿,说:“我什么时候说服过你?”
  左宗棠听后哈哈笑了几声。他的笑声虞绍南听了,心里更难受。
  “这样吧,”虞绍南说,“这件事由我来办。”
  左宗棠挥了挥手:“这算是我一生中最后的大事了,得亲自去选看。我们一起去吧。”
  虞绍南叫上亲兵都力和几个亲兵营的兵勇,赶上一辆马车,来到肃州城边,一个叫“酸心”的棺材铺。
  棺材铺老板见来了生意,忙上前招呼,一看是军爷,认为是来了大宗生意,忙招呼着把客人带到后院。
  后院蓬屋下,放着两排黑漆棺材,老板用手抹着上面的尘土说:“几位军爷,这都是上等的红松木做的,是三寸厚的木料,保证永不腐朽。”
  虞绍南上前用手指敲了敲棺盖,说:“你满口胡言,这明明是白杨,却冒充红松,至多也是个两寸半厚。”
  老板一惊,一对眯缝眼眨了眨:“军爷,您老冤枉小人了,这的确是红松木,料厚三寸。只是这棺盖嘛,是两寸半的。”
  虞绍南又敲了敲棺身,说:“不管是两寸半还是三寸,这料反正不是红松。”
  “何以见得?”老板盯着虞绍南,问道。
  虞绍南说:“红松是木中上品,敲击会发出脆音,而你的棺材是白杨木的,是钝音,你听。”
  说着又敲了一下棺盖。果然声音木钝。
  老板脸就红了,见碰上了行家,支支吾吾道:“军爷饶命,小人也只是管卖,不管做,我上人家的当了。”
  虞绍南把眼一瞪:“快带我们去看上等棺木,别再耍手段了。”
  老板答了声“是”,正要走,身后一个声音说道:
  “军爷眼拙,所需上等棺木,眼前的便是。”
  众人回头一看,见是一个穿着破衣烂衫的老者站在那里。
  棺材铺老板忙走过去,推着老者:“老叫花,你又来了,快走开,别胡言乱语,小心我打你。”
  老者拨开老板的手说:“我说你白长一对狗眼,总看着我是个老叫花子,宝贝放在你眼前,你也会看成狗屎。”
  老板大怒,挥手要打老者。
  虞绍南制止住老板:“不要胡来,且听他说说看。”
  老者瞪了老板一眼,走上前来,用手指敲了敲棺盖,说:“军爷有所不知,这便是上等红松木,只因长在天山深处,常年被积雪所困,故浸润了冰雪的精气,声单就不脆了,但经受了严寒日积月累的熏染,木质如瓷,做成棺木,入土不朽,是上上等棺木。”
  一直没吭气的左宗棠,这时开口问:“真是天山上的红松?”
  老者抚摸着一把雪白的胡须说:“果然。”
  左宗棠一怔,问:“天山地处新疆腹地,贫瘠而固石,能长出这等松木?”
  老者道:“全是传闻,天山乃神山,高处与天接合,凝天地之灵气,咏冰雪之韵律,生天下之奇材。”
  “你怎知道?”
  “老夫乃一生无目的流浪,走遍山川,没有我不知道的。”老者答道。
  左宗棠打量了一下老者,只见他衣衫破烂,但无污迹,一头乱发白如雪丝,尤其是下巴上的胡须,白得纯净而轻盈,根本不像个要饭的叫花子。不由得心里暗叹,此人超尘拔俗,一定有些来头。
  左宗棠回头看了眼虞绍南。
  虞绍南也正望着他。
  棺材铺老板却说:“别听他胡说,他是个要饭的无赖。走,我带你们去看上等的柏木、柳木棺材。”
  说着,老板要带路去后面库房。
  虞绍南一听有柳木的,心里一动,对左宗棠说:“季高,还有柳木的。”
  左宗棠微微笑了笑说:“别急。”他心里明白,虞绍南深知他对柳木的特殊感情。他前半生住在柳庄,植柳不下万株,到了西北,总督陕甘,见西北荒地连绵,缺水少肥,他号召将士,广植柳树,仗打到哪里,就将柳树种到哪里,把那种不挑土质水劣的柳树种了一路。他喜爱柳树的生存能力,对柳树特别钟爱。
  这时,老者说:“别听老板乱语,他根本不认得木料,只顾挣钱,以次充好。他哪里有什么柳木棺材,那些都是杨木罢了。油漆时,加多了瓷灰、夏布,看似胶粘美观,实质是下脚料。”
  棺材铺老板要怒,被左宗棠打断:“请问老人家高姓大名?”
  老者哈哈一笑:“他们叫我老叫花子。”
  虞绍南说:“别自嘲了。”
  老者说:“我就叫老叫花子,别无姓名,你们也叫我老叫花子吧。”
  左宗棠抚须一笑:“老人家,人起名就是给人叫的,何必要隐忍呢。”
  老者仰天一笑:“这位军爷好笑,像我这种人,有何需隐需忍?我生来多难,一生贫困,连吃饭都得伸手乞讨,还有什么事看不开呢。”
  看来是碰上怪人了。左宗棠心想着,便有意问道:“老人家,依你之见,我这棺木,应该买那种好呢?”
  老者抚须,道:“军爷此言差矣,以你之貌,非金丝楠木不居,你今日买棺,不是你来日的寿终之材。你买这棺只是为心,可你心未死,只是为公,与私无干。”
  左宗棠吃了一惊,知是碰上奇人,心里思忖了一下,说:“何以见得?”
  老者顿了顿,说:“天有五星,地有五行,天分星宿,地列山川,然气行于地,地丽于天,因行察气,以立人纪。以你之身,供其之心,即星也,星落天下,即心归身,你不是此地之躯,也不是此地之上的星,绝不会落在这里。”
  左宗棠说:“那么,我这棺材,是买还是不买?”
  老者答道:“买。但买是运,买也是不幸。”
  “怎讲?”
  “买则有用,买则惹祸。”
  “最后呢?”
  “最后,”老者说道,“用过躲祸,祸过运来,最后就没用了,只好给我这个老叫花寿终了。”
  亲兵都力听着,大喝一声:“放肆!”
  左宗棠忙止住都力:“不得无礼。”左宗棠对相命玄学不是太信,听老者一番言论,知道此人精通相术,一通天地玄学使他觉有趣,至于他说的是祸是运,他不太信,但凭着一番奇论怪谈,他对老人很感兴趣。于是,他说:“既然这样,我不妨多买一个棺材,送你留用。”
  老者哈哈大笑:“多余。你的就是我的,等我用时,自然会去。”
  左宗棠也哈哈笑了起来,叫过老板,吩咐:“就买院子里的吧。”
  老者说声“最好”,自顾走了。
  二
  因为朝廷没有正式上谕,只命左宗棠督办新疆军务,在等待的时候,他以陕甘总督的身份下令各州府,利用平叛息宁之日,开始屯田。他还要求各路驻军就地屯田,以资军供,减少地方供给,也可积粮,为日后进军新疆备用。
  屯田的想法得到州府官员们的称赞,却引起一些将士的非议,说什么军士是打仗的,不是种地的,自古军粮供应来自地方粮道,兵去屯田,减省了地方供给,成了什么?
  左宗棠收到不少这类的上书后,召集了一次三军将领会议。他说:“屯政始于汉代,有军屯、民屯。汉武帝在西域屯田,宣帝时赵充国在边郡屯田,都使用驻军。建安元年,曹操在许下屯田,得谷百万斛,后推广到各州郡,由典农募民耕种,军民同屯,曹操的民屯不仅使曹魏强盛,也为日后统一全国奠定了雄厚的基础。一则使大批荒田得以开垦,二则又便于推广先进的耕作技术,获得高产。西北有大批荒田无人耕种,有的甚至几十里内外不见人烟,屯田条件这么优厚,我们也可以借此备些粮草,为进军新疆做些准备。也可以减轻些民众的负担,为国分忧。这是上等的好事,我们进驻西北,不光是为打仗,还要为西北的发展做些促进作用。”
  众将领不语。
  左宗棠接着说道:“我知道你们中的一些人不愿放下架子,以为有战绩,可以居功自傲,对屯田不屑一顾,这就错了。我们都来自农家,父母兄妹还在家里耕种,不能忘了老本。一边屯田,一边练勇,这是目前的根本,回去后,照我说的做吧。”
  众将领领命走了。
  兵事刚过,陕甘还是个烂摊子,要整治比较难。各省督抚、地方官员许多施政都不合时宜,左宗棠每天能收到许多地方官员的条陈上书,大多都交给虞绍南处理。批文调停,把虞绍南忙得晕头转向。有天,虞绍南对左宗棠说:“季高,你心在新疆的军情上,干脆上个折子,把陕甘总督让给我算了,我每天行的是总督之事,却无总督之职,亏透了。”
  左宗棠哈哈大笑:“只怕真把总督给了你,你早溜了,这责任一大堆呵。”
  虞绍南也笑道:“这官真不好当,还得担风险,当好当坏都不一定有好下场。”
  左宗棠听他这么说,便说道:“听你此话,是有所指吧?”
  虞绍南说:“我还是为那个赵履祥叫屈呵。”
  原来,赵履祥是留坝厅的县丞,为官不贪不占,清清贫贫,在民众中没有落下骂名,却叫左宗棠巡视时,给当场罢免了。
  那次,左宗棠巡视留坝厅,看到到处是破败的民房,贫穷的民众。他看了留坝厅的土地,不算太劣,还荒了不少地,贫穷的民众中竟然还有兄弟俩人合娶一个妻子的。左宗棠大怒,去县衙见县丞。
  留坝厅县丞赵履祥一听是总督到了,慌忙出来行大礼迎接。左宗棠一看这个赵县丞,心里就不悦。赵县丞一脸忠厚相,居然还穿着有补丁的官服。
  左宗棠问赵履祥:“你为何这般寒酸?”
  赵答:“本县贫穷,以俭朴为本,是下官的原则。”
  左宗棠顿生反感,还俭朴呢,一个县丞穿着带补丁的官服,让民众兄弟俩人娶一个妻子,看来此人没有什么能力。
  叫人一打听,果然乡丁反映,赵县丞常年累月如此,不抓不管,不贪也不占。
  左宗棠又问赵履祥:“你为官清廉,也不想法施政,为什么这样?”
  赵答:“为官清廉是做官之本,不设法施政,是不得罪民众。”
  左宗棠一听,气不打一处来:“那么,你是个好官,老好人了?”
  赵说:“这是我的为人根本。”
  左宗棠气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会儿才说:“赵履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说是有一个人世上不学坏,也不使好,一生平静,死后,到阎王爷那去报到,阎王爷让他下地狱,他不服,问阎王爷为何叫他下地狱,他应该上天堂才对。阎王爷说:‘你不好也不坏,枉在人世走了一遭,白浪费了一生光阴,就是罪过,因为你违背了人的善与恶的天性,是大罪,应该下地狱。’你觉得我讲的故事有没道理?”
  赵履祥直愣愣地看左宗棠半天,才答:“我懂了,听凭大人处置。”
  左宗棠说:“那么,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赵答:“我做人原则不能变!”
  左宗棠气恼地说:“赵履祥,你等着罢官吧,我不能叫你这样顽固不化的人把一个留坝厅害了。”
  赵履祥不气恼也不申辩。
  过后,左宗棠参奏了赵履祥,更换了县丞。
  这事在陕甘各州府掀起巨大波澜,大小官员纷纷上书总督衙门,说什么的都有,无非是说赵履祥为官清廉却没落个好下场,比起那些贪官污吏,一个没甚政绩的老实县丞,何罪之有?
  左宗常推开案头的一大堆条陈,叫亲兵都力当废纸送到伙头军那里烧了。
  虞绍南忙拦住怀抱条陈的都力,对左宗棠说:“季高呀,这样不好。”
  左宗棠怒道:“有什么不好?一帮子糊涂官,竟来质问本督,没有一点脑子。”
  虞绍南说:“赵履祥的事,是有些屈呵。”说着,感慨万端地叹了口气。
  左宗棠更加气恼,对虞绍南说:“绍南,连你也想不通吗?从一开始,你就劝我别太绝,连你也犯糊涂了!对于赵履祥这样的行尸走肉,为官一任,不造福一方百姓,唯唯诺诺,自恃清廉,却不勤政,受害的是民众,是朝廷。你想想,他吃俸禄,置黎民百姓于贫究、愚昧之中,这样的官员,能称职于父母吧?父母者,天降大任于斯,是为子民谋幸福,解决衣食住行,而不是置子民疾苦于不顾。只为自己的清名着想,这样的官其实最可恨。”
  虞绍南不语,默默地站着。
  左宗棠火气消了些,顿了顿,又说道:“老实、本分、安于现状,与世无争不是为官之本,这样的人只适合回家种他的一亩三分地。赵履祥的确有些屈,比起那些贪官来,他是委屈。但我绝不容忍他这样的人耽搁一方黎民百姓。至于那些为官不清,不廉者,本督也绝不轻饶,见一个杀一个,只要我还是总督,就容不得谁多吃多占,也容不得谁不勤施于政,当混混子。”
  虞绍南听到这里,对都力挥挥手,叫他抱着条陈出去了。
  左宗棠这才坐下,对虞绍南指了指椅子,示意他也坐下,接着说:“绍南呀,我这样做,是我的职责所在,你应当有同感。现在新疆落在列强手里,边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当务之急,是等朝廷降旨进军新疆,如果一旦那天来临,陕甘将是西征大军的后盾,偌大粮草要靠这里筹措,战事一紧,后方如果都是些赵履祥这样的草包,能有保障吗?”
  虞绍南点点头:“季高此言依是,我只看眼前,惭愧呀。”
  左宗棠哈哈一笑:“你那心思,当我不知?是怕坏了我的官名,连清廉的官也罢,日后留下骂我的把柄。”
  虞绍南摇摇头,不置可否地一笑:“我只有为那个赵履祥叫屈的份儿。”
  左宗棠说:“他屈什么?屈的应该是我等,后人肯定不会与我的这种做法苟同的。但为了黎民,为了即将西征的大军,留下骂名,又何妨呢。”
  两人相视,突发大笑。
  笑毕,左宗棠说:“绍南,现在开展军屯民屯,问题肯定不少,你我得多注意这方面的情况,尤其是军民之间的关系,重之又重,现在朝廷不明确西征的决策,驻军一久,难免与地方发生矛盾,屯垦的事一展开,唇齿相碰的事儿就多了。”
  三
  果然,时隔不久,河西走廊东起武威,西至张掖,有几个州县上书,告蜀军记名提督、副将徐占彪的劣行。
  左宗棠看着一封封告状书,大怒,遂唤亲兵都力,请虞师爷来。
  虞绍南忙赶来,见左宗棠一脸怒容,情知有要事,便不去点左宗棠的火,拿起他手头的文书翻看。
  看毕,虞绍南脸也阴了:“这太不像话了。”
  左宗棠怒气冲冲地说:“岂止这些,我敢说,三军之中徐占彪之流甚多,只是不知道罢了。绍南,徐占彪部夜入民宅,抢劫强奸,骚扰地方官府的事,一定要严加查办,这事由你去督办,徐占彪是刘典的部属,具体由刘典查明劣迹,严惩不贷。”
  虞绍南领命,传令给陕甘军务帮办刘典。
  刘典当即派人到武威、张掖去查徐占彪部的所作所为。
  半个月后,事情查明,徐占彪部属十二个营,在驻武威时就向地方上勒索了不少财物,名为军饷欠发,要稳军心,就没有严明军纪,部属骚扰了不少黎民百姓。
  张掖,是号称甘肃“金张掖,银武威”的膏腴之地,徐占彪部在驻张掖途经高台时,见到乌鲁木齐提督成禄。成禄不去乌鲁木齐上任,盘踞千里之外的金张掖,自认为是高明之举,就对徐占彪吹风,越往西走,越荒无人烟,不如在此地过几天好日子。
  徐占彪本是个贪财之徒,只因打仗还算勇武,才居功提升,听成禄这么一说,鬼迷心窍,便对部下放松纪律,任其胡作非为,他睁只眼闭只眼,光顾贪占。
  张掖地区民愤极大。刘典听其汇报后,大怒,将徐占彪副将一职罢免,又要参掉徐占彪的记名提督,报总督衙门,要将徐占彪及其营官斩首示众,以明军纪。
  虞绍南到左宗棠跟前给徐占彪诸人求情。进军新疆,恶战在即,需大量能征善战之将士,可免其死罪,将功折罪。
  左宗棠准请,徐占彪诸人感恩戴德,日后果然痛改前非,在收复新疆的战役中,立下功勋。
  在处理徐占彪一事上,左宗常发现了更为恶劣的一个败类,即成禄。
  左宗棠即派人前去高台,暗中调查成禄的所作所为。又对成禄这几年违背朝廷旨意,与朝廷周旋的卑劣行径的材料,作了整理。一整理,左宗棠发现,成禄这个满族旗人,可恶至极。
  原来,在同治六年,朝廷命乌鲁木齐提督成禄进驻哈密,为驻在巴里坤的乌鲁木齐都统景廉规复乌鲁木齐办粮道。六七年来,成禄始终畏怯,以粮运不断,卸过关内镇道,滞留高台,摊捐入粮,擅作威福。
  同治九年,阿古柏匪帮侵占了乌鲁木齐,新疆形势万分吃紧,朝廷严令成禄出关,增援督办新疆军务的景廉。成禄置若罔闻,视陕甘总督也为若有若无,不受节制。当时,左宗棠一心平战乱,也没多过问,成禄就滞留高台,在高台克扣军粮,截留景廉所部粮饷,使景廉也有了“有军无粮”的借口,滞步不前,置新疆安危于不顾。
  左宗棠气愤至极,要拟本参成禄这个败类。
  虞绍南闻之,急劝左宗棠:“季高,此事需慎之又慎,千万不要急躁。”
  左宗常说:“难道他成禄的罪名还不够革职查办吗?”
  “不是指这个,”虞绍南说,“成禄是旗人,自满清开国以来,汉臣都不愿和满臣过不去。你参他,无疑是给自己找麻烦。”
  左宗棠一听,火“腾”地蹿了起来:“旗人咋了?他视国家安危于不顾,抗命不前,已犯了大清戒律。何况,他克扣军粮,给景廉规复乌鲁木齐设下大碍,这样的人不参,实难平民愤。”
  虞绍南说:“不妥。”
  左宗棠叫道:“有何不妥?他一个小小的乌鲁木齐提督,我一个总督,参他失职、抗命,还怕他不成?”
  “不是这些,只因他是旗人。”
  “不管旗汉,不恪尽官道,就是败类。”
  虞绍南上前将怒不可遏的左宗棠按到椅子上,拉长腔调,道:“季高呀,你总是这样,意气直抒,疾恶如仇,这是你的做人准则,没有错。但是,您怎么不设身处地想一想,当今朝廷,满人天下,重旗轻汉,惟恐汉臣图谋不轨,总是用旗人牵制。就目前而言,新疆形势急危,您想挂帅征讨,但朝廷迟迟不下谕旨,硬叫景廉、成禄这些旗人哄着骗着,还不是朝廷把新疆视为满洲贵族的“禁脔”,不容汉族官将染指?现在大敌当前,我等屯兵养马,欲规复新疆,如果搞成满汉大臣互有间阂,朝廷还会放你进军新疆吗?”
  左宗棠说:“没这么严重吧,朝廷不会如此昏庸!”
  虞绍南说:“季高,你是朝廷重臣,朝廷理当不会黑白不分,但为了大局,该顾忌的还得有所顾忌。不是我说你,在处理满汉权臣的事上,你应该多参考参考曾国藩大人的处世尺度。”
  “学他?”左宗棠翻了一下眼,说,“委曲求全,谨小慎微,做官太累,不足取。”
  “季高,”虞绍南望着左宗棠,说,“曾氏所为,是不得已而为之。当年初办团练,受官府及绿营歧视,部属受绿营部副将清德欺辱,他上奏参掉清德,副将一职保奏了旗人塔齐布,却不保汉将,可见他用心良苦。”
  当年,曾国藩参掉清德的副将,完全可以保得力干将杨载福任副将,但曾国藩深知朝廷对汉人猜忌甚多,必须推个满人充当挡箭牌,并且名议上将满人摆在自己之上,就保奏了塔齐布。塔齐布只是个参将,虽无大才,却是个心不大的人,以后将他驾驭在曾国藩的手里。将一个湖南署抚标中军绿营的矛盾也化解了,还成了自己已的部属。这就是曾国藩的高明之处。
  左宗棠对曾国藩的所为一向有点儿不太看得起,过去时有微词,使曾国藩对左宗棠心有余悸。现在一提到曾国藩,左宗棠还是看法没变。
  左宗棠还是坚持自己的主见,虞绍南见实难劝说,就抛下一句“你爱怎样,与我何干”,愤然走了。
  左宗棠对诤友的无奈离去,略作犹豫,没有及时拟奏稿,就叫成禄钻了一次空子。
  成禄不知怎么得到左宗棠要参他的消息,深知自己民愤极大,慌了,便急忙召集自己的部属,名为出关,但畏塞外荒僻,走到玉门,还是停步不前,又驻在了玉门关。
  左宗棠闻之,气愤难忍。刚好,他派去暗查成禄的人回来复命:成禄的部属空缺很大,一直吃着缺饷,不论粮饷来之难易,他一直如数取盈。
  还有暗查到成禄在高台七年,勒索白银达三十万两,这在贫穷的陕甘,已残酷至极。并且成禄还养了一班舞女,天天饮酒作乐,败坏了高台纯朴的民风。
  加上成禄唆使湘军徐占彪部,扰乱地方,骚扰黎民。
  左宗棠忍无可忍,严劾成禄:
  成禄奉命出关,是为乌鲁木齐提督,七年以来,滞留高台,畏葸成性,视朝廷命令如敝屐。在高台克扣军饷,截留景廉所部粮草,且所部空缺甚众,报一军十二营,实为五、六营,而粮饷按十二营申报。长期驻扎高台,蓄养戏班。余近惑众湘军,唆使扰乱民众,实乃可恶之极。现当军务吃紧之际,该督弃乌鲁木齐安危不顾,违命未出关,又扎玉门,实难提携,相应请旨,成禄严办。
  奏折拟成,本想再添几笔,催奏西征之事,但想起虞绍南的一番话,怕朝廷认为他参成禄,是为了自己西征一事,叫人趁机做了文章,于是改变了主意。着人抄正奏折,即拜发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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