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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连载】三星堆(一)(二)

作品名称:【红尘连载】三星堆      作者:迷音      发布时间:2009-01-05 10:20:51      字数:7861

三星堆(一)




杜宇早就忘掉这是第几次听到祖母讲起昨日的世界,祖母说从前的世界是一棵栽在一片湖沼上的树,这棵树叫做建木,这片湖沼叫做都广之野。建木就像一根你不知道它有多长有多宽的筷子,都广之野就像一碗你不知道它有多大有多深的鸡蛋花汤,这根筷子不偏不倚地直插入这碗汤里,有生命的生物都生活在建木上,这就像筷子上爬满了馋嘴的蚂蚁。这碗无边无际的汤难免会把汤波泛上这根也是无边无际的筷子,这样一种不可想象的空间组合自然能够散发出同样是不可想象的浓香,所以蚂蚁闻香而来也是合乎逻辑的。杜宇边听祖母讲过去的事情边思考着,这一次他想象着鸡蛋花汤的香味,像以往一样流下了哈喇子,一种俗称“口水”的物质。
还没等祖母为故事做最后的总结——她每次讲故事都习惯做梗概式的归纳——杜宇就忍不住跑下竹楼,闯入竹楼下架空层的鸡窝里,从正在孵蛋的母鸡怀中硬生生地抢了几个鸡蛋,然后在母鸡哀伤欲绝的眼神的瞪视下消失在丛林中。他兴冲冲地在空地上架起青铜的三足盉,——古代意义上的锅,盉下点燃柴火,盉内磕入鸡蛋,注入少量水,待水滚起来,撒上葱花和盐,他以为这样一锅水煮蛋就是祖母想象中香喷喷的鸡蛋花汤。
杜宇将鸡蛋花汤盛在勾饰着云雷纹的陶碗里,这个碗的颜色如梦一样的朦胧,汤面上不见白气蒸腾,杜宇一仰脖就“咕噜噜”的全部灌下,他感到一股热气从嗓子眼经食道一路烫到胃的底部,这使他忍不住仰天长啸的一番,他的啸声在这座密闭的雨林里来回激荡盘旋,他的额头涔出了黄豆般大的汗珠。这一年杜宇二十四岁。
杜宇听奶奶讲过去的事已经十年了,在这十年当中有几年的时间杜宇就像布娃娃一样的木讷,但是对此祖母并不介意,她只在乎有人听,并不在乎听的人到底懂不懂。
祖母反复讲述的故事只有一个版本,那就是:从前的世界是由一棵建木和一个都广之野组成的,但是每次她都讲出了不同的版本。有一次她说建木就像一根长得不能再长的大蒜,栽在如同一块大得不能再大的鲜花豆腐的都广之野之中,鲜花豆腐的香味掩盖了大蒜的辛涩,使大蒜也散发出浓重的花香,那时候所有有生命的生物都生活在建木上。就像无数的蜜蜂和蝴蝶停附在大蒜上,它们大概以为在那里可以采到蜂蜜和花粉吧!可以使滋味难堪的大蒜变味甚至招蜂引蝶,那种香味是怎样一种浓烈法啊?杜宇听着听着不禁垂涎八尺,那一次杜宇一直等到百花齐放的春天去采集各个品种的鲜花,然后以花汁为汤和豆腐放在一块煮,做出祖母想象中的鲜花豆腐。
还有一次,祖母说建木又像一朵根茎无限长头盖无限宽广的金针菇,都广之野就像一锅粘稠濡香的八宝粥,杜宇的口水再一次从嘴角奔流而下,并花了一个月去筹备红枣、花生、绿豆等八样,合着硕大饱满的稻米一块放在锅里,文火慢慢地熬着,直至粘稠状,粥面不见匀出一点汤汁,这就是祖母头脑中的“八宝粥。”
在祖母的口中建木只有一株,但是建木的形状却变化无穷;都广之野也只有一个,但它的性状却一直在改换。在祖母的头脑中建木是一种竖直挺立的长条形的东西,它可以是蜡烛,也可以是牙签竹棍,也可以是各种长条形的瓜果蔬菜,比如香蕉、黄瓜、茄子,凡此种种,而都广之野是一种圆盆形状的物体,里面盛着一种类似于果冻状胶着但可以流动的流质,它可以是各种花色的粥,也可以是各种成色的勾芡以后的豆腐汤,还可以是呈凝冻状的蛋花、豆花,还可以是鱼香酱、豆瓣酱、草莓酱,凡此种种。
有些自觉想象力比祖母更丰富的人认为祖母口中的昨日世界,即建木和都广之野的组合是上古先民生殖崇拜在祖母头脑里的传承,因为祖母是从她的祖母那里听来的,她的祖母又是她的祖母的祖母那里听来的。这些人一般是和杜宇一样的年轻人,从来没离开这座热带雨林,长期见不到阳光,精力无法发散,难免产生一些了阴郁的想法。

在杜宇的印象中,十年的生活就是在祖母的声音中度过的,祖母的两片嘴唇就像演奏时的两片钹一样不停地开合。她变换着花样不断地讲同一个故事,杜宇不断地将这些花样转变成各色的美食。她不断地讲、不断地讲、不断地讲……他就不停地蒸、不停地煎、不停地炒……她因为讲得太多太过火了,以致于两边的嘴角到耳根处开始各裂出了一道裂缝,随着时间的推移,裂缝越来越大,突然有一天裂缝便不再是裂缝,因为上下颌终于完全分离开来了,祖母的嘴巴变成了跟提线木偶相似了。
自从祖母的嘴巴变成了提线木偶的了,它的开合幅度便变得很大,声音的分贝也随之提升了不少,这时只要她一开口,原本寂静的原始森林便突然会骚动起来,或者是原来热闹的森林刹时之间死沉下来。当他们和它们一听到“很久很久以前……”这些字眼,就浑身冒出牛痘一样大的鸡皮疙瘩,有的人或动物便猛地抽搐起来,口吐白沫;有的猴子突然感到一阵昏眩,从十几米高的望天树上摔下来;有的鸟刚好从这片树林的上空飞过,冷不丁这些声音如同离弦的箭一样射中它们的翅膀,它们的翅膀顿时一阵痉挛,痉挛之后又突然僵硬,它们也就像黑色的雨点一样落了下来……俗话说:人一背运连喝水也会咽死,说的就是这些鸟。总而言之,没人也没有动物受得了这种声音。
恐怕只剩下杜宇一人是祖母忠实的听众了,这让很多人一直怀疑他是个聋子。但他对那个故事本身已经不再感兴趣,让他保持热情的是祖母花样百出的修辞手法,他认为这里面蕴涵着层出不穷的菜谱,这就是他觉得还受得了的不二法门。
杜宇一度沉浸在对祖母叙述方式的揣摩中,沉浸在对各种菜式的花样、色泽、配料、烹调方法的想象之中,没有感觉到祖母声音的变大,也没有注意由于祖母声音的愈加洪亮让他右耳不断的拉长,他为了在祖母面前显示自己的乖巧,听故事的时候总是趴在祖母的腿上,右耳面向祖母的嘴巴——小孩采取这种姿势通常回被认为是挺可爱的,但杜宇当时已经二十岁了,还是保持着这种姿势,简直不堪入目——祖母声音的冲击波作用的范围也就局限于他的右耳区域,这种冲击波更像是一种核泄漏,使杜宇的右耳不断像狼牙一样的抽长。很长一段时间杜宇都没有觉察,这是因为他一直在研究美食忘记了洗澡,进一步忘记了照镜子,直到有一天他在长满浮萍和荇草的水潭里洗完澡,双手绕过头顶要束起披散开来的长发的时候,碰到猪耳朵般的软骨,他感到身体仿佛一下子悬在了半空中,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他忍不住把水塘当作镜子一照,才发现自己右边的耳朵已经差不多和他的头顶齐平了,而自己的左耳仍然保持原样,这使他的整个脸部看起来非常的不和谐。
他感到非常奇怪,以为遭遇到一个荒诞不经的梦,等他发现这不是梦的时候,他就不得不承认这是现实。现实是他的右耳已经无法在长回去了,于是他想了一个办法,那就是以后听祖母讲故事的时候调整一下位置,采取左耳面向嘴巴的姿势,让祖母的冲击波作用在他的左耳区域。这样保持了几个月,他的双耳就长得一般的大,左右取得了对称,和谐再一次回到了他的脸上。然后他又觉得耳垂到下腭之间显得过于空旷,耳垂以上又过度饱满,不免有头重脚轻之嫌。后来他为了弥补这个缺憾,他在祖母进入讲故事的状态的时候(祖母一进入状态,就会立即达到忘我的境界),趁机抽走了她头上的青铜发簪,在自己的两个耳垂上各刺了一个耳洞,然后把自己所喜欢的东西当作耳环挂上去。具体情况是:他右耳悬挂的是青铜制的小铲,左耳悬挂的是青铜制的小汤勺,将它们和耳朵系起来的是一条铜链,铜链的末端也就是穿过耳洞的是一只半月状的铜环,小铲和小汤勺的柄的中央各镶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璋。这是杜宇二十岁时候的情形,在这一年他的模样发生了巨变,由原本的正常向非正常转变,这似乎昭示着他的生活也将脱离正常,朝着非正常的轨道运行。








祖母换汤不换药地讲述着同一个故事,转眼之间就过去了十四年,在这期间,她的头发从乌黑茂盛变得银白稀疏,她的牙齿从洁白齐整变得赭黄缺漏,她的脊背从感叹号变成了问号,她从前可以在密不透风的雨林中健步如飞,如今也变得举步维艰,仿佛有一堵墙阻在她的脚下。
在祖母的眼里,杜宇也从一个小毛孩变成了一个长着一对狼耳朵的小伙子。在不经意之间,一切都在发生着变化,唯一不变的似乎只有这置身其中的莽莽雨林,其实雨林也在变化,只是它和人类的时间跨度不同,我们想用肉眼看出它的变化来,至少要等百年甚至于千年之后。祖母和杜宇觉得自己恐怕都等不到那时候,所以他们都不相信有这回事。
在杜宇的眼中,祖母唯一不变的是她的口齿依然像云雀一样的伶俐,而且比之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在二十年后的某一天,祖母不再重复那个远古的世界,她突然剑走偏锋,开始娓娓地讲起了祖父的故事。她之所以讲述另外一个故事,是因为她越发觉得杜宇长得越来越像他的祖父鱼凫氏,让她睹人思人。祖父在她的头脑中仿佛是渐渐孕育成形的胚胎,她的心是一只历经壮阔黑暗的蛾蝶,等到了破蛹时刻,飞到阳光当中去。
祖母头脑中的祖父往下降落,心中的祖父则往上升华,两个祖父在祖母的舌尖上汇聚交融,——一个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有悲有喜的祖父终于伫立在祖母的口中,他将祖母的舌尖当作跳板,向上一荡,从祖母张开的长条形嘴里弹射出来,飘扬在雨林温润的湿气中,进入雨林深处的腹地。
远离了祖母呵护备至的口腔,祖父化成了无数的如同水晶一般的碎片和无数的如同石灰一般的粉末,闪光的碎片和粉末先是在雨林上空盘旋,然后就都徐徐的往地面沉降,在沉降的过程中,它们不断的拼合和聚拢,到达地面的时候,所有的碎片和粉末消失了,这时祖父变成了一匹充满了运动神经的野马。他误以为这座雨林是一马平川的草原,撒开四蹄,亢奋激昂的在苔癣铺就的滑腻地面上来回驰骋,口中扑哧扑哧地喷着白气,不间断地发出夜莺一般的咆哮。这就是祖母的声音,即使咆哮也像夜莺的啼鸣一样的动听。
祖父仿佛是幽深的潭底浮上来,在杜宇的头脑中逐渐地明晰了起来,祖父平躺着浮出水面之后,双手撑住悠悠不定的水面,缓缓地在水面上立了起来,就像一只白天鹅抬起它埋藏在翅膀底下的长颈,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祖父在杜宇的头脑中从两维进入了三维空间,变得棱角分明,象一片脉络清楚的绿叶。
祖父的名字叫做鱼凫,对这个名字的解释有很多种,一是祖父的父亲希望祖父能既像鱼一样善于游弋,又像鹰一样善于飞翔,也就是希望他上天入海无所不能;一是曾祖父一辈子都生活在山区,大海只是存在于想象之中,所以他就希望祖父有一天能够像鱼鹰一样跨越高山大川,见到大海,并且不止要见到,还可以扎入海里去抓鱼,让后辈去实现他看海和吃鱼的愿望,所以将祖父的名字取做“鱼凫”,凫是远古时代的一种海鸟。还有一种解释是:古蜀人认为他们的神灵是鸟类,太阳神是鸟中之王,取鱼凫为名事实上蕴含着敬畏神灵的意思。这个名字之所以引来这么多解释,关键在于曾祖父已经逝去,他活着的时候城府很深,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所以引起了很多的猜测。所以祖父的名字就像一段没有见证者的历史,任凭后人去涂脂抹粉或者去抹黑。
鱼凫聚族生活山上,这座山叫做岷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倾全族之力在岷山之巅垒起三座高台,这三座高台耗尽了他以及众多头领毕生的精力,所以这三座高台之高简直无法想象。非这样表达不能适合所有人的付出,因为毕竟一个人除了毕生的精力之外,还能剩下什么呢。
除了鱼凫,没有人知道这三座高台的高度,只知道鱼凫从爬上高台到回到地面至少得花去两个月的时间,而且他回到家里时经常会突然栽倒不醒人事,祖母发现他身上有紫色的印痕,族中的巫医根据《易经》推断:这是由于长期缺氧所致的紫绀。有时候早晨起来蜀人会在高台的底下发现各种鸟的尸体,这些鸟除了头部出现粉碎性骨折之外,身体其他部位完好,所有的巫师和穿开裆裤的小孩都认为它们是撞击而死的,也就是它们是撞击在高台之上死掉的,由此可以推论连最大的鸟都无法逾越。可见高台简直高到离谱的程度,没有人知道具体情况的原因是它们是古蜀民族的禁地。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禁地,就像现在每一个企业基本上都有一个仓库,门口上写着:闲人免进,里面通常只能看到一个人坐在不明不暗的光线中,似睡非睡的样子。
祖父为什么要建起三座谁也不知道它们有多高的高台,也没有人知道,这又引起很多人的猜测,但最后猜测终归还是猜测,甚至有人说大概是存心为了引来众议才建造的吧。反正什么样的想法都有,祖父无疑在开启民智方面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无论这是否出于他的初衷。
有一天祖父上了高台,就再也没有下来过。第二天有一群土著的濮人从岷山上的森林深处出来征服了鱼凫的部落,据说前一天鱼凫好象是已经意料到了这回事,把锅碗瓢盆和柴米油盐一起背上了高台,因此后来被迫迁徙的部众之中很多人就抱怨,鱼凫建造高台纯属是为了逃跑。
鱼凫的部众一窝蜂地从岷山迁徙下来,像山洪一样从山上倾泻下来,等到他们到达了安全地带,还不清楚自己当初为什么要逃,当时没有人做出起码的抵抗,没有人牺牲,只是有人在途中头碰在石头上或者跌落山崖,这只能算他们倒霉,算不得牺牲。这样一来,濮人的动机便变得很模糊,蜀人的行为也就变得很奇怪,濮人从森林中举族而出的目的也有可能并不是想征服蜀族呢。
在逃亡的部众当中就已经有杜宇的存在了,当时他刚好十岁。
祖母叙述完祖父和本族的大背景之后一般会讲到她年轻时曾经遇到过无数的危险,这些危险通常只有在祖父突然出现的情况下才通通得到了化解。
祖母说:“有一次,我失足从悬崖上跌落下来,在半空中我忍受不住那种急速的下落感,就晕了过去,等我醒来时,看到自己横躺在一个男人的臂弯里,这个男子看样子很躁热,汗水顺着他的脸颊哗哗地流向他全身的各部分,再从他身上淌出来,浸湿了我的衣裳。刺鼻的汗臭味刺激了我的神经,我一下子挣脱了他的束缚,并且先指了指了自己身上,再指着他的鼻子说:‘喂,这可是我昨天刚穿的柞蚕丝哪!’我知道是他救了我,但还横加指责,这本来是不符逻辑的事,但更不符合逻辑的是那个男子非但没有因为我的无礼而愤慨,反而露出了神秘的微笑,并且紧张着直打摆子,汗水从像流水一样变成了像瀑布一样地从他的头顶泻了下来。”
这就是祖父和祖母第一次见面的情形,祖母又说第一次见面居然就是他救了她,注定了他们之间就是救赎和被救赎的关系。
祖母讲完了一次危险后都会欲言又止,第二天再继续讲第二个危险,以后便习惯成自然,她平均每天讲一个年轻时遇到的危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就碰到了三百六十五次危险。照她这样说,年轻时她每天都充满了危险,仿佛她爱上了危险,所以与危险如影随形。但是所有的危险通常都由于祖父的突然出现而烟消云散了,我这才知道,她现在爱上了危险是因为当时爱上了祖父的缘故。
我发现祖母年轻时的生活如果属实,那么它就是一部好来坞似的惊悚片,祖母就是电影中独一无二的女主角,她在结局来临之前一直是一个倒霉蛋。祖父就是电影中独一无二的男主角,他生活的全部就是拯救那个独一无二的倒霉蛋,让她不致于倒霉透顶。好不容易结尾终于来到,男主角不顾一切地拥吻,女主角不顾一切地配合着他,仿佛在这颗球星上剩下他们两个人类,这时所有的观众一般都会恍然大悟:这才是真正的爱情!
祖母大概是这样想的,祖父只能拯救她一人,因此她务必要天天碰到危险,要是哪一天危险不来,她就只好自己找上门去。所以年轻时她不是经常从悬崖上往下跳,就是经常钻入大蟒蛇的洞中;不是经常将大动脉割破,就是经常将脖子伸进悬挂在枝干的白绸之中,将自己悬在半空中;等等。总之她绞尽脑汁想尽了一切办法让自己一直深陷危险之中,她的这种行为无疑更像是在自杀,但我和杜宇都清楚她之所以这样做,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等待祖父的出现。而令人兴奋的是,祖父真的每一次都如期而至。她从悬崖上跳下,他就会在谷底摊开臂膀将她接住;她钻进大蟒蛇的洞中,总是发现祖父已经将大蟒蛇杀死在里面了;她将动脉割断,祖父总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二话没说就将嘴巴贴在她的伤口处,好像他很口渴似的;她在树林里要假装上吊,每次都发现她的双脚完全不能悬空,因为她的双脚每次都踩在祖父的肩膀上,她的脚往哪里蹬,他的肩膀就往哪里跟,好像她的脚是一粒乒乓球或者羽毛球,他的肩膀就是一副球拍一样。祖母说祖父的肩膀宽阔厚实,就像一艘稳稳当当的帆船,她站在船上才不会沉入生活的海洋。如今这艘她原先坚信永不沉没的帆船已经沉没了,这件事让她从此以后变得很不自信,所以一提起这件事,她的老眼里总是闪烁着泪花,好象她该为这件事负责似的。
祖母年轻时每天没事可做,就天天去寻找危险,好像今天那些吃饱了没事干就去寻求刺激的二流子。年轻的时候她可以自己去找,等到老了,她只好在想象中去找,也就是说她经常把自己年轻的时候想象成一个二流女子。她觉得她那时侯应该当一个二流子,天天去冒险,这样她就可以天天看到祖父神秘的笑容,祖母说这个笑容现在想起来还是很迷人的。可惜她当时只成为了泼妇,而没有成为二流子,而如今她已经看不到那个笑容了,所以感到后悔莫及。
在杜宇的印象当中,他只见过祖父三次面,虽然只有三次,但每次都记忆犹深。
第一次是在建造高台的工地上,巨大的石块和木从远处运过来,祖父骑在一头大象上,大象慢悠悠地走来走去,与此同时祖父扯开嗓子呼喝着粗犷而又急促的劳动号子,指挥着他的臣民。这时他可能觉得大象的步伐跟不上劳动号子的节奏,和工地上热火朝天的气氛很不协调,于是他顺着大象的肚皮滑下来,然后像一名非洲鼓手一样绕着三座高台的台基奔跑了起来,口中源源不断地迸出单音节的字眼,仿佛他正在全身心地投入一场战争、一场狩猎或者一场祭祀。杜宇看到祖父的皮肤在烈日的映照下泛着青铜器一般的光泽,他的头发像黑夜一样漆黑,奔跑的速度和迎面狂风的撞击将它直直地抛甩在身后,就像一面黑色的旗幡一样。
杜宇第二次看到祖父是近距离观看的,祖父的脸隐藏在一副青铜的面具之下。他在门口突然闪现又突然消失,让杜宇误以为祖父就长着这副模样:两只眼睛是斜斜地往上竖起来的,分不清眼球和眼白,几乎占据了整个前额;两只耳朵和两边的脸颊一样长,脸部中间赫然隆起了一只巨大的蒜头鼻子,嘴巴似乎只是一条细线,因为嘴唇很薄,几乎看不见,这条线横贯了整张脸的下部,而且往下瘪了下去,就像一张已经掉光牙齿的唠唠叨叨的老太太的嘴巴。这张面具对杜宇起到了先入为主的作用,从今往后杜宇一想到祖父就会想到这张面具,而祖父长成什么样他反而记不清了。反正有人记清就可以了,这个人就是祖母。她一直说祖父是世上长得最英俊的男人,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出现,这种话一度让杜宇对自己的相貌失去了信心,于是他就逐渐和历史上所有真正的男人一样,不再需要一面镜子,而是让众人成为自己的镜子。
第三次看到祖父时杜宇已经知道自己的民族受到了土著的濮人的攻击,正要准备溃退,祖父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跑回家里,身上泛着青铜器的光泽,那一头厚重的长发也已经割了去,只剩下一个残留发茬的光头,据说这是为了减少逃命的阻力,而说这些话的人都是逃兵,在逃兵眼里每个人都有可能是逃兵,因此他们的话不足采信。当时祖父风儿似的回来,手中提着一把赤金一般的青铜宝刀,刀柄的一面锲着一只虎,另一面的正中镶着一枚巨大的玉边璋,那些逃兵又说乃是那把宝刀极其贵重祖父才不感舍弃的。祖父把宝刀杠在肩头上,挑了柴米油盐连夜上了高台,从此再也没有下来过。听族里的老太太说,在祖父上高台之前,祖母是族中最为安静乖巧的女人,自从祖父仙去以后,她才变得絮絮叨叨的。这也是杜宇第一次接触到死亡,在他看来,死亡就是上了很高的地方以后再也没有下来,它能够将祖母的樱桃小嘴变成一张厉害的性感大嘴,换句话说死亡能够将原本沉默寡言的人变得口若悬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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