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逆流而上(完结篇)
作品名称:白云深处 作者:友韦 发布时间:2013-07-05 11:34:56 字数:8087
天空中乌云翻滚,闷热的树叶间没有丝毫风迹,蝉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一只漂亮的小公鸡飞到墙头上,扑棱着翅膀伸着脖子练习啼叫,那沙哑青涩的声音不由将静下来的人的思想引向过去,那是一种叫做“某年某月某个不清晰却叫人怀念”的感觉。
“爸爸十七岁就去山西小煤矿,一干就是几十年……直到我出生时才回来,现在我终于长大要赚钱了,他却一天福没享……”江月坐在妈妈面前说说停停,不敢抬头,他知道妈妈的脸已经布满忧伤。
“我想去一趟他曾经去过的煤矿。”江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慢慢抬起头。
“去那做什么?”妈妈惊诧地问
“去打工。”
“为什么?”母亲暗淡的眼神中抑制不住惊恐,不停摇头。
“我只去干两个月,赚到学费就回来。”
“不行,太危险了。”
“赚学费是一个原因。”
“还有别的原因?”
“嗯,我以前和爸爸交流太少,现在他不在了,我却几乎不了解他,我必须体会一下他从前经历过的苦难!”外面的雨随风噼里啪啦地砸下,屋檐、树叶、泥土同时聒噪,蝉停止鸣叫。
“都二十年了,哪有儿子不了解爸爸的?”妈妈用陌生的目光打量儿子。
“我也不知道,除了他去逝前的情景,他在我心中一点都不清楚,这种感觉好痛苦。”江月望着雨中混乱的天地,说,“妈,我想去。”
妈妈颤动着肩捂着嘴,泪水悄然流淌。
午夜屋后渠塘传来阵阵蛙鸣,向诡异的黑夜呐喊,秉承了生命无与伦比的嘹亮。江月来到妈妈的床前,自从爸爸去逝后他才明白什么是至亲,就算近在咫尺近在眼前,也会抑制不住地想念。妈妈流淌着哀伤的浅梦被昏黄的灯光抹去,睁开眼心疼地看着江月。痛苦地权衡之后,她颤动着嘴唇喃喃地说:“如果你要想去就去吧,家里欠债太多,已经没钱给你交最后的学费了。你不喜欢说话却是个坚强的孩子,要去就去吧……记得隔两天就给我打一次电话,赚到学费便回家。”
当至亲的爱无力到苍白,痛苦的选择就出现了,面对这种痛苦,经历过的人永远都无法说出,如同藤葛缠绕在心房,忽略时间隐隐作痛。
微白色的尘土飘扬起伏渐渐远去,从斜南云天刮来的浩荡山风带着苍凉皈依盛大的死亡。飞鸟采集完明媚的阳光落回枯枝阑干的巢,蝉的山歌像是迷失在空间的罅隙,若隐若现。大地炙热的肌肤灼痛了异乡来客的悲伤,遥远曲折的山路迂回着曾经晋商颤抖的思想。江月脚步的句号是千山深处的一座小小的煤矿。他背着夙愿,沿着父亲的生命轨迹逆流而上。
柱子坐在简陋的煤矿门口,沉默地吸着劣质香烟,散落的烟灰被脚下细风把玩。
下午,山风落幕,云雀散场,野草静默,时光暗殇。
汗涔涔的江月一身尘土站到柱子面前,柱子送给他一个黝黑的饱蘸阳光的笑容,然后指着身后扎根在半山腰响着机器轰鸣声的煤矿说:“当年你爸和我爸下井的矿就在这座山后面,那里的煤早采完了。”江月仰望着后面的山,蓝天白天下它曾经的伤疤狼藉全部归隐了莽草、灌丛,和稀疏的树木,仅留下一种似曾相实的温馨和思念。他的嘴角扬起一缕微笑,这里埋藏着爸爸半生的时光,他现在来取回,然后用一生来珍藏。
夜晚悄然来临,千山沉默在清凉的暗淡之中,平顶窑洞上着修长的野草随风飘荡,天籁化成似有似无的羌笛,悠然悲伧。煤矿安全科科长——一个年逾花甲善良的老人,在食堂遇见江月,他手中还端着咸淡不匀的粥,坐到江月的身边,先是一阵沉默,然后用生硬的普通话说:“听说了你家里的事,你今年多少岁?”
“二十一岁。”江月停下手中的筷子淡淡回答,他不想被过多人谈起他和他的家庭,不想得到怜悯。
“大学还没毕业?”老科长人称雷师傅或老雷,岁月的犁铧在他脸上划出无尽的沧桑,他消瘦的脸长出不少老人斑,微驼的腰已无法展直。他与江月的爸爸有几分相似,但他的眉头处处紧锁,而江月的爸爸清瘦的脸上时时露出笑容。
“毕业了,但最后一学期学费没交,还没拿到毕业证。”
“唉,太可惜了。要是你爸没出车祸,没病没灾的还能再活二十年,而且你也不用来这打工了。”雷师傅喟叹一声,对待生命他觉得八十岁是个比较合理的数字。还有二十年,他不想过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因为敢为生活来这个死神常临的私人煤窑打工的人,没几个害怕死亡,相反他们又比害怕死亡的人更热爱生命。来这里的人都会有一段凄凉的故事,或是被命运遗弃,或被命运玩弄,但追溯生命的应该只有江月一个。当然,所有人都已为他只是为了学费。他不反驳,也不想反驳。
见江月没有回答,雷师傅说出心理话:“你还是到我这干吧,挖煤辛苦,危险又大,这个矿每年都有死人,十个有八个是挖煤或是掘进的。我是负责矿井安全,井底缺少个防尘的人,你过来帮我。活不累,危险性小,一天八小时,一个月两千五。”
这个未曾某面的老人之所以如此语重心长,是因为他有两个忤逆的儿子,江月的出现给了他关于儿子久违的安慰。“怎么不说话了?就算你不怕危险也要替你妈妈想想啊。”这句戳破了江月心间包裹悲伤的一层薄薄的坚强,他点一下头,随后将脸埋到碗里,不想让别人看见他软弱的表情,“嗯!”
吃完饭后,柱子光着上半身站在二楼宿舍门口栅栏前,抽烟。江月伏在栅栏上,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同时给叶子回信息。已是晚上八点多,西方群山深处仍残留一抹淡淡霞光,“这里的天这么晚都没黑?”
“那是,九点多才黑得彻底。”柱子望着明亮的星辰闪烁在清澈的天空,心情不错。
突然,有古怪的叫声从山下茂盛的核桃树黑影中传来,像是布谷的声音,又不太像。“这多么山中一定有什么野兽吧?”江月问。
雷师傅端着茶杯顺着楼梯走上来,接过话茬说:“以前半夜会听到狼嚎,现在没有了,偶尔能看见个山猪就不错了。”
“看见前面两棵树没有?”柱子饶有兴趣地指着不远处玉米田里长着的两棵高大的楸树。
“看见了。”这的风景很好,粗犷苍凉,加上这的人朴实善良,初来乍到的江月不由被渲染,心情开朗不少。
“传说嘉庆年间有对姐妹花死了,就葬在那里,后来她们的灵魂没有投胎转世,而是化作两棵楸树,相互依傍,一直到现在。你看,像不像两姐妹?”柱子把别人给他讲的趣闻声情并茂地讲给江月。
“哈哈,尽胡扯。”雷师傅笑着说:“人家小江是大学生,才不迷信哩。”
柱子瞥了雷师傅一眼,“你还别不信,这世界上绝对有神神鬼鬼。”
“我活这么大还没见过呢,你见过?”雷师傅依仗年龄积累的资本反驳道。
“别看你六十多岁,照样有许多事情你不知道。”柱子也不依不饶起来。
这里,我来对了!江月微笑着把这条短信发给叶子,然后收起手机,让风尽情吹动他的头发。
宿舍很简陋,只留一个走道,其它空间全被砖块和木板搭成硕大的床霸占,二十个人睡觉绝对没有问题。床北面五六个人闹闹哄哄围在一起打扑克赌钱,床南几个上白班的人已经呼呼大睡,床中间有几个人坐着抽烟聊天。江月就柱子身边躺下,整间屋里除了他和柱子,其余人基本上都已经四十岁以上,中年人占主导地位。柱子躺下歪着头玩手机,江月百无聊赖,不由后悔来时匆忙忘记带两本书来。孰料,雷师傅抱着一床被子进屋来,“小江给你床被子。”
“不用了,我不冷。”江月推辞说。
“呵呵,你别看是夏天,半夜还是会冻得你直打哆嗦,温差大着呢。”雷师傅不由分说将被子放到床上,又拿过两本书,“我识不了几个字,在床底翻到的,你没事可以嚼嚼。”
“太好了,正愁没事干。”江月接过书,一本是没有封面泛黄的《红楼梦》,另一本只有一半,应该是余秋雨写的《文化苦旅》,“两本都是好书。”
雷师傅点点头说,“明天八点半上班,早点来我宿舍,我带你下井。”
江月点头送走雷师傅,柱子目不转睛地玩着手机里的俄罗斯方块说:“雷师傅是这里心肠最好的,跟着他你吃不了亏。”
次日,清晨微寒,江月穿着短裤站在自来水管前刷牙,冻得一身鸡皮疙瘩硬邦邦的。再看其他人,很多都穿着毛衣出来,他心里不禁叫苦,这不是盛夏嘛?
气势汹涌的朝阳从东面飘渺的群山后升起,将纯净的明亮的阳光射到半山腰。上白班的人们纷纷带着铁锹等工具,腰间黄色牛皮裤带上别着电池,安全帽上顶着个矿灯,大吸几口烟,然后在快接近矿井地方扔掉,有说有笑地没入进黑黢黢的矿井中。江月提着工具包,跟在雷师傅身后,一步一步朝井口走去,“这有多深?一眼还看不到底呢。”
“四十多米吧,台阶湿滑,要千万小心,一滚下去就没命了。”雷师傅紧锁眉头,穿着的胶鞋重重踏在台阶上。
“噢,那每次上来也挺累的吧。”井下冷风阵阵吹来,虽然穿着棉衣,江月还是能感觉到寒意。
“是啊,你刚来一定会爬着累,不过习惯就好。”接下来雷师傅又神情凝重地给江月讲了许多要安全方面的知识,还不时举个常见的命案,听得江月毛骨悚然。
矿井下是一个残酷的世界,寒冷的深渊。没有灯光的情况下,可见度是零,任何旮旯都是一样,如同固体的黑暗不可分割。江月拖着水管躬着身体艰难地穿行在每个隧道,然后用清冷的水冲刷去附在岩壁上灯光下反光的厚厚煤灰。回风道里的乏风带着浓浓的刺鼻的炮灰滚滚而来,滚滚而去,不时沉闷的放炮声带着巨大的气流压过,压得耳膜很不舒服。有些废弃的隧道一样要清理,里面往往旧物零乱,一片狼藉,时常会出现冒顶,特别是老有碎石坠落的地方。雷师傅总是走在江月的前面,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不允许江月一个人到废弃的隧道里去。
有一次,在黑暗一隅休息的时候,江月惊奇地发现头顶横在隧道上方的尚未腐朽的一截柳木长出几枝鹅黄的嫩芽,小巧精致娇嫩得让人心疼,在地下四十多米深终年没有阳光的地方,居然会长这这样柔弱且坚强的生命?
雷师傅坐在一旁,叹息一声说:“来,坐下歇歇。”
江月应声找个相对干燥的地方坐下,指着长出柳芽的地方说:“那上面空了很大一块,填满了木柱,以前发生过冒顶么?”
气喘吁吁的雷师傅平静一会,疲惫地说:“发生过,去年一个四川人带着媳妇来这打工,就被砸死在这。”
“那他媳妇呢?”
“她没回去,在山下的村子里开了个小商店。”死亡在雷师傅身边如深野的花不时绽开一朵,至今已经很难记得那些曾活蹦乱跳又陡然消失的人有多少。他也被许多死亡威胁过,先是害怕接着恐惧然后伤感再后麻木最后则是无端怅惘。
江月多么希望有冥冥之中这一说,这样他就可以将这稚嫩的柳芽理解为死者冥冥之中对生命寄存的希望。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些柳芽渐渐夭折,新的嫩芽又会从别处斑驳的树皮下挣扎出来,重新为江月演绎生命的执着。
不知觉间,江月来矿井已经近一个月。这里黑色几乎是他全部的生活,清晨与傍晚的灯光和月光成了他所有的光明。
一天,夤夜,人心灵和梦境最接近自然的时候。江月被雷师傅叫醒,早晨会有上级领导来检查,必须把一些废弃的隧道里的煤尘给清洗掉。为了加快效率,雷师傅和江月分开,一人负责一条隧道。江月揉着惺忪的眼睛,捏着水管仔细均匀地冲刷着漆黑的岩壁。远处时有放炮声闷响,寒冷和困意搅得人头脑发蒙。倏尔,江月脑中突然掠过一个念头,像是被清冽的水浇过,顿时清醒,父亲以前会不会也有这样的感觉:世界漆黑一片,前后不见人影,只有风声煤尘闷响炮烟阴冷和恐惧,恍惚中如置身另外一个世界,天地无光,孑然一人守着摇晃的灵魂……
就在他感动于体会到和爸爸曾经的心境时,一块碎石砸落到他的安全帽上,猛然抬头,还没看到上面什么,只听“哗啦”一声,他条件反射一般向后踉跄一步,一屁股坐到湿淋淋的地上,与此同时一块近千斤重的巨石轰然坠地,碎石乱溅。仅仅一步之遥,跨越生死的一步,死神的列车与他擦肩而过!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有脚步声,涣散的魂魄渐渐凝合,他感觉到额头上沁出的汗带来的凉,同时感觉到有暖流从面颊流下,用手一摸,伸到矿灯明亮的光芒下,是血。那巨石尖锐的棱角划破了他的脸,而他却未察觉。
匆匆赶来的雷师傅远远听见了冒顶的声音,心中倏地痉挛一下,加快脚步跑来,眼前的一切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同时又暗舒一口气。雷师傅赶紧用水洗去手上的煤灰,从怀里掏出一张柔软洁白的卫生纸,然后小心地擦拭着江月脸上的血,伤口虽长,但不深,血一会便止住了。“幸好你退得及时,幸好没划到脖子上,幸好没事,不然……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来这呢?老糊涂了,真是作孽啊!”雷师傅扶起江月,不停地自责着。这番话令江月感动,他用手捂着脸站起来和雷师傅一同朝出口走去。虽然在这阴冷的地方,但他的心里如沐阳光,他从这位善良的老人身上看到了父亲的身影。
走到地面时,一夜的疲惫加上惊魂,让他们体力透支,于是干脆坐到矿井口的岩石上。朝阳杲杲,撒下蕴涵无限生机的阳光,少顷便驱散了残留在他们肮脏的御寒旧衣上的寒冷。“雷师傅这么大年纪为什么不留在家里呢?”江月撕下粘在脸上的卫生纸,脸上的血已经凝固。
雷师傅叹了口气,眉头紧锁,说:“唉,我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结婚早,当时手里有点钱,就给他盖了二层小楼。小儿子结婚晚一些,我没钱再给他盖楼,就让他们和我们住一起,没想到儿媳比他还不讲理,结婚没到一年就把我们赶了出去。老伴身体不好,儿子们没用,我不出来打工怎么办?”
江月无言以对。这样的例子太多,特别是在农村,默默死去竟然成了老人最应该做的?
有一天傍晚,江月走下山,来到山脚下的村庄。夕阳西斜,云霞叆叇,朴实的村庄很宁静,远处几个村民围在一起说笑。江月注意到一个老人,从来得那天他就注意到了。那老人干巴黝黑,下巴和脑袋头光滑油亮,穿着尖头布鞋,瘪着嘴,喜欢整天坐在窑洞前晒太阳,耄耋光景,虽然是行将就木的年龄,但他脸上的祥和却看得人心生美好。
江月来到一家小商店,店里一位妇女正坐在电视前看喜剧片,商店的商品显得很阵旧,或许店主谙熟村民没那么讲究,所以保留许多早已泛黄的商品,不过容易过期的食品不多。
“有黄纸么?”江月问。
那妇女依依不舍地将目光从电视上移开,走到柜台前说:“有,烧给神的还是烧给鬼的?”
“烧给人的。”
妇女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说:“你在煤窑里打工?”
“嗯。”
“你这么年轻怎么想到来这的?”
“赚学费。”他不想过多解释,这个理由足够了。
接过黄纸付完钱,他听到那妇女自言自语道:“明天我也该给那死鬼烧把纸去了。”
第二天清晨,下着淅沥的小雨。江月早早起床,穿着胶鞋艰难爬到湿滑的山顶。清冷的山风夹着细雨斜落在茫茫群山上,悄无声息,山间飘荡着淡淡的岚汽,偶尔有鸡鸣声从山下传来。他背对着风雨,从怀里掏出粗糙黄纸,点燃,然后一张一张揭开,烧到一半就撒手让风吹走,轻飘的灰烬在风雨中乱舞,然后被细雨打落。今天是江长军去逝百天的忌日。江月真的希望有冥冥之中,希望冥冥之中清贫劳累一生的爸爸能够收到他烧的纸钱。
黄昏时分从井底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晴朗,地上干无一丝水迹,覆着灰白色的粘土的山像一块巨大的海绵。洗完澡回到宿舍,江月听见几个人正在闲聊山下的那个寡妇,刚才她在矿门口烧纸被甲方老板大骂一顿,说是不吉利。
“她也真够可怜的,本来和丈夫来这打工挣钱给儿子治病,没想到不到一个月丈夫就死了。”一个近五十岁的室友老藤伤感地说。
“那她儿子呢?”柱子关心地问。
“矿里赔了她二十万,儿子的病治好了,算是一命换一命吧。”
“那她干嘛不回家,儿子怎么办?”
“儿子给他爷爷奶奶照看,听说她想留在这给他丈夫烧三年纸再回家,正好那时儿子也应该上学了。”老藤掏出半盒烟,取出两支扔给柱子一支,另一支示意江月,江月摇了摇头,他便放到自己嘴中点着,“那女人的也够坚强,听说从来没人见她哭过,又这么讲情义,真是好女人呐。”
说着老藤突然噤口,陷入沉思,黯然伤神。他的妻子几年前去逝,儿子又因误杀人而入狱,耐不住寂寞的儿媳丢下三岁大的孩子跟别人跑了。无奈之下,他只好把小孙子交给上了年纪的老母,自己要趁这几年尚有些力气给孙子攒些将来的学费。
虽然危险艰苦,但江月心情越来越轻松,和这些经受过苦难又善良的长辈们生活在一起,他感觉到生命前所未有的张力,而且最近矿里一直没有出现过什么故事。他以为这样令人欣慰的情形会一直保持下去,后来想起才感觉那只是风暴雨前的宁静。在他来这六十多天的时候,深夜,外面下着瓢泼大雨,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阵骚乱声,井底发生冒顶,掘进队五人全部被埋,无一生还。
随后几天矿上乱成了一锅粥,先是上级领导赶来查封,再是死者人属赶来哭闹,然后乙方老板携款潜逃。工人们只好找到甲老板讨工钱,但甲方老板拒不认账,理由是民工的工资早已经被拨到乙方老板的手中,他没理由再多出一份钱。
煤矿沉浸在惊慌失望愤怒和哀伤之中,随后便是无奈的沉默。没有拿到钱的人不知该怎么办,特别那些淳朴又急需要钱的人。
晚上,江月给老熊打了个电话。老熊爽快地答应了他,学费可以先帮他掂上,只希望他早点回去,和他一起工作。回到宿舍之后,柱子犹豫一会,说:“江月,我还存了点钱,要不你先拿去交学费吧。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这么多天你吃了不少苦却没拿到钱,我对不住你!”
“说什么呢,这又不关你的事。学费我已经让我同学帮我掂上了。”江月笑着说。
“要不你先回去,再找工作。我留下,矿上人都说了,打算过几天去县里告甲方老板,如果能拿到钱我会先帮你领,回去再给你。”
“嗯。”江月感谢地点头,望着外面山峦重叠的景色,有些不舍,但他答应妈妈不在此久留。没想到一切结束的这么快!惆怅之余,他想起了爸爸,现在他可以真正地安息在儿子心里了。
傍晚,晚霞恣意地燃烧在西天,淡薄的月亮印在空中。山上栽满了果树,黄灿灿的杏和青涩的小苹果坠满枝头,在微风轻抚下散发着极淡的清香。江月爬上山顶,遥望远方,无穷无尽、苍茫的群山在晚岚下渐凉。
“下班了没?”江月给叶子打电话。
“嗯,刚下,正打算买菜回去做饭呢。”叶子笑着说。
“我打算回去了。”
“好了?”
“什么好了?”
“你啊。”
“好了,呵呵,我觉得自己现在什么都能做,浑身充满了力量。”江月低头找了块石头,坐下说:“你在身边帮我留意一下,有没有适合的工作。”
“怎么,想接近我?”叶子咯咯地笑着说。
“嗯,想追你。”
“嘿嘿,那你可要努力了。我在现在可是我们公司的一枝花,我可是炙手可热的,我的要求可是很高的,我……”叶子的声音沙哑了,“你这个混蛋!”
手机在耳畔停留,江月不再说话,静静地听着叶子抽噎,任晚风吹凉他的脸颊。
次日清早,江月和想回家看孙子的室友老藤扛着行李走出下楼,眉头紧锁的雷师傅出现在他们面前。他把江月叫到他的宿舍,关上门从怀里掏出一沓钱,说:“我今天早上找到甲方老板和他说了你的情况,他交给我的。”说着把钱递出去。江月惊喜地接过钱,开心地把钱数了一遍,五千四百块,学费有了。
江月感激地看着雷师傅不知该说什么是好。见他这么高兴,雷师傅舒开眉头轻轻一笑,说:“回去吧,领到毕业证,好好工作,好好孝顺你母亲。”
“嗯!谢谢你,雷师傅。”江月收起钱,看着这个慈祥羸弱的老人,想到今生可能再也见不到面,心中感情翻滚得厉害,依依不舍地打开门,离去。
来时的一切伤感全部蜕变了,变成一份洒脱,江月迈着轻快的脚步和老藤走在崎岖的山路上。走了很久,他不禁回头遥望身后绵延起伏的青山,心头顿生感伤。每个生命都有一段传说,伟大的太少,平凡的太多,能有几个平凡的传说被善待过?多是随着生命消逝化成一抔黄土,然后渐渐落寞在时间的长河。
“恐怕钱是悬了,甲方老板上头的关系很硬啊。”老藤无奈地说。
“没事的,雷师傅已经把我钱要来了,这说明甲方老板还是有良知的。”江月安慰他说。
“什么?”老藤先是一阵惊喜,随后重新落入黯然之中,“甲方老板是出名的冷血动物,不可能给你钱的。”
江月心头一惊,明白了他的话,低下头不再说话。
老藤沉默一会,感叹一声,“雷师傅是个好人呐!”
良久,江月停下脚步,抬起头,仰望平静的天空。
瓦蓝的天空,盛大的白云悠悠,阳光下是那么圣洁!他看见爸爸,看见他带着他第一次踏进生机勃勃的大学校园,看见那古树掩映下的教学楼和宿舍,还有那树荫下石凳上畅谈的男男女女;他看见妈妈慈爱的笑容,看见她胖胖的身影站在路头翘首遥望儿子归来;他看见老熊大仙王黾他们,看见那徘徊在校门口路灯下轻狂又寂寥的面孔,看见那黑暗中宿舍里的谈笑风生;他看见许红和第一次约会的黄昏,看她在嬉闹的人群中行走的背影,看见落雪中她安睡的模样,看见火车站中她焦急跑来的神色,看见她海边渐行渐远的背影;他看见杜风和他身后的江舞云,看见那穿梭在他长发中的风,看见他短发后成熟的笑容;他看见雷雨交加下的叶子,看见病房里她苍白的笑容,阳光下她那温柔的眼神;他看见竺清鸣、安倩、薛纨月、张浩……那些形态各异的面孔一一闪过。
他看见自己的韶华,像一阵轻风,带着属于它的轻盈,徐徐远去,然后,义无反顾地淹没于天际的白云深处。
全篇完
2010-2-24
于老家,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