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品名称:起枪 作者:子鸿 发布时间:2013-06-23 12:01:14 字数:4680
听见喊声房门被推开了。宋氏手扶着门框向外张望着,她一眼看见了两个活蹦乱跳的儿子已经到了自己的眼前,脸上顿时挂满了微笑,那一双稍显黯淡的眼睛忽地一亮:“呀,我老儿子回来了!”
郭源向前急走两步,一把搂住了宋氏的肩:“妈!”
“这俩孩子,快屋来!”宋氏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
宋氏身板挺硬朗。她虽然已经年近半百,依旧腰不弯背不驼耳聪目明地。头顶上扎的“疙瘩鬏”梳得还是那么顺溜。斜大襟的蓝布褂子很合体,领口的纽襻儿扣得严严实实地把很熨帖的衣领束得高高挺起。袖口用浆洗得板板整整儿的白布契着沿口。满族人的精气神儿丝毫不减地保留着。
郭源搀着宋氏的一只胳膊向屋里走去。宋氏抬起另一只胳膊,用手攥起袄袖子,沾去脸上的泪水。郭源把宋氏轻轻按到炕沿儿上坐下,接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宋氏膝下,“咣、咣、咣!”连着磕了三个响头。郭山侧身在后边儿,也深深地打了个仟儿1。
宋氏眼睛又是一热,她赶紧扶起日思夜想的儿子:“快起来、快起来说话!”
郭源看了一眼宋氏两边鬓角的花白头发,伸出一只手把滑落到她眼前的碎发抿到了耳后,顺手抹去了滑出她眼角的泪水。
“妈,您身子骨还好吧?”
“好,好!妈没事,身子骨结实着呢。没见着我孙子的面儿,阎王爷都招呼不动我。”
宋氏爱干净,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净利索,家什也摆放得井井有条。
东屋是南北炕,一对黄菠萝面的大箱子并排摆在南炕稍,箱子已经旧了,却被擦拭得锃亮。炕头有个白柳条编的小笸箩,里面是些针头线脑和一只正纳了一半儿的鞋底子。北炕梢是个镶着瓷画的炕琴,上面整齐地叠着平时不用的被褥,外面苫着一条蓝地儿白花的布单儿。炕上铺着的苇席颜色已经变成了古铜色,有两块掉茬儿的地方被宋氏贴了块颜色相近的补丁,这两块补丁非但没有使苇席显得破败,反倒让人感觉像是故意加上去了两朵装饰花。一张土黄色花梨木的八仙桌稳稳地摆在地当间儿,上面放着一小笸箩瓜子和几只茶碗。桌子下面摆着几只板凳。用极好的黄土夯实的地面儿上,一根草刺儿都没有。
宋氏顺手拿过鸡毛掸子掸了掸炕沿,用手拍着示意俩儿子坐下:“剩子,你俩咋还碰倒一块儿去了呢?”
“娘,十三不念了,参加到县大队当上干部了。”
宋氏停下手,疑惑地盯着郭源问:“啊?书咋能不念了呢?是没有伙食费了还是咋地?”
郭源拉着宋氏坐到炕沿上:“妈,不是不念了,是提前毕业了。正好赶上土改运动需要大批干部,我们有很多同学都参加了。上边分我到桦川县大队。咱们家这片是标杆区,归县大队直接管。这么地,就回到大青岗来了。”
宋氏看着眼前的两个儿子,心里充满了快慰。一转眼两个孩子都长成男子汉了,死鬼老八要是这会儿还活着该多高兴啊。宋氏脑海里掠过了丈夫的身影,她仔细端详着两个儿子,刚刚长出的绒嘟嘟的小胡须,像一圈花边儿镶在俩人的上嘴唇上,发育成熟的喉节在他们的下颌底下牵动着,说话的动静变得粗犷憨实。宋氏挺自豪:老八呀,我把儿子都给你拉扯成人了,可算是对得起你们老郭家了吧!
“平安是福啊。这都是你爹在保佑你们。走,去西屋给你爹上柱香去。”宋氏从炕琴的抽屉里拈出来一把筷子粗细的黄牙香,领着郭山和郭源进了西屋。
郭山、郭源平时不在家,西屋已经不住人了。西墙下的半截炕儿上铺着几张黄裱纸,上边摆着一溜儿盛着干果的盘子和酒壶酒盅,还有一个蓝瓷香炉碗儿,墙上挂着郭老八的画像。郭源接过宋氏手中的黄牙香,郭山忙划火点着。
郭源把燃着的黄牙香插到香炉里,问宋氏:“妈,我是不是得许个愿啊?”
“许愿,好好许个愿!狗剩子,你也许一个!”宋氏把偎到后面去的郭山推到身前。
“爹爹在上,儿子郭源十年寒窗,现在马上就要大展宏图了。我一定干出一番大事儿来光宗耀祖出人头地。爹爹在冥冥之中保佑我心想事成。”郭源十分虔诚地低声呢喃着,宋氏听了很欣慰。
“狗剩子,该你了,快点!”宋氏捅了一把郭山的腰眼,催促他跟在郭源后面说话。
郭山挠着后脑勺,习惯地捋了一把帽缨子似的硬发,畏畏缩缩地往后退:“我、我说啥啊?”
“许愿就是说说你自己的愿望,理想呗。”
“我的愿望啊?爹,要是谁有病了你就告诉我。我不要他钱,给他们都看好了。现在抓不起药的人太多了,想个法儿叫他们能看上病、吃上药。”
郭山许的愿把那娘俩都逗乐了。
“哥,哪有你这么许愿的,天天叫爹给你托梦啊?”
宋氏笑得前仰后合地,她想了想说:“狗剩子这是话粗理不粗,也怪好儿的。你们俩可想着,许愿不能空口说白话,说到做到,许愿不还肚子疼,知道不?”
“知道。娘,现在我就肚子疼了,饿的!”郭山摸着脑瓜顶嬉皮笑脸地提醒着宋氏。
“可不是咋地,天都快黑了。剩子,你快去抱柴禾。十三,咱们杀只老母鸡吃啊?”宋氏说着话绾起袖子走出房门抓鸡去了。
郭山一溜小跑到院外抱回了一捆苞米杆(gāi)子。他掀开锅盖往锅里舀了两瓢水,又弓下腰去往灶坑里填了一灶柴火准备点火。
郭源手里拎着菜刀,刀刃上沾着两根鸡毛和一溜鸡血。宋氏手里端着铜盆走进厨房,盆里的老母鸡翅膀还在不停地扑楞着。
郭山看着鸡脖子:“哎啊,也没杀死啊!”
宋氏把铜盆放到地当间儿站起身来说:“死了。唉!‘小鸡小鸡你别怪,你是阳间一道菜,今年去了明年再回来’。好了,赶紧烧水褪毛吧。你们看啊,这鸡死了还能扑楞两下膀子呢,搁到人身上说就是干啥都得要口志气!”
“嗯哪!”郭山答应着蹲下身去点着了火。他拉过墙边的小板凳坐到屁股底下,边往灶坑里续着柴禾边问宋氏:“娘,这几天家里还消停吧?”
“嗨!你们哥俩不在家,我一个老婆子消不消停能咋地。”
郭源转回身来跟宋氏说:“妈,家里要是有啥事你可得跟我说。”
“能有啥事儿,没事儿!”
一连着好几天了,张磕巴他们在屯子里挨家挨户撺掇挖浮财。家里有金银首饰、大车小辆的都得到农会去登记,甚至连箱子柜都包括在内。农会的人天天来催着宋氏赶紧去村上报财产。
一说金银首饰都得充公,宋氏就犯了寻思,那几样小东西都快成了她的心病了。宋氏有一付耳坠子、两个金镏子,一副玉石镯子和两个白银的长命锁。那是郭老八买给她和两个儿子的,也是她想要替儿媳妇、孙子保管着的。现在当家的没了,这些东西虽然不太值钱,可好歹也是个念想啊。想了好几天,宋氏用小花布把它们包上掖到仓房的板缝里,也不知道能不能叫农会的人搜去。一想起这事儿,宋氏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她想跟两个儿子唠扯唠扯,可转念一想,他们毕竟年轻,万一血气太冲压不住事儿再惹出什么乱子就犯不上了。宋氏张了张嘴,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宋氏正犹豫着,猛听见院子里传来“咚咚咚”的跑步声,鹅群也高一声低一声地应和着。随着房门“吱嘎”一声响,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哭着闯了进来。
“呀!铁蛋,这是咋地了?”宋氏赶忙把刚拿起来的饭盆放到锅台上,哈下腰将男孩儿搂到怀里。
铁蛋儿抽泣着说:“八奶奶,你快看看去吧,张磕巴那帮坏蛋也不知道因为(yōnghù)啥,来俺家跟我娘吵吵呢!”
“哟,是嘛!这个张磕巴八成2是要作(zuō)死3,整天把屯子里搅得四邻不安地。铁蛋,你快回家看着你妹妹,八奶奶这就过去。”
“嗯哪。”铁蛋抹着眼泪开门跑了出去。
宋氏解下刚扎上的围裙放到锅盖上转身就要往外走,郭源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妈,怎么回事?”
“嗨!说是要挖各家的浮财。你说小丁家就靠小丁一个人在佳木斯码头扛脚行挣点钱养活一大家子,哪来的浮财呀?还不是找借口欺负人家男人不在家么!”
郭山站起身来说:“好他个小磕巴。娘,我跟你去!”
宋氏赶忙摆手:“不用!你俩烧水秃噜4小鸡儿,我看看就回来。”
宋氏刚要往外走,院里又传来一阵闹吵吵的声音,几只大鹅被撵得扑愣着翅膀跑向墙角,抻着脖子抗议似的高声叫着。
脚步声逼近了房门。
“说曹操曹操就到,还上咱们家来了。是农会的人!”宋氏抿了一把额角的头发,脸冲里静静地站着,等着他们进门。
“哟,都、都、都在家呢?”
小磕巴张良一进门看到锅灶前边正忙着烧火做饭的娘仨,心里一激灵。头半晌儿去逢春堂抓小纽子的时候郭三楞子还在药铺里给人家抓药呢,咋这么快就回来了?追我来了还是回家告状来了?
小磕巴张良长得精瘦,眼眶子一圈儿黑黢黢地像熬了多少宿夜似的。他的眼珠子挺大往外鼓鼓着,黑眼仁少,白眼仁多,眼神直勾勾地不会转个儿。嘴丫子上总是烂歪歪地没个利索时候。他的身后跟着他那两个小舅子和歪脖子哥俩。
要说张良的两个小舅子,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可够隔色5的”了,一年四季,这哥俩都顶着锃明瓦亮的光头。这会儿他俩身上穿着一式的黑帆布棉袄、棉裤,油渍麻花地已经分不清原本的颜色(sǎi)儿,上面还摞满了各色补丁。腰间用苘麻绳子扎着,绳头在腰前打了个结,像烂鱼肠子似的当啷着,脚上的布鞋泥糊糊地,鞋底子也已经耍了飞边儿。
“八、八婶子,我俩兄弟啥、啥时候回来的?还认、认、认识我、我、我不地了?”
宋氏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哪能不认识啊!”
郭山看着来人,心里咯噔一下,嗓子眼冒出来一团火。这伙人咋这么快就上俺家里来了?看来家里还真不消停!
宋氏转过脸用下巴向郭山哥俩示意了一下:“这是后街(gāi)老张家你良子哥,现在当大官儿了!”
“看、看我八、八婶子说的。啥、啥大官啊?嘻嘻,就、就是个农会主席、席呗。嘻嘻……”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站在锅台旁边的郭源。
听张良说话忒费劲,他的大小舅子总想上前来帮他说几句,可又怕说不好挨他骂。他伸了伸脖子腮帮子一连抽动了几下又缩了回去。
“嗯哪,亲是亲,理、理是理。是、是吧?现在是分、分、分田产,平、平均穷富的年、年头。我就实、实话实说吧,都知道我八叔给你们家留、留俩钱儿,划你家个富、富、富农是没、没冒儿6的。你们家的浮、浮财得归农会分、分、分配。”
“啥?划我们家个富农?我们家有啥玩意儿够划富农的啊?”郭山一听说划他家个富农成份,立刻火冒三丈,他蹭地一下从灶坑旁边站了起来。
张磕巴以为郭山要动手,吓得往后一躲,这一脚正踩在他二小舅子的脚面子上,秃老亮疼得“嗷”地一声向旁边闪去,把张磕巴晃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的脸刷地一下胀得通红,磕巴得更厉害了:“我、我、我说够就、就、就够。看、看、看你家这箱子、啊柜儿,这桌子,这大、大、大房子。别人家谁有、有啊?”
“小磕巴,你这话说得就不地道!土改、土改,改的是土地,你还改到箱子柜儿上来了?”宋氏质问他。
“对了,这可、可不是我、我说的,是上边传、传、传下来的指示,人、人家县大队有告、告示的,不、不信你看看。”
“告示?在哪儿呢?你拿出来给我看看!”郭山见他装模作样地比划着,凑过去就要往他的怀里掏。旁边那个歪脖子和小磕巴的俩小舅子一看立马拉开了动打的架势。
歪脖子栽楞着膀子凑过来:“臭小子,不揍你一顿皮子发紧啊,张主席有文件是你能看的吗?”
郭源向前迈了一步,伸手拉住了郭山:“哥,你别急,让张主席慢慢说。”他转脸又冲着张良轻轻一笑:“张主席,你也别急,慢慢传达你的文件精神,把话说利索了。看来你的工作做得挺靠前啊!”
张磕巴套近乎似的说:“嘿嘿,还是十、十三兄、兄弟说话中、中听。”
“张主席,县大队的什么文件这么快就到你手里了?呵呵!哪个告示说农村的成份应该这么划了?划富农的标准是啥?对富农的政策又是什么?这些你都跟我们交代交代呗?”郭源的声音不高,可问话就像连珠炮似的,呛得张磕巴张口结舌。
“兄、兄弟,看、看出来你、你是念过大、大、大书的人,你、你要是知道,你、你就跟我说、说道说道。”
郭源没有马上回答,他看看农会的几个人一脸茫然的样子,又看看神情不安的宋氏,撩起门帘走进里屋,从八仙桌下挪出了几个板凳:“哥几个屋里坐下说话吧。”
【咏言工作室创作】
注释:
1、仟儿:半跪,单手向前,满族人一种日常礼节。
2、八成:很可能。
3、作死:寻衅;无事生非;找死。
4、秃噜:用开水烫,使毛褪掉。
5、隔色:与众不同。
6、没冒儿:没有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