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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作品名称:起枪      作者:子鸿      发布时间:2013-06-22 14:57:45      字数:4627

  听见动静的宋胖子急忙起身把手里的药书往桌子上一扣,从里间迎了出来,腮帮子上的肥肉随着脚步一个劲儿颤悠。
仓皇进门的女人个子挺矮,戗毛戗刺1的头发披散着挡住了大半个脸,裤腿儿上粘满了泥水。穿在身上的带大襟儿薄棉袄差不多都湿透了,肘弯和袖口还露出了半灰半白的旧棉花。只见她的脸色惨白,两只烂桃子似的眼睛红肿得上下眼皮快连到一起了。发直的眼神里没有一点儿活动气儿,干裂的嘴唇煞白不带一丝血色,就像崩了皮儿的干巴豆夹。
郭山把女人扶到凳子上坐下,顺便打量了她一眼,挺面熟,可一时却没想起来是哪个屯子的。
看见宋胖子从里间走了出来,女人慌忙起身磕磕绊绊地迎了上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抱住了宋胖子的大腿,嘴里忙不叠地说:“宋大善人啊,你发发慈悲,救救我吧。我身上一个子儿2都没有,求你施舍给我点儿,救命的药吧,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快点帮我一把,可不能、可不能让他们把我抓回去了!”
女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嘶哑里夹杂着虚弱疲惫的喘息。一双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祈求和无助。下嘴唇中间由于说话过于着急被扯开了一道小口子,一丝淡淡的血迹慢慢渗了出来。
宋胖子被女人突然的一跪给闹愣了,他两手扎撒着:“哎呀!这是咋个话说的,快起来!谁抓你啊?”
小女人被郭山架了起来,搀到患者的板凳上坐了下来。
宋胖子看了眼站在一旁愣神儿的徒弟说:“山子,别愣着啊,麻溜3上后院端盆水来给她擦把脸。”
“嗯哪。”
郭山快步向后院走去,心里合计着:这是谁家的媳妇啊?咋弄成这样了?看她脸色像是失血过多,眼神也像受了惊吓,咋闹的呢?
郭山突然心头一震:哎呀!这不是北甸子杨大鞭子的媳妇小纽子嘛。当年杨大鞭子捡回来个小媳妇的事儿北甸子的人都知道。他俩刚打伙那阵子郭山还没来大青岗上学徒呢。这才几年的光景啊,小纽子咋变成这样啦!是不是宋老板北甸子出啥事儿了?俺娘咋样啊?想到这里,郭山急忙进了厨房,伸手抄起水缸里的葫芦瓢,舀了半盆水端起来就往前屋跑。
宋胖子正在给小纽子号脉,她耷拉着脑袋,披散着的头发一直垂到桌案上。
“嗯,弱脉气血冲任伤啊,这是失血过多,怕是血枯气逆了。”
小纽子有气无力地说:“自打小月了以后就一直在走血。叫那帮、那帮牲口给糟害的。”
“有多少天了?”
“已经二十多天了。你说我都这样了,他们还不撒手,见天祸害你,也不容你说话呀。你看看叫他们给拧的。”小纽子说着解开裤子给宋胖子看她大腿里子和肚皮上的紫疙瘩,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宋胖子看了一眼,叫小纽子提起裤子,想再问点什么,又把到嘴边儿的话咽了回去:“给你开几副温经止血的药吧。”
宋胖子展开纸笔,专捡养血止血的熟地、白芍、当归、三七放上,又追加了三钱高丽参。他把方子递给愣在一旁的郭山:“山子,抓药!不用算账。”
“嗯哪!”
小纽子一直用惊惶不安的眼神紧盯着店门。
郭山快步走进柜台,麻利地把剪裁好的包装纸铺开,拉开药匣子,一戥子一戥子地分着药,很快就要抓全了。
这工夫,“呼”地一下子,药铺的两扇门被拉得大敞四开,一股强烈的寒风跟决堤的洪水一样“呼通通”地灌进屋来,把包药的垫纸一下就给掀了个底朝天,当归、三七撒得满地都是。只见四五个凶神恶煞的男人闯进屋子,把看病开方的桌子围了个溜严。板凳上的小纽子回头一看来人,就跟见了鬼似的,差一点出溜到地上去。她浑身一个劲儿地打着寒颤蜷成了一个蛋蛋儿。走在前边的人约莫有三十七八岁,是个歪脖子。他凑到诊桌跟前儿盯准了小纽子,幸灾乐祸地回头冲着门外大喊:“张主席,地主婆子还真他妈的在这块儿呢!哈哈,我说么,她跑不了!”
“拉、拉、拉出来,带、带回去!”
进来的四个男人,饿狼扑食一般架起了瘦弱的小纽子就往门外拽去。
小纽子手蹬脚刨地挣扎着:“我不去,我不跟你们去,求求你们饶了我吧!”
“你个臭婊子呃,还想装贞节烈女啊?咋地,想换口味了?”歪脖子狰狞地淫笑着上前揪住小纽子的头发来回使劲儿摇晃着,咬着牙根恶狠狠地问:“说!你到底愿不愿意回去?”
小纽子伸出双手痛苦地护住头皮,嘴里嚎叫着:“妈呀,哎呀妈呀,疼死我了!愿意、我愿意回去叫你们糟践,求求你别打了!”
“别他妈废、废话,带、带走!”外面说话的显然是他们的头儿。
小纽子被连拉带拽地带走了,药铺里的师徒俩顿时目瞪口呆。
“干啥(gàhá)呀这是?赶上胡子邪乎4了,大白天的就敢绑票啊?”郭山说着话冲出柜台追了上去。
“山子,你回来!知道他们是啥人啊,别惹祸!”宋胖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赶紧往门外追郭山。
郭山看到那帮人正把小纽子往道旁停着的马车上拽,他三步两步追上了走在最后的“张主席”,一把薅住他的后脖领子:“你们是红胡子咋地,把药给弄撒了咋连声都不吱?赔!”
冷不丁叫郭山这么一拽,那个被歪脖子叫做张主席的瘦子脚底下一滑,实实惠惠地摔了个大仰巴叉,后屁股和两个胳膊肘儿立刻被地上污水洇湿了,他一边往起爬一边磕磕巴巴地喊:“小、小、小兔崽子,你、你、你、找、找死啊!”
正往马车上拽小纽子的几个男人见状一起扑了过来,一个秃老亮喊到:“好小子呃,你他妈疯了,我姐夫现在是北甸子的大人物了,你敢摔他?”
歪脖子跟疯狗似的冲了上来:“赔你?来吧,赔你这个。”抬手照着郭山的左脸就是一大巴掌,打得郭山一愣神儿,嘴角顿时冒出血丝来。歪脖子接着又一拳打来,郭山闪身躲了过去。歪脖子一看拳头走空了,立马咬牙切齿地撵上来抡起拳头照准郭山的太阳穴砸了下来。宋胖子一看歪脖子冲着徒弟下了黑手真急了。他连忙往前赶了几步,一把抓住了歪脖子的手腕子,攥得他鼻子和嘴都捩到了一边儿去了。旁边那伙人一看这架势,立刻一哄而上,把他们师徒俩围在了中间。一个秃老亮“嗖”地一下从腰里掏出来一口雪亮的杀猪刀,另一个也从马车的大箱板上操起了一根蜡木杆子。
“别动手、别动手,这是咋个话儿说的,郭山,你麻溜给我回屋去!”
宋胖子松开了歪脖子的手,使劲儿把郭山推到身后,用自己小山儿一样的身板儿挡着这几个穷凶极恶的家伙。
郭山攥着拳头气鼓鼓地瞪着张主席。
“咋、咋地?想打、打我啊?我们正、正他妈地办、办案呢,想阻挡我办、办、办案是不?”
宋胖子一抱拳:“老少爷们儿,我徒弟一个孩子,年轻气盛,别跟他一般见识,赶紧办你们的案去吧,啊!山子,屋去!”
“告诉你三楞子,不用你尿性5,我们他妈现在就是忙呢,不地你这顿胖揍是挨定了!”秃老亮摇晃着手里的刀子狐假虎威地叫唤着。
“小、小、小兔崽子,你等、等着,看、看我咋收、收拾你的,噢。不用你瞪、眼睛,有你服、服、服软儿的那天,走!”。“张主席”一边拍打着身上的污雪,一边磕磕巴巴地冲着郭山吼叫着,扭头领着那伙人坐上马车一溜歪斜地朝东门外跑下去。
返回屋来,宋胖子抓起搭在椅子背儿上的手巾给郭山擦去嘴角上的血迹。
郭山一边揉着被打红了的腮帮子一边跟宋胖子说:“师父,这帮小子是北甸子的。那个小磕巴叫张良,是俺家后趟街(gāi)儿的。”
“我觉(jiǎo)着他们跟你挺熟的,管你叫三愣子嘛。”
“那个女的叫小纽子,是杨大鞭子的媳妇啊,他们咋还整这么一出6,这是咋地了?”
“咋地了?这不明摆着是人祸么。听那口风,他们是给土改办案的?”
“说得好听呗。咱们见过土改的人,哪有这样办案的。再说,就一个小纽子能有什么案子好办的呀,连药都不让抓了?”
“嗨,这伙子人不像是什么好人啊!”
“听他们管小磕巴叫‘张主席’,这小子八成当上农会主席了吧?”
“哼,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这也是保不齐的事。”
“那两个秃老亮都是张磕巴的小舅子,平时在屯子里不干正经事儿,没人愿意搭咕7他们。他们咋还混农会里去了呢?你瞅那个歪脖子多横8,就是欠削9!”郭山说着话伸手到自己的脑瓜顶上揉搓了几把。
宋胖子像是跟郭山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唉!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早早晚晚的事。”
“我是担心这伙人在北甸子横行霸道地,可别上俺家找啥麻烦去啊。”
“哟!山子,你有日子没家去了。今儿个先别拾掇仓库了,趁这工夫家去看看,我和你舅母挺惦心你娘的,你回去看看,我们也就放心了。你也省着心里总没着没落儿地。”
“可不是咋地,本来我想等你给小纽子看完病,跟她打听一下我娘咋样呢。那帮人跟疯狗似的烀10进屋来不容分说就把人架走了,也没顾上问啊。”
“兴许没事吧。你娘一个老太太寡妇扯业地也招不着他们。要是你搁家11可备不住!你看今天多悬,刀子都亮出来了。你可是你们老郭家这股子千顷地里的一棵独苗哇!你娘因为(yōnghù)啥把你送我这块儿来学徒你心里还没有个小九九吗?就是怕你在别处有个闪失啥地。以后你可得学着压住火收住气,那才能让你娘放心。来,我看看,还叫那个歪脖子削了一撇子。看,都打红了,疼不疼?”宋胖子心疼地给郭山揉了几下脸蛋子。
“不疼。哼!等我把你教我的功夫练练的,非收拾他们不可!”
郭山又气恼又委屈地差点掉下眼泪来,他蹲下身子赶紧收拾起撒在地上的药材。
“师父,这些天咋尽出蹊跷事啊?西门外死的人到底是因为(yōnghù)啥啊?”
“你说因为(yōnghù)啥,脑袋都割下来了?那还不是仇杀呀!”
“嗯,前些天听说富锦那边有暗杀土改干部的,那就是仇杀呗?”
“是啊。要说这共产党给老百姓办事也真不容易啊,得豁出命去。”
“可不是咋地。说心里话,师父,我挺佩服那些人的。人家也是为土改办事的跟张磕巴这伙人肯定不一样!”
“哪能都那样啊!人分三六九等,药有苦辣酸咸。老话说得好,‘与凤凰同飞乃为俊鸟’么。记住,咱们可得跟好样的学去!”
郭山直起腰来说:“那当然了,我就跟好样的学。师父,你说我要是有把枪,歪脖子他们这些坏人是不是就得怕我了?”
郭山一句孩子话把师父给逗乐了,他语重心长地说:“嗨!你这个娃儿啊尽说孩子话。你一把枪就能打遍天下啦?谷三太太他们家那么多枪,是干过日本子了还是干过共产党了?成败不在枪多少,得看人心向背!”
“师父,啥是人心向背啊?”
郭山很喜欢听师父给他讲一些似懂非懂的人情事故,听师父又说出了新鲜词,他赶紧刨根问底。
“共产党搞土改就是主张让大多数人过上好日子,是吧?这样老百姓就拥护他,心思就向着他,这就是人心所向啊。有了老百姓的拥护,人家就有了人脉,就能站住脚。刚才这伙儿,就,就……”说到这儿,宋胖子猛然把话头打住了。
“师父,昨晚儿躺在炕上我就寻思,这土改能不能给俺家分点土地啥的呀?”郭山一边扫地一边跟师父说着心事。
宋胖子突然提高了声音:“你啊,过年都二十了,搁在早,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岁数了,说话能不能动脑筋想想啊!”
郭山一愣,他看看坐在桌前的师父脸色挺难看,伸手抹了一把脑瓜尖儿上的乍撒毛儿没了下话。
宋胖子继续用手点打着桌子:“你也不想想,北甸子屁股大点儿的地方,还尽是连片的涝洼塘。除了杨大鞭子零零星星有那么几片儿地以外,哪块儿还能算上是土地?屯子里有二十几户人家呢,拿什么当地分啊?”
郭山满脸疑惑:“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是……,这土地改革不就是要给没有土地的人家分地嘛!”
“这个是没错,那话是说整个国家的。可事情没有一成不变的啊。这街(gāi)里的几个大户有地,贫雇农就有得分。可是那些没有土地的屯子拿啥分啊。记住,啥事儿都有个变数,你就不能一门心思往好里想。就拿这个看病打个比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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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言工作室创作】
注释:
1、戗毛戗刺:指毛发凌乱。
2、子儿:钱。
3、麻溜:形容动作快。
4、邪乎:厉害、蛮横。
5、尿性:有一手,不好对付。
6、一出:原指戏剧一折,这里指一次行动。
7、搭咕:搭理,待见。
8、横:态度强硬。
9、欠削:东北话,欠揍的意思。
10、烀:集中、趋堆。
11、搁家:在家里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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