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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的疼痛(十四)

作品名称:高中的疼痛      作者:吴昕孺      发布时间:2013-07-05 02:26:51      字数:9681

27
如果说,齐艳的休学在42班引起了轩然大波,那么,陆林凤的死则震惊了整个达德中学。
  虽然学校和老师们在各种场合一再强调,不要谈论这件事,但达德中学的空气里都浮漾着喧哗和躁动,连老师私下里也在交头接耳,许多同学则更是陷进了惊悚的泥潭,他们只好靠不断地打听、谈论和慨叹来构筑自己的堡垒,对脆弱进行公开宣战。
  后来,校方对师生们谈论这件事也听之任之,只是禁止把消息传送到校外去。龚校长在大会上铿锵有力地说,一旦发现有谁不负责任地对外泄密,将受到学校的严厉惩处。这样,同学们无形中就陷入了双重惊吓。他们在紧张的学习中,冷不防地看到时间狰狞的面孔,内心的阴影一时难以消除。
  在我而言,最大的阴影并不是陆林凤的死,而是齐艳的休学。因为,我隐隐感到,齐艳学习成绩的急剧下降和得病,与我那次在食堂里扳下盥洗室电灯开关的恶作剧有着不可推却的联系。从此,齐艳和贾孟雄就被同学们视为一对,经常成为谈笑的对象。他们两个再也不敢像从前那样,时时呈现出讨论学习的热火场面和研究工作的契合情景,甚至面对面碰着了都只能低眉俯首而过,形同陌路。他们的成绩都一落千丈,尤其是齐艳,性格都变了,试卷上的分数与嘴巴里的话同时减少,及至后来得病。
  我本不想造成如此重大的后果,我只是报复他们,出一口恶气;不料事情的发展竟然一发而不可收拾。当然,我不能把责任全部揽到自己身上,不见得我没扳下盥洗室的开关她就不会得病,成绩就不会下降,把我的威力看得太大显然言过其实。所以,我总觉得,冥冥中有一种天意,在操纵着人的命运,并留下许多难解之谜。
  李雁君好几天都没有精神。她的眼圈红红的,脸也瘦削了不少,看着她闷闷不乐的样子,我觉得这世界真他妈的乏味极了。昨天星期六,我就跟她约好,咱们到金井镇上去遛遛,散散心。
  其实,班上的一些同学私下里早已说我和李雁君是一对了,刘大伟、郑海波和童超曾为这件事几次“严刑逼供”,开始我都表现出一名革命志士的气节,没有出卖组织。可是不久,我的心理防线就出了一点问题,问题不是出在别人如何“逼供”上,而是我复杂的阴暗心理在作怪。
  我的回答变得模棱两可,让他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渐渐地不反感他们笑话我和李雁君,我甚至从内心里希望他们在这件事上多绕些圈子,于是,我常常遮遮掩掩,欲擒故纵。在不那么干脆的否决之后,故意抛给他们一些话头,留给足够的空间让他们发挥想象。有时实在说得无聊了,或者实在说得太困了,欢乐也容易让人疲倦的,话题嘎然而止,可噱头的泡沫布满了我的整个面孔,仍然煸动着我全身的毛细血孔,使我久久不能入睡。两条尾巴都很兴奋,它们同时变得硬梆梆的,几乎是合伙让我难堪,我没办法平躺着,只能侧起身子,弯着脚,像一个被欲望禁闭的囚犯;到了兴奋抑制不住的时候,我就用手轮流去安抚它们,它们仿佛我豢养的两只小狗,变得乖巧温顺起来,虽然它们经常弄脏我的裤头,但它们的乖巧能给我带来酣美的一觉,我最艰巨的任务是在一觉醒来之后要打起自己的精神。
  早晨,小雨。
  天气冷,我又加了一件毛衣,冬天里的全部行当都在身上了。校园里显得很冷清,临近期末,同学们都进入战备状态,他们从课堂上不仅学到了文化知识,而且学会了许多英雄气节,比如,像黄继光一样挺身堵枪眼,考试中出现的任何一个漏洞都必须用身体去堵,否则的话,名次就会下滑;还有,像董存瑞一样舍身炸碉堡,碰到习题中的疑难,比碉堡还要坚硬,不把自己的身体搭进去,你就无法通过。像齐艳这样,负了伤还不想下火线,简直就像是特殊材料做成的。
  我不是,王子凡是一个平常的人,能做些事,但吃不了太多的苦;有些聪明,似乎不足以应付各种考试。我绝不是不想读好书,不想考上大学,但读书对于我而言太苦了,考大学太难了,我觉得要花那样大的代价没有必要。
  在校门口,我望到前方长平公路上的拐弯处粘着一个人影。那是李雁君。她说好了在那里等我,我们不能总是在校园内会合,最近的气氛很是乖张,接二连三发生的事不知道蕴藏着怎样的玄机?我和李雁君既不能太过亲近,又迫切想对时局的变化进行一些交流。
  你来啦。
  来啦
  那走吧。
  我们朝前面走去。刚抬起一只脚,还没有着地,李雁君急切地说:“我全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么。
  陆林凤的死。
  我也知道陆林凤死了呀。
  她已经怀孕了,你知道吗?
  啊?!
  陆林凤虽然成绩不好,但我了解她,她是个乐天派,绝不会因为成绩不好而“羞于见人”;发现自己肚子里有了毛毛,才是她“羞于见人”的真正原因!现在,学校里把这个消息密封了,估计连陆林凤的父母都不清楚,否则的话,他们一定会向学校讨个说法。
  肯定是特务连那个王八蛋干的。陆林凤真蠢,应该告发他。
  陆林凤是真喜欢特务连呢。特务连却是在玩弄陆林凤,当陆林凤明白这一点时,她就绝望了。
  可见,她的乐天派风格只是表面上的,骨子里还是自卑和脆弱的东西更多。要她当篮球队队长,显然勉为其难。
  她资历最老嘛。中国人最讲关系,第二就是讲资历了,她高一时就进了校队,理所当然是队长;我当副队长还不是因为我老爹,要不,技术再好也是新兵一个,还得被人家捏大腿,真无聊。
  喂,你跟你爸说过这些事没有?
  我爸?他一天忙到晚,才懒得听我唠叨哩,连我妈都没时间跟他说话。何况,有什么事我也不敢告诉我爸,他忒凶。
  雨一直在下着,但雨丝被抽得很细很细,想象不出还有比这些雨丝更细微的事物,落下来,扎在脸上生疼。李雁君把羽绒衣后面的帽子戴上了,她问我,冷不冷。我说,我比天还不怕冷,天有那么厚的云呢。我只穿了两件薄毛衣,一件是我读初三那年妈妈织的,穿在里面了;另一件是去年底由父亲的一件旧毛衣改过来的,大一些,套在外面。
  忽然,天上有东西发出响声,好像一只锅里在炒着豆子。天是一只倒扣的锅,难怪,那些豆子都砸在我们身上。
  白色的晶体。
  我问李雁君:“城里人把雪籽叫什么?”
  李雁君不假思索地说:“叫雪籽呗,还有什么可叫?”
  我哈哈笑道:“我还以为城里人叫什么东西都和乡下人不同呢?”
  李雁君愣了,过了好一会,喃喃地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说:“我们乡下人叫奶子的那种东西,你们城里人不是叫乳房吗?”
  我话还没有说完,李雁君猛地扑了我一掌,严格地说,是她的羽绒服扑了我的毛线衣一掌。“都这时候了,你还老不正经!”
  我不屑一顾地说:“这时候是什么时候?这时候下着雨,有雪籽从天下撒下来,它们和我们截然不同,没有任何人可以从天下摔下来还活蹦乱跳的。这时候寒冷包围着我们,就像夏天炎热包围着我们。这时候风挺大,刮得人都东倒西歪,可你也知道的,对于我们来说,最大的风最猛烈的风最没有情面的风是校风,而且它没有方向,冷不丁地就把你刮到九霄云外去了,刮得你找不着北。一年四季,除了炎凉,我们不愁周围没有东西,学校的纪律,教科书里面的教条,学期打算,老师的谆谆教海以及无穷无尽的书山题海。这时候,这时候我们在谈论一个女高三学生的死,她除了自杀,还杀死了一个无辜的婴儿……”
  “你不要说了!”
  李雁君的眼圈红了。女孩子真是一种泪腺发达的动物,好像不哭就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感情似的。一刹那间,雪籽纷纷开成了花,雪花倒的确十分美丽,可惜极容易融化,而且要是在雪地里踩上一只脏兮兮的脚印,那就难看死了。所以,我不太喜欢雪花,冬天里我喜欢的是冰,那种透明的硬度,那种不顾一切的冷,非让你服气不行。
  “往回走吧。”李雁君说,“我的衣服是防雨的,我还有帽子,你太暴露了。”
  “你好久没这么幽默过了。我们才十几岁,没必要背那些沉重的东西。尤其是你,有个好爸爸,开心地玩吧,管它三七二十一。”
  “正因为我爸爸,我才轻松不起来,我总不能太丢他的面子。要不是为了他,我才懒得啃那些砖头呢。我爱好篮球,读书为我爸,打篮球才是为我自己,运着一个圆圆的球,过人也好,传切也好,远投也好,都让人感到非常舒展,非常惬意。缩在教室里,盯着教科书黑板复习资料上黑压压的习题,人就晕了。”
  “这个高中我可能读不完。”我望着地上刚刚降落的一片雪花说,它顷刻在柏油路面上化为乌有。
  “王子凡,你的聪明我们班上没人能比得上,那些成绩好的算什么呀!不过,现在就是以分数论英雄,以考不考得取大学论出息,只有一年多了,咬紧牙冲一把好吗?听说大学里面自由得很,个个都像皇帝老子一样,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没有老师管的。”
  “我也想读好过,难。我父亲也算是个老师,不知怎么搞的,他生我时偏偏把那根读书的神经遗漏了,我硬是读不进去。”
  “其实我也是。但没办法,每个人都要做学生的,好在时间不长了,我已经为我爸尽力读了,要是没考好,剩下的事就是他的了。”
  我们并没有如李雁君所说的往回走,而是继续向前面走去。雪越来越大。雪花越来越美丽。我们看不见周围的景象了,连绵的山、零落的房舍都被一双巨手抹去,就连我们脚下的路都只是若隐若现,我们仿佛走在悬崖上,又仿佛行走在虚空中,四无依傍。我和李雁君不自觉地靠拢了,她的心里明显露出了疑惑和惧意,怯怯地问道,我们是不是迷路了?我说,应该没有吧,我们一直没有偏离正道。
  但情况确实有些不妙,尤其是脚下的路不能给我们信心,那根本不是我们平时去镇上的那条马路,不时地看到一堆堆的石头,被雪层层地包裹着,却始终露出沧桑的面孔,旁边偶尔摊开一两具麻雀的尸体,不知是冷死的,还是被子弹射中了。这个时节看到麻雀真的奇怪,哪怕是它们的尸体。
  李雁君说,按常理应该到镇上了。但我们的目力所及,一栋房子都没有,雪花的舞蹈几近疯狂,我们渐渐招架不住,陷入那种激烈的漩涡之中。
  有人!李雁君喊道,她焦急地拉着我的手臂。
  我蓦地站住。的确,在雪花的狂舞中,我们能清晰地听到由远至近的脚步声。须臾,一个人影晃入眼帘,看那头发像个女生,身形高大,穿着蓝灰色的西装,里面好像空荡荡的。她不冷吗?而且,她的手一直抬着,用肘部遮住了自己的面庞。我们看不清她,但我们在同一时刻都认出了她!
  是她!
  不知是我说的,还是李雁君说的,或者我们同时说出了这两个字。嘴里喷出一小团雾气,随即被大雪逼进嘴里,我们都倒抽一口冷气。
  “陆林凤!陆林凤!”
  李雁君喊道。那人开始没听见,我们以为看错人了。当她快走近我们时,猛然放下手臂,笑呵呵地说:
  “是你们两个哦,怎么会在这里碰见呢?”
  李雁君已经说不出话来。
  我说:“我们去镇上,你呢?”
  “我——我回家去,回家复习,准备考大学。我的时间很紧哩,你们不要拦着我的路。”
  我和李雁君连忙闪到一边,她一阵风似地走了,顷刻不见人影。李雁君“哇”地大哭起来,她说,一定是陆林凤的鬼魂,她死得好冤啊!
  我扶住李雁君,安慰她:“不要怕,她对我们没有恶意。”
  她止不住自己的哭声,而且越哭声音越大。我哄了她好一阵,没有多大效果,手足无措地站在她身旁。不知什么时候,雪停了,我们周围围满了人,他们对着我和李雁君指指戳戳。我们竟然站在镇卫生院的斜对面,李雁君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
  这时,从人群中走出来一个人。我还记得,她是帮我们将齐艳护送上客车的圆脸护士。她拍了拍李雁君的肩膀,轻轻地说,走,到卫生院去歇会吧,外面多冷。
  我们就这样摆脱了那些围观的人群,有几个打工仔模样的还跟着我们走,被圆脸护士呵住了,他们便在卫生院的大门外站着,用脖子送着目光使劲往里面伸。
  也许纯粹是巧合,也许是圆脸护士特意安排的,我们被她领进了齐艳在这里看病的那个房间,门上用红漆写着“观察室”,是新写的,齐艳住在这里时还没有。圆脸护士要李雁君靠在床上,她将屋里的火炉子拨旺了,每人给我们倒了一杯热水,要我们马上喝下去,说,不然你们都会得重感冒。
  李雁君终于没有哭了。
  圆脸护士问是怎么回事。我说,没什么。她就没再问了。
  一会,她又问,你们学习挺紧张吧?我说,是的。
  她眼睛望着火炉说,我读初中时就怕上高中,初中我就受不了,趁成绩还可以,赶紧上个卫校了事。要读高中,我估计自己难得考上大学。
  我没有接上她的话。我想说,嘴巴都张开了,到底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又闭上了。
  她突然提高声音,哎,听说你们学校死了一个学生!
  我连连朝她使眼色,想制止她在这个话题上深入下去。然而,她的眼睛望着火炉,根本没看到我的暗示。
  她继续道,听说是被强暴以后,投水自尽的……
  我只好粗暴地打断她,那是瞎讲!
  圆脸护士惊讶地抬起头,我再跟她使眼色,又用嘴努努李雁君。圆脸护士似乎有点明白了,她不失时机地一笑,手里拣起一根铁丝,弯腰将煤炉下面堆积的火灰拨出来。
  我看到窗外有些太阳花子了,李雁君的情绪也稳定了许多。我对她说,我们回去吧。
  李雁君点点头。我们便谢过圆脸护士,顺着长平公路走回学校。公路两边是莹洁的积雪,偶尔露出一丛枯黄色的草茎,那里面藏着沉睡的春天。
  李雁君从失神和悲伤中缓和过来,她又开始理性地思考问题了。她问我,陆林凤死了,怎么会有那样的流言?
  我说,这就叫捕风捉影吗。你没看见你哭的时候,围了多少人!这些人一回去,立马就会跟他们的亲爹干妈三姑六舅七姨八姐狐朋狗友们发布新闻,嗨,我今天在镇上看见一个姑娘,好漂亮哦,被一个丑得要死的男人亲了嘴,就嚎啕大哭起来,把镇卫生院的墙都哭倒了!
  李雁君破涕为笑,撒娇地说,你真是贫嘴!
  多么美好的声音。
  28
  学校里一片安静。有时,我真觉得纳闷,用围墙圈着这么多人的一个院子,竟然听不到一点声音,不仅没人骂娘、吵架,而且连咳嗽、吐痰,我怀疑,甚至连呼吸的声音都被屏住了。可见,人绝不是吵起来才可怕的,静下来更可怕。
  寝室门打开着。我跑进去,靠门口的郑海波的床上,坐着一个老头,吓了我一跳,其余鬼都不见一个。我估计,我那样快地跑进去,也吓了他一跳。于是,我笑了,像一个贼闯进一座无人看守的私宅,却只偷到一根针一样。
  他先开腔,你也是这个寝室的?
  我说,是。
  贵姓?
  王。
  王什么?
  王子凡。
  哦,我听兔崽子说起过。
  兔崽子是谁?
  嗯,兔崽子,是郑海波啊?我这样喊惯了。嘿嘿。
  怎么会这样喊呢?
  兔年生的呗。
  我问,你看到郑海波了吗?
  他边看着门外边答道,没有,我有事到金井镇上一趟,顺便来看看。一个姓童的同学去找他了。好像也是这个寝室的吧?
  是的,他是该寝室的掌门,叫童超,按您的叫法,应该喊他虎崽子。
  什么?他从镇上来?我忙问道,你来了多久啦?
  刚到一会。本来可以早点来,天气不好,好大的雪。几有味,在镇上卫生院那里,碰了一大堆人看热闹。我也钻进去了,你猜怎么着,一个好漂亮的妹子在那里哭得惊天动地。我问旁边的人,是死了人还是谁欺负她了。他们说,是旁边那个伢子硬要跟他亲嘴,她不肯,就嚎啕大哭起来,你看,把卫生院那边的墙都哭倒了。那个伢子丑得要死,我不信,伸长脖子一看,天啦,卫生院的东墙真的塌了大半边!
  我一听,浑身冒出汗来,只好转过身,一双手在自己的床上乱翻乱摸,装出一副找东西的样子。
  他还在说。那个伢子跟你差不多高……不行,我得弄个借口跑出去了……不过你比他长得帅多了……瞎说,明明是同一个人……他穿着一件白衣服,好奇怪,乡下从没见过穿白衣服的……天啦,是雪掩护了我……后来,我才发现,哪里是什么白衣服,他身上明明铺了一层厚厚的雪!不晓得他们在雪地里站了多久啦……现在的年轻人真是……
  这时,郑海波进来了。我说:“兔崽子,你跑到哪里去了,你爸来了知不知道?”郑海波说:“你也敢这么叫我?”我说:“你爸叫得我叫不得?又不是骂你,这是昵称哩。”
  郑海波不做声了,转身对着床上他爸,也不喊他。他爸也不开口,就那么坐着,好像刚才的话全被截断了似的。
  我趁机说,我得去教室了。含糊地向郑海波的爸爸点点头,疾速冲出了寝室。
  好险啦!
  我一个劲地摇头,然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妈的,真像是一场梦。
  刚出宿舍楼,正准备去教室,忽然想起一件什么事,转身向传达室走去。果然,一到门口,门卫就冷漠地咧开嘴说:“我正找你呢。”哼,说得好听,我很少看见他走出黑乎乎的传达室。不管热天还是冷天,传达室里面的那个壁炉子从来都在那里,仿佛是长在房屋正中的一棵营养不良的树。不管热天还是冷天,门卫总是围着那个壁炉坐着,一双手下意识地伸出来,摊开着,像挂在壁炉上面的两条腊肉。而现在,他当然有更多的理由坐在壁炉旁边,把手伸出来,摊开,炉中的火光清晰地映照着他那几根被烟熏得焦黄的指头,好像恶梦的遗迹。
  我实在不想在这个地狱般的地方多呆一秒钟。我同样以冷漠的声音问道:“什么事?”他抬头望了我一眼,似乎奇怪我也有这么冷漠的声音。我只好回之以笑,这是我惯常的伎俩,缓冲缓冲刚才的对峙。他又在壁炉边呆了好一会,才缓慢地移动那细瘦的躯体,站起身,拉开抽屉。
  “你有信。”
  他的声音和抽屉的声音搅和在一起,但我敏锐的耳朵还是分清了哪是抽屉的声音,哪是从他那乌黑喉管里发出的,像滞塞的下水道一样的声音。
  我接过信。一封洁白而又平整的书信,有一只鸽子的风度或一片羽毛的精致,放在他的手里,仿佛匪首抓了一名美女去当压寨夫人。我赶紧跑,生怕匪军从后面追上来。跑了几步,一想不对,堂堂王子凡,什么时候怕过一小撮匪军!于是,我紧急刹住自己,重新调整步伐,摇身一变,又意气昂昂起来。这时,午餐的铃声响了。我把信折好,塞进口袋,向食堂奔去。
  星期天,食堂里吃饭的人稍微有些减少,不多的人回去了,因为这是最后一个放假的星期天。学校发出通告,从下周起,星期天都要排上课表,各科由科任老师负责,组织复习。刀光剑影的时候到了!即便如此,大部分同学都放弃了这次难得的机会,对于他们来说,修炼成教科书里的蛔虫,是一件梦寐以求的事情,就像古时候的道人梦想修炼成仙一样。
  我很快就扒光盆子里的饭,都没看清桌子上摆的几个什么菜,更不知道它们的味道了。我回到寝室,严格地说,是直接回到寝室的床上。由于刚才饭扒得过快,许多饭还梗在喉咙眼里,这时候它们借助一个嗝的推力,又纷纷回到我的嘴巴里来,大有兴师问罪之势,不过,好在舌头将军神勇无比,根本用不着我操心,它就无情地帮我镇压了这次暴乱。
  我平静下来。伸手到裤口袋里去掏那封信。我大吃一惊,口袋里空空如也!我折得好好的,塞进了口袋,难道那封信长了脚不成?是不是我在去食堂或在食堂吃饭的过程中,手又到口袋里面去捅了一下,把它带出来了呢?我也想不起什么时候这样做过。现在惟一的办法就是,老老实实地下床,沿着刚才往食堂去的那条老路,再过过细细地找一遍。我就这样慢慢地走着,低着头,碰到一块碎纸片都要用脚踢起它,看一看有什么玄妙没有。要是碰到大一点的纸张或者上面写满了字,我也许会弯下腰,甚至用手去摸它一下。
  然而。
  我一无所获。只得悻悻地又回了寝室,一点情绪也没有。
  同志们鱼贯而入。我已经躺在床上闷着了。郑海波拨开我的蚊帐,大声问道:“喂,王子凡同学怎么今天连不开心?丢了魂啦?”
  “肯定是李雁君欺负他了。”童超阴阳怪气。
  刘大伟说:“李雁君欺负得了战无不胜的王子凡,妄想!”
  童超说:“李雁君是穆桂英式的人物,王子凡嘛,当然厉害,也就是个杨宗保而已。”
  我坐起来:“好了,别吵了,你们才吃了饭就口里没得味哒,老子今天没好心情陪你们聊。”
  郑海波诡秘地说:“只有我知道你为什么没得好心情。”我白了他一眼。他继续卖关子:“你的心情掉了。”
  刘大伟叫道:“掉了没问题,写张遗失启事就行了。就说,42班草包王子凡于今天中午遗失好心情一件,有拾到者请送到128寝室。联系人,蠢货郑海波、鸟蛋童超。有重金酬谢,金额高达四两饭票。”
  郑海波转过身踢了刘大伟一脚:“你才是草包蠢货鸟蛋呢。”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高举起喊道,“看,这就是王子凡遗失的好心情!”
  我迅即伸手夺过那封信,幸而反应快,而且身手敏捷,要是让刘大伟那厮抢了去,他不拆开才怪呢。果然,刘大伟在那里直埋怨郑海波:“你真正蠢得做猪叫,捡了东西应该交公,大家一起欣赏那不是全寝室都有好心情啦。”
  郑海波一摸后脑勺,似乎也觉得有些遗憾,错过了一次窥探别人隐私的大好机会。我的遗憾是,那封信已经被郑海波在衣兜里折磨得不成样子了,像一个被人贩子拐卖的女人面目全非地回到了家里。
  我拿着这封信,不知道放在哪里好,放在哪里都不让人放心。我问郑海波是在哪里捡到的。他说,我送老爸出去,在操坪里捡到的,隔传达室不远,你小子大概是一出传达室就把它丢了。
  哦,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当初根本就没把它塞进裤口袋里去。越想做好的事情越做不好,还不如浪荡马虎一点。于是,我索性将那封信丢到一边,将话题转移开,我冷不丁地喊了一声:
  “兔崽子!”
  大家都莫明其妙地望着我,不明白我骂谁,只有郑海波被羞得面红耳赤。他轻轻地对我说:“要不得,我帮你捡了信,你还来穿我的帮。”
  我连连说:“好,不说了,不说了。”马上又加重语气,“你才要不得呢,都中饭时候了,也不留你老爸吃饭。”
  郑海波说:“我留了,他硬要到镇上我表叔家去赶中饭,不随他。”
  刘大伟说:“你爸精打细算,在这里吃你的,还不是吃自己的;不如到亲戚家里那是吃人家的,不吃白不吃。”
  郑海波没有做声了,他默认了刘大伟的这个说法。穷有穷的过法,一餐饭也不会把亲戚家吃穷,能让自己心里觉得舒服些就好,这就叫“穷快乐”吧。我没有心思去细想这里面的奥秘,手理了理被枕头弄乱的头发,搭下来的时候正好落在那封信上。
  我把它拈起,虽然皱巴巴的,但以前的洁白与平整仍依稀可见。信的右下角洇湿了一块,估计我遗失它不久,郑海波很快就捡到了它,否则这封信整个都要被雪水吃掉去。我顺着湿的地方撕开,里面落下一张材料纸,与信封右下角搭界的那一块也湿了,幸好那里没有字,不影响我的阅读。
  王子凡:
  你好!
  元旦在路口镇上与你会面,真让我高兴。你还是那么幽默有趣,没有太
  大的改变。哦,如果说有什么变化,我觉得你沉稳一些了。这也是令人高兴
  的事。
  返校以后,我就想给你写信,但还是拖了两天。现在,写信也许是惟
  一能拖一拖的事情了。我的作文水平没有你高,这些语无伦次的话也许会让
  你发笑。不过,我希望你能在学习上更发狠一些。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应该
  是要读大学的,不读就太可惜了。这是我作为你的同学的忠告。
  你跟我写信了吗?我很想读到你的信。
  祝学习进步!
  小芹上
  她连时间都没有写,从信上看,是三号左右的作品。她还在讲我的作文,还在劝我发狠读书考大学。大学,啊,像一把利刃,在我的面前闪过一道道白光。我能成为一名手挥利刃的武士吗?我能在那剑光的包围中将自己化为无形吗?也许我可以藉此成为顶尖的武林高手,将那些被我啃得稀烂的教科书舞成片片落叶……
  “王子凡,喂,是哪个女孩子写来的?”刘大伟又不安分了。
  “我在路口读书时的一个同学。”
  “是女的吧,叫什么名字?能不能告诉我们?”
  “小芹。她那时就坐在我前面。”
  “小芹?小情人吧!”
  寝室里哄堂大笑起来,像煮沸了一样。
  “把信念给我们听听,怎么样?”童超叫道。他的声音里掺杂着亢奋,仿佛一碗汤里放了过多的胡椒粉,辣得舌尖生疼。他就是要把那种疼的感觉叫出来。
  我照实念了一遍。一方面是我的虚荣心作怪,另一方面是我的恶作剧心理在起作用,他们嚷着要我念信,是认定了我不会念,所以才那么亢奋。哪晓得我二话没说轻轻松松就念了出来,他们一下没话说了,像一个胀得圆圆的气球,被针一戳,气泄了一大半。
  刘大伟总能找得到突破口,虽然声气降了不少,但他能维持着一种活力:“难怪,我们都以为你元旦回家了呢,原来是跑到路口和那个小情人约会去了。老实交代,元旦你们这对狗男女干了些什么?”
  我说:“你真想知道吗?”
  郑海波在那边猴急了:“快讲,快讲!”
  我眼睛望着蚊帐顶,上面有一片泛黄的污迹,也许是老鼠尿,也许又是蜘蛛和蟑螂们流的涎水。这片污迹仿佛灵感启示器。我慢条斯理地说:
  “我们在供销社的门口会合,然后沿着马路散步,马路上人多,什么事都不好做,我们就找了一家小旅馆,订了一间房。那间房大概有三百年没住过人了,被子还是雪白的,地上却是厚厚的灰尘。没有凳子,我们只好坐在木板床上,一坐上去,床就发出嘎拉嘎拉的响声,像从一盒烂磁带里蹦出的音乐。我们相对而坐,忽然同时尿急,原来我们这一天都还没有尿过,于是去问老板,哪里有厕所?老板皱着眉头说,我们路口是国际化大都市,哪里有厕所那种脏玩意。我问,那你们解溲呢?你们猜老板怎么答,他说,坐客车三个多小时到金井镇去解,金井镇多的是厕所……小芹挽着我的胳膊,说,那我们赶快去车站吧,我快憋不住了。我当场笑得快晕死去,如果不是把一泡尿全部落实在裤子上的话。”
  童超一边喘气一边说:“尽……尽扯蛋,讲点……正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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