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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的疼痛(一)

作品名称:高中的疼痛      作者:吴昕孺      发布时间:2013-06-21 22:06:55      字数:12278


父亲说,走吧。
  我便挑起行李,跟在他的后面走了。父亲每次都这样,送我去学校,都要我自己挑行李,他就在前面悠哉游哉地走着。我才十六岁,肩膀还很嫩,二十多里路常把我弄得皮开肉绽,父亲却一点都不心疼。有一次我问他,你不挑东西,干吗要送我呢?父亲诡秘地笑着,就是不做声。我望着他,觉得他很陌生,似乎和我没有多大关系。于是,我便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他妈的。他猛然回头看着我,像是听到了。奇怪,我在心里骂,嘴巴皮都没动一下,他怎么听得到呢?到底是我父亲。我不敢再造次,低着头在后面走着,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我是到另外一所中学去。
  我以前上的那所中学应该朝相反的方向走,我在那里读了一年,便读不下去了。其实我自己并没有感到读不下去,而是他们不让我读下去,理由是我与一位叫小芹的同班女孩子好上了。期末的一个晚上,我和小芹一个人拿着一本书在后花园的槐树下亲嘴,被一位路过的女老师看见了。她义不容辞地把我们抓到了校长办公室。
  她抓住我们走出不远,我感觉刚才女老师出现的地方又出现了一位男老师,我微微侧过头,是教我们体育的那个“枪手”。他每次带我们上课,都穿着一条或者是红色或者是绿色的运动裤,裆部由于过紧而呈手枪状,故得“枪手”之美名。尤其是上体操课,在单杠或者双杠上做动作,枪手的两条腿绷得比竹竿还要直,中间那团东西时而像驳壳枪的枪把,时而像冲锋枪的枪栓。我们揣摩学习的时候,一般分成男女两大阵营,女同学都默默地站在一边,顶多发出会心一笑,要是一不小心挡其正锋,还真担心那把枪会射出一梭子;男同学则不停地讨论那把枪的奇异变化,蝇声蚁语中泄露出种种猥亵和放肆。等枪手一下杠,两个阵营马上便合二为一,仔细听他用手比划着讲述分解动作。
  女老师带我和小芹到校长办公室时,电影正好散场,校长和他一家人把椅子放回办公室,碰见了我们。女老师当即把我和小芹亲嘴的事一五一十地向校长汇报了,校长听了直发笑,挥挥手说,有事明天再来吧。我看见气氛这么轻松,还以为没什么事了,虽然羞得不得了,但心里还是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我和小芹一大早就被叫到了校长办公室,校长脸上再没有昨天晚上那样的笑了。他冷峻地宣布,开除我们学籍。我们听了这个消息后,互相望了一眼。小芹的眼圈红红的,而我因为看不见自己,不知道王子凡当时是一副什么鬼样子。我惟一记得的是,我没有说一句话就出了校长办公室的门,还险些被那古老的木门槛绊了一跤。
  我回到家里,父亲问,考得怎么样?我说,不怎么样。过一会儿,我就说我被开除了。父亲很久没吭声,我怕他打我,怯怯地说,我比过去发狠多了,学得也不错,就是开了点小差。父亲还是不吭声,我知道他自己在消化怒气,否则他一出手就会打死我的。
  父亲一直到晚上才和我说话,他先是要我在墙角跪着,我就跪了下来。良久,他说,再给你一次机会吧,也只有这一次了。
  我们要去的这所学校叫达德,父亲曾经在这里教过书。走了两个小时之后,我们进了校门。父亲带着我去找校长。
  据说,父亲与校长在十多年前有过一段渊源,那时父亲在达德中学教语文,暑假,校长带着学校的全体党员教师(我至今都不知道我父亲什么时候入党的)到县委党校(我至今都不知道县委党校的门开在哪里)脱产学习两个月,主题是反对资产阶级的精神污染,规定谁也不准请假。七月的一天,父亲接到一个口讯说是我被我妈生下来了。他向校长请假说要回去看看。校长说,这表明你的精神污染还没有被清除掉,不能回去。父亲说,我家里添了口人。校长说,添了头猪也不行。
  他话音未落,人就滚到地上去了,父亲的拳头还悬在空中滋滋冒烟。于是,等到父亲第一次见到我时,我已经哭了一个多月了。
  我和父亲站在校长面前。他也许知道,我就是他说的那头猪。他说得没错,我小学没考取初中,初中又没考取高中,要不是父亲大人在教育界混饭吃,我就他妈的只好打游击去了。父亲骂我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蠢得做猪叫!”我一直不承认自己蠢,但我从不否认自己是头猪,因为我的确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我从一生下来就被一种莫明其妙的疼爱与期待混杂的毒药折磨着,斥骂与罚跪都是披着爱的外衣的狼,没有人不说是“对我好”,我却很少感到好过。
  父亲并没和校长说上几句话。我突然看见一个奇异的景观,比“枪手”还要奇异,校长的背后一条尾巴冉冉升起,翘到了天上。我觉得很好奇,便走过去拿了玩。
  父亲厉声斥道,没礼貌,快叫龚叔叔!
  校长转过身,摸着我的脑袋。“难道你没尾巴吗?”
  我的手下意识地摸摸屁股。“没有,我的尾巴还没长出来。”
  校长哈哈大笑,好像是哈哈镜里的一个人,尾巴也跟着抖动得厉害,竟然从我的手里滑脱,缩进西装里去了。“你去瞧瞧你父亲,看他的尾巴在哪里?”
  父亲露出尴尬的神色,低声说:“我的尾巴被夹住了。”
  校长又哈哈大笑起来,他的声浪差点把我和父亲冲出了办公室。我攥紧父亲的胳膊,两个人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在抗洪抢险。终于顶住了。校长把脸扯平,慈祥地说:“这小子留下来吧,编到42班。”
  不知从哪里闪出一个人,把我领了出去。
  42班在教学楼一楼的最东头,我进去的时候一抹黑,什么都看不见。我想,这校长纯扯蛋,把我弄到这么黑一个班。过了一会,一双皱巴巴的手,像是从坟堆里伸出来的,阴凉地握住我。我吓了一大跳,这是人还是鬼?“我是你的班主任,姓吴。”
  他瘦小得出奇,像一个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的稻草人。他的脑袋歪栽在脖子上,时刻有人头落地的危险;一副沉重的眼镜让鼻梁不堪重负,眼睛鼓胀而鼻孔被压缩成两粒。他的衣服、裤子、鞋子都是黑色的,他的全身都是黑色的,除了镜片后面躲着的一小块白,沾了一点点光,倏倏地移动着,好像在物理实验室里看到的遥远的天体。
  我渐渐看清了他,也看清了教室里原来坐满了人。我被安排在第一行最后一排,右边是壁,前头是窗,后面是门。这里可是交通枢纽。我自己不由得笑了。这时,教室里的灯哗啦啦全亮了,刚才是停电。光明是可以人为制造的,而黑暗却不行。有人喊我的名字,这是我最敏感的。
  班主任吴老师叫我到他的办公室去。
  吴老师的办公室离教室好远,要过一道回廊,上几十级台阶,在半山腰的一栋平房里,同时也是他的住房。他的房里已经坐着一个女孩子,包菜头,高高大大,坐在那里很大方,不像是学生,可能是位年轻老师吧。
  吴老师对我说:“教科书都在桌上,你每样拿一本吧。”我便上去拿。正好《地理》课本在那个女孩的手肘边,她顺手递了一本给我。我突然礼貌起来:“谢谢老师!”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却没有回话。我出了门。
  上课了。吴老师带着那位女孩进了教室,他指着第二排的最后一个座位,那个女孩就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她的胸脯挺得老高,让我想起女子百米赛跑到终点时撞线的一刹那,我想,我要是那根线就好了,可以他妈的狠狠地撞她一下。正想着,她已经坐在座位上了。
  “我刚才望着你笑,你怎么不理我?”她侧过头问这边。
  她是在和我说话。
  “是吗?没看见。”我答道。
  “那你看见什么了?”她问,眼睛微微眨了一下,仿佛落了一粒灰尘在里面。
  “干嘛要告诉你?”我故意冷了调子。
  “为什么不能告诉呢,这班上就我们两个是插班生,关系不一样嘛。”她的眼睛又眨了一下,好像是在她说的话末尾画上一个句点。
  “我看见黑板上面爬着一只虫子。”
  “哈哈哈哈。”她笑得也太放肆了,尽管她使劲地捂住嘴巴,这不仅止不住笑,反而使那笑更加现形。吴老师鼻子上的镜片再厚,也不会看不到。只见他一晃就到了女孩跟前,瞪大着眼,像一条死鱼一样地盯着她,终于把那笑给吓了回去。他猛地一个转身,一晃又到了讲台上。
  女孩弯着腰,身子俯在桌子上,低低地说:“你知道吗?他是全县语文教学的王牌。”
  “没想到他这么矮,步子倒是又大又快,好像有点轻功。”
  “轻功个屁,文化大革命被他的学生打得只留下了一条命。”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你到底是什么人?”我装作电影里的腔调。
  “我是,我是江东支部的特派员,组织上派我来与你联系。孤帆远影碧空尽——”
  “惟见长江天际流。”
  “好,接上头了。”她向我伸出手来,我与她轻轻击了一掌,说:
  “同志。”
  她又要哈哈大笑了,可能是突然想起死鱼,倏地收了回去,这一收把她的脸涨得彤红。我注意到有些同学望着我们了,大概是认为我们干扰了他们的注意力。这能怪谁呢?自己的注意力自己集中不了,还望着别人。这时,我心里一惊,因为,我发觉父亲站在窗户外面,他透过玻璃使劲往里面瞅,想看我坐在什么位置。
  但他没有看到我。他的脑袋在玻璃上别过来别过去,那样子非常滑稽。我故意缩起身子,往墙上靠,让他看不着我。女孩说:“你怎么像个缩头乌龟。”我说:“我看见窗玻璃上爬着一只虫子。”
  女孩看了过去,说:“哎呀,那是一条毛虫。”
  我说:“你不能这样说我父亲。”
  “她是你父亲?那你比你父亲强多了。”
  “不是强多了,是帅多了。其实我父亲年轻时也挺帅的,我看过他和我妈的结婚照,那样子神气得像个王子,人一老就像个活宝了。我老了肯定也是。”
  “人家结婚吗,当然应该神气啦。再老,结婚总是会神气的。”
  “老了结婚还有什么意思,崽都生不出一个。”
  “结婚就一定要生崽吗?”
  “结婚不生崽,我们从哪里来?”
  “李雁君、王子凡同学,请你们不要交头接耳。”又惊动了吴老师,不过这次他没有显示“轻功”,而是站在讲台上死鱼一样地盯着我们。
  隔得远,自然吓不着她了,她下意识地坐直了些,嘴巴却没停:“哦,王子凡。”然后对着我点点头。我回了句:“啊,李雁君。”也对着她点点头。
  下课了。我第一个走出教室,父亲的脑袋还在窗坡璃上别着。他大概听出了我的脚步声,说:“我瞅了一老气,硬是找不到你。”眼睛却继续向教室里看,好像那里面还有他儿子似的。
  “我坐在墙边上,好隐蔽。”
  “走,我把你的行李都搬到寝室了,你自己去铺床吧。”
  “你在教室外面闲呆着。还不如帮我把床铺了。”
  “你小子还蛮牛皮,老子想看看你上课认不认真!”
  “好好好,去铺床,快走。”
  我推着父亲往寝室走,生怕吴老师一出教室,父亲会去打听情况。
  寝室在教学楼前面一栋,里面阴暗、潮湿,有点像生理卫生书上描绘的卵巢。讲起生理卫生我就想起一件趣事,我读初二时发了一本叫《生理卫生》的新书,开学第一天大家照例要把新书都翻上一遍,以前这个时候课堂里都闹哄哄的,讨论得很起劲,这会儿怎么没一点声音,安静得出奇。有好事者偷偷绕教室一遭,发觉男女同学都在不约而同地看那本《生理卫生》,那上面图多,画得吓死人了,越是吓死人越是吸引人,真的没办法。教这门课的是一位姓杨的男性青年老师,他教到《膀胱》那一节时,亲自拍着自己的裆部告诉我们:“这里就是膀胱。”弄得女孩子全部把头埋到课桌底下去了。
  父亲一直带着我走到顶头,那间寝室的前面有一汪水,水里垫着一线砖头,乘脚的。父亲踩到第三块砖头的时候,不防那块砖头下面不实,脚踩下去,下面的空隙便喷出一股脏水,灌了父亲一裤脚。更糟糕的是,父亲气急败坏地还跺上一脚,下面的脏水更来劲了,冲得裤子里里外外一塌糊涂。
  我在后面笑着说:“你要是再跺上一脚,那我们父子俩干脆在这池子里洗个澡算了。”
  父亲没有计较我的玩笑。我问他:“你不是来过一次吗?”
  父亲闷闷地说:“那提了行李,没事。”
  我不知道提着行李与这件事有什么必然联系,但我没有再问父亲了。我们进了寝室,四个高低床,只有右边靠窗的上铺空着,那自然是我的地盘了。我打开行李,将草席往上面一摊,再系好蚊帐,就行了。父亲坐在对面下铺,一边抽烟,一边看着我做事,他木然的表情像我课桌里那本字典的封面,我最讨厌字典了,但又不能丢开它。我认得的字真的有限,考试的时候还得找它老兄帮忙。
  我蹦下床。父亲蹦出一句:“你就像只跳蚤。”我正在穿鞋,觉得父亲的比喻十分贴切生动,答道:“你说得那么书卷气,不就是臭虫么。”我正想将还没套进鞋里的臭脚丫伸向父亲,身子都转过来了,突然发现前面坐着的是父亲,才极不情愿地把鞋子穿好。
  父亲说:“我得走了。”
  他到了门口,怔了一下,不知是想和我说什么话,还是有点怕门前的那汪水。我站在他后面,没有管他。他就出去了。
  我没有送他,这样做也许不对,但当时我的大脑没有命令我这样做。
  还有一刻钟吃中饭,我去水房洗饭盆和勺子。再回到寝室时,里面挤了五六个人,这大概都是我的室友了。我一进门,大家都望着我,谁也不做一句声。我把饭盆放到桌子上,寝室里只有这一张桌子,在窗户下。这时,有人发言了:
  “我的床上搞了这么多烟灰,谁弄的?”
  大家互相望着,我不好望谁,便看了那床上,是有些烟灰,我父亲刚才坐在那里。
  “我在问话,听见没有,没人承认呀,婊子弄的好不好?”
  我走过去,揪住那小子的衣领,他比我还高一点,所以我不能把他提起来,而是用力按住他:“你再说一句!”
  “是你呀,早承认不就没事了吗?”他的声音里竟然没有丝毫怯意。
  “你嘴还这么臭的话,我就撬掉它。”
  问题是,我还没开始撬,他就先动手了。我倒在我下面的那个铺上,嘴角渗出了血丝。等我好不容易站起来,那个王八羔子早就不见踪影了。我朝前面走了几步,一个声音说:“别去惹他,你不是他的对手。”
  他过来伸出手说:“我叫童超,睡你下面。做个朋友吧。”
  我用手漫不经心地碰了他的手一下,我的心情还沉落在刚才的痛苦里。这时,铃声大作,仿佛撒了一把盐在我的伤口上。我烦得要命,拿起饭盆就朝外面跑去。
  二
  我们的学校在一个叫金井的镇上,占了镇东边的一座小山。山上除了学校的几栋建筑外,几乎全是茶树,间或有几撮枞树和杉树,绿得蛮有信心的。
  这座小山远比学校对我有吸引力,因了这座小山,我对这所学校有点儿喜欢了。我原来的那所学校也在一个山上,但光秃秃的,只有几根故意栽种的槐树和樟树,也都是一副活得不耐烦的样子。那天,我和小芹在校园里穿来穿去,找了好久,才认为那棵槐树下面比较安全。结果,事情还才开始,就败露了,原来老师们也选中了那里。与老师争地盘,学生总不是对手。
  这些事我想得通,我和小芹做的事如果由大人来做更合理,我们是活该被捉。但当时我和小芹都想亲嘴,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说服不了自己不要亲嘴,我说服不了自己的手不要往小芹的裙子里去,而小芹也没有说这样不好或者拦住我的手,不过,那时她的嘴巴和手也都没空。
  就是这件事把我们开除了,他们没说任何理由,为什么做了这件事就得开除?从老师和同学们对这件事的反映来看,他们不太恨这些事,只是好奇,甚至比我和小芹更好奇。还有,他们好像有点怕,又好奇又怕,所以,迫不及待地赶我们走,像送瘟神。比我们更好奇的留下来了,而我们却要走人,因为我们是这场戏的主角。
  我没有和小芹告别就走了。听说,小芹回到寝室后哭了,她可能会怨我,虽然我没有强迫他,但是我先站在那棵槐树下不走了,她才停下来,我们才开始亲嘴的。如果我再跟着她走一会,也许能找到一个更隐蔽的地方,那就不会撞上老师了。
  我其实很想去看看小芹哭的样子,我还想和她吻别,后来一想,与其那样浪费时间,还不如去赶最后一班车回家。于是,我把书本一古脑撂在寝室的墙角,扬长而去。后面追上来一个女老师,是校办公室的:
  “喂,王子凡,把你的除名通知单拿去。”
  我背过身,一边往后退着,一边大声喊道;
  “拿去给你的儿子刮屁股吧!”
  这个女老师四十多岁了,一直生不出崽。我就用这样的方式来安慰她,否则的话我对不住这所学校开除我。
  从小山上下来,进教室晚自习。
  我的位子上有人坐着。我一见到他,就下意识地去摸摸嘴角。他看都没看我,坐在那里和李雁君聊天,不知什么事那么高兴,两个人前仰后合的。我把嘴角的血丝揩下来,抹在自己的衣袖上,我每记起那次被打,嘴角就要淌下血丝来,每次我都要揩在衣袖上,右边的那只袖子快揩满了,这回我是第一次往左边的那只袖子上揩。
  “刘大伟,上晚自习了,请回到你的座位上去。”
  “王子凡,我跟你换个位子,好不好?”
  刘大伟讲完这句话,我才发现,我的桌子上放着他的课本。我走过去,掀开抽屉,里面都是他的东西。
  “刘大伟,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换座位呀。”
  “你经过我同意了吗?”
  “刘大伟在42班做事,要谁同意?你去问问。”
  我知道这回非拿下他不可,否则就没有出头之日。我陪出一副笑脸,转向李雁君说:“那你换不换?”李雁君摇摇头。我迅即抓起李雁君桌子上的铁制文具盒,狠狠地向刘大伟的头上砸去。
  “哎呀!”
  刘大伟大叫一声,额角顿时鲜血直流。然后,我双手锁住他的喉咙,低沉地告诉他:“你他妈的有种,老子也是敢抵命的。不信你试试。”
  正好达德吴老师进来了。他的眼珠子都快爆出来了,幸亏有厚厚的镜片挡着,他连忙扶了一下眼镜,吼道:“王子凡,快松手!”
  我的手松开了。手上沾着刘大伟的血,我将它们拭在右边的衣袖上,令我以前揩在上面的自己的血丝黯然失色。
  刘大伟去了医务室。吴老师要我去他的办公室,这是我一天内第二次去他的办公室。我一边走,一边瞧着自己衣袖上的血迹,心里涌起无限的快感。直到我在椅子上坐下来,我才想到,可能闯了大祸,
  “你讲讲事情的经过。”吴老师点燃一支烟,坐在我对面,他并不是很严肃,脸上还挂着轻巧的笑。
  我就把事情的经过讲了。
  “这么简单?”他似乎意犹未尽。我讲完了,他过了好久才这么问。
  “这么简单。”可我实在没兴趣讲得那么详细。
  “这么简单就打起来了?”
  “嗯。”
  “你刚来,就打架,这样子不好。为了维护班级荣誉,这次我就不告到学校去了,但下不为例,听见了吗?”
  我喜出望外,但没有显露出来,只是平静地答道:“谢谢老师,听到了!”
  我正要走,吴老师又在后面说:“响鼓不在重敲,但愿你是一面响鼓。”
  从吴老师的办公室出来,我禁不住一路小跑,扑嗵!那些台阶像在一起玩恶作剧,猛然把我放倒,尾椎骨重重地跌落在水泥地面上,痛得我眼泪水都滚出来了。好在是晚自习时间,周围没人看见,这一跤等于没摔。我赶紧挣起,用手揉摸着尾部,那个地方好像肿得很大。
  回到教室,我瘫坐在位子上,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奇怪的是,全班同学都一齐望着我,像望着一个英雄,从他们眼神里跑出一窝蚂蚁,窸窸窣窣全爬到我身上,弄得我痒痒的。刘大伟的位子还空着,他今晚绝对不会再来教室了。
  我感觉最特别的眼光,来自距离我最近的地方。但我没有去看她,我对她非常失望,这时我莫明其妙地想起了小芹,那是一个端庄文静的女孩,不太说话,但她总有办法让你明白她在想什么。
  那天,我本来没料到她会和我亲嘴,我打架的胆子大,但这样的事平时也只敢放在嘴巴上,与同学们诡秘地谈论一番。那个晚上,学校放电影,很早就有人背了凳子在那里占座位,我不太喜欢看电影,因为我不喜欢里面的演员,所有的演员我都不喜欢,演员都是婊子,跟谁都可以亲嘴上床,真是不可思议。王子凡总是在学校挨批评,王子凡未必比那些人还坏。
  我一个人顺着校园的围墙朝东走,手里竟然拿着一本语文书,这在平时是从没有过的。笔直走出去是一条小河,正好在河边碰上了小芹。如果你不信,我敢打赌,我们没有约过,虽然她就坐在我的前面。整个那天下午我们没讲一句话,我望着外面两只麻雀打架去了,那两只麻雀也有味,我们上一下午课,它们就打了一下午架,我们放学了,它们也不打了,一只麻雀爬到了另一只麻雀的背上。我看得清清楚楚。
  小芹问我,为什么不去看电影。我说,不喜欢看。我问小芹同样的问题,小芹答得不一样,她说,懒得看。我们是从两个不同方向来的,但现在向同一个方向走去,我们也没确定要去哪里。小芹手里也拿着一本书,不过是英语。但小芹实在是一个很汉语的姑娘,她小巧玲珑得像一件工艺品。
  我们谈了几句学习之后,小芹问了我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我吃惊地看着她,老实说,我压根儿没有考虑过这样的问题。但她真正一问起来,我还觉得自己的确有点喜欢她。不管我在后面怎样讲小话做小动作,小芹从来没有提出过抗议,不像我后面那只小妖精,总是牛屎一样:“王子凡,你再讲话,我就告诉老师了。”小芹很文静,无论我怎么闹,偶尔回头借橡皮擦或商量一个题目,声音细细的;还有,我喜欢看她扎在后脑勺上面的羊角辫,像一朵喇叭花,而不是狗尾巴草。奇怪的是,她的成绩比我还差。
  我坦白地说:“是的。”
  小芹似乎欣喜地看着我,说:“不知怎么搞的,我也有点喜欢你。”
  我说:“可我们没打什么交道啊。”
  “是呀。其实,你在后面搞的鬼名堂我都晓得。”
  “那你为什么没一点反应?”
  “我怕老师看见。喂,你觉得喜欢一个人对吗?”
  “喜欢一个人还不对,未必要恨一个人呀。”我随口答道。
  “不能这么说。我们这个时候,好像是不能喜欢一个人的。”小芹把笑收起来,她说得很认真。
  我也不能不认真一点:“你在心里喜欢,学校又怎么会知道呢?”
  “喜欢一个人总会有所表示的,学校一发现了,就不得了。”
  “喜欢就喜欢呗,还要表示什么?”
  小芹歪着头盯住我:“哎,你是装蒜,还是真的无知?”
  我摇摇头。
  小芹则先把头低下去,然后细细地说:“比如搂抱,亲嘴……”
  我吓一大跳,大声说:“那是谈爱哩!”
  小芹又笑了:“看样子你不是真调皮。”
  我说:“那我们也学电影里的样子,来一段,怎么样?”
  小芹说:“学电影里的干吗?我们自己来自己的,但要找个好地方。”
  河边上没树,旁边人家多,肯定是不行的。于是,我们开始一边想一边走,想得越来越慢,走得越来越快。最后,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学校的后花园,这里平日很少有人来,何况今天大家都看电影去了,我们就在那棵槐树下“演电影”,小芹的舌头先探进我的口里,像一条温暖的小蛇,搅得我的全身发颤。小芹的身子抖得更厉害。我受不了了,突然想推开她,但为时已晚,那个女老师出现了。
  三
  那束特别的目光一直望着我,我硬是压住自己不去看她。那时,如果我的眼神不听指挥,受她蛊惑,我就会扇自己的耳光。
  “王子凡,王子凡,你的后面,瞧你的后面——”她说话了。
  我不得不憋了她一眼:“后面怎么啦,关你李雁君什么事?”
  “你的后面好有意思唉。”
  我的屁股后面一直有些痛,我痛她怎么会晓得呢?难道真出了什么问题吗?我用手去摸摸后面,顿时,我的脸吓得煞白。那是一根尾巴,竟然伸出来了,好像还在长。天啦,我紧紧捂住那玩意,但感觉它在我的手心里继续长。
  “快把它塞到裤子里去。”李雁君好像也着急了。
  我连忙站起来就要解开皮带,李雁君捂住脸说:
  “嗨,去厕所弄吧。”
  我急登登地就去了厕所,幸好男厕所里没有人解手。我选了一个最暗的位子蹲下来,一边装作屙屎的样子,一边用手把后面的尾巴打了一个结,接着站起来穿好裤子,扭过头去看一下,好像没什么异样,才回到教室。
  我呆呆地坐着,好半天回不过神来,我怎么这么快就长尾巴了呢?这是不是不正常?我有点害怕了。
  “我会替你保密的。”
  我感激地望了李雁君一眼,幸而她看见了,否则不知那尾巴要长到什么程度。我想起校长的那根长尾巴,它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呢?
  “你不要紧张,其实好多人长尾巴的,就像人成熟了长胡子一样。”
  李雁君懂得真多,也许正如她所说的,没必要大惊小怪。长了尾巴又怎么样,长了尾巴也是一条好汉。我的心里好过多了,只是看书不进,书上面全是小尾巴在动,让我怀疑是不是书读得多了才长出尾巴来,一想又不对,那么多成绩比我好的怎么没长尾巴呢?再一想也不对,谁说他们就一定没长尾巴呢?我平时没有留心,因此,我决定以后要记得这件事,在厕所和澡堂,是最容易考察出成果的。不过,这样的场合,自己也容易露馅,所以要格外小心。
  我第一个回到寝室,刘大伟果然呆在寝室里,见我进来,他先是愣了一下,很不自然,接着却望着我笑了。他的额角上扎着绑带,绑带上还渗出些血迹。我很绅士地把手伸过去,我们握手言和,这是用鲜血奠定的和平。我的嘴角蓦然抽动了一下,仿佛在发表抗议,但抗议是无效的,好比两个国家刚打完仗,国家元首就拥抱在一起了,士兵的抗议也是无效的,因为他们不懂政治。
  我更不懂,政治是啥玩意?各种科目中,政治课本最薄,也最没味,最难学。干什么事都要用某个原理去指导,世界上的事都是为了原理而生的吗?我最不服原理了,政治考试总是不及格。有一次我对一个同学说:“政治和外语都是婊子。”那个同学说:“你这话要在文化大革命,早就把你当反革命抓起来了。”他没弄懂我的意思,我十几门功课只有政治和外语最不带劲,最缺乏安全感,经常把我的总分拉下去一大截。人家都说我成绩不好,说穿了就是政治和外语不好,在我看来,她们是两个恶丑的女人。
  我没和刘大伟说话,我们还没到可以说话的时候。
  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了床,我老是想着那条尾巴,它把我的傲慢削弱了不少。刘大伟一定看着我爬上床的,他会想:
  王子凡上床的姿势会给我什么启示呢?我也许可以从他上床的姿势里找到对付他的办法。
  我上了床以后好半天还在后悔,我不应该把屁股全部暴露给他,何况寝室里没有其他人,他的注意力完全可以集中在我的屁股上。我摸了摸后面,好在尾巴并未露出来,但总会有些蹊跷,以后还是要多加小心。
  我解开裤子,尾巴的那个结早已自己开了,很温驯地垂着。我用手量了一下它的长度,好像没长了。只要再不长了,还是藏得住的。我吁出一口气,发现寝室的哥儿们都回来了,他们一个个眉飞色舞地谈论着学校里的女孩,这是每天睡前的必修功课。
  我来之前,这个寝室就有一条不成文规矩,如果谁在卧谈会上谈论学习,就属犯规,必须受到处罚,到校门外的小吃店请客,外加下一个晚上免谈,口都不准开,只有听的份。这种处罚对谁都是一种耻辱,据说只有郑海波被罚过一次,以后好长时间,他老是寻机报复,支起耳朵找别人的破绽,至今未有斩获。这是童超告诉我的,他要我小心郑海波的“笼子”。我说,打死我,我也不会去问人家劳什子学习,除非在考场上。
  郑海波说,隔壁41班新来了一个女孩子叫韩小娟,胸脯就像停机坪。
  童超说,那你的飞机可以从那里起飞啦。
  郑海波说,不行,那会飞机失事。
  刘大伟说,失事怕什么,做鬼也风流啊。
  郑海波说,哪个像你,恨不得往李雁君的裤裆里钻。
  刘大伟说,喂,你们注意李雁君那对奶子没有,他妈的那才叫肥实,直怕下得一窝猪崽。
  童超说,刘大伟同志适宜于搞计划生育工作,或者说,妇女工作。嗨,王子凡,你一个人在那里手淫呀,屁都不放一个。
  我想,我要是不说话,别人肯定会觉得不正常。于是,我拿腔捏调地说:“我是上级派来,专门搞妇女,工作的……”
  这时,睡在门边的郑海波低声喊:“老师来了!”
  我们一齐闭嘴。果然有脚步声从走廊那头传过来,一步一步,踩得夜晚咚咚直响,偶尔停下来,放出一句:“哪个还在那里讲话啊?”其实什么声音也没有,是讲话的那个人自个儿在那里讲话。
  一栋楼装了这么多人,却没有一点声音,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这应该不是符合自然规律的,要这么多人都不讲话,实际上是把他们憋到梦里去,每个人都做些乌七八糟的梦,上窜下跳,梦都打架,夜晚的安静都是假的,是老师人为制造的。
  学校就是一个专门造假的场所,台上讲的是一套,台下做的是另一套,老师的讲义都是老黄历,一二三四五,他自己都不知道对不对,但考试的时候非填他的答案不可,活见鬼。老子以后要是当了官,有了权力,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学校都给砸烂,孩子们想读书的读书,想作田的作田,想做工的做工。共产党的宗旨不是“解放全人类”么,哪一天世界上的学校消失了,人类也就解放得差不多了。
  “今天128寝室表现不错,难得。”老师走到我们寝室门口了,但没有过来,他被那凼水拦住了,“128寝室,这凼水如果明天还在这门口,就要扣你们班上的卫生分!”
  “喵——”郑海波发出一声猫叫。老师在外面跟着叫道:“再出声要扣分了!”
  又是一片安静。这种安静就像一张薄薄的纸,一戳就破。老师一走,安静还延续了几秒钟,叽叽喳喳的声音又起来了。
  刘大伟说:“郑海波,你是属猫的吗?你要再叫一声肯定会逗来一只雌猫。”
  童超说:“郑海波那是在嚎春。”
  郑海波说:“哪里有属猫的?天干地支都不懂,配跟老郑说话?”
  “郑海波,你还在讲话!”哇,是吴老师。
  他是怎么来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我们都硬生生地把话截断了,因为一点声音都没有,所以无法断定吴老师是走了还是没走。我们等了好一会,还是不敢再做声,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们生活中平凡的一天化作了一阵鼾声。
  第二天中午,童超不好意思地对室友们说,对不起,要搞卫生,我们寝室前面这凼水已经引起公愤了。
  童超贵为寝室长,本来应该是发号施令的,看他请求室友们的口气,真替他这个寝室友难受。好在他平时能与普通老百姓打成一片,没有太大的寝室长架子,因而我们这些刁民也不想在他最难受的时候刁难他,不过,大家为怎么搞引起了一点争议。
  刘大伟主张把这凼水平摊到各个寝室门口,那么整个一楼过道都可望利益均沾。
  童超说,那不行,别的寝室会有意见。但谁也不能否认,这是最简单可行的方法。
  郑海波提议,用撮箕将污水撮到桶子里,再运到外面花坛去。
  刘大伟说,撮箕倒是公家的,用谁的桶子?用你的桶子好不好。
  我想了一气,没有更好的办法。便问童超,怎么刚刚开学,这里就积了一凼水?童超也纳闷了,真的,我们谁也没往这里倒过水,这凼水是从哪里来的呢?他又问刘大伟。刘大伟眉毛一瞪,问我,我问哪个?我又不是寝室长!我说,你不是可以问属猫的郑海波吗?他那样聪明伶俐,人见人爱,肯定连天干地支以外的事情都知道。郑海波拍了我一掌,你还别说,我真的知道这水从哪里来的,可能只有我是知情人,但是我不说。刘大伟说,你憋在心里会烂肚肠的,还是赶快招了吧。郑海波眼珠子向上一翻,好像那答案在二楼或者更高的什么地方,他的眼珠子落下来了好久,嘴巴却没有张开。童超说,郑海波只晓得这是一泡猫尿,我们开始干吧,等下又要检查午睡了。
  开始干,怎么干呢?由寝室长仓促决定,用郑海波提供的办法,桶子嘛,肯定只能拿寝室长的啦。刘大伟还算肯干,拿起撮箕就撮,黑乎乎的水被搅起来,散发出一股异味。
  郑海波又在那里叫:“刘大伟他妈的最精了,他首先就把撮箕拿去了,剩下要我们来捡砖头。”
  砖头浸在水里,上面那部分还像是红砖,下面一截则完全被和平演变了,红色早已在腐败的气味中流血牺牲,我们从那故旧的棱角中可以看到它视死如归的英雄气节。这样的砖头拿在手里,分量是够重的。我们的手虽然只有那么干净,但要和这种东西打交道,我们还是小心翼翼,特别是从砖头的侧面或底部,经常有数公分长的爬虫,仿佛是英雄气节的一种物质表现形式,威风凛凛地反抗我们强有力的手指。别小看这些爬虫,它们的突然袭击曾经击溃过寝室长童超的手指部队,当童超“哎呀”一声将捡在手里的砖头抛出两米多远时,他的魂其实跑得更远。后来,再去翻看那块砖头,令寝室长惊魂丧胆的爬虫正好被砖头的一个断面砸成两段,它的尾部和头部分别在断面的两侧忍痛互相致意。
  吴老师过来了。
  “还没午睡呀?”远远地,他就打招呼了。
  “特务连说,这凼水再不弄掉,就要扣我们班的卫生分了。”童超向吴老师汇报道。
  “哦,那就弄掉吧。刘大伟带伤搞劳动,不错。你们要快点,不要耽误自己休息,也不要影响别人休息。”
  吴老师一走,我就问童超,“特务连”是哪个?
  童超诡秘地笑着说,见到他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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