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四章：恩怨纠缠

　　广州的夜，尽显繁华。
　　曲艺茶座的舞台上，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正搔首弄姿地献唱南粤小调：“蟾华到中秋分外明，柳丝向荣，牵惹恨情，离情绪，长怀记，皎皎明月撩我心灵，眼泪盈盈，暗叹，爱恋难比月一般永……”不知是谁填的曲词，虽是绮丽却略嫌庸俗，悦和酒楼上的茶客竟也听得如痴如醉。酒楼老板娘看着曲艺茶座位置爆满，禁不住眉开眼笑，心中盘算着今夜又该收入多少钱票。
　　中间的一张茶桌，围坐着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两个约四十多岁年纪，一个坐中，一个靠右，一个接近三十岁左右的靠左，看上去都气宇不凡。
　　那年青一点的男人不时给两个年长男人斟酒添茶，桌子上，摆上了蒜蓉微辣凤爪，金黄炸鹌鹑，嫩绿葱花点缀着油嫩鸡肉，肥美的蟹肉醮着清香的菊花醋，还有桂花糕等甜点，让人闻着香味，想着美味。那陈酿的上等好酒，醇醇的酒香渗人嗅觉，直撩人的馋根。这时势，能吃上这桌子美食不容易。邻桌的普通茶客自愧经济不如，暗叹一句：这哪是来听曲的，分明是来摆阔的。
　　三个男人却没有理会别人投来的羡慕目光，吃喝碰杯，欣赏声色表演，好不快活。舞台上，歌伶们是轮番上阵，各出精彩。
　　这时，一个化了精细妆容的女子，身穿粉红色旗袍，手抱琵琶，婀娜走上舞台。到了正中央，她优雅正姿，向台下观众微微一笑，尔后缓缓落座。当纤纤玉指撩拨那丝弦，“花弄影，月底旖旎春光暖，独惜美景奈何天，我心似梅酸，旧约不践……”朱唇轻启，吐出婉转之声，台下顿时一片静寂。
　　坐中的中年男人见靠左的年轻男子一边给自己添茶，一边分了神盯着台上的女歌伶，眼看杯中已满，茶水泻在白桌布上，中年男人忍不住捅捅他手臂提醒道：“小陆，小陆，茶满杯了。”
　　他方才回过神来，连忙致歉：“哦，团长，对不起，真是不好意思。”
　　“在外面不要这样称呼我。”师长阻止道。
　　“嗯嗯，知道了，都怪我一时失态。”
　　“不要紧，年轻人嘛，我理解的。诗经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个女伶，身材模样的确很不错。我要是没娶老婆，也会动心的。”师长打趣道。
　　靠右边一个中年男人笑道：“小陆，听你说原来那老婆回乡下病死了，你要是对这个有意思，我给你做媒。”
　　“陆春霖岂敢劳您大驾，还是我自个去搭讪罢了。”那年轻男子回以笑容。
　　这个年轻男子，正是抗战胜利后随军辗转调动最终回驻广州的陆春霖，两个中年男人是他的上司，闲暇时喜欢换上便服到茶楼酒馆听听小调，欣赏女伶美色。陆春霖自当作陪。
　　两个上司继续饮酒闲话，陆春霖盯着台上的她，目不转睛。心中暗自冷笑：“哼！梅素馨，想不到咱们又见面了。世界再大，你也跑不远，放着高贵的军官夫人不做，竟做起歌伶这等卑微低下的职业！看我等会儿怎么羞辱你！”
　　晚上十点钟，曲艺表演结束。老板娘玉翠笑眯眯来到化妆间，拍拍正坐在椅子上对镜卸妆的她：“阿梅，恭喜你了，初次登台就有贵客约你宵夜呢！”
　　“谁？”梅素馨警觉地问，随即果断拒绝：“玉翠姐，我早就说过，我不接受任何客人的邀约，你替我推了吧”。
　　玉翠凑近来轻声告知：“是军部的人，我们得罪不起，你还是去应酬一下吧，这是推不得的。”
　　素馨暗暗吃惊，自己才回来不到半年，军部的人怎么这么快就盯上自己了？莫非自己的地下党员身份暴露了？不可能啊！她是抗战后期以难民寻求庇护的身份进入共产党抗日队伍的，国民党当局档案里并没有她的名字。一年多前随王一帆他们撤出广州，受他们的进步思想影响，她从秘密加入共产党组织接受训练到返回广州，通过和‘悦和’酒楼老板娘玉翠的关系，顺利进入曲艺界，以歌女身份作为掩护从事地下组织的通讯联络工作，她一路都谨慎行事。
　　素馨正寻思着，抬头从镜子里看到，陆春霖出现在背面的化妆间门口，玉翠见状，自己识时务的退了出去。他走近来，她装作不察觉的姿态，继续卸妆，他来到她背后，双手一伸分别搭在她左右双肩上，他躬身贴近她耳朵阴柔地细声挑逗道：“夫人，别来可好？”
　　素馨内心打了个颤，其实刚才在台上表演弹唱，她已经看见他了，她在台上虽然表面专注献唱，然而内心早已不安，要是真有障眼法那该多好，陆春霖就认不出自己了。可是现在看来，事隔多年，他不仅一眼就认出了她，而且依然没能放下那份执着，或许是这份执着里夹杂的怨恨更多一点。
　　她保持缄默，陆春霖更放肆了，一只手用力把她的脸扳过来与自己面对面：“梅素馨，你看着我，你不敢看我吧？你这个低三下四，忘恩负义的戏子！你真会演戏啊！居然敢欺骗我的感情，然后一走了之。”提起往事，他异常激动，并开始有极不礼貌的举动，他的手指点到她胸前去了：“你有没有为我---你的救命恩人设身处地想过，你一走了之，给了我多大的难堪！你喜欢做你的戏子，喜欢陪客人消遣时间，好！今晚你就陪我吧，多少钱？你开个价。”
　　素馨一把拨开他的手，“嗖”地站起来正色道：“陆少爷，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欺骗过你的感情，往事我不想再提，你自己心里明白，你的救命之恩我感激不尽，可我是低三下四的戏子，所以有自知之明，不配做你的夫人。如今我是守法谋生，你并没有权利强求我陪你消遣时间，我累了，要回家了，恕不奉陪！”她干脆利落地说完，快速把化妆品，换下来的演出服装塞进自己的小箱子，径自离开，扔下陆春霖在背后目瞪口呆，他多么希望她能够低声软语说一句道歉的话，那么他就会立马原谅了她，可是，她连‘感谢’这两字都说得那么勉强。这个梅素馨，不但漂亮而且极有个性，弄得他是爱之不遂，恨之不忍，弃之不甘，世上不乏有姿色的还倾慕他英俊外表的女人，但陆春霖执着啊！他偏偏就放不下她，以他的个性，越是得不到的他就越生出征服的欲望。
　　这夜，梅素馨陷入失眠状态，战后重遇陆春霖，她知道这回惹麻烦了，个人恩怨事小，党的事业为大。如今，自己和陆春霖已是两个不同政治立场的人，两个政权争夺天下，势如两虎相争，必有一伤。陆春霖对她用情之深，她是感应得到的，两人各为其主，与自己的救命恩人为敌，实在不是她的初衷，她更希望干戈早息天下太平，人们安居乐业，两人之间早日抛开情感的纠结，握手言和。
　　辗转反侧之间，她抑不住对身在远方的王一帆的思念，“素馨，你这次独自回敌占区难免有潜在的危险，注意行事谨慎，一定要保证自身安全，等革命胜利了，咱们一定要再见！”和王一帆分别时，他一再叮嘱。半年时光的分别，于相互牵念的人而言是漫长而揪心的。
　　此后的夜晚，陆春霖只要有空闲必然来曲艺茶座捧场，他执意要看看她是否有别的男人。散场后他派人悄悄跟踪她，素馨十分警觉，这无形中对她的秘密工作造成极大的影响。为了确定这是否与陆春霖有关，这夜，她主动约了他。
　　“春霖，我们不要再这样纠缠下去，好吗？我真的希望时光倒流，我们回到从前。”她说。从‘陆少爷’转变为‘春霖’，称呼上的改变足显亲切，让他颇感意外和高兴。
　　“素馨，那天我很不礼貌，对不起！希望你原谅。”在她面前，他可以放下骄嚣。
　　她浅浅一笑：“你还是第一次学会道歉”，她伸出手，他握住了，表面上看似前嫌尽释。但这一握，彼此的感觉却大相径庭，陆春霖感觉握住了爱人，内心甜蜜喜悦，素馨却充满了满心歉疚，她为了保证安全，保证顺利完成组织交代的任务，为了那个“解放”大事业，她有必要利用他对自己的感情。
　　“你干嘛要派人跟踪我呢？把我吓坏了，还以为是遇上了跟踪抢劫的。”她进一步试探。
　　“呵呵，一时糊涂，以后不会了。”他不打自招，她悬着的心放下了。
　　很快，岁月的年轮载着地球生灵拐进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期，中国内战双方政权的形势渐分优劣高下，蒋介石政府的顽固派不甘让出统治地位，在其各个辖制地区开始了更为疯狂的剿共行动。广州，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的气氛当中。
　　“宁可杀错，不可放过！”上级接二连三下达命令搜捕共产党员，陆春霖接下来这段时间忙得不可开交。
　　办公室里，“啪”他烦躁地把一叠文件狠狠地摔在桌子上。一转身，上司已踏进门口。
　　“小陆，你发什么脾气!身为党国军人，当然要为党国效犬马之劳，比起前线在拼命打硬仗的部队，我们这点辛劳算得了什么！现在共党已占领了大半壁江山，要是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失败了，到时候你和我都不得安身。”上司严厉地教训了他一顿。
　　陆春霖嘴上不说，心里却道：“大势已去了，谁不知你们上级的一个个在谋自己的后路，却叫我们下级的坚守到底。”
　　“还有，刚才我亲自去审了一个犯，一用刑，他就招架不住了。”上司递给他一张名单：“你看看，连悦和酒楼的那个歌女都是共党啊！藏得再巧妙，也逃不过我的手心，陆春霖，我现在命令你，立即秘密对她实施抓捕，一律严刑逼供，不怕她不招。”
　　陆春霖接过那张审讯笔录，目光迅速在上面扫描，那些供述不由得让他浑身打了个颤，梅素馨，竟然是个政治立场敌对的人，陆春霖恍然大悟，怪不得她总有意无意地向他打听军方行动的消息。这个女人，原来一直在利用自己。
　　由于叛徒的出卖，打入当局内部的左瀚，荣淑洁也相继被捕入狱。
　　1949年初，国民党部队开始分批陆续狼狈撤退到海峡对岸的台湾，临行前，高层下达指示，命令最后撤退的守军将狱中的共党分子和疑犯就地处决。
　　这年秋天，荣二小姐和左瀚在重庆英勇就义的消息传来，陆春霖整夜心潮难平，他爱过的女人，竟一个个与自己为敌，莫非这就是命运冥冥中的安排吗？难道他们前世有着冤仇？今生注定互相残杀？陆春霖痛苦不堪，重重靠在椅子上点燃一支烟,他狠狠抽了几口，闭上眼睛，梅素馨的音容笑貌此时不断涌现。不知不觉，他手里的香烟燃到了末尾，烫了手指，他连忙脱手。后天，他将要执行一项任务，将在押的犯人全部处决，这意味着，他心爱的女人---梅素馨即将踏上生命的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