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失去父亲的日子（上坟）尾声

　　上坟
　　屈指算来，父亲一去就是四十九个日子了，这也就是冲里葬俗的满七的日子。在冲里，从人失去了任何知觉闭上眼睛而终结了生命开始算起，每七日为一七，共有七七四十九天，只有满七之后，人的灵魂才真正地如袅袅炊烟直升天国。只有满七之后，人的葬礼才可以说是真正结束了，而亲人的哀思也大都以它为一个分界线，在满七之后，母亲才会对儿子说：去吧，孩子们，你的父亲已经走了，他是最也记不起你们的了，去把胡须剃了，头发也要剪出个形来，你们的父亲既然走了，你们还是要活出个人样来呀！
　　这时孩子们才会去修整一子自己，把四十九日子的哀思暂时忘却，把自己的生活拉上一个正常的轨道。
　　父亲满七了，我在老家三间老屋前请了亲朋老友及左邻右舍的年迈的长辈办了一桌满七酒席，答谢他们在这些日子对他老人家音容不在的日子里对他寄托的无限的哀思，以答谢他们在父亲的灵魂在冲前冲后屋里屋外游荡的这些日子对他老人家的特别关照。酒席过后，在母亲宣布他老人家的灵魂离开了我家三间老屋之前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上坟。
　　在亲人们吃过满七的酒席纷纷道哀离去之后，母亲把早就准备好了的用瓦罐熬好的大块猪肉倒在一口大蓝花瓷碗里，把早已选好的颜色最红润的大苹果拿出来，同时还拿出一挂一千响的鞭炮，三根香，用一个竹篮装好。母亲把它们慎重地交到我手里，说：“去吧，孩子。”然后我提着这个竹篮子，带着妻子和儿子，到岭上山坡里袅袅西去的父亲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印迹去给他老人家上坟。
　　“荒坡野岭寻坟墓，满目蓬蒿怪可怜”，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情怀，惟有同一种哀思同一种感受把我送至父亲的墓前，让我伫立在墓前涕泪横流。
　　父亲，一个平凡的男人！相对冲里人来说，父亲只不过是到高家坊上过二年高中，只是一个拿一个旧木箱装几本教科书回家来证实其学历的新时代的知识分子。而父亲这样的知识分子实在是可怜，他不能把他所学的这点可怜巴巴的知识发挥出来，空有一番雄心壮志，只能是一把锄头一顶斗笠淹没在家乡的昏黄的日光中。这使他常常想起李太白，也让他想唐伯虎，更让他想起辛弃疾。而这是父亲更大的悲哀。他不能像李白一样醉酒成诗，也不能像唐寅一样敛毫成虎，更不能像辛弃疾一样磊落轩昂虎啸生风。父亲就是一个冲里人，他没有飞出山冲的那双坚硬的翅膀，因此他不可能像辛弃疾一样功业自许，不可能像李白一样名垂青史，也不可能像唐寅一样落魄终身。
　　有时，我总想，我应该为父亲树一块墓碑，几方麻石，刻划起周公大人之名讳，作一副诸如名垂千古之类的挽联，再作一份墓志铭。但这只是成为一时之想，终究没有变成事实。因为树几方麻石是十分简单的事，而让我一筹难展的是这篇墓志铭该怎么写，太伟大，他毕竟比不上周家的那位周树人；太渺小，他又不同于周家冲里的芸芸众生。我实在浅薄，居然不能为父亲来一个恰如其分的定位，又不能流于形式地为父亲树一方浅陋的墓碑，此事也就只能作罢。
　　我和妻儿来到了东南坡的低凹处的父亲的坟前。然后绕着不大的坟茔走了一圈，小心翼翼地把阵风吹来的衰草一根根拾起来丢开。
　　突然，听到儿子说：“爸爸，有谁来上过坟呢，你看，这里还有烧过纸钱的灰烬呢。”
　　走过去，果然看见父亲的坟前有一堆灰烬，灰烬前是燃尽的三根香徒留下的纤细的杆儿。
　　“谁来上过坟？”
　　我呆呆地呆在坟头前痴痴地想，但我一时真还想不起有谁在父亲的灵魂还恋恋不舍地流连于人世间的日子里，居然就用香火来送他徐徐上路。
　　“一定是个爸爸以前的学生呢”妻说，“像爸爸这样的好老师，有一两个悄悄地来给他上坟本来算不得什么稀奇事。”
　　是啊，妻说得对，像父亲这样的好老师，有一两个悄悄地来给他上坟本来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像孙宇，像小娟，还像……父亲不是一个平凡的冲里人，虽然他也是一棵生长在小冲里的苦楝树，但至少可以说是不是像冲里人一样平凡的苦楝树。父亲啊父亲，你很渺小，但你真的也很伟大！
　　按照母亲的吩咐，我把香拿出来，点燃，插在父亲的坟前，又小心翼翼地把一大青花瓷碗的肉和红润润的大苹果摆上。儿子大声地喊叫着“放鞭炮了”“放鞭炮了哟”。于是我把鞭炮拿出来，小心翼翼地在父亲的坟头上摆开，然后用打火机点燃。鞭炮噼哩啪啦地炸响了，在父亲的坟前炸起了一股尘土飞扬的弥漫硝烟。我跪倒在父亲的坟前，妻和儿子跪在我的身后，一家三口儿使劲地磕头，似乎是向老人最后一次隆重地告别。
　　父亲曾说过，人的灵魂一旦随着袅袅炊烟上升到天国了，它就不再属于尘世人间了，也就与人世间的世态炎凉有了一个彻底的了结了，从此，夫妻不再是夫妻父子不再是父子了。是啊，我的眼前真的已经没有父亲了，父亲也仅仅成为我的书桌上的汉语词典里的一个符号，也仅仅也只是我记忆中一个伟大的惊叹号！人生啊，就这么简单，简单得就像父亲的生与死，简单得说像依在山坡浅坳里父亲的这个坟堆，简单得就像还在父亲的坟前袅袅升腾的硝烟。
　　
　　尾声
　　我门前的五棵苦楝树被砍了给父亲当了万年屋后，我便用屋檐下的沃土小心仔细地封了树墩上的刀口，我期望沃土能够让苦楝树重新发芽，又长成参天的大树。而第二年的春天，这五个苦楝树的树墩再也没有长出新芽来。在一个夕阳拖曳的傍晚，我走到这五棵树墩前，一阵莫名的忧伤涌上心头。于是，我蹲下身来，用手小心地刨掉树墩上的一层层沃土。此时，我才发现树墩开始在腐烂，一层白色的木末斑驳地撒在树墩的表面，用手轻轻地一拂，晃然间都变成了齑粉。我怅然，感到无限的悲哀——这五个苦楝树树墩啊，是再也长不出苦楝树的新芽的了。
　　而我一直没有忘记要在我的老屋前栽下几棵苦楝树树苗，我便跑遍了附近七里八里的小冲，我却再也没有找到一棵苦楝树，根本就谈不上再找到一棵好的苦楝树新苗了。
　　孙厦告诉我：“老师，我爷爷说，我家屋背后有一棵苦楝树新苗呢。”我真高兴，差不多要把这个平时调皮捣蛋的小男孩抱起来。我相信孙厦的话，孙厦的家就在孙宇家前面的一个坡上，那是苦楝树最愿意生长的地方。
　　我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到了孙厦的家里，见到了他那位长着长长的白胡须的老爷爷。白胡子老爷爷已经八十有零了，他掮起一把锄头带着我健步如飞地上了屋后的小坡，在绿色的树的海洋里去寻找那一棵新苗。而这位视力还很好的老爷爷却怎么也找不到了那棵新苗，他急得提着锄头团团转，而一切都无济于事。
　　白胡子老爷爷不顾我的劝阻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嘴巴，然后为了不失信又带着我转悠了七八个长满奇怪的树木的野山坡，最后就来到了孙宇家的那间老屋前。
　　说老屋，其实是只剩下了一堵断墙和几片残缺不全的瓦砾。孙宇的老奶奶早已离开了人世远去了西天的极乐世界，父亲葬了老太太后也就随着孙宇住进了城里成了一棵生长在城市里的苦楝树。
　　老屋前的那棵有一抱多围的苦楝树早就不见了，据白胡子老爷爷讲，有一天起大风下大雨，一道电光闪过，随着一声巨大的雷声，这棵苦楝树就轰然倒下了，随着孙宇的老奶奶就去世了，这位老奶奶，她为儿子和孙儿煮好了最后一次晚餐，就躺在床上悄然而去了。
　　我以为在孙宇家门前是一定能够找到苦楝树乃致于找到一棵苦楝树的新苗的，而我又一次失望了。任我怎么样地搜寻，我也找不到一棵苦楝树找不到一棵苦楝树新苗。
　　我家老屋前至今也没有栽上一棵苦楝树。
　　母亲常对我说，“流，在屋前栽上一棵树吧，随便什么树，只要栽上一棵就好。”
　　现在，也许要找一棵金桂甚至找一棵银杏的树苗应该都不是很难的事了，而我确实下不了随便栽一棵树的决心，在我家，那老屋前，那腐烂的苦楝树树墩处，至今也没有栽上一棵树，我想，也许永远也再栽不上一棵树了吧。
　　　　　　　　
　　　　　　　　　　　　 此本完
　　
　　感谢未名屋屋主的审核。《苦楝树》是一本采用散文笔调的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在写作上还有许多需要提升之处，但其中的真情实感，往往还能打动我自己，也希望打动我的读者朋友们。在此书已完之际，再次感谢文友与编辑的大力支持，希望此文被推荐，也但愿其能成精品。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