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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痛(十)

作品名称:阵痛      作者:陋石      发布时间:2009-08-10 10:37:45      字数:24238

阵痛17--22

阵痛十七

于杰走了,榆钱主持全面工作,他正愁着没啥干就来了事——刘福才看了木柱媳妇。这是他上任工作组组长发生的第一件事,一定得处理得轰轰烈烈,有声有色,便当机立断:立即召开全体社员大会批斗刘福才。
村中央皂荚树上吊着半口破钟,只有上工时才敲,而且是一下一下地敲。此时才半晌午,那钟就十急慌乱地响起来。
这破钟愿是雷公庙里的,58年大炼钢铁差点把它炼了,毁了半拉,还裂开了一条缝。若不是很用力,慢慢地敲,这钟声还算是钟声。此刻,榆钱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猛敲,一声接一声,一声连一声,那钟声就变了味道。
半拉破钟不拢音,声音回荡极差,短暂而寡淡,怪怪的,就想条秃尾巴驴。尤其钟上那条裂缝发出的尖锐的“吱吱”声,实在是刺耳。这声音就像在耳边磨碗茬儿,聒得人牙根痒痒,钻心地难受。
接着榆钱就拿起喇叭筒,扯着喉咙喊:“广大社员同志们注意啦!雷公庙工作组紧急通知。全体社员停止生产,立即到大队部开会,揭发批判大流氓刘福才。工分照记,不到会者扣罚10分工。”接着又响起那单调、聒噪,刺耳的钟声。
刘福才看了木柱媳妇,这还了得。这种桃色事件本身就有相当的轰动性和号召力,加之工作组要求家家关门闭户,工分找记。不干活看热闹还有工分,何乐而不为,十里八村的早早就赶来了,还不到晌午,大队部里里外外就挤得水泻不通。
刘福才就像被人踢了一脚的狗,脑袋夹在腿裆里蜷曲在桌子旁边,任人斥骂撩逗他一声不吭。
今天这场面是雷公庙有史以来最壮观的一次群众大会,榆钱自是荣耀非常,他准备了好多要说的话,当他站起来一看,一双双玻璃球全瞪着他,只觉嗓子一热,准备好的那些话全没了。他猛地一拍桌子,吼道:“坏分子刘福才!站起来!”
刘福才听到这一声喊,而且还加上了“坏分子”,他似乎有些紧张,怯怯地望着大家,缓缓直起身。
原先他那两手杵在袖筒里,他觉得这个样子太平常,实在是不够气派,便抽出来直直地垂在两边。刹时他又觉得这个姿势太规矩,和挨批斗一样。这双手到底应该放在那儿最合适?他突然想到赵常有背操着手那样子很神气,便将两手向后一背,胸脯也就自然地挺了起来,顿时就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
他眼睛的余光瞧见,一双双黑亮黑亮的玻璃球直直地扔过来,心里一怯,他那目光就灰溜溜的落在了自己脚面上。一双污涂涂早就张开了嘴的破棉鞋,大大方方地露出了几个生姜似的脚趾头。他感到寒酸与难堪,极力将那几个擅自暴露出来的脚趾缩进鞋里,而那破口却越发张得大了,活像两个圆圆的黏鱼嘴。
榆钱喊道:“刘福才,老实交代你耍流氓的经过。”
“我没耍过流氓。”
“你趴在茅墙上干啥?”
刘福才不尴不尬地:“我听见茅子里扑腾,以为是谁家小猪掉进茅坑了,就——”
“轰”地人们笑起来。
榆钱那薄薄的嘴唇朝两边勾起来,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嘲讽:“小猪能掉进墙窟窿里?”
这句话戳到了刘福才的疼处,他勾下头不再言语。
人群里吵吵嚷嚷,乱乱哄哄。榆钱看群众情绪起来了,说:“现在大家发言。”
平日开会人们轻易不说话,今天则不然,有些人早就憋不住了。既然榆钱叫大家发言,就七嘴八舌嚷开了:
“那墙窟窿是咋会事?”
“你都看见啥啦?”
刘福才吧嗒两下嘴:“啥也没看见,就看见一个大白屁股。”
人们一阵哄笑。
“还有呢?”
“确实看不见,能看见谁不看。”
人们又是一阵奚落的哄笑。
“说说你脱裤子干啥?”
刘福才喃喃地:“就那回事,憋不住了。
“你不知道那是墙窟窿?”
“那会儿看着就是大白屁股。”
人们狂笑起来。
木柱那脸胀得像个紫茄子。此时,他觉得刘福才日的不是墙窟窿,而是他媳妇那大白屁股,三两步跨到桌前挥手就是一耳光,当时血就顺着刘福才鼻孔淌下来。
刘福才没有躲也没有还手,他被这一巴掌打懵了,就觉一股热流从鼻子里窜出来,伸手抹了一把,顿时满脸血红。
人群一阵骚动,呼喊、咒骂、唾弃、抱怨……有人向刘福才扑过来,民兵们紧忙维持秩序,喊叫挤嚷,推推搡搡,一刹时屋子里就像开了锅。
榆钱使劲摆动着两手喊叫:“安静!安静——”
任凭他喊、他叫,都无及于事,他那呼喊声被这嘈杂声淹没了。失控的会场比集市还乱火,哄闹和喊叫声一浪高过一浪,他一着急,纵身窜到桌子上,挥舞着胳膊,声嘶力竭地喊叫:“散会——散会——夜里接着开!”
这声喊叫还真管用,人们象开了闸的洪流从门里涌泻出去,叫骂声依然不断地扔进屋来。
人走光了,刘福才还站在那里。榆钱气恼地溜他一眼:“等啥?没人管你饭。”
刘福才问:“夜里咋还接着开?”
“你还没深挖思想根源哩!”
“挖啥根圆?”
榆钱往刘福才腿裆一指说:“就那根源。”
刘福才走着想着挖腿裆这根圆,一直到家也没想出咋个挖法。他没有回窑里,院里没有跳蚤,还有暖烘烘的日头,便懒散地背抵着墙根猴在那里。
他觉得冤,就一眨的工夫,除了那大白屁股啥也没看见就挨批斗,还被木柱一巴掌搧得鼻口窜血。这且不说,好好地咋就成了坏分子。
坏分子就是专政对象,行动没有自由,大会小会挨批斗。他当过贫协主席,这规矩他懂。
他有点后悔,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在木柱媳妇那大白屁股上摸一把,当这坏分子也不冤。他在心里发狠地说:“等着,下回非在她那大白屁股上狠狠捏一把!”
他又觉得老天不公。当官的想日谁日谁,他日羊都不行,撸了他的贫协主席不说,连羊也不叫他放了。看一下木柱媳妇那大白屁股有啥,也少不了一块肉。他日羊不行,日墙也有罪,成了坏分子,这叫啥世道。
一想到日,刘福才就来了情绪,那股欲火便在他周身血管里迸溅,顿时他那雀儿就又不安分了。
他一把抓住那雀儿,骂道:“日你娘,要不是你,我咋能丢这人受这罪。”便攥住那雀儿狠狠地捏。他越使劲捏,那雀儿越反抗,反而挺得更直。刹时他明白了,工作组叫他深挖的“根圆”是指雀儿呵!没错,就是它!一想那事它就扑扑棱棱成了一根圆。他也觉得“这根圆”害得他好苦,要不是它兴风作浪,他还是贫协主席,照样放他的羊,说不定正在大会上荣耀地喊着:“贫下中农同志们!我代表——”现在贫协主席没了,羊也放不成了,挨了木柱一耳光,还成了坏分子。他认定就是“这根圆”惹得祸,他才倒了这大霉。
他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了这“万恶之圆”。
当天夜里,大队部依然是灯火通明,依然是熙熙攘攘。人们一个个余兴未尽的样子,脸上没有了往日的严肃与紧张,却多了几分戏虐与嘲弄。仿佛木柱媳妇早就应该去茅子,刘福才早就应该趴在茅墙上,甚至怨刘福才为啥不摸木柱媳妇那大白屁股,只是看了一眼,没劲!
刹时便有人挤眉弄眼,嘴朝门外呶,人们就意识到刘福才来了。一双双眼睛盯着把他迎进了屋子。
刘福才大大咧咧进了屋,他没有象往日那样找个墙角蹲到那儿,而是径直走到桌子前面问榆钱,说:“我能不能说两句?”
“说啥?”
“我要挖那根圆。”
榆钱咋也没想到刘福才会主动要求深挖思想根源,便站起来:“社员同志们,大家静一静!刘福才要深挖思想根源,大家听着。”
刘福才转过身来没事人一样地看着众人,脸上挂着不尴不尬的那种平静,好象他不是在交代问题,而是给大家作报告来了。
所有人全都愣住了,会场上鸦雀无声,人们的好奇凝在脸上。
刘福才突然举起一只胳膊,学着工作组那样子上下忽煽了一下,板起脸说:“全体社员同志们!我找到了犯错误那根圆,我要挖掉那根圆,回到咱贫下中农队伍里来。”说着一手就向腿裆摸去,另一手从兜里摸出他那三寸长的阉羊刀,就见寒光一闪,一条红绸子在空中一抖,他一声惨叫便倒在地上。
人群一阵骚动。
殷红的鲜血从他指缝间溢出来,他两手捂住腿裆在地上滚动,不住地呻吟。被他割下来的二寸多长的那根圆在地上一抽一抽的动。
这突然的意外使所有人都惊呆了。谁也没有料到刘福才以这样的方式挖思想根源,一时面面相觑,束手无措。
不知谁喊了一声:“快送医院!”
人们这才如梦方醒,七手八脚地弄起刘福才向医院奔去。
会场上好静好静,静得让人憋闷。一个个溜溜地瞅着地上刘福才挖下的那根圆,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咳嗽一声。
过了好半天榆钱才灰溜溜地说了一句:“散会。”
人们这才蔫蔫地站起身,绕过地上刘福才那根圆,仿佛这不祥之物随时会贴在他们身上。
雷公庙出了这等罕事,工作队焉能不知,第二天于杰就来到雷公庙。他批评了榆钱工作经验不足,并明确指出:要“以阶级斗争为纲,纲举目张。”
于杰来雷公庙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办。公社妇联主任抽调到外县“攻碉堡”短时间回不来。妇联主任这个职位一直空着,他觉着只有翠翠干最合适。有了这位干姐姐就等于栗敏书记在身边,有利于工作,也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
翠翠对工作队的决定自然不会反对,一番谦让之后还是答应了。只是女人家出门不像男人家拍拍屁股就走,总要把家里安顿一下。她最放心不下的是巧莲。
把一个十七、八的闺女独自扔在家里她不放心,却又没法带走,唯一的办法是给她找个上门女婿。
翠翠知道自己闺女吃几碗干饭。太机灵的不敢找,太老实的又看不上,挑来桃去还是火圈最合适。
火圈身强力壮,憨厚老实,跟巧莲倒是挺般配的。只是前些日子跟巧莲在麦场上干了那事却不认账,这使她很恼火。
跟火圈家住对门这些年,相互知根知底,她仔细想想觉得火圈不是那种人,莫非是别人——她不敢再想下去。觉得必须马上给巧莲找个上门女婿,不然闺女肚子大了咋办。
她是巧莲的娘,若亲自去火圈家提亲太掉价。难就难在让谁去做这个媒,而且一准能说成,就想到了榆钱。
榆钱满口答应,还保证尽快办妥。一是麦场上那事他心里有鬼,生怕哪天露了马脚。巧莲有了上门女婿,这事就算过去了。再是他巴不得翠翠赶快离开,有翠翠在雷公庙他总觉得头上又多了一层天。
在回去的半路上榆钱碰见了巧莲,便把她娘的意思说了一遍,同她一起来到油房。
榆钱说:“问你个事,你跟火圈好过没有?”
巧莲刹时脸就红了,笑着埋下头不作声。
“既然叫我办事就得说实话,不然,办不成你别怨我。”
巧莲当然希望榆钱把事办成,也最怕把事办砸了,便点点头。
“好到啥程度了?”
她那脸红得紧,扭过身去。
他好象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男女不就那点事,谁还不知道。”说着就走到门口看看没人顺手就关上了门,走到她跟前低声地问:“火圈摸过你没有?”
她直觉脸上发烫,还是点了头。
“摸你哪儿啦?”
她羞怯地指了一下自己那奶头。
“先摸的哪个?”他说着手就在了她那奶头上轻轻地触摸着,接着又滑动到另一个奶头上。
顿时她就觉得全身麻酥酥的,仰起脸羞涩望他一眼又勾下头去,轻轻地咬住嘴唇。他两手捧住她那奶头不住地揉搓,刹时她就有了跟火圈在麦场上的那种感觉,身子酥软地像一团泥巴,不能自制地倒在他怀里。
他把她按爬在凳子上,也学着于杰跟翠翠那样,美美地推了一回小车。

十八

榆钱在村东头找到火圈,对他说:“你去工作组等着,我有重要的事给你说。”
“啥事?”
“好事。”
火圈一听说是好事,扔下手中的活计就往油房跑。他觉得这些日子很顺,不知咋地就成了积极分子。积极分子可不比一般群众,经常参加工作组召开的小会,讨论一些问题。说是讨论也就是听着,一般人想听还听不上哩!全村就那么几个积极分子,他就是其中一个。这无疑是一种身份的象征,火圈很珍惜这分荣耀。榆钱如今是工作组组长,又是雷公庙大队支部代理书记,他的话就是命令。火圈有个老主意,凡事听领导的没错!
来到油房,火圈推开门进了屋,还没坐到凳子上那门自己就关上了,便有一个人低住了门。他定睛一看是巧莲,便问:“你咋在这儿?”
“许你来就不许我来!”她笑眯眯地走到他跟前,深情地望他一眼,两手一伸勾住他脖子,身子稍稍一纵,两腿就缠住了他腰。
他急切地喊道:“你干啥?哎,哎!”便推她下来,那手就摸到了两个肉蛋蛋,急慌慌缩回手不敢再挨她,胳膊像鸡翅膀似的乍乍着连声喊叫:“下来,快下来!”
她像蜘蛛一样紧紧地搂抱着他,探起嘴巴在他脸上“噗噗”地一个劲儿亲。
他火了,说:“我喊啦!”
她“咯咯”地笑:“你喊呵,喊呵!”
就在这时房门大开来,榆钱站在了门外,大喝一声:“火圈!”
巧莲一松手下了地,爬在桌子上就哭。
榆钱大步走过来照着火圈脸上就是两耳光,气虎虎地:“你好大胆,青天白日竟敢耍流氓!”
火圈摩挲着自己那被打了的脸,说:“不是,是她搂住我——”
“胡说!我明明看见是你搂着她,你还敢抵赖。”
“不信你问问她。”
榆钱扭过身,说:“巧连,是不是火圈搂住你不放手?”
巧连点点头,接着又干嚎起来。
火圈气得直跺脚,一屁股蹲在地上,两手捧住头,心里说:这可真是活见鬼了!明明是她搂着我,咋说是我搂着她呢?
榆钱照着火圈屁股就是一脚:“你这罪大了,巧莲是革命领导干部家属,不判你十年也得判你八年。”便从墙上拽下一根绳子,才二尺长,随手扔了又接着找。
火圈知道榆钱找绳子是要绑他,眼巴巴地瞅着巧莲,哀求地说:“你就不能说句良心话?”
巧莲见火圈挨了嘴巴又挨了几脚,心里已是不忍。火圈又可怜兮兮地求她,就止住了干嚎:“榆钱哥!算啦!”
榆钱一回身:“就这么算了也太便宜他了。”坐回到凳子上,说:“火圈,你说这事咋办?”
火圈梗着脖子:“我说咋办顶球哩!好汉死到证人手,你要那么说,我有球法。”
榆钱腾地站起来指着火圈吼道:“你狗日的还嘴硬!”
火圈紧忙陪着笑脸:“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我说了不管用。”
榆钱这才又坐下来,从兜里掏出一根烟卷儿,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地吐出来:‘就看你有没有诚意。”
火圈想了一下说:“要不,我在会上作个检讨?”
榆钱把烟卷儿朝地上一摔:“放你娘那屁!你还嫌巧莲这人丢得不够?”
火圈哭丧着脸:“你说咋弄?”
榆钱眨巴着眼,一脸沉思,手指头在桌子上“丁丁冬冬”地敲着。自言自语地:“女娃家被人欺负了,要是传出去,她以后咋嫁人哩?”忽然扭过头面向火圈:“依我说,不如你把巧莲要下就啥事都没了。”
火圈自嘲地一笑:“我穷球的丁当响,人家愿意。”
“愿意。”巧莲脱口而出。
“急啥!”榆钱瞪了巧莲一眼,接着说:“火圈,你娃有福着哩!耍流氓耍出个媳妇,我都眼馋得很。今天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巧莲知。我好人做到底,既然你俩愿意,我就做个介绍人。不过空口无凭,咱得立个字据,日后有啥说事也是个凭证。”
“啥字据?”火圈问。
“要说也不算啥字据,就是个保证,日后你不能反悔。我说你写就是了。”便取过纸和笔,寻思了一下:“你就写,我承认对巧莲耍了流氓,日后要是不要巧莲,她可以随时告我。”
事到如今,火圈不写由不了他。更主要的是只要巧莲能给他做媳妇,写啥都行。他歪歪扭扭地在纸上写下了这句话,痛痛快快地签上了名。
榆钱又仔细地看了一遍,叠起来装进了兜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火圈问:“就这?”
榆钱“嗯”了一声。
火圈说:“要知道是这我早就流氓了。”
巧莲插嘴说:“你以为你流氓得晚?”忽然她觉得当着榆钱不该说这话,笑着吐了一下舌头。
火圈并不知道巧莲那话是啥意思,榆钱却心知肚明,急忙说:“还傻啥站着干啥,走!”
“去哪儿?”
“看丈母娘呵!人家闺女白给你啦!”
火圈嘿嘿地笑着走出了屋。巧莲贴着火圈走,她悄声地:“背上!
火圈倒是想背,他长这么大啥都背过,就是没背过女人,尤其是自己的女人。他抓住了她胳膊,却不由自主地看着榆钱。
巧莲拽了一下他衣襟:“你背你媳妇碍他球事!”
火圈脸一红,身子一弓,抓住她两手往肩膀上一搭,背起她就跑。
巧莲很壮实,少说也有一百二三。火圈就想背一袋棉花,他要以速度向巧莲显示自己的雄壮威猛。只是村子太小了,他还没背过瘾就到了巧莲家。真想再背一个来回,他不敢,一侧身用肩膀撞开了院门。
翠翠正收拾院子,火圈背着巧莲就进来了,她忙赶过来:“这是咋啦?”
火圈满脸通红地瞅着巧莲。巧莲低下头一个劲儿“哧哧”地笑。
翠翠一看他俩那样子,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嘻笑着转过身去。
榆钱进了院子,从兜里掏出那张纸条交给翠翠,说:“事情办妥了,人也交给你了,下一步你安排吧!”
翠翠展开纸条一看,扯着长声:“哟——还写个字据。”“咯咯”地笑着:“我给你俩保存着。”即而问火圈,说:“还没给你娘说?”
“没哩!我说去。”
翠翠一扬手:“还是我去吧!”便走出院子。
翠翠家跟火圈家就隔着几步宽的一条路,这边放个响屁,那边都听得清。翠翠没有像往常那样推门就进,而是在院门外止住了脚步,抿抿头发,抻抻衣襟,拍拍鞋面,才轻轻地叩响了门环。
不到一袋烟工夫翠翠就喜眉笑脸地回来了,兴致勃勃地:“火圈娘是个明白人,一点就透。虽说是招亲,我也不是老封建,火圈两边走动着。我走了火圈就搬过来住,不然我不放心,有些话事后慢慢说。巧莲先去认婆婆,改改口,火圈娘还等着哩!”
巧莲这时倒显得有些害羞了,火圈拽她一把,两人走去。
榆钱凑到翠翠跟前讪汕地:“事给你办妥了,咋谢承我?”
翠翠嘻笑着:“你说。”
“你脸上这是啥?”他说着手就往她脸上摸。
她“啪”地一巴掌打在他手背上,佯嗔他一眼:“你那点小心眼我还不知道,去!关上院门。”
榆钱屁颠屁颠地跑去关了院门。
……
招亲是当地一大特产,就是男方到女方家生活,又叫上门女婿,在当时,尤其在偏远山区更为普遍。一般来说,不是家里穷就姊妹多。有的十五、六岁就到女方家搭伙计,也叫“童养婿”。干活吃饭,啥事不管,到了结婚年龄再去政府登记办手续。另外还要写一份字据;
甘愿招赘为婿,从此更名改姓。以女方父母为父母,不得另存二心。如有不规,女方可随时将男方逐出家门。若男方自动离家,不得带走一针一线。空口无凭,特立此据为证。
就因为家贫,为了要老婆,男人们宁愿颜面扫尽,人格尽失,忍气吞声地在这相等于卖身契的字据上签字画押。
翠翠不是糊涂人。她知道她跟巧莲爹都还年轻,当他两个老的不能动时火圈娘早就入土了,因而对火圈也就格外地宽宏大量。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第二天翠翠就到公社上任去了。

十九

张占元、赵常有、于杰都走了,连翠翠也走了,雷公庙就成了榆钱的天下。领导班子改组了;榆钱是工作组组长兼支部书记,二秃子是副书记,不撂是贫协主席,火圈是民兵排长,惟独会计没有换——还是稀屎癖。
榆钱知道稀屎癖这会计绝对动不得。使用稀屎癖就等于承认雷公庙大队经济没问题,就保住了赵常有这杆大旗。维护赵常有就是维护翠翠跟于杰,他这支部书记才能当得稳,坐得牢。再者,稀屎癖很听话,说一不二,手脚干净。这样一只温顺驯服的绵羊要比一条犟驴好使唤多了。
他没有忘记于杰对他的指示:“以阶级斗争为纲。”便要求全村大贴革命标语,还专门拟了几条;
以阶级斗争为纲,纲举目张!
反对四清工作队就是反革命!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
榆钱当然要检查他所布置的任务落实得怎样,便从村北头往村南头一条不漏地检查,走到学校这儿他站住了,怔怔地盯着墙上那标语。
院门左边贴着:以阶级斗争为纲,纲举目张!反对四清
院门右边贴着:工作队就是反革命!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顿时他脸上就略过一丝惊喜的狰狞。
许廷秀正在给学生们上课,榆钱带着几个民兵就闯了进来,二话没说上来就捆,五花大绑地把许廷秀拉出了教室。
淑贤从隔壁窑里赶出来拦挡:“你们凭什么抓人?”
榆钱挥手朝墙外一指:“就凭他写的那反动标语!”回头喊了一声:“带走!”几个民兵就把许廷秀押走了。
淑贤赶出来,就见两个持枪的民兵守在标语旁边,看样子他们是在保护现场。淑贤仔细看了几遍也没发现这标语有啥问题,猛然间,她看出来了。
学校正面是一堵墙,墙中间是院门,标语是从墙的左边往右边贴的。当贴到“反对四清的清字时正好到了院门左侧的墙角,只得越过院门在右边的墙上接着贴。一个完整的句子被院门隔成了,左边是“反对四清”,右边是“工作队就是反革命!”然而看句子也不能这么看呵!这中间没有任何标点符号,应该是一口气念下去的,淑贤嘴里不由地迸出:“欲加之罪!”
人们听说学校墙上出了反标都赶来看。这标语贴出来两、三天了,过往的人不少,谁也没有发现啥问题。事情就是这样,没看出来就没问题,一经别人点拨似乎就有了问题。写反标可不比别的,是要判刑坐牢的,人们只是看看而已,谁也不会多嘴多舌乱说话。即使两人碰个照面,也只是点点头或淡淡一笑,半句话也没有,似乎相互之间有着一种戒备,人心隔肚皮呵!
淑贤找到工作组向榆钱解释造成断句的原因。
榆钱说:“我只看事实。”
淑贤说:“那么多学生还有我都没看出来,你咋就看出来了?”
“那是你们警惕性不高,嗅觉不灵敏。”
“我和学生们都参与了,是不是也抓起来?”
“标语是许廷秀写的。“
“是我跟学生们贴的。”
“许廷秀都承认了是他一个人干的,你还包庇他。”
“你是挟私报复!”
“我挟啥私?报复他啥啦?”
“你自己心里明白。”
“你不要污蔑工作组!再闹连你也抓起来。”
“你抓呀!抓呀!”
“你——”
火圈在后边窑里听见他姐跟榆钱吵,急忙赶来把淑贤生拉硬拽地拖走了。
榆钱越寻思越恼火。无论谁遇到这事躲还躲不及,淑贤却不管不顾地到工作组跟他大吵大闹。他也就越发地嫉恨许廷秀。如果不是许廷秀,淑贤不会屡屡跟他作对。
本来这事淑贤也难逃干系,但榆钱不想牵涉到她。他知道一涉及淑贤就影响到火圈、巧莲,弄不好翠翠、赵常有,于杰也会站出来说话,到那时就麻烦了。便立即整理材料上报工作队,要求逮捕法办许廷秀。
只是这淑贤,软的不吃硬的不怕,又抓不到她把柄,实在拿她没办法。榆钱突然想到了石铁军。
石铁军是淑贤的姨妈,只要在她身上打开缺口,不怕她不说服淑贤。
石铁军是火圈的后娘,咋着说也是翠翠的亲家母,他又怕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但他还是拿定了主意,先摸摸底再说。
他叫来火圈,先递给火圈一根烟,点着,说:“火圈,你现在是民兵排长,又是积极分子,可得跟组织一条心呵!”
“那是,那是。”火圈一个劲地点头。他对这民兵排长渴望已久,只有民兵排长才有资格扛枪。原先民兵排长是川沟的黑牛,整天价扛着一支长枪,神气的不得了。如今这支枪扛在了他肩膀上,他觉得一下就威风了许多,走路都有点轻飘飘的。
榆钱很惋惜地:“你是贫农,是依靠对象,是你娘影响了你。”
“我娘咋啦?”
“你娘过去的事没给你说过?”
“没有。”
榆钱脑袋摇得像个泼浪鼓,说:“不对,我总觉得她有啥事瞒着你。”
“她能有啥事。”
“你好好想想,反常的,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榆钱偷瞧了火圈一眼,接着说:“我是说,你要是知道了好帮助她。”
火圈突然他记起来一件事,说:“我娘年年5月18夜里对着黑狗山烧纸,手里还拿着一张相片。
“谁的相片?”
“看不太清楚,黄里巴叽的,戴一个大盖帽,像是个当官的。”
“你偷着拿来,咱们也见识见识。”
“嗯。”
火圈无意地说,榆钱却是有意地听,他琢磨这里边一定有问题。石铁军为啥要在5月18的夜里烧纸?烧纸是祭奠死去的人,这人肯定不是火圈他爹。还有相片上那个戴带大盖帽的,只有国民党官儿才戴大盖帽,想到此,他几乎完全断定石铁军隐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秘密。
天快黑时火圈拿来一张2寸相片,看样子是很久以前照的。相片虽然黄的发污,却依然看得清相片上这人大盖帽上的国民党帽徽,扛着大肩章,领章上两道杠一颗星清晰可辨,一目了然是一位国民党少校军官。榆钱如获至宝,说:“先放下,叫我好好看看。”
“你不敢丢了,那可是我娘的宝贝。”
“知道,”榆钱满口应承着把相片装进兜里。
榆钱抓到了这条大鱼,自然要邀功,便上工作队向于杰汇报去了。
于杰对榆钱汇报的情况很重视,答复也很果断:四清主要是清理阶级队伍,对谁也不能讲情面,翠翠的工作他去做。明天就开大会批斗石铁军,要做到稳、准、狠,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有于杰的大力支持,榆钱更要大显身手,在回来的路上他就想好了明天的行动方案,而此时火圈还稀哩糊涂地蒙在鼓里。
天大黑了,不撂敲开了火圈家门。此时火圈已住进了翠翠家,来开门的是淑贤。两个人在院里小声地叽咕的一阵,不撂匆匆离去。
淑贤来到她姨那窑里,慌里慌张地:“姨,你有一张国民党官儿的相片?”
石铁军已躺下了,她忽地坐起:“把抽屉里那纸盒子拿来。”淑贤拿来纸盒子,石铁军接过纸盒“哗”地一下把盒里的东西全倒在炕上,顿时她就傻眼了。放在盒子最底下的相片不见了,她不住地念叨:“是他干的,是他——”
淑贤不安地望着姨妈。
石铁军不无懊丧地:“半后晌火圈翻抽屉,我没在意,没想到他是在找相片。”
“谁的相片?”
“我丈夫的。”
“他拿那相片干啥?”
“还能干啥?一定有人指示他。”
淑贤立即就想到榆钱,便把榆钱对她图谋不规以及对许廷秀的嫉恨一股脑儿地说出来。
“小人得志!”石铁军不屑地一笑说:“他是利用我要挟你,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淑贤觉得有点愧疚,便抓住姨妈的手,一时她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姨妈。
石铁军问:“贤,你是不是对许廷秀有意?”
淑贤羞怩地点点头。
石铁军抚摸着淑贤手:“姨妈不会看错,你不是随随便便的女孩。看上了就不要放弃,人生能得几回爱呵!”
淑贤将姨妈那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有泪流下来,说:“明天他们要批斗你。”
石铁军淡然地笑笑,说:“我已是行将就木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怕的,随他们便好了。”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无奈。她知道私藏一个国民党军官照片会是什么样的后果,用不着分析就上纲上线了。那是对国民党还抱有幻想,是想变天,是想复辟……她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大会批,小会斗,就她这身子哪能受得了。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她并不惧怕死,只是觉得为这死太不值得。如果被五花大绑地拉来扯去批判游斗,那可真是生不如死。她望着淑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稍稍停顿了一下:“我倒是担心你,孤苦伶仃的。”
淑贤抱住姨妈肩膀:“我不孤单,我有姨妈。”
石铁军也抱着淑贤,说:“火圈头脑简单,经不住别人人哄骗,不要怨恨他。”
淑贤点点头,安顿姨妈睡下后就回了自己窑里。
石铁军怎么也不能入睡,她想了很多很多;想起她无忧无虑的学校生涯;想起她慷慨激昂投笔从戎;想起炮火连天硝烟四起的战场,想起她那英俊潇洒,英勇战死的丈夫;想起遭日寇伏击,她中弹倒下,殷红的鲜血蒙住了她的双眼……朦胧中,她似乎走进自己黑洞洞的躯体。里面空空如野,只有一颗紫黑色的东西,无力地收缩着,吸送着粘稠的液体。她几乎不认识这是什么,好半天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心脏,从那儿送来冰凉的乌血,汩汩地流向暗处。她的躯体犹如地下坑道,空荡荡没有感觉,没有疲劳,只有无法摆脱的麻木……她往那深处走去,象一条无尽的隧道,没眼光亮,没有出口……
这一夜,西北风不住地呼啸。淑贤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稳,胡思乱想,恶梦纷纭,天南地北的这一夜就没闲着。天亮了,她醒了,梦里的事也忘光了。
她开了窑门,就见满天的雪花,地上白茫茫一片。她推开姨妈的窑门,当时就被眼前这情景吓傻了。
姨妈一动不动地侧蜷在炕上。她换上了干净衣服,头发也梳理了。脸色白得像一张纸,静得像一潭水。一只胳膊伸到炕外,手腕处有一道伤痕,血顺着手臂淌下来,小指尖上耷拉着一截血痂,一尿盆黑乎乎的凝血。另一只手里死死攥着一封信。
淑贤扑过来推了姨妈一把,立即感到一股冰凉,姨妈早已僵硬了。她掰开姨妈手指,取过那封信。信封上写着:转交南山工作队。
她跑到对门叫来火圈。火圈傻傻地望着他娘那尸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淑贤哭着说:“姨妈割腕自尽了。”
火圈傻咧咧地站在那里揉搓着两手:“咋弄?这咋弄——”
“先别声张,这里有一封信,是姨妈写给工作队的,你交给巧莲她娘,问问她该咋办。”
火圈接过信撒腿就跑。十几里路,一柱香的工夫火圈就来到了公社。
翠翠领着火圈找到于杰,把那封信交给了他。
于杰取出信,信上写着:
南山工作队台鉴:
我临终前想说明一件事,就是那张相片和我为什么每年5月18夜里烧纸。
那张相片是我的丈夫柯林的军容照,他原是第13集团军警卫团少校团长。
23年前,也就是1941年5月7日中条战役爆发,至5月17日,中国军队全线溃败。5月18日我随军部突围,柯林已突出重围,而我和另一部分军部人员被日寇阻截了,柯林又杀回来接应。不幸我们又遭日寇伏击,全死在了黑狗山上。我身负重伤昏迷不醒,是火圈他爹把我背了回来。我之所以留下来,就是为了祭奠我的丈夫,除此而外我还能为他做些什么?这就是我每年5月18日夜里烧纸的原因。”
柯林对日作战阵亡,纵然不是一位抗日英雄,也不愧为中华儿女。我一直保留着那张相片是我怀念我的丈夫,绝无它意。如果说这也是罪过,我只有以死谢罪了。
另外,这事我的后人并不知晓,请不要牵怒他们,他们是无辜的。
仅此恳求
石铁军绝笔
1965年1月15日
于杰看完信放在桌上。他望着信上清秀的笔体,中肯的语言,缓缓地舒了口气,说:“讲清楚就是了,何必去死?人都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可说的,这事与你们无关,你回去办理后事吧!”
火圈自是感激不尽。翠翠抹了一把鼻涕,说:“工作太忙,我就不回去了,替我给你娘上一柱香。”
火圈这才把心放到了肚里,撒腿往回跑。
淑贤在家也没有闲着。她把尿盆里的凝血倒进茅坑,给姨妈擦去手上的血迹。用一块很好看的手帕缠在手腕上遮住伤痕,又将那袖子拽得长长的盖在手腕上。窑门开得大大的,放走那股浓浓的血腥味。
找了一块小硬纸片片,糊层白纸,写上:“石老太君铁军之灵位”就算是灵牌了。
石铁军的尸体停放在她生前睡的炕上。炕头的小桌上摆着一碟饺子,一碟面饼饼,一碟炸油泡。一个小碗里盛满了柴灰,灰上插着三根线香。
青灰色的香烟袅袅绕绕向上爬去,撞在了窑顶上才慢慢洇散开来,窑里弥漫着一股怪怪的香火味儿。
石铁军活着时几乎与世隔绝。村里见过她的人不多,跟她说过话的人就更少了,只知道她在国民党队伍里干过,别的就不清楚了。现在她死了,而她那股神秘并没有一下子从人们心里消失,都想去看看这个死了的女国民党是个啥样儿。再说这年月,村里除了娶媳妇埋死人还有啥热闹看的。
火圈、淑贤头上腰里勒着一根白布条儿,鞋面上缝了一块白布。
巧莲跟火圈还没成亲,火圈又是个招女婿,巧莲的孝礼就轻一些,只在腰里扎了根白布条儿。
炕前的窑地上铺着一层谷杆,还扔着几根柳木棍。柳木棍上一圈圈地缠着白纸剪的碎牙牙,俗称哭丧棒,又叫狼牙棒,是驱赶那些凶神恶鬼的转用工具。
他们三个就跪在谷杆上。淑贤一边哭一边往瓦盆里烧纸。火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个没完。惟有巧莲没哭也没泪,呆呆地坐在谷杆上没事人一样。
火圈在巧莲脊背上猛拍一掌,说:“看热闹哩!等你娘死了好好看。哭!”
巧莲不伤心也就哭不出,她瞧见人们都在瞪着眼看她,觉得不哭不行,就大嘴一咧,“哇——”地一声干嚎起来,反而把人们逗笑了。
榆钱晃晃悠悠走进窑来,凑到火圈身边,在他耳朵旁边小声地:“工作队说了,你娘属于正常死亡。”
火圈抹一把鼻涕,黑下脸来,骂道:“正常你娘那屄,我日你八辈先人!你咋给我说的?”伸手就去抓哭丧棒。
榆钱看势不好,撒腿就逃。
火圈举着哭丧棒撵出去。
老人去世一般灵柩都要停放三天至五天再出殡,一是等远方的亲戚前来奔丧,二是显示子女孝敬仪式隆重。石铁军父母双亡,姐姐先她而去,除了淑贤这个外甥女别无亲戚,也就没有什么人可等了。更主要的是淑贤与火圈担心夜长梦多发生其他变故,想尽早些把丧事办了。
火圈在村里人缘甚好,无论谁家有事他都尽心出力。乡下人最讲究有来有往,他家有事来帮忙的自然不少。况且,他如今是民兵排长、翠翠家女婿,来的人也就格外多。
按照当地的风俗,石铁军是新丧,不能马上下葬,先找个地方寄存起来,三年后再与火圈爹合坟。没了选坟地挖墓坑这些罗嗦事就简便多了,不到半上午一切就准备就绪,就等着火圈摔瓦盆起棺了。
寒风凛凛,雪花飘飘。人们鼻子脸蛋儿冻得通红,操着手跺着脚站在雪地上,等着看热闹。
火圈扛着纸幡手持哭丧棒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淑贤、巧莲,十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抬着棺材尾随其后。
火圈哭得污眉花脸,鼻涕耷拉多长,哭到痛处还用头撞那棺材,额头上便撞出一块青紫,感染得那些看热闹的的人们眼睛也都湿润了。人们叹服地:“火圈孝顺着哩!”“有火圈这样的娃,他爹在哪头也放心了。”“他娘总算没白疼他……”
这些话巴掌一样,一下接一下地煽在火圈脸上。他心里清楚他娘是因为啥死的。他要不拿走那张相片,哪能有这事。他想起小时候没娘,他虽不是这个娘亲生的,这个娘疼他、怜他,待他像亲生一样。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他却恩将仇报,逼死了这个将他养育成人的娘。他扪心自问愧疚难当,事到如今悔之晚矣。扯着他那直嗓子没命地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个不住。
风不停地刮,雪不停地下。凄凄惨惨的哭声和着那呜呜咽咽的唢呐声,在这旷野上显得尤其悲凉。那圆圆的纸钱,随风翻滚着,飘荡着,任由狂风把它带到地角天涯。

二十

“清理阶级队伍,划清阶级阵线”是四清运动的重中之重。
在雷公庙来说,地主分子许丙魁死了,有历史问题的石铁军也死了,现行纵火犯刘汝年抓起来了,许廷秀的反标案正在审理中。
支部建立起来了,贫协成立了。阶级阵线基本划清了,四清工作也就进入后期。这一阶段的主要工作是本着“历史问题从宽,现实问题从严”的政策落实定案。
榆钱要求逮捕法办许廷秀的材料返回来了,公安局作了批示;若属无意造成,可批评教育。若有意所为,定严惩不怠。该材料缺少嫌疑犯口供,证据不足。证据补充完毕后另报。
公安局有批示,榆钱心里就有了底。不是公安局不逮捕许廷秀,是证据不足,证据就是许廷秀的口供,便在口供上下工夫。
尽管白天黑夜轮番审讯,折磨体罚,许廷秀就是不招,弄得榆钱一筹莫展。
一天后晌,不撂来找淑贤,说:“许廷秀两天都没吃东西了。”
淑贤慌忙取了些吃食用她那花手帕包起来,塞到不撂手里,说:“给他。”
不撂瞧瞧手里那吃食,两片上唇煽动了两下,脸上似有难色。
淑贤哀求地:“帮帮他吧!”
不撂没说啥,把吃食揣进怀里,走去。
不一会儿榆钱就悠悠荡荡进了门,一脸地得意,说:“让你看一样东西。”便从兜里套出一个花手帕,两个指头捏着很是得意地在她眼前晃动着。
淑贤一见这花手帕心里“呼嗵”一下。这花手帕包着吃食给了不撂,咋会在他手上?
原来,许廷秀关在油房后面的窑里,不撂瞅机会把这包吃食从窗户扔进去。许廷秀收到了这包吃食,也吃了那些吃食。榆钱发现许廷秀饿了两天还有精神,便在他身上搜,就搜出了这手帕。
“啥意思?”淑贤斩钉截铁地说。
“没啥意思,你不承认是你的也没关系,许廷秀会说出这手帕的来历,到那时你可别说我翻脸不认人。”
淑贤不屑地瞥他一眼,转过脸去。
榆钱兀自坐到小板凳上:“我对你咋样你心里清楚,换了别人早就把他抓起来了。这是同情反革命分子,是犯罪!不光你,还有你的同伙,一个也跑不了。”
“你也别拐弯磨角,有话说,有屁放!”
榆钱笑笑说:“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帮助你。”
她“哧”地鼻子里冷冷地一笑。
“我不想把事做绝。只要你能同许廷秀断绝关系,这事就不再追究。”
“不会这么简单吧!”
“当然,断绝关系要有实际行动,在村里找个最进步、最革命的青年,举行一个最革命的婚礼。”
“这青年不就是你吗。”
“我可没这么说,要大家承认才行。”
淑贤暗自思忖:明摆着榆钱是利用这事逼她就范。如果不答应势必牵涉到不撂,那样就害了不撂。突然她眼睛一亮在心里说;“到时管叫你竹篮打水空喜一场,气死你!”边转过身来,故作扭捏地:“你容我想想。”
“好,天黑前答复我。”
“嗯。”
榆钱乐得一蹦三跳地走去。他的梦想,他的心愿就要如愿以偿了。他提出的这条件非他莫属。雷公庙大队只有他最革命,最进步,不到半年工夫就成了工作队借调干部,火线入党,还是支部书记。不要说在雷公庙,就是全公社也找不出第二个。他早就盘算好了,这个条件淑贤不答应也得答应,不然就牵出不撂,他知道淑贤绝不会让不撂受到伤害,只有乖乖地答应他的条件。他狠不能一下把淑贤弄到手,就提出了举行一个“最革命的婚礼。”
那时一切都围绕着“革命”二字。婚礼也越来越革命。不下聘礼,不迎娶,不请客,不招待,当然仪式还是要有的,不过那绝对是革命的仪式。女方送男方一副箩筐,男方送女方一把铁锨。男的挑上箩筐喊到:“肩挑革命重担!”女的举起铁锨喊到:“深挖阶级敌人!”或者是男方送女方一支钢笔,女方送男方一个笔记本。男的握住钢笔喊道:“书写革命史!”女的举着笔记本高喊:“牢记血泪仇!”
银幕上那些在今天看来滑稽可笑,而在当时却是千真万确的。艺术决不是凭空捏造,而且艺术的真实永远也赶不上生活的真实。
榆钱所说的“最革命的婚礼”就是大会上当众宣布,两个人站在一起向大家三鞠躬,就算是结了婚,上炕睡觉就合法了。
尽管婚姻法颁布了十几年,山里人并不看重结婚证,只重视仪式。大都是先结婚后登记,结婚多少年不办结婚手续的有的是,这样的事实婚姻在山里不足为奇。
先登记后结婚这点社会常识榆钱还是有的,他是急不可耐,想既成事实免得夜长梦多。
他恨不得立马天黑,立马宣布,立马抱着淑贤上炕……
夜幕终于降临了。大队部里那麻油灯依旧冒着黑烟,旱烟味和汗臭味依旧填满屋子,人们脸上依旧半阴不阳。
榆钱却格外地精神,小分头梳得锃亮,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愉悦。他几次欲言又止,时间还早,人来得还不够全。他实在按捺不住了,便开了腔,先说了几句无关疼痒的话,接着就说:“现在要向大家宣布一件革命行动。淑贤同志要在我们村找一个最进步,最革命的青年做她的对象,并举行一个最革命的婚礼,大家欢迎!”
人们被这几个最弄得有点懵懂,但还是听懂了淑贤要找对象,也就随着拍起手来。
一阵掌声过后,淑贤不慌不忙地从人群里走出来,面向大家站在桌前。他似笑非笑,脸上挂着一种少有的镇静,说:“现在我要找一位最进步,最革命的青年做为我的对象。”她侧过身面向榆钱,说:“我就开始找了。”
榆钱喜笑颜开地点点头。
淑贤稍稍镇定了一下,说:“在我心目中,这位最进步,最革命的青年就是——”
人们那眼睛瞪得溜圆,耳朵竖得笔直,急切地等待着淑贤说出这位青年的名字。
淑贤似乎有意地斜睨了榆钱一眼,淡淡一笑勾下头去。
榆钱两眼放光,他真想替她说出这位最进步,最革命的青年的名字。急得他直拍桌子:“说呀!勇敢一些,说呀!”
这时人们已猜想到,淑贤要说地这位最进步,最革命的青年就是榆钱。
淑贤倏地仰起头,目光直视着众人,高声地:“这位最进步,最革命的青年就是——不撂!”
“啊——”会场上一片惊讶,这个结果太出乎人们意料了。
不撂确实也算得上最进步,最革命的青年,不然咋能是贫协主席呢!对于不撂的人品人们有口皆碑,只是他其貌不扬。就凭他那豁豁嘴,小瓷人儿似的淑贤咋就看上了他?
人就这么怪,越是他们认为不般配的就越是想极力促成。这种不可思议就是所谓的反叛心理。宁愿淑贤嫁给其貌不扬的不撂,也不愿她嫁给盛气凌人的榆钱。
刹时会场上就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
火圈急急奔过来,抓住淑贤胳膊:“姐,你疯啦!”
淑贤一甩胳膊:“管好你自己!”
欢呼声、怪叫声、鼓掌声,震得屋子在颤动。
不撂蹲在墙角打呼噜,他被这声音弄醒了。揉揉眼睛,见人们都在鼓掌,他也跟着噼里啪啦拍起手来。
人们这才发现不撂的存在,便不由分说地把他推到前边。人们要看看一个相貌丑陋的男人和一个俊秀漂亮的女子站在一起是个什么样儿。
不撂直怨叨:“别闹,胡闹啥哩!”说着又要往人群里钻,便被人拦住了。
不撂人高马大,黢黑缭光,两片上嘴唇扑闪着,豁口处露出两颗白牙,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傻气。淑贤小巧玲珑,小鼻子小眼,小嘴小脸,白净细腻地像个小瓷人似的。俩人站在一起,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人群中爆出一阵哄笑,便有人起哄:“革命婚礼还没举行哩!”就有人喊道:“一鞠躬!”淑贤弯腰鞠了一躬。不撂还傻站着没动,几个小伙子窜上来按住不撂头行了革命的三鞠躬礼,立刻又是一阵爆笑。
人们很长时间没有开怀大笑了,也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欢畅放纵无拘无束。无论是出于什么心情,而这笑声却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背上!”几个人就把淑贤拥在不撂脊背上,在一片欢闹吆喝声中,不撂背着淑贤出了门。
屋里人走光了,就剩下榆钱跟火圈。
火圈扛着他那支从不离身的长枪还站在那里。榆钱斜了火圈一眼:“黑夜你值班。”
火圈:“昨儿个夜里我才值了。”
榆钱没有好气地:“值了也得值!”一抬屁股走去。
火圈干生气没办法,领导的话他不能不听,心里却在骂:“看你那毬式,淑贤不跟你就对了。”弄灭灯,关上门,朝油房走去。
榆钱没有回油房,朝二秃子家走去。脚下的积雪“咯吱,咯吱”地响,他心里狠狠地说:“踩死你,踩死你!”他狠淑贤。他被淑贤耍了,耍得他有口难言。可真是哑巴卖屁股——有苦说不出,他想不明白他哪儿不如不撂,淑贤咋就偏偏看上他那豁嘴哥。
他当众宣布的,又不能反悔,眼睁睁看着不撂背走了淑贤。
他知道现在淑贤跟不撂正在窑里热火,他一听见淑贤那声音就闹心,便到二秃子家来了。
二秃子一见榆钱来了,说:“你坐,我该看羊去了。”便走去。
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榆钱一来二秃子就腾地方。二秃子进门先咳嗽两声,打个招呼,配合地倒也默契。
榆钱脸色沉沉地,一屁股坐在炕上,身子朝后一倒,仰脸躺在那里。他瞪着眼瞅着窑顶,窑顶似乎在下沉,越来越低,挤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丁香关了窑门,两脚一蹬就脱了鞋,爬上炕偎在榆钱身边。
榆钱正在气头上,一肚子地火没处发泄,他拨开她那手正要发火,就见睡在他身边的是淑贤。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跃起,一骈腿骑在她身上,抱住她那脸一个劲地亲。丁香故作扭捏地哼哼着,撩逗得他越发疯狂,眼睛里散射出贪婪的欲火,死死地搂住她。在她脸上,脖颈,奶子上又啃又咬,又抓又挠,疼得她连声呼叫。
他急不可奈地扒下他裤子,像一条发情到极端的公牛,竭尽全力地发泄。
她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地威猛,难以忍耐地躲避他的粗暴。
他不管不顾,炕上、地下、墙角,抓住就将她按倒,骑上去。
丁香痛苦地嚷嚷:“哦哦,慢些,慢些着!”
他更加疯狂,连声喊道:“日死你!日死你!”
丁香实在招架不住了,大声地呼叫:“啊,啊——”
他畅快地喊着:“淑贤,哦哦,淑贤——”
丁香在他身上狠狠拧了一把,说:“我是丁香,丁香!”
“丁香?”他如梦方醒,不由地晃晃脑袋定睛一瞧,怀里抱的不是淑贤,而是丁香,懊丧地闭上了眼睛,身子一歪软软地滚在了一边。

二十一

不撂背着淑贤由几个好热闹的年轻人拥簇着来到油房。门外站着个扛枪的民兵,不撂背着淑贤进去了,那些年轻人却止住了脚步。
这儿是工作组的驻地,又有民兵站岗,许廷秀还在里头关着,万一有啥麻烦,岂不是没事找事,就折回头蔫蔫地走去。
油房后院有四孔窑洞,最东边窑里住着不撂,第二空窑洞是工作组的办公室,第三孔里住着榆钱,最西边窑里关着许廷秀,只有关着许廷秀那孔窑洞里还透出一丝亮光。
老黑跑过来,摇晃着它那粗壮的尾巴,舔舔淑贤的腿脚。
不撂把淑贤放在炕上,点着了灯。这是一盏正宗的煤油灯,高高的底座,上头一个玻璃罩,既干净又明亮,看着也气派。村里除了工组跟翠翠家用这种正式的煤油灯,其他人家都是用薄铁片砸个圆筒穿进铜钱中央那方孔里,再穿上一根捻儿,在小玻璃瓶里倒上些煤油,
放进去,就是灯了。
淑贤问:“西头窑里住的谁?”
不撂说:“谁也没住,就关着许廷秀。”
淑贤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没说下去。她扫了一眼这窑里,炕上胡乱堆放着被窝,窗台上放着半瓶酒,一股浓浓的酒气扑过来。窑门旁放着炉灶、案板、锅碗,窑地上散落着一些柴草葱叶。不撂拿了扫帚去扫,淑贤说:“别扫了,又不来人,给谁看哩!”
不撂停住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两片上嘴唇一扑闪,说:“我不憨,你是不想跟榆钱才那么说的,我不会当真。”
她眼睛里就有了泪花:“不撂哥,我知道你是好人。”
“下黑你自己睡这窑里,我去隔壁睡。”他指指隔壁工作组那办公室。
“不要——”她欲言又止,她是担心榆钱会来捣乱。
不撂想了想:“你要信得过,我就给你看门,不会有事。”
她便有泪落下来。
“不要哭,你一哭我就着急。”
她拭去眼泪,说:“我想见他。”
不撂明白淑贤是要见许廷秀,他沉思了一下,开了窑门走出去,不一会儿就转回来,在门外向她摆摆手,她跟着他走去。
西头窑里闪烁着昏暗的灯光。窑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淑贤从窗户朝窑里看。
许廷秀五花大绑吊在窑顶上,脚尖离了地面,头深深地勾下去,看不见面孔,一动不动地像一具悬挂着的死尸。
泪水顺着面颊淌下来,她禁不住地:“许——”,就被不撂捂住了嘴巴,拽回这边窑里。
不撂指指院外,悄声地:“有民兵。”
淑贤一头扎到炕上,拉过被子蒙住了头,嘤嘤的哭声透过厚厚地棉絮在窑里颤颤地荡漾。
寒风裹着雪片从门缝里灌进来。不撂拽过一床棉被裹住身子,蹲在炕对面窑地上。老黑卧在他旁边。
望着炕上那被窝一颤一颤地动,他也一阵阵地辛酸。
她是那样地相信他,当着那么多人选择了他,还让他背回这窑里。尽管她是迫不得已,他还是从心底里感谢她。
他长这么大,从没有哪个闺女喜欢过他。他知道自己长得丑,是个豁嘴,淑贤却从不嫌弃他,还叫他“不撂哥”。他也把她当作亲妹妹,只是妹妹。能有这样一位聪明伶俐贤惠秀气的妹妹,他知足了。而眼下,她已成为他的妻子,一个举行了最革命婚礼的妻子。他并不把这事当真,他知道这都是榆钱作的孽,心里却还是很愧疚,总觉得欠了她什么。
他也是人,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也很喜欢淑贤,但他绝没有非份之想,他知道自己不配。淑贤心里只有许廷秀,淑贤喜欢的他也喜欢,他是真心希望她好。
淑贤就在对面炕上的被窝里哭,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不知道怎样安慰她。他是拉屎攥拳头——有劲使不上,就凭他,能咋的?敢咋的?他觉得真真有愧于她,辜负了她的信赖。他不敢再面对她,头抵膝盖,抱住两腿,暗暗地在心里责怪自己无能。
淑贤在被窝里哭泣,她脑海里不停地显现出许廷秀被吊在窑顶上那情景。他怨恨自己贴大标语时为啥那么粗心,为啥不认真地检查,为啥没意识到会出现这样的纰漏。诚然这是某些人别有用心,但还是自己不谨慎授人以柄。
大标语是她跟许廷秀两个领着学生们贴的,而榆钱却另有企图把罪过强加给了许廷秀一个人。如今许廷秀就吊在西头那窑里,她却安安稳稳啥事没有,于心何忍呵!突然她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悄悄地掀开被子,见不撂裹着被子蹲在对面,看样子像是睡着了。她小声地喊:“不撂哥!”见他没有反应,就下地穿了鞋,拎上那半瓶酒,轻轻地开了窑门。
油房前面的三间屋,有前门,没后门,站在当院就能看清屋里。
火圈扛着枪,操着手,哆哆嗦嗦地在屋里不停地走动着。
淑贤一看是火圈,不由地就放下心来。喊了声:‘火圈!”火圈应声走过来。淑贤问:“冷不?”“冷。”“喝口酒就不冷了。”淑贤把酒递给火圈。
火圈没喝过酒,但他知道酒暖身子,启开瓶盖就灌了一大口。刹时他就瞪圆了眼珠子,脸憋得通红,脖子一梗长吐一口气,说:“辣!”
淑贤说:“不辣还叫酒?喝,喝了就不冷了。”
尽管辣,火圈还是觉得他姐很疼他,大冷天给他送酒来,便憋住气一仰脖儿,“咚咚咚咚”那半瓶酒就下了肚。眨眼间火圈就感到头重脚轻眼发花:“姐,你别晃。”
淑贤说:“睡一会儿就好了。”把火圈扶到墙角,从他身上取下西头窑门上的钥匙,转身走去。
不撂并没有睡着。他听见了淑贤叫他,只是没有答应。他觉得没脸见她,就装作睡着了。她拿上酒去前面屋里,他以为是天冷,她给火圈送酒去了。直到她向西头那窑里走去,他才意识到她要干什么。他没有起来拦阻,他知道她的心思,帮不了她,就由她去吧!权作啥也不知道,又接着装睡。
雪依然下着,飘飘洒洒纷纷扬扬。夜好静好静,静得令人心悸。
榆钱在丁香家一觉醒来,他陡然想起不撂背着淑贤去了油房,今夜是火圈值班。他一扬手在自己头上猛击一掌,急忙穿了衣裳,开门就跑。
榆钱跑回油房推开门一看,火圈躺在墙角打胡噜,他立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便朝西头窑里奔去,就见淑贤掂着脚尖给许廷秀解绳子。他一步跨进窑里,随手关上了门,狞笑了一声“你自投罗网,就怪不得我了。”
淑贤刹时就乱了神,一脸惊慌,手足无措。
他扑过来一把抓住她就往炕上拖。
她抓挠挣扎着,脚却离开了地面,被他一步一步地拖着按在了炕上。
许廷秀无力地仰起头,咬牙切齿地:“卑鄙!无耻!”他一动弹,身子就像秋千一样悠荡旋转不停。
他像磨盘把她压了个结实,便拽她裤子。
情急之下她高喊:“不撂!不撂!”
不撂在窑里听见淑贤那惊叫声,撒腿就往西头窑里跑,见榆钱骑在淑贤身上,手在她腰里乱摸。他一伸手抽下那二尺长的门栓,砸在榆钱头上。
榆钱哼也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
老黑也窜进了窑里,看看主人又看看躺在地上的榆钱,愣愣地站在那里。
不撂拉起淑贤,说:“快走!”
淑贤指指许廷秀,说:“他咋办?”
不撂为难了,他不知道该咋办。
她两腿一弯跪在地上:“救救他——”
他不忍拒绝她的哀求,又瞅瞅还在悠荡着的许廷秀,一咬牙走过去解开了绳子。
许廷秀脚着了地却未能站得住,身子一歪软瘫在地上。
不撂蹲下身子背起许廷秀同淑贤一起奔出油房。

二十二

漫天风雪。在一片暗白中,不撂背着许廷秀,淑贤紧跟着,刚来到村口,村里就响起一阵慌乱的钟声。
不撂站住了,问:“去哪儿?”
淑贤茫然地摇摇头。
不撂稍一寻思,背着许廷秀就拐下了河滩,淑贤紧随其后。
俗话说:“旱地里葱,河沟里风”,毒得很。河滩里低,又毫无阻挡,狂风肆虐。树木、荆棘、沟坎、崖畔,凡是突出来的地方都发出尖厉地呼嚎,在这灰蒙蒙的暗夜里煞是瘆人。
不撂是山里娃,自小在雪地里磨爬滚打惯了,背着许廷秀在这厚厚的雪地上奔跑如履平地。淑贤可就不同了,顺风时推着她跑,逆风时她不得不弓下腰侧着身一步一步地朝前挪,还一次次摔倒,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老黑却格外欢势,也忙个不停。一会儿跟着主人跑,一会儿又折回来围着淑贤跑。
不一会儿,身后的远方就出现了火光。
不撂不光背着许廷秀,还要返回来接淑贤,拉着她跑。这一来一回地就费了很多事。
火光渐近,十来只火把像一条游动着的火蛇,在弯弯曲曲的河沟里蠕动,老黑冲着那火光吼叫了两声。不撂喊道:“别叫!”老黑就闭住了嘴。
淑贤落在后边老远,不撂只得放下许廷秀再去接,连拖带拽地拉着她跑,好不容易才把她接来。淑贤像个雪人儿似的,头上脸上混身上下都沾满了雪。她无力地坐在雪地上,大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不撂喊了声:“走!”便去背许廷秀却没能拽起来。
许廷秀抱住一块大石,说:“别管我了,你们快走!”
不撂火了:“不管你我们来这儿干球哩!”
许廷秀:“背着我谁也走不了。已经很拖累你们了,快走吧!”
淑贤:“不走等死呵!”
许廷秀:“他们不会叫我死,他们要的是我的口供。”
不撂不再说啥,上来就掰许廷秀那手,许廷秀死死地搂住大石。
火光越来越近,恍恍惚惚看得见那些人身影。
许廷秀哀哀地:“求求你们,快走吧!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不撂一弯腰扛起淑贤就跑。
淑贤大声地呼唤:“廷秀,廷秀——”
许廷秀摆摆手,绝望地趴在那块大石上。
不撂扛着瘦小的淑贤,不再往返地接应,就快多了,不一会儿便把那火光甩得老远,拐进了七里沟。
七里沟这头连着涧河,那头通向黄河滩。
不撂家原在蒿疙瘩,离七里沟不远,对这儿的地形非常熟悉。他知道沟里有一个山洞,不很深,还算宽敞。他下河抓鱼,上山打猎,下雨了就来这山洞里避雨。
不撂把淑贤扛进了山洞。洞里黑漆漆的,一片天光从洞口映进来。
山里人跟城里人不一样,山里人长着夜眼。天黑多时了还要走十几里山路去串门扯闲,回来也就后半夜了,不用火把,没有手电,照样看得见路。
不一会儿不撂就抱回一捆柴草。从棉袄破口处撕下一小片棉絮,又在柴草里摸了根细细的小柴棒卷在棉絮里,用一快石头压在山洞那石板地上快速地来回磨动,刹时就闻到一股焦糊味。赶紧取出小棉棒用嘴吹,便有火星儿溅出来。
火苗窜起来,山洞里亮了,也暖和了。
一个不大的熔洞,五尺多高,一丈来深,四壁光溜溜的像是打磨过一样。洞里没有丁点儿风,似乎还有一丝微温。
不撂又弄来两抱茅草,铺在火堆的两边。拍打完身上头上的雪才坐下来,两手抚摩着火焰。
老黑也抖擞着身上的积雪,静静地趴在了一边。
隔着火堆她坐在他对面,头上的冰茬儿化成水珠顺着发尖滴下来。她眼睛的余光瞧见他那豁嘴冻得青紫,在火光下一颤一颤地动,一种深深的感激与愧疚便从心底里涌上来,说:“不撂哥,是我连累了你——”
不撂笑笑,吸溜一下鼻子:“我愿意。”
他一句“我愿意”说得她眼泪差点掉下来。她知道,他的“愿意”全是因为她。不撂为她啥都不考虑,她为不撂又做了些什么?还害得他躲在这山洞里,也实在太亏他了。她缓缓仰起脸,直直地盯着他,说:“不撂哥,喜欢我不?”
他笑着勾下了头,不言语。
她喃喃地“来生我一准跟你。”
他嘿嘿地笑了,说:“不给我当妹妹了?”
她“哧”地笑了:“你不说我也清楚,别怨我,我这心给了廷秀。”
“我知道。”
突然她那嘴张得大大的,很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他往火上又加了些干柴,火又旺起来。
她自言自语地:“他这会儿也不知咋样了。”两眼凝视着火堆,仿佛许廷秀就在那通红的火焰里。
不撂拣了根柴禾棍无聊地拨弄着火堆。
柴烟在洞里盘旋够了才缓缓地涌出洞去,洞顶便有水滴跌落下来。那有节奏的“吧嗒,吧嗒”声,在这万籁俱寂的雪夜里显得那么单调,又那么凄凉。
她猛地打了个寒噤,不由地抽动着身子,说:“冷。”
他往火堆上多多地添柴,汹汹火焰燃烧起来。
她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寒战,紧紧地搂抱住身子。
他探过身去摸了一下她额头,说:“发烫,是病了。”
她颤抖地:“不碍事,歇一会就好了。”
他把茅草全都抱到她那边,铺得厚厚的,说:“你歇着。”
她面向洞壁躺在松软的茅草上,身子不住地颤抖,茅草不住地窸窣作响。
他走过来望着她,束手无策,急得直挠脖子。
她牙齿磕得“咯咯”作响,身子拘挛成一团,直嚷嚷:“冷,抱住我,抱住我。”
他迟疑了一下,才慢慢躺下,从后面抱住她。
她不住地发出颤栗地呻吟。
他解开上衣扣子,身子贴住她冰凉的后背,用那半片棉袄裹住她。又叫过老黑,把它按倒在她怀里。就这样前边有狗,后面有他,把她夹在中间。
她还是哆嗦着,不一会儿她就瑟瑟缩缩地转过来,身子紧紧地偎住他,头拱进他怀里,两手捂在他胸口上。
他感到怀里抱着一块冰,不由地打了个寒噤,而她鼻嘴里喷出来的热气却烧烁着他赤裸裸的胸膛。他没有躲,就那么硬挺着,紧紧地抱住她。
他闻到了女人身上特有的那种气息,下颌摸挲着她柔软的发丝。这是他头一次抱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一个他从心底里喜欢的女人,泪瓣儿便填满了眼眶。
骤然间他听到什么声音,侧耳静听,是狗叫。这荒山野岭哪来的狗?一个判断硬生生打进他的脑海,榆钱追来了!
狗会闻着气味寻到山洞里来。他一跃坐起喊了声:“淑贤!”她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他扶她坐起,她身子软得像面条儿。他没再说什么,背起她就窜出了山洞。
他听出这狗叫声是从涧河那边传来的,就背着淑贤朝沟口跑。
漫天飞雪。风把两边山坡上的积雪旋在了沟底,不撂在没膝深的雪窝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
出了沟就是平坦的黄河滩,狂风裹卷着雪片在这空旷的河岸上肆虐地盘旋呼啸。漫无边际的河水泛着钢铁般的反光,不尽地涛声在水面上滚动。
不撂背着淑贤毫无目的地沿着岸边奔跑,脚步渐渐慢下来,直到酸软地再也拖不动了,才不得不止住脚步。
淑贤从不撂背上滑下来,这一刻她似乎清醒了些,扶住不撂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
伴着纷乱的狗叫声,一双双小灯泡似的的绿光直射过来。
老黑急躁得原地转动着,喉咙里发出难耐的吼声。
不撂气喘吁吁,焦急地瞅瞅横在眼前的黄河,又瞅瞅那越来越清晰小绿灯泡。
她明白了眼前这一切,推了他一把:“你快跑,别管我!”一转身就下了河。
他噗噗嗵嗵跳进水里,拦腰将她抱起弄到岸上,大声地喝道:“那是黄河,你不想活啦!”
她挣脱着:“我不能落到他们手里,你快走,别管我了。”转身又要下河。他拽住她不松手。她挣扎着,又踢又咬,哭喊着:“放开我!我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眨眼间,那绿莹莹的灯泡就到了眼前。这是几只训练有素的猎狗,它们很自觉地分散开来把他们围在中间,不停地吼叫,却并不攻击。
老黑也窜出几步,弓起腰,挺直了脖子,两只前爪不停地在地上抓挠,露出它那尖利的牙齿,发出了威胁的怒吼。
这样的情景不撂太熟悉了,他打山猪就是采用的这种办法。那些猎狗把猎物围在中间,不停地吼叫,并不攻击,是等待它的主人到来。等下去的后果是什么他一请二楚,他猛地一声喝,老黑尾巴一甩箭似的窜出去。霎时间,河岸上就卷起一团白茫茫的大雪球,在那翻卷着的雪球中响起一片狂吼、撕咬、哀叫声。
一支支火把看得分明,跑是跑不掉了,他倏地抱起她。
随着火把的逼近,来人看得清清楚楚,领头的是榆钱。
火把步步紧逼,不撂已退到了水边。
淑贤有气无力地央求:“你快走,别管我——”
榆钱举着手中那枪高喊:“再不站住就开枪啦!”
淑贤哭喊着:“死也不能落到他手里……”
不撂缓缓地转过身,抱着淑贤就下了水。
“砰——”枪响了。这清脆刺耳的枪声划破寂寥的夜空,在河谷里久久地回荡着。
岸上传来纷乱地呼喊:“站住——回来——”
不撂没有停下,抱着淑贤向河中走去。
火光照耀在水面上,波涛掀起层层红光,宽阔的水面上一片火海,不撂觉得浑身发烫,他向那火海中走去。
水漫过膝盖,漫过腿裆,漫过腰身……
岸边上那吼叫声、撕咬声、哀号声、呼喊声,与这风声、涛声、啜泣声混杂在一起,在黄河谷里恣肆地冲荡。
波浪一个接一个地拍打过来,他那身子在冰凉的河水中摇晃不定。
她搂住他脖颈,脸紧贴地住他脸,哭笑着:“不撂哥,你这是何苦呢?为了我值吗?”
他没吱声,两眼圆睁,直愣愣地盯着前方,一步一步向向火光中走去。
她泪水簌簌而下,嘴紧紧地捂在他那豁嘴上。
一个浪花掀过来,不撂和淑贤不见了。宽阔的水面上只有翻滚着的浪花和那不尽的涛声。

尾声

不撂跟淑贤死了,这事并不算完。榆钱大义灭亲,把不撂定为蜕化变质分子。还扎了个草人写上淑贤名字在全体社员大会上批斗了三天,罪名是同情反革命分子,拉拢腐蚀革命干部。
许廷秀被抓回来后就承认了那反标是他有意所为。淑贤和不撂已经为他送了命,他想尽早结束这个反标案。一个字判一年,被判了8年徒刑。
老黑遍体鳞伤死里逃生,在黄河岸边不住地奔跑寻找,对着那滔滔洪水呜咽哀号,不吃也不喝。几天后人们发现了它的尸体,榆钱弄回来炖了一大锅香喷喷的狗肉。
刘福才从医院回来了,他那根圆彻底的没有了,今后再也不会跟母羊干那事了,又接着放羊。只是他的胡子没有了,嗓子变细了,而他爱嚎一嗓子的毛病却没有变,羊鞭一甩,扯起他那又尖又细的嗓门唱道;
鞭杆杆短来鞭梢梢长/光棍哥哥我还来放羊/跌倒就拾了个大元宝/才把妹妹你抱上了床
鞭杆杆短来鞭梢梢长/天生的公羊就日母羊/半夜里醒来我毬朝上/妹呀呵妹呀你在哪厢
……
这半男不女饱含着赤裸裸情欲的歌声在旷野上、山坡上、崖畔上悠悠地飘荡。
日落日出,鸡鸣狗叫,眨眼就是66年6月,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雷公庙也成立了红卫兵组织,榆钱是当然的司令,他率领着二秃子、火圈、稀屎癖一帮红卫兵上县里造反去了。
(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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