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痛(二)
作品名称:阵痛 作者:陋石 发布时间:2009-07-20 10:05:36 字数:4724
阵痛二
赵常有坐在当院的石墩上,一边吸着旱烟一边寻思;说好了的工作组今天来,为啥没来?
这院子不大,却也干净利落。北面东面各三间土坯房,灰黢黢的屋顶上长着一坨坨绿莹莹的瓦松,给人一种年代久远的感觉。
北面三间屋里住着赵常有和他媳妇翠翠。东面三间里:南头住着他女儿巧莲,北头是伙房。院地上摊着一堆玉茭棒子,几只鸡儿在院地上悠闲地觅食。黄橙橙的玉茭对鸡儿们极具吸引力,鸡儿们“咕咕”地叫着企图靠近。坐在一旁剥玉茭的翠翠一伸胳膊,鸡儿们便猛地一乍翅膀,“咯咯”地惊叫着走开了。
赵常有思忖着公社传达的四清精神;四清是“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主要是“清帐目、清仓库、清工分、清财物”。他觉得自己不管钱不管物,不记工分不管账,再清也清不到他头上。不觉心里就坦然多了。
忽然他又想起前天在村边碰上了桑树坪大队支部书记韩来喜刚从县里回来,神秘兮兮地将嘴贴在他耳朵上,说:老赵呵!“四清”邪火着哩!叫“二次革命”,你琢磨琢磨这意思……
啥是“二次革命”他不懂,不过在县里开会他听说过:革命就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这“四清运动”是哪个阶级推翻哪个阶级?他就越发的含糊了。
解放这些年了。无产阶级当家作主了,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反动阶级消灭了,他实在想不起还有哪个阶级须要推翻。既是革命就一定轰轰烈烈,惊心动魄。不觉就想起了土地革命,斗地主。那时他虽少不更事,只是跟着大人们起哄,却也知道这革命的厉害。只一声喊,霎时间一个大活人就被乱棍打死了。现在又要“二次革命”。这“二次革命”是革谁的命?他想起了整天喊叫的“解放全人类”。
啥是全人类?全人类就是广大群众。群众都解放了就只剩下了干部,他不禁打个寒战,斗争会那场面便浮现在眼前。仿佛他已站在了台子上,无数的拳头对准他,无数个声音在吼叫,顿时他额头上便浸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翠翠剥着玉茭,偶一转目见男人额头上汗水浸浸,便问:“咋啦?”
这一声问把他从“台子上”拉了回来,吱唔地:“喔,没事。”
“没事出啥汗?”翠翠嗔他一眼。
他支支唔唔地答应着,抬起屁股就出了门。
翠翠斜睨了男人一眼,目光中似有几分疼怜却又低下头照样剥她的玉茭。
雷公庙人所共知,在这个家里翠翠说了算。她说东男人不敢说西,她说打狗男人不敢撵鸡。并非她男人好捏,实在是她的能耐太大了。
那年春上,县委书记栗敏让公社张主任给翠翠稍来二斤点心。翠翠把点心往张主任怀里一扔:“二斤点心就想把我打发了!你告敏哥说,我不稀罕!”
堂堂的县委书记给一位寻常百姓稍点心就非同寻常,翠翠又叫县委书记“敏哥”,张主任就知道了翠翠跟县委书记的关系决非一般,没几天雷公庙支部书记就落到了赵常有头上。
赵常有当然知道自己这书记是咋来的,更知道自己的老婆的分量有多重。因而在这个家里,翠翠说一,他绝不说二。
翠翠不光能耐大,长得还十分俊俏,在雷公庙周围这十里八村是有名的大美人儿。她男人给她提鞋她都不要,可她爹偏偏就把她嫁给了一个与她既不相配也不相爱的男人。
在乡下,尤其在山里,嫁狗跟狗走,嫁鸡随鸡飞,翠翠不认命也得认命了。
翠翠为人软的不欺,硬的不怕,心眼也好,村里人都叫她“翠嫂”。
由翠翠到翠嫂,一转眼就三十五、六了,她还是那么水灵,那么秀气。她闺女巧莲十七了,长得五大三粗,俩人走在一起别人都说像姊妹俩。
翠嫂哪儿都好,就是一样,爱跟漂亮的男人说笑打闹,不过她的这种亲近是分人的。她要是乐意,简直就放荡不羁。她要不乐意,多看一眼她都烦。厚此薄彼,闲话自然就多起来,有人说她是“白虎”,就是说她那地方没毛。人常说:“男人没毛贵似金,女人没毛管半村。”对于这种奇闻异事,人们历来都很欣赏,却并没有人敢去求证。很难说她的这种亲近只停留在赏心悦目上,却也没有真凭实据证明她行为不端。于是便送了她一个是事而非莫棱两可的外号——抓不住。
这“抓不住”似乎有两个含义,一是抓不住她什么把柄,二是抓不住她。
村子就这么小,这头放个屁那头听得见,这外号岂能不传到她男人耳朵里。
赵常有却不这么看。他认为抓不住就是没那事,要有那事早就抓住了。翠翠长得标致,当然就有人妒忌,有人垂涎,树大招风嘛!翠翠那地方有毛没毛他比谁都清楚,纯粹是那些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的人瞎编的,他这耳朵进,哪耳朵出,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翠嫂正剥着玉茭,她闺女巧莲就进了门。一看就是个“铁姑娘”;黑红的脸堂,浑圆的腰身,肩上一把铁铣,裤腿挽到膝盖。她把铁铣往院墙上一靠:“娘,吃啥饭?”
翠嫂眼皮也没抬:“星星”
“星星?”巧莲嘻嘻一笑:“娘,搬梯子去。”
“干啥?”
“上天给你摘星星呵!”
翠嫂啼笑皆非:“你都十七了,还没个正形。谁敢要你?”
巧莲敛住了笑容:“多着哩!人家说就冲你也愿意上咱家来。”
翠嫂把手中的玉茭棒往堆上一摔:“放他娘那寡妇屁!那是娶你还是娶我?”
“娶谁还不一样?都是倒插门。”
“你再胡说!”翠嫂抓起一棒玉茭就要打。
巧莲一扭身钻进了屋里。
山里的夜来得早,只要挨过上午,放屁的工夫天就黑下来。
乡下人对月亮的观察也很仔细,还编成了顺口溜:初一初二看不见,初三初四一条线……今儿是农历八月初六,一弯眉月早早就挂在了天上,融融的月光透过窗户爬进屋里。翠翠出去串门还没回来,赵常有一个人歪在炕上吸烟,嘬得旱烟锅儿吱吱作响。烟锅一红,他那愁眉苦脸一亮,就像放幻灯片子一样,他那思绪也在这忽明忽暗中翻腾着。
他觉得这运动,只要上边一运,下边就跟着动。运的人明不明白他不清楚,反正这些动的人一个个稀哩糊涂地跟着跑。就象哪年反右,县里下了一个指标。啥是右派,谁也不清楚,便来了个民主选举,结果选上了陈秘书。起初还没啥,不到两个月就开始揭发、批判,硬是把一个老实巴脚的陈秘书批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戴上右派帽子卷起铺盖卷儿回了家。
他觉得这些年,他这支部书记之所以能安安稳稳地干下去,靠得就是他那老主义:多磕头,少放屁。不落后,不先进,遇事随大流,天塌砸众人。凡是那些伸头的、冒尖的、聪明过人的、能说会道的,哪个有好下场?凭他一往的经验,多听多看少说话比啥都保险。
他有一个习惯,头天晚上就把第二天要办的事梳理一遍,不然就睡不着觉。他合计着明天如何招待工作队;不能铺张,也不能寒酸。下午他看过了,瓦罐里还攒下十几个鸡蛋。翠翠把白面用细罗又过了一遍。茉莉花茶不好也不孬,黄金叶烟不贵也不贱,鞭炮也买下了。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他就钻进被窝先睡下了,明天还有重要的事要办。
心里有事,就一下子难以入睡,他迷迷糊糊地又来到了村外的彩门下。等啊,等啊,哇!工作队高举着红旗走来,一个个雄赳赳齐昂昂的样子。一切都依照他原先的安排;锣鼓咚咚,鞭炮齐鸣,彩旗挥舞,口号嘹亮。他和工作队长走在最前面,后面紧跟着工作队员和社员们。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他款步走到台前,干咳了一声,说:“工作队的领导们,社员同志们,我代表——”刚说到这儿,就觉得身子直往上飘,耳根还有点疼,不由地睁开了惺忪睡眼,见翠翠揪住他耳朵使劲地拽
他正要发火,就听见院门被敲得山响,屋顶的尘土哗哗地往下掉。贫协主席刘福才在院门外扯着喉咙喊叫:“赵书记!工作队进村啦!”
赵常有一听工作队进村了,当下就慌了手脚,光着屁股跳下炕,兜着衣裳就往外跑。
翠翠骂道:“急地投胎哩!慌毬个啥!”
赵常有两腿一蹬,提着裤子披上褂子就出了屋。
八月里乍暖还寒,一早一晚还有着些许凉意。尤其日出之前,地面上雾气霭霭就像揭了盖的蒸笼。石头,树木好似从水里捞出来的,湿漉漉一层,让人感到潮乎乎的难受。
天色蒙蒙亮,赵常有跟着刘福才来到麦场,就见有二十来个人横七竖八地头枕着行李躺在场地上。麦场中央一面红旗在晨风中习习招展,旗上“四清工作队”几个大字醒目耀眼。有个人怀里抱着长枪坐在石碌碡上打顿,他可能是听到了什么声响,倏地站起来,端着枪警觉地四处张望。
赵常有老远就打招呼:“同志!同志!我是——”
“站住——”
听到这一声喊,赵常有两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也就乖乖地站在了那里。与此同时,睡觉的人也先后叽哩咕噜爬起来,就听有人问:“有情况?”
端枪的人走到这人跟前,小声说了些什么。这人说:‘叫他过来。”
“你过来!”
赵常有走到那人跟前:“我叫赵常有,是雷公庙的支部书记,同志们睡在这撂天地里咋行!快进村——”
那人一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扭身坐在碌碡上,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说:“好了,好了,军不扰民,四清工作队更要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长话短说,我是南山公社四清工作队长谢军,雷公庙四清工作组由张占元和于杰二人组成。张占元是组长,他病了,晚一、两天到,暂时由于杰同志负责全面工作。具体安排由他向你交代。”便扭头喊了一声:“于杰!”
一个三十来岁穿着四个兜干部服的人快步跑到谢军跟前,啪地一个立正:“到!”
谢军对于杰又嘱咐了几句便对着众人喊:“集合!”
一声哨子响,二十几个工作队员便列好了队,扛着红旗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赵常有清清楚楚地看见谢军屁股后高高地蹶起一块,显然那是手枪。他明显地感觉到这“四清”和以往的运动不一样。过去无论什么运动,工作队从不带枪。他又想起了韩来喜说的“二次解放”,顿时就有点发懵。
“赵书记——”
赵常有这才回过神来,见于杰扛着背包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他讪讪一笑,就去接于杰肩上的背包。
于杰两手推挡:“不用,我自己扛!”话说得虽客气,那声调却很坚决。
于杰执意不让,反倒使赵常有不好意思。忽然他脸上略过一丝笑意,从兜里掏出个二踢脚,就是天地两响炮。为欢迎工作队,他特意准备了两个这玩意儿,昨天没用上,此刻却排上了用场,说:“工作队进村是件大事,得叫村里人知道知道。”便划火柴。
他手捏着二踢脚,心里直扑腾。他没摆弄过这玩意儿,只是见别人这么着,他也这么着。捏着二踢脚的那只手直抖,火咋也对不到捻子上,一连划了几根火柴也没把捻子点着。
于杰笑了,接过他手中的二踢脚,不慌不忙地把火对准了捻子。就见蓝烟一闪,“砰”地一声,那二踢脚就“哧”地一下蹿出去,直冲蓝天,“啪”地一声爆响,片片纸屑像雪片一样飘飘洒洒降落下来。
一声脆响划破寂静的长空,赵常有顿时就有了精神,主要是表达了他的对工作队的敬意。他嘿嘿一笑,领着于杰进了村。
大队的羊圈就在麦场边上。羊群已放出栅栏,悠闲地啃食着场边的青草,刘福才拄着羊鞭愣愣地出神。
刘福才是雷公庙大队贫协主席,也是羊倌,刚才麦场上这一幕他看得一清二楚。他发现书记赵常有也会低三下四地说小话,心里似乎也就有了一种平衡。突然他瞧见场地上有个红红的圆东西。走近一看,是刚才“哧”地一下上了天的那玩艺儿。他明明看见那东西在天上成了碎片片,地上咋还有一个?一定是书记丢下的,他如获至宝拣起来塞进怀里。他不知道这玩艺叫啥,却觉得这东西很好玩。他感到很惬意,村里人有这玩艺的,除了书记就是他了。就那么用火柴一点,“砰”地一响,“嗤”的一下就蹿到了天上,“啪”地一声炸雷,全村都能听见。他很想现在就点着这玩艺,再听一声雷响。但是他不敢,他怕赵书记听见了会来找他麻烦。这东西不是他的,是他拣的,不管咋着,拣的就不是偷的,他还是把那东西很仔细地装进了兜里。
他又想起了赵书记才刚那点头哈腰的样儿,不觉在心里说:“书记有毬啥了不起,见了大官还不照样是孙子。还不如自己放羊痛快,天、地、人三不管,看哪只羊不顺眼,就是踢上两脚羊也不会犯犟。不由得就嚎了一嗓子:
手握鞭杆来放羊
老子就是草头王
愿打愿罚全在我
呛呛呛呛……
“啪——”地一声鞭响,头羊蹶起尾巴直往前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