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騎英雄傳 第一卷边城风月 第一章 英雄末路

　　 　　　　
　　雾，浓雾如绸，本没有雾。
　　辽远的边城，笼罩在皑皑白雪间，苍凉如雾。
　　冷风刺骨，炊烟熏融后的雪瓣瞬间。
　　凝结，凋固的冰晶獠牙般在廊檐闪耀着森寒的辉光。
　　野狗在雪地里哀嚎、追赶，啃噬着同类们犹沾斑斑血迹的躯体，它们太饿了。
　　饥饿带来的，除了惶恐，有时就是残忍。
　　现实一般的残忍。
　　风铃仍在竹庐间呜咽，也许，每一记呜咽，都预示着另一个黎明的来临。
　　夜未阑，天未明，天将亮。
　　黎明前的暗黑，仍充塞着这片幽远深杳的穹窿。
　　西风如刀，割面生寒，却割不开这天地间永斥的孤独和寂寞。
　　马车在雪光映照下缓缓驰行，拉车的健马高大阔硕，泛红的雄伟身躯几与车厢相平。凡是有眼睛的人都绝不会怀疑，这必定是传说中的大宛良种名驹——汗血宝马。
　　赶车的汉子长髯齐胸，精赤着上身，非但一点也不觉得冷，整个人也似铜铸铁烙的一般。难道他身心都已麻木？也许。
　　车辕滚滚成辙，不时发出“嗑吱，嗑吱”的声响，却也从未将这永斥天地间的孤独和寂寞碾碎过。
　　韩锦麟喝完今夜第四十七壶酒，不禁伸展了一下行将酸麻的双腿。剧烈的咳嗽过后，他嘴角竟溢出丝丝血迹。烛光仍在昏暗间跃动，他又不禁闭上略显浮肿的双眼，眼角带着泪，或许还有些须无奈和哀愁。
　　也许，他真的醉了，也许，他真的累了。谁知道呢？
　　貂裘围裹着小襁褓，酣然沉睡的婴孩面上满足的微笑，和不时蠕动的稚嫩双手隐隐可见。
　　脑海里这一幕，虽然转瞬即逝，却在韩锦麟的面上漾起幸福的微笑。这一切都显得那么遥远，却又似触手可及。
　　“孩子，我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你能原谅我么？”
　　“不，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只希望你真的能够幸福快乐！”
　　“我可怜的孩子！”
　　马车仍在驰行，黎明的第一丝曙光终于划破天际。
　　赶车的大汉微一踌躇，嘴里似在嘀咕：“难道你就不是可怜的人么？这辈子，你又有哪天真正对自己好过？你又有哪天真的过过好日子？”
　　赶车大汉一向不是多嘴的人，微光下，他的眼角似也已噙满了泪花。
　　“无涯。”车厢里发出韩锦麟短暂却有力的呼唤。
　　赶车大汉轻勒缰辔，左手里突然间多了个酒壶，一仰首，将整壶烈酒都灌进了喉咙深处后，才大笑着到：“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掌门，不，知我者少爷也。萧某正口渴得慌，少爷的酒壶就飞来了！哈哈……”
　　“还要多久便可进入成纪地界？”
　　“以赤骓的脚力，一个时辰内定可直入成纪古城。”萧无涯将空壶抛向雪天外，才缓缓答道。
　　“赤骓太惹眼，进城后转卖掉，换一匹普通老马作脚力。若遇上能善待赤骓的买主，直接相赠，亦然无妨。”韩锦麟说完，不禁掀开车帘，看了看这伴陪了他们许久的大宛良种名驹，
　　“这个无涯省得，少爷尽管放心就是，虽然我打心眼里也舍不得赤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萧无涯不再多说一个字，竟黯然低下了头。
　　韩锦麟闭上双眼，也不再多说一个字，似已沉沉睡去。
　　这世上很多感情，去得奇怪，来的时候，岂非也一样奇怪？
　　辽远的成纪山城，渐渐舒醒，油亮的大煎饼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新起锅的饺子仍在瓷盘里打着转，蒸笼里熟透了的肉包蕴盈着腾腾热气，高亢的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本分的生意人为着生计又已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老张头一向自认不是个懒惰的人，除了承认别人都比他起得稍早以外，他绝不相信任何人比他更勤快，所以“老张馒头店”的生意一向不差，甚至比他自己预料中的好了很多。
　　老张头今天起得也绝不算晚，虽然邻近几间店铺早挤满了饥饿难耐的食客。若不是这些见鬼的食客大吵大闹扰了他的清梦，打死他都不会相信自己会这么早起。殊不知一个上了点年纪的人一旦醒来就很难再入睡，何况老张头那要命的呼噜声不但远近可闻，简直比最吓人的惊雷也差不了多少。
　　这世上很多人不单在睡觉的时候喜欢安静的环境，吃饭的时候也一样，所以他们只能勉为其难提高嗓门，吵醒这个以呼噜声和出色的馒头手艺扬名成纪山城的老张头。
　　当然，敢于提高嗓门惊扰老张头清梦想安静吃顿早餐的人胆子都一向都不小，因为老张头的脾气也一向不怎么好，甚至坏透了。这个人不但馒头做得好，酒量也出奇的好，打起人来手更不会软。
　　老张头除去三扇门板，啃完昨晚吃剩的半只鸡腿，双眼突然瞪得溜溜圆。让他惊讶的不单是空荡的大道上正缓缓弛来的高头大马，和车厢前精赤着上身的赶车大汉。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竟有人趁他除门板的当儿偷偷溜进他的馒头店，轻车熟路地掀开了蒸笼，更为严重的是，不单这人手里拿着三个馒头正调头往外跑，两个馒头已经落入了这蟊贼的五脏庙。
　　“小乞丐，你是不是穷疯了，也饿疯了？上次打断的左腿是不是不痛了，已经好了吗？”老张头说着，伸手一探，竟将小乞丐整个人都提了起来，左右开弓“噼噼啪啪”给了他十几个嘴巴。小乞丐双颊突然像充了气的皮娃娃般鼓胀起来。任谁都看得出来，老张头这伸手一探并不像看来那么简单，小乞丐被打断了的左腿非但没有完全好，只怕已经瘸了。
　　邻近的食客听闻声响，都不禁围拢来看热闹。老张头的火气似乎还没有消，左手提着小乞丐，右手缓缓捏拢成拳，本来看似笨拙的右脚突然抬起。雪白的馒头由小乞丐手里次第滚落，一番哄抢之后，转眼又到了别人手中。
　　捡来的东西和偷来的是不是真的又有所不同？
　　众人悬着的心突然都提到了嗓子眼上，老张头这一拳一脚倘若击实，小乞丐哪会还有命在？
　　老张头只觉眼前一花，挥出的右拳堪堪停在了半空，踢出的右脚也似有千斤重，再难往前移动半分，生生被压了下来。“咔嚓”，骨头接合声响起，继而是小乞丐一声闷哼，显然一痛之下已晕了过去。
　　众人这一惊亦是非同小可，只见原本缓缓驰行的马车风驰电掣而过，昏迷的小乞丐却已到了赶车大汉赤裸的怀里。
　　老张头微一错愕，被放开的手脚也立时轻松了许多，杀鸡儆猴的念头也立时消失得无隐无踪。但见眼前这人昂藏七尺，唇红齿白，鹰鼻如钩，浓眉斜飞入鬓，年稍逾不惑，身着锦缎长袍，惹眼的紫金长钗横插发髻间。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面上那永不消褪的淡淡慵懒微笑，让人感觉易于相处的同时又不得不保持稍许距离，深邃幽深的眸子里，却又似充满着一种莫可名状、难于琢磨的孤独和寂寞。
　　“阁下手下容情，不伤幼小，在下感激不尽，浓情厚意不敢稍忘，这是小乞丐方才和以前买馒头的钱。”钱字甫一传来，五十两一锭的大银毫不着力地落到老张头手里，说话的身影已由两个起落飘至五丈开外，转眼便踪隐全无。
　　“好俊的身手！”老张头又是一错愕：“以后能多有几个小乞丐这样的小蟊贼，那该多好！五十两，再开十个八个这样的馒头店也绰绰有余了，这钱赚得容易！”想起今晚又能到“醉香楼”喝喝花酒，搂着小翠华娇柔嫩白的身子翻云覆雨一夜缠绵，老张头心底无由地兴起一种莫名的兴奋，脸上的皱褶和额角的华发也似突然间少了很多。
　　这世上钱买不到的东西也许实在不多，却也必定不会太少！
　　醉香楼无疑是整个成纪山城最好的一间酒楼，不但酒菜可口，服务更是一流。王大老板不单是这间酒楼唯一的老板，也是酒楼首屈一指也是独一无二的掌柜。
　　一个被称为大老板的人，还要身体力行来做掌柜，除了说明这个人确有过人之处、做事认真、口灿莲花外，唯一的解释就是我们的王大老板够悭吝。
　　悭吝的意思通常就是悭怪，吝啬。
　　王大老板实在不是个大方的人，所以整个酒楼的伙计都在吃着粗葱猪油拌饭的时候，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大盘子里钝得烂熟了的鲨鳍鸭脖鸡腿猪肘子，和羊方樽里那泛绿的屠苏佳醪，因为这些压根没他们的份。
　　王大老板却另有一番心事，因为他也正眼睁睁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小乞丐，好像这小乞丐浮肿的脸上突然长出了十朵八朵娇艳的蔷薇花一样。不过他眼睁睁看着的，只是小乞丐忙上忙下、忙前忙后、应接不暇又流下大片的油、正在狂嚼着一大块烂熟了的猪肘子的嘴。
　　奇哉怪也，这穷得发了疯的小乞丐竟破天荒走进了这满铺红毯，高贵无伦的醉香楼，还成了他王大老板的坐上贵客。
　　这张嘴实在讨厌极了，这个人也讨厌极了。不过小乞丐右手肘边那锭白花花的大银却真的是可爱极了！可爱得他只想抱着它睡上十天八天。
　　透过这锭大银，他有看到了两张脸，两张看来不怎么讨厌的脸，除了赤裸着上身，大口吃肉，满碗喝酒，长髯如针的那张外。
　　韩锦麟喝完第十四杯酒，才慢慢放下手里的酒杯。
　　逃避的日子，是不是预示着一个人已经走到了末路？末路的尽头又会在哪里？
　　无论什么样的英雄，走到末路，岂非都是一种悲哀？
　　深杳的穹窿里，不知何时又已下起了鹅毛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