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缘】惜梅(十八章——三十二章)
作品名称:【文缘】惜梅 作者:周陞 发布时间:2013-05-30 10:10:29 字数:160591
十八
我们早早起床,洗漱完毕没吃早饭到车站。公铁联运是挺方便,在站前广场乘六点三十分大客,农安换车,九点到达永安。
我与玉珊挨号入座,在玉珊身边,我充满幸福、温馨和安全感,像冬天里的一把火,夏天里的一把遮阳伞,是我依附的一棵大树,一座坚实牢固的靠山。
永安客运站到了,人们相继下车,我沉浸在幸福中,正在为这短暂的旅途而惋惜时,逆着人流上来一个人,高高的个子,长方形的靛青脸,裸露着满口板牙,其中一颗把门儿的呈黑褐色,长腿耷拉肩。腋下狐臭,到他近前的人若不熏倒了,那是你的嗅觉器官有毛病。这一口裸露的黄牙,人不笑牙也在笑,叫你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来。
我一眼就看出,这不是赵连璧吗?还和我沾一点偏亲儿呢,老爸说过,“该叫他姐夫”。说是我一位远方表姑的女婿。但他这副嘴脸,把我吓得离他远远的。再加前一段子农机站的王伟英,种子站的徐红和医院妇产科大夫李向荣等几位女士学说他“多次爬她们女宿舍窗户偷偷听声,并从窗缝向里窥视的丑恶勾当”。所以,我更加讨厌这个人了。
他认出了我,上前和我打招呼,还想说点儿奚落话,见我板着脸,看样子是憋回去了。
我在想,这个人干嘛来了呢?但出乎我的意料,伸手接过了玉珊的挎包。我正在疑问中,玉珊像是知道了似的问:“怎么,你调过来啦?”
“啊,欧站长,我调过来了。”赵连璧一张嘴,满车厢都是臭气。
玉珊出差前,公社党委组织委员于永良曾向他正式谈过:“玉珊,党委的意见是你侧重抓好俱乐部、文艺宣传队,文化站的其他工作也得个人手。公社通信员赵连璧最近出了点儿事儿,在未查清之前,先让他在你文化站呆一段时间。”
“出了什么事?”玉珊问。
“秋季植树,他家里屋住了西安大队几个女孩子,谁能料到,半夜里,这个赵连璧偷偷钻进了里屋,把人家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给乱摸一阵,女孩子吓着了。这不父母找上党委来了吗?和他谈,他死活不承认。后来找了新来的宋书记,据说宋书记曾在朝阳小学当过老师,赵连璧就说宋书记教过他,一个劲儿地叫老师,还给宋书记跪下了。宋书记说还年轻,教育教育,把女孩儿家属安排好。”
玉珊听了,说:“得和县文化馆请示,报批,不然工资、经费解决不了;再说了,广播站的广播员虹秀,前几天还当众大骂了他一顿呢。”
党委于永良问:“怎么回事儿?”
玉珊答:“他到处说虹秀和他好,传到虹秀耳朵了,所以很气愤,骂他不是人,畜生,让他撒脬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模样?”
党委于永良听了,摆了摆手说:“行啦,行啦,报啥,批啥呀,暂时在这搁几天,至于他邪门歪道的事儿,你们文化站也没有女的。”
谈完这段话,玉珊就出差了,谁知玉珊还没回来,这个赵连璧竟在文化站上班了。
这事儿一搁就是二十多天,这个赵连璧在文化站工作,还真挺积极,周日也不休息,又出板报,又贴标语,还一个劲儿地向党委汇报。
据说找过宋书记几次,表决心,一定要把永安公社文化工作搞上去。话里话外还要当这个文化站的站长。宋书记非但没答应,还严厉地批评了他几次,说:“欧阳玉珊工作得很好,又有这方面的能力,你是这种情况去的文化站,只是暂时的,怎么可以想入非非呢?”
但他却有股子不懈的精神,一而再,再而三,直至宋书记说:“得好好干,过一段时间看看。”
宋书记说的“看看”,是指对他所犯错误的结论而言,可他给曲解了。这下可燃起了赵连璧要当文化站站长的希望。很早上班,很晚才下班,凭着他在公社工作过的基础,常常给公社大院收拾卫生,人们吃水果扔的果皮果核,烂瓜、烂柿子、烟蒂,啃过的苞米瓤子等垃圾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嘴里还叨念着:“学雷锋做好事,不分界线,也不分早晚,我坚决坚持到有一天报社记者来采访我,报道我,名扬全国,‘哼’,我当个公社党委书记也不是不够料儿,个子也不比宋书记矮。有人问他;“你是党员吗?”你听他说啥?“我爹是党员,我根红苗壮。”弄的人们哭笑不得,都说“这不是精神病吗?”
特别是公社领导有一点小事,他稍听点信儿,马上就到,跑前跑后,服务百般周到。
一次宋书记自行车坏了,送修理铺修理。下班时间一到,他就老早到公社大门口去等着。宋书记一出大门,他上前就拦住了,把宋书记吓了一跳。问清原由,才知他要用自行车带宋书记回家。宋书记百般拒绝,他就是不放手,最后宋书记真的急了,严肃地喝道:
“赵连璧,你要干什么!”并动用了辱骂的语言:“你臭不要脸!”这才罢手,说:“这有啥呀,照顾好老师是学生的义务。”
玉珊从长春回来,当天下午就接到大连海洋岛电报,命令他们几个有特长的老兵回队潜水表演,参加庆祝建军四十五周年活动,他当日下午就又乘大客返回长春,到省军区招待所集合,乘半夜火车明早到大连。
这一去又是十几天。表演后又到各连队演讲,把解放军革命传统带回老家去,诉说运用军事思想加强农村建设的先进经验。
这十几天可忙坏了在文化站“主持工作”的赵连璧,光县文化馆就跑了三趟,公社党委宣传委员王营那儿,他天天去回报。一次县文化馆下发一份《关于农村说唱艺人情况调查表》,填好后需加盖公社文化站公章,他请示王莹,要把玉珊办公桌抽屉里的公章拿出来,说:“欧站长不在家,可不可以把它的抽屉撬开?”
“人家的抽屉怎么可以给撬开呢?一旦有个人不该公开的东西,比如帐目、钱款、信件或其他个人隐私,弄不好会出麻烦的。”公社党委宣传委员王莹说。
“那党委讨论讨论。”赵连璧鼓吹道。
“这点小事怎么能拿到公社党委去讨论呢?”王莹反驳说。
在与王莹谈话过程中,“个人隐私”、“这点小事”两处要点引起了赵连璧的兴趣:一、撬开“是小事”;二、看一看“隐私”是兴趣儿。
于是,他找到电影队尹子和小王,拿了电影放映队的工具箱,硬把玉珊的抽屉给撬开了,拿了公章盖了报表。
“还得给人家锁上。”尹子说。
“不用,谁动他那玩意。”赵连璧别有目的地说。
“我可不管啦,丢东西你负责。”尹子说。
“好好好,我负责,我负责,我负全责,我们文化站的事儿,就不用你操心了,欧站长的东西将来都是我的……”
这天晚下班,他比往天更加积极,到点没有走,就在尹子、小王下班走了以后,他反锁了房门,又一次拉开玉珊的抽屉,一宗一件儿,一本儿一页儿,仔细地翻腾了起来。一本儿张志公的《现代汉语》,他翻了一遍,内容不屑一顾,又一本儿自编节目底稿,他粗略看了一眼,直至翻到一本儿厚厚的精装烫金封面儿《日记》,才感觉这里一定会有“我要找的东西”。于是想,这里准有隐私,看看他的隐私什么样儿,会不会把反动言论藏到这里边。
果不其然,里边一天一日的记载着,玉珊每天做过或遇到的一宗一件的事儿,并发表一些感想与看法。赵连璧想:“会不会还有什么对领导不满的话,若是有那一类的东西,可就抓住他的把柄了。
翻了好多页儿,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东西,就在大失所望之际,又翻了一页儿,忽然眼前一亮,发现了“惜梅”的名字,引起了他的兴趣儿与重视。这页儿写到:一九七二年三月十八日,星期六,农历二月初四,晴,西南风二至三级。
整理先锋大队孙宝山事迹,准备写成数来宝,这是先锋杨书记的使命,又派了惜梅做“监督”。
这天我给惜梅写下了“八月的云,少女的心”八个字。惜梅却写下了“少女忠诚美丽的心,天上永不落的太阳”十六个字。我在沐浴着她的爱,她的执着,她赤诚、体恤的一颗心……
赵连璧像是在一坡黄土里挖出了金子,茫茫大海中拾到了珍珠一样,欣喜若狂,心脏加速跳动,喘着粗气,脑瓜筋都蹦起来了。一是发现了他要找的隐私;二是这爱情的语言也太刺激了。
他又从《日记》的第一页开始,像用篦子蓖头发一样,一个字一个字的细看、细细地咀嚼、琢磨、发现,心想,还有没有比这更刺激的了,甚至男女的那个……
赵连璧心中的渴望没有得到满足,他喘息着,甚至嗓子眼儿阵阵发干,字里行间,不!是字里横竖撇捺都细细的看,看了三页竟用了两个多小时。他见已经快九点了,索性把《日记》拿回家去了。
这天一夜未眠,把个大半本儿《日记》又细看了多少遍。他想象的那种刺激,把每个字都掰开也没找到。
但他到又发现几处记载:一九七一年十二月二日,农历十月十五,从聚宝大队演出回来,惜梅自己不敢回家,我送她到她家屯西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近女性,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
一九七一年十二月十七日,周五,农历辛亥十月大,三十儿,青雪,西北风三至四级。天气很冷。
与惜梅在湖滨大队,由于等待海洋岛李大妈电话,耽误了送惜梅回家的时间,委屈她坐在椅子上睡了一宿……
一九七二年二月十三日,周日,农历腊月二十九,阴,北风二至三级,明日年三十儿。我在俱乐部我的办公室写东西,惜梅来,说我闹她了,我不理解,原来是说我的“灵魂”在闹了她……
赵连璧想,惜梅在欧阳的办公室里,坐在椅子上睡了一宿,那能老老实实地睡吗?能不能这,能不能那啊?他想了很多。
再说了,到什么程度了?“他的灵魂”都能闹着她的心了?
赵连璧虽没找到刺激,但在他看来这些沾着点儿情,带着点儿爱的,也都是有用的证据。最低,在他的日记里,有过她的名字。
他开始设计怎样才能把《日记》里欧阳的“罪状”利用好,让它成为自己当上文化站站长的阶梯:把《日记》交公社党委?不妥,欧阳与尚副主任的哥哥是同学,惜梅与尚副主任的关系又非常好;把《日记》交给县文化馆?也不行,看人家的日记都犯法呢,这要把人家的日记给拿出来,事儿不就更大了吗?
怎么办呢?可作为证据的,带有“惜梅”字样的每天每日都抄下来……也不行,到时候欧阳若是说“我没写,是小赵编的”,我不也没有原始证件吗。
哎,有了,给他拍照下来,完后把《日记》送回欧阳的抽屉,让它恢复原样。就这么的,找照相机,但还得洗出照片来,谁能洗呀?
行了,也不用琢磨了,直接到伏龙泉照相馆不都解决了吗?
天都快亮了,赵连璧没有一点睏意。在想,到伏龙泉拍了照后,就要送回抽屉恢复原样了。他对这《日记》有点儿恋恋不舍,既留恋里面的一点儿刺激,又想找到更有力的证据,最好有对公社或县文化馆领导不满的语言,那该多直接、多有力呀!
翻着翻着,翻到了最后一页的以后,硬壳皮儿上有个兜,里面有一叠信件模样的东西,他满怀希望,拿出一看,果然,如愿以偿。把他乐得手舞足蹈,“好好好!好好好!”差点儿喊出声来。
信的抬头都是“我的亲爱的玉珊”字样。他如同捡到了“百宝箱”,里面一定竟是些金银、珠宝、翡翠、玛瑙、玉石、钻戒,也少不了胭脂、口红等……想着想着,禁不住口水从嘴角流到下颚,直滴落到上身穿着的内衣的前襟儿上,刺激还没找到呢,前襟已经湿透了。
落款当然都是“惜梅”了,下属年月日。赵连璧最能感到刺激的大凡也就是“爱”与“吻”了。他想的更深层次的依然没有找到。
他很扫兴,感到刺激不过瘾,就下意识地把信的字面儿,对着流口水的嘴唇亲了又亲,亲了又亲,直至信纸有些湿润,怕把证据弄坏,才肯罢休。他心想,若不然,我就把它吃了,一定又香又甜,好一好还许是胭脂味儿呢。
赵连璧从小就酷嗜胭脂。一次,邻居一少妇他称二嫂的,要到邻村走亲戚,多擦了点胭脂,这可把他馋坏了,围着二嫂身前身后溜溜转,就只为闻个味儿。那年他才八岁,扯着二嫂的衣底襟儿,央求着非要舔一口,被二嫂打了一巴掌也没罢休,二嫂出行时,他闻味儿跟出半里多地。他妈把他连扯带拽弄回家,就躺在地上打着滚儿地哭,最后妈妈找来个胭脂盒,才把他哄好。
他此时已经进入了角色,权当惜梅这些信是给他写的了。赵连璧闭上眼睛,不断的回收流到嘴角的口水,“哧喽喽,哧喽楼”地像品尝新出窖的二锅头,贪婪地享受着,陶醉着,赵连璧此次行动受益匪浅,既从精神上也算走过了一段甜蜜、甘美的爱情之路,趟过了一次爱河,走了一程桃花运,又拿到了搞掉欧阳玉珊文化站站长的证据,他乐得嗓子眼儿直痒痒,一个劲儿地想唱。
早起,赵连璧蹬上自行车,直奔伏龙泉,八点刚过就到了。他急急忙忙把日记和信件做了拍照,洗出的照片还没干,就又急急忙忙往回跑。这天是一九七二年八月九日,公社举行秋季运动会,怕大会上有事找文化站。
也是即将上任的公社文化站站长了。这一路,赵连璧边蹬自行车边想,“这就对不起了,欧阳站长,不让位你也得让了。这可就不怪我了,脚上的泡,你自己走的。”还边盘算:当上站长,首先得把工作干好,写点儿大标语,“农业学大寨”、“向雷锋学习”、“坚决打倒走资派”、“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他从肚子里想出了很多,自我解嘲道:“哈哈,谁干都一样,就凭我这一肚子标语,也是个一流的文化站站长。”
又想得有个标志,做一套红袖标,上面印上大一点的黄字,“永安公社毛泽东思想文化站站长”。好!还很有创意。得抓典型,破一破封、资、修,从文化层入手,文化站嘛!
那就从学校老师开始,特别是女老师,规矩一下他们的服饰、发型、来个号召,让她们都剪成短发,如有个别不剪的,哈哈,弄到我文化站来,那可就说不准了,我得天天审问,让她尝尝我的厉害,软硬兼施,时间一长,说不定就……
得跟欧站长学几招,也写写日记。看他怎么把杨惜梅弄到手的,那信写得那些情啊,爱呀的……想到这,他倒吸了一口口水,晃了晃头,吧嗒吧嗒嘴,“真个让人舒服,让人过瘾。”
这个不剪长发的女教师我也得好好培养培养,给她说点文化,比如之、呼、者、也啦,比如鲁迅啦,比如孔子是秦始皇的老师啦,刘邦与刘备是一奶同胞,孔明的老师是诸葛亮啦,以致现代史里的蒋中正是蒋介石的父亲啦之类能显示学问的话要多说一些。
也得学些幽默别致的语言,文化站的站长了吗!再见到父亲就不能总叫爸爸了,俗气!叫老泰山。母亲也该换换叫法了,妈祖,叫妈祖,不是有妈祖庙吗?台湾人都回大陆来纪念,这大陆人就是不如台湾人……
在赵连璧这里,拿到了这些就是拿到了文化站站长。
八月十日,秋季运动会还没结束,早晨上班时间还没到,赵连璧就站在宋书记办公室门前等待着。八点三十分,宋书记一开门,还没等他进屋,赵连璧就先钻了进去,还觉得叫宋书记不够亲切,顺嘴儿叫起了“宋叔”,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宋叔你好?”
把宋书记叫得一愣,说:“别别别,叫老宋,不然就叫宋宪琳。”接下去宋书记又问:“你有事吗?”
赵连璧先把该叫宋叔做了一番解释,说:“老师不就是师傅吗,师父师父,就像父亲一样,所以叫宋叔纯属正常,一点儿辈儿都不差。”
“有事儿说事儿,我还忙着呢。”宋书记有点讨厌的意思。
“有事儿。”赵连璧随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大纸包,还是坚持叫了声宋叔,说:“您看看就知道了。”
宋书记没有伸手,冷冷地说:“什么事儿,快说,那是什么你打开,痛快儿的,别绕来绕去的,我还得到会场去呢。”
赵连璧打开纸包让宋书记看,宋书记暸了一眼,问:“那是什么呀?怪奇奇的。”
“欧站长和杨惜梅搞关系的信和日记。”赵连璧说。
宋书记有些急了,严肃地说:“赵连璧,你就凭这几张拍照就说人家有什么关系,太简单,太过分,太不慎重了吧?”接下去又问:“你是从哪弄来的?”
“我在他……他抽屉……”赵连璧显然不敢正视这个事实。
“你撬开人家抽屉,还偷动人家隐私,犯法啦!你懂不懂?快快,给人家送回去。”宋书记用手指着窗外文化站方向,有点儿控制不住了自己,最后两句简直有点儿狂躁“送回去,原封不动的。”
“这是我拍照下来的,原件已经送回去了。”
“那也不行,你偷拍人家的东西,也是犯法的。赶快销毁,不然你可要负法律责任。”
“我举报坏人坏事儿还不对吗?”赵连璧边说边收拾这堆照片,随后又宝贝似的揣进里怀,边揣边往外走。
“你一定处理好,不允许你弄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宋书记指令他。
赵连璧合计:“这是啥书记呀,搞关系都不管,还说我犯法。找别的领导去。”他又一想:“不行,全公社他最大了,梁振林都排到他后边去了,他这没告成,永安公社就没处告了。”
又是一低头,坏主意来了,到县文化馆,找牛馆长,牛树山。上次我去县里见到他,他还说以后有事找他了呢。好!就这么着。想到这里,他不由得高兴起来:“对呀,任命我当站长还得县文化馆说了算。听他们说了,我们文化站人事归县文化馆,党务归公社管。有了,有了,有了,到县文化馆找牛馆长去,就走,现在就走。”
他从宋书记办公室出来,哪也没去,直接奔客运站。
到了县文化馆直接找牛馆长。
牛馆长是县文化馆党政一把手儿,虽说对文化馆业务外行,但绝对说了算,是从团县委调过来的。一米八零的个子,剃个平头,两条腿与赵连璧的腿一般儿长,为从说话总是先吐口唾液。那时就快五十岁了,但说话办事爽快利索,就专门能琢磨“破鞋烂袜子”那套事儿。一听到沾上“生活作风”四个字,耳朵眼儿都伸出小巴掌来。白的能说成黑的,无的能说成有的,文化馆有几对小青年自由恋爱,这下可把它忙坏了,吃不饱睡不着,抓这对、拿那对的,都让他给搁勒散了。有的小青年骂他是“老臊,混爱虫。”
牛馆长接过赵连璧“敬献”来的宝贝,一眼就看中了,爱不释手,边看边歪着头琢磨,嘴里还不住闲儿地叨咕着:“含而不露啊,含而不露啊,这两个人藏得很深呐。”就又问赵连璧:“咋没把两个人在一起的给他们拍下来呢?那多有力度啊。”
赵连璧说:“早晚的事儿,回去我就下功夫。”
“先放这吧,我们党支部研究研究。”牛馆长对赵连璧说。
“给我打个收条吧。”赵连璧冲着牛馆长说。
“这怎么还能打收条呢?也不是做买卖。”牛馆长说。
“那以后能不能给我返回来?”赵连璧问。
牛馆长越听越不像话了,就不耐烦地对赵连璧说:“没你的事儿了,你可以回去了。”
领导的逐客令赵连璧没听明白,说:“我不能回去呀,得跟你们一起研究啊。”
“研究,你也没资格参加呀,回去吧,听信儿。”
“啥信儿,是不是提拔我当站长的信儿?”
“让你回去你就回去,这里没有你的事了,当站长不是你要当就能当上的,什么你也不要多说了,赶快回去。”
赵连璧悻悻地走出县文化馆,想,要当个站长咋这么难啊!
牛馆长看着歪歪斜斜走出房门的赵连璧,心想:“这永安公社怎么还弄上个精神病来呢?”
时隔不到一周,县文化馆馆长牛树山就带上工作队,到永安公社对欧阳玉珊的生活作风问题进行调查处理来了。
牛馆长先找的宋书记。在宋书记办公室,先是一阵子客套寒暄,随后,牛馆长从手提公文包里,掏出了赵连璧交给他的那一摞子照片,说:“这个,赵连璧说你们不管……”
牛馆长还要往下说什么,没等他说出来,宋书记就打断他的话说:“管什么呀?一对年轻人通个信,谁的日记写了对谁的印象,就说成歪的斜的了,那能对吗?”接下去宋书记又说:“老牛啊,咱们又不是司法机关,谁去做那些细的调查呀?再说了,对某个人,对社会,没有丝毫的影响,是那个赵连璧从人家欧阳抽屉里抠出来的,这能说出欧阳个什么错,我已经郑重地警告了赵连璧,不要搞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搞不好这个赵连璧会违法的。”
牛馆长听了很不服气,说:“宋书记,可以拿到你们党委会上去讨论,如果说他们这么私通不算错,我就向当事人赔礼道歉。”
宋书记说:“得得得,我们党委可没那闲工夫研究这点儿小事,正经的都研究不过来呢。再说了,人家欧阳还在大连部队上表演呢,我们该背着本人做这样的事吗?”
牛馆长说:“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不然贴出去,让群众去鉴定,就算是大字报,不也得见天日吗?”
宋书记说:“老牛啊,我们都什么岁数了,还这么不稳重,小青年儿一点小事儿,我们不要给造成很大的压力。”
牛馆长觉得越听越不顺耳,就很生气地说:“欧阳玉珊,从我们县文化馆的角度,一定要严肃处理,至于地方党委,我们县文化馆建议,也要给予欧阳玉珊以严厉的处分,还涉及到那个写情书的杨惜梅。”
宋书记一声没吭。两位领导不欢而散。
牛馆长是个很好激动的人,办起事来也很叫真儿,一气之下,把县文化馆一行三人,搬出了公社招待所,住进了旅店,说不搞出个水落石出,队伍没法回县城。
宋书记听了这个信息,也不示弱,告诉于永良、王莹不要理他们,不通过公社党委,叫那老牛瞎蹦蹬。
岂不知这牛馆长非同凡人,是搞对立的强手,在团县委时就专门和领导、同志搞对着干,到任何时候还真就不服输。文化大革命中也成了造反派,没把团县委书记方树勋整死。后来做过一段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竟敢与县革委会领导也搞对着干,才被下派到文化馆的。
欧阳玉珊去大连已经二十多天,八月二十五日回到家,二十六日上班。
一到文化站,赵连璧就通知他说:“县文化馆的牛馆长,在旅店等你回来呢。”
自从牛馆长撤出公社招待所,赵连璧就形影未离过,下班也不回家,也住在旅店里,张罗伙食,收拾房间,烟、酒、糖、茶,跑跑哒哒,一天天脚打后脑杓子的忙。还不到一周时间,就下去买了三次小鸡儿。那些日子公社范围内没有卖肉的,波罗湖的鱼也打不上来了,就只能以小鸡儿充鱼当肉了。
欧阳玉珊到了旅店,不知头脑,问牛馆长:“咋不住招待所呢?比这儿条件好,再说吃得好一些,也方便。”
牛馆长说:“没有,住在旅店里工作方便,不受干扰。”接着就直截了当的对欧阳玉珊说:“这次是为你的事儿来的。”
“我什么事儿?”欧阳玉珊问。
牛馆长开始了正式谈话:“欧阳玉珊同志,你在永安公社文化站的工作是可以肯定的,做出了很多成绩。首先与公社关系处理得很融洽,得到了公社领导的满意与支持。也为县文化馆创出了优异的成绩,比如你自编自演的《波罗湖的故事》的录像,县里播出后,市里调播荣获一九七一年度文艺大赛长春杯一等奖。还有你的《喜看良种繁育场》也在县馆获“农业学大寨文艺节目优秀奖”。你在完成县馆的各项任务和指标上,在全县也属一类的公社文化站。”
牛馆长停顿了不到半分钟,接下去又说:
“不过,现在有反映你的生活作风漂浮,在做文艺宣传队暨俱乐部指导员期间,多次和女青年杨惜梅勾勾搭搭,互通信件,给社会造成了不良影响……
牛馆长话还没有说完,欧阳玉珊就站起身来,愤愤地说:“污蔑,纯属污蔑!我和女青年杨惜梅怎么了?!”
牛馆长老道地发出微笑,说:“别急,自觉坦白才是你的明智之举,现在的出路就是要有悔改表现,争取组织上从宽处理。如果你顽抗到底,我们也有充分的证据,党的政策历来就是不冤枉一个好人,可是也不能漏掉一个坏人啊。”
欧阳玉珊既气愤又理直气壮:“他是文艺宣传队队长,又负责俱乐部工作,我做这两个组织,其实是一套人马的指导员,研究工作,编排节目,下乡演出,当然我们得在一起了,她既组织领导,又要参演;我既编剧,也要担当角色,下到大小队,又回来到公社,到俱乐部,无非是工作接触多了些,来往多了点,怎么能谈得上勾勾搭搭,什么生活作风不作风的呢?”
牛馆长一听欧阳玉珊不服,就不慌不忙地从拎包里掏出那一摞子拍照,摆在欧阳玉珊面前说:“这个你该知道是什么吧?”
“我写过不假,那只是我的心里自白,自己对自己说话,我的心理活动,能算得上什么呢?我还写我努力工作,将来争取当县文化馆馆长、宣传部长以致县长、省长呢。这也是错吗?按你牛馆长的逻辑,还得把我打成篡党夺权的野心家呢。”玉珊越说越气愤,手“啪”地一拍桌子,喊:“我不服,你这是扣帽子、整人。”
牛馆长又把惜梅来信的拍照单挑出来,拿给玉珊看,问:“这也是你的心里自白吗?”
“杨惜梅给我写的信,彼此有好感,用文字相互倾诉,是件正常的事,何必大惊小怪,这只能说明我们关系好,又能说明我们别的什么呢?在一起工作是缘分,我从不会别别扭扭、打打骂骂、你整我,我整你的尔虞我诈,若那样,你看好啊!”
玉珊气得大脖筋都蹦起来了:“我请问,是谁,什么人,把我的抽屉给打开的,通过我了吗?我犯了什么法,我犯了什么罪?你们有搜查证件吗?凭什么打开我的抽屉?”欧阳玉珊越说越气愤:“人家女孩子的信件,你们偷来,又给拍了照,到处张扬,如果出了事,你们是要负责任的。我将到公安局、人民法院去控告你们!”
“公安局就支持你胡搞啊?”
“你有什么证据,凭什么说我胡搞?这是诬陷,你们这才叫胡搞呢!”玉珊显然很失控:“你们想咋的,把事情放在我身上,不要去对杨惜梅同志,因为她是个女孩子,年纪还小,一旦出了意外,你们是要负责任的。”牛馆长被欧阳玉珊一顿抢白,老羞成怒,气得脑瓜筋一蹦多高,脸色唰唰一阵青一阵白,两手颤抖着,边掏拎包边说:“你还没治了呢,让你尝尝我老牛的厉害……”
说着又掏出一份《证实材料》,上面是询问笔录式的一问一答,末尾是一九七二年八月二十三日,日期以上有杨惜梅亲笔签名和用红印色按下的手印儿,说:“你可以看看,这是女方的承认材料。”
往出掏这份材料时,牛馆长的手颤抖得成了一团,连把纸展开都很困难,玉珊一把掠过来,瞭了一眼,怒不可遏,“嚓嚓嚓”撕个粉粹。
牛馆长简直疯了,一边蹲下身子一片一片地拣碎纸片儿,一边喊:“小崔,小崔,小牛、小牛,崔牛儿,快报公安,挂公安局刑警大队。”
小崔是牛馆长带来的工作人员,另一位随员也姓牛,说是牛馆长的一个远方侄子,在这里的日子多了,人们都把他俩连起来叫“吹牛”,吹完老牛吹小牛。玩笑归玩笑,但这两位小同志都挺好的。这么多天了,两个小同志只是对老牛生活倍加照料,没听他俩说过什么,一个牛馆长,有他就没别人了。
旅店没有电话,小崔与小牛就跑到邮局,这也是长途,一要就是半个多小时。这个牛馆长又气又急,两只手掐着前腔塌到后腔的细腰杆,依靠在旅店外屋门的门框上,呼哧呼哧一个劲的喘,歇斯底里地,一会儿喊:“小崔、小牛”,一会儿喊:“小牛、小崔”,一会儿喊:“公安来没来”。一会儿喊:“反啦,反啦,欧阳玉珊反啦!”
旅店服务员见他这般疯狂的样子,一会儿杨惜梅,一会儿欧阳玉珊地喊,怕影响不好,就劝牛馆长:“回房间,回房间,这样不好。”
牛馆长又喊:“我不能回房间,怕欧阳玉珊打死我。”
真就闹得沸沸扬扬,来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有四五十,连俱乐部的人有的都来了,朱洪雨、姜喜林、方学贵几个男生,要伸手揍“这个老东西”。玉珊一听不好,赶忙从屋里出来制止说:“你们快回去,不许闹事啊,那是县文化馆的馆长,我的顶头上司,咱们要尊重啊,有事儿说事儿,有理讲理,一切由我自己处理。”
八月二十三日,这是我永远也忘不掉的日子,他们找我谈话后,我就再也没上班,当天回到家里就病倒了。
现在说起,这是我的一个忌日。从那天以后,我的人生走向了另一个苦难的世界,那里没有了歌声,没有了欢笑,演讲换上了机械的劳作,鼓掌与喝彩变成了啜泣、汗水与泪痕。自那天后,我失去了同学,失去了伙伴与姐妹,再也没见到过我的徐老师、张凤仙老师和我曾经信赖、崇拜的钟姐;但书云帮我留下了我的一条生命,这条生命由于特殊的经历,反倒锤炼得更无私、更坚强、更无所畏惧、更善良。依旧从另一条道路上,默默地,带有一点麻木地,甚至半生半死地,背扶过伤残,哺育过病老,直至用自己的躯体为他人换取了生命。
这天上午九点三十分,公社通信员小明子和另一位,后来知道是县文化馆的小崔,通知我说:“县里来人,找你谈话。”
我问在哪,小明子说他也不知道。
“没在公社招待所吗?”我问。
“在那住一天就搬出去了,说不方便。”小明子回答。
“是演讲团的人吗?”我问。
“我们是县文化馆的,是你们公社文化站的上级单位。”小崔答。
“文化馆找我有啥事儿啊?”我问。
“了解点欧阳玉珊的情况。”小崔回答。
“他当兵出身,更多的我也不了解。”我说。
说话间,很不经意地,跟随他们不知不觉走上了一条羊肠小路。原来,他们以了解欧阳玉珊的名义,把我骗到了距公社所在地一公里的先锋大队果树园儿。
把看园老头与小明子打发走,他们就对我施行了审讯式的询问,并在关键词语上,使用“歧义”、“曲解”、“似是而非”、“模棱两可”、“浅入深出”、“深入浅出”哄骗等手段,深文周纳,让我在他们名头上是《证实材料》,实际内容却是承认材料上,签了字、画了押。
“询问”中,除姓名、年龄、职务、文化程度外,在询问内容上他们对关键词语进行“歧义”或“浅入深出”的手法。比如男女关系,他们摸清我对这一词语并无甚解的弱点,就对我说:“男同志与女同志所有的工作关系,往来关系,相互照顾的关系,都属男女关系。”
材料中不写“发生”男女关系,而写成“有过”多次男女关系,并向我解释说:“就是男女多次的往来关系,比如互相照顾等”。当我提出“我不懂”不能答复,也不能签字、画押时,牛馆长表情非常阴险,威胁、恐吓说:“不配合就把你带走!”
询问后,,我反复琢磨,觉得不大正常。回公社找到尚姐,问个究竟,尚姐听完我的详细叙述后,说:“惜梅呀,咋那么傻呢?他们是调查玉珊的呀。男女关系是说男人与女人之间有过那种不正当的关系,就是那种不好的事。”
这时我恍然大悟,在尚姐跟前,脑瓜子“嗡”的一声,眼前一片漆黑,就昏倒了在地上。
尚琴又悔又急,埋怨自己咋这么直接地告诉了她呢?赶忙地蹲下身来,对着我的耳朵喊:“惜梅,惜梅,醒醒,醒醒,我是你尚姐,我是你尚姐呀……”喊着,尚琴也哭了,哭得泣不成声,随手掐住我的人中,边掐又边喊,直至我“哼”了一声,尚琴才松开手,说:“惜梅,没事的,他们骗取的材料不生效,公社领导对这件事有一致的认识,他们的目的不能得逞。”
“我倒经历过了,不在乎他们了,关键是他们不得拿我的材料去整玉珊吗??”说到这里,我止不住地大哭起来。
尚姐搀起我问:“用不用去医院?”
“不用。尚姐,小妹托付你,等玉珊回来一定要告诉他,没有的事可什么也不要承认啊。”说到这里,我想到玉珊将要受到的委屈,阵阵酸楚涌上心头,禁不住,又是一场痛哭,扯住尚姐的手说:“我受到了威胁,受到了欺骗,还得连累玉珊跟我受苦。”
尚姐只有安慰我。此刻,我觉得尚姐万分可亲,简直胜过我的亲姐妹多少倍。甚至要拥抱她,紧紧的抱在一起,直至闭上两眼,双双地死去。
我想到后果,想到我将离开俱乐部,离开玉珊,离开尚姐,综合厂的王厂长,丛书记,哪怕是苏连长。永安的每一个人,每一处山山水水,波罗湖、五台山,孙宝山那洁白的羊群,先锋小学那美丽的校园,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少先队的队旗、共青团的团旗,还有这蓝蓝的天空和飘来飘去的白云……我爱这里的喧嚣与寂静,我爱这里的黄沙与热土,我爱这里的林荫小路,更爱这里的每一缕阳光……让我想也想不尽,说也说不完……
永安公社,我的家乡。二十一岁,我美丽、纯真无邪的青春。
我不得不以依依惜别的情怀离开你,大凡,我将走向另一界天地。
“他们骗取的材料,没有公社盖章不生效,公社党委已经统一了认识,你们是清白的工作关系。”尚姐一遍遍地重复着,我那里还能听得进去呀!
尚姐她们坚决要送我回家,我万般地婉言谢绝。我已经意识到,这将是我人生的一次断崖转折。
十九
我这一病就是十几天,二十几天,后来从身病转到心病,时间越来越长,上班的意识渐渐淡漠了,往日的雄心像肥皂泡一样,一个一个地破灭,美好的梦也都化作了恶魇,阵阵地压抑、空虚、失落、烦恼,甚至从惊恐到轻生,无时无刻不在我的脑际、心中、身旁萦绕。
心里一直还惦记着玉珊,悔之不该受他们解释的欺骗和“带走”地恐吓与威胁而在那份“证实材料”上签字、画押。但这份材料已经被玉珊撕得粉碎,我全然不知不晓。
二十多天时间里,尚琴姐一次次到家里来探望,劝说、安慰,甚至做起了心理医生,企图把生命之火再次点燃,但这些全然没用。尚琴姐一次次地到来,只能添加我一次次地哭泣,常常是尚琴姐也流下悲痛的眼泪。
这段时间里,来看望我的人很多,于书云基本天天不落,邢曙光、莫东方、张瑞芳、周日辉、于树民、方学贵、朱红雨、姜喜林等人,一句话,就是俱乐部的人都来过了,有几个人还来过两三次,都劝我早日上班,带领大家还得演,还得唱。
我的心已经是绝唱了,听了姐妹们的劝说打内心里发烦,但怎么也不能啊,只是推说:“以后再说吧,以后再说吧。”
就连苏连长都来过了,看样子我不上班,来劝说的人就不能断。
这也许就是心病,我的主意定得死死的了,宁死也不能再回那去上班了,一想到回俱乐部,牛树山那狰狞地笑,叼钻奸猾的嘴脸,哼啊哈呀地哄骗,就出现在我的眼前,“不签字、画押就把她带走”的恐吓声就“响彻”我的耳畔。
俱乐部来的人,只言片语,也把牛馆长在永安这一段时间的行动情况说得清清楚楚了,我实在再无法出头露面。
牛馆长倚在旅店的门框上,对着大街大吵大嚷,还要贴出去,让“群众是英雄”;小崔儿、小牛儿在邮局打电话那种无遮无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赵连璧,异想天开,要当站长,就到处大说大讲。这些,不飞飞扬扬,也得沸沸嚷嚷。
尚琴副主任曾转达党委意见,叫我继续工作,马上上班,在我心里也没能抵消牛树山那奇招异术的卑鄙与龌龊。
其实,我的心已经死了,是牛馆长扼杀的。现在我回过头去想,那就象是一刀插入了我的心脏,还能活了吗?即使活,也已是无血无力的一具行尸走肉。我重新工作的心数,已经绝对是零了。
这时家庭压力也越来越大,老爸像是也没心思上班了,在家这坐坐,那站站,有时就蹲在屋檐下,双手捧着两腮,眼珠儿迟钝,闷闷不乐;妈妈整天愁眉苦脸,哥哥姐姐也都没有了往日的笑容。
到这个节骨眼儿上了,我也实实在在不愿与一些熟人见面,可俱乐部的人总觉得我不去上班就没有意思。姐妹们啊,你们怎么能知道我杨惜梅的心啊!即使玉珊,也已经被我用种种方法,把他排除了我的记忆、思念、憧憬、爱慕与可亲可近中了。
欧阳玉珊,曾多次让于书云给我带信儿,要见我,或到俱乐部,或到家来,或让我选择一个地方。“玉珊啊,我怎么能不惦记你呀?也不知他们是怎样的难为你,又不知我的那份材料他们在你身上是怎样做的文章。玉珊呐,太累啦,我何尝不想见到你啊,但内忧外患,实在是压力太大太大,积重难返啊!”
后阶段,每次来人我不得不告知,“下次再不要来了,就当世上没有了我,”并郑重声明,“再这样看下去,我就不活了。”
“姐妹们啊,我已经预料到了,说出这样的话来,会让你们很伤心,很费解,甚至很尴尬,但这是出自内心的呀,我也没办法。”
已经一个多月了,我似是已经开始了另一种生活:我的心变了,往日的活泼热情,变得麻木、冷漠、淡泊;我的人变了,穿着打扮不顾及了,连起码的个人卫生都有些不在乎了,有时一天都不洗一把脸。
家人为我操心了,多次开导,安慰,甚至把事情说得很轻松,催促我上班,不要在家憋闷着,生怕时间长了身体或精神出点什么毛病。
书云也来学说:“人们都在议论,这样下去,会把惜梅折磨成精神病的。”
十一将至,尚琴姐又来到我家,劝我上班,组织文艺节目。
我的内心深处何尝不想和大家在一起呀?但一到这个环节,牛馆长审讯的场面就浮现在我的眼前,万念俱焚,工作的情绪,与大家在一起的心里立刻被那逆风恶浪冲击得灰飞烟灭。往往一到这个关键时刻,就头晕目眩,四肢无力,甚至阵阵作呕。我曾几次强打精神,但牛馆长穷凶极恶的形象,我还是怎么也摆脱不了。
虽说我曾一个个,一次次地对来看我的人说下“不要有下次”,但尚琴姐和我的亲密可非同别人。我流下了悲伤的眼泪,对尚姐说:“尚姐啊,我热爱工作,热爱生活,热爱俱乐部,热爱俱乐部所有的人。可是我实在是打不起精神来,在这种情况,这种环境下,我已经没有勇气在人们的面前出现了。”
虽然我无法冲刷去“牛馆长审讯”在我心中的场面,没有心思见大家,可是,怎么也没有阻挡住大家对我的思念和留恋。于书云、王淑芳等人来,常常是哭着说:“惜梅呀,你不上班,我们可怎么办啊,一点意思都没有了,一点心思也没有了。”
后来,我实在搪不过,就撒了个谎。对善良的姐妹们撒谎,怎么忍心啊,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呀?就说去红城二哥家,这才打消不少人要来看我的念头。
我真的不能再在家呆下去了,就把我的一堆一块儿,搬到了后院姥姥家,这也算是躲起来了。
玉珊的事,县文化馆很重视。牛馆长在永安和玉珊交火后,打电话要公安刑警队来人,刑警队接到电话后,能不问案由吗?崔、牛二人无不一一告之,接案人说这不在接警范围之内,馆长和站长之间争争吵吵,报的哪门子警啊!
那天下午,牛馆长就帅崔、牛二将打道回府了,说要带着玉珊,玉珊说:“就你这种领导,我欧阳玉珊就不服从了。”
“不去!你可以再报警,找刑警大队来呀。”
牛馆长憋一肚子气,走出了旅店,乘大客离开了永安公社。临上车时还向西面望着,愤愤地说:“好你个永安公社,好你个欧阳玉珊,看我回到县里,怎么收拾你们。”
他说这话时的声音很高。似乎是让人们感到他的威力。也许是为自己灰溜溜地滚,找回一点尊严。
回到县文化馆,当然牛馆长一手遮天了,叫来政工组,让研究对欧阳玉珊的处分,并强调说:“啊!决不姑息,要严肃处理,看一下子。能开除就开除!”
政工组接过牛馆长带回的材料,打开一看,说:“这不是日记和几封信的影印件儿吗?”
“什么影印件儿?看看内容,是日记和信件。这就可以定案。”牛馆长强调。
“不行,没有原件,没有承认材料,又没有证人、证言和证据,能定个什么罪儿啊。”
“他把女方的承认材料给撕了,就凭这一条也够处分了。”牛馆长说。
“不行,要处分一个人,材料必须齐全,不然无法结案,结不了案,那还谈什么处分啊!”
“也不能把这些东西放在我手里呀。”牛馆长指着一堆日记和信件的拍照件儿,对政工组人员说。
“我们可以接过来,但要结案,还要做大量工作呢。”政工组人员说。
欧阳玉珊的案子搁浅了,但牛馆长仍“义愤填膺”,蓄势待发。
我躲进姥姥家,这才叫大门不出二门不进呢。
姥姥家三间房,中间开门,姥爷姥姥住东屋,西屋是二舅带几个孩子,屋外是小院儿,西侧鸡架狗窝,东厢是仓房。我当然住我姥姥屋里,和姥爷姥姥一铺炕。
开始几天,我总是上半身靠在行李上,两腿伸直,两手在脑勺后十指交叉,眼睛仰望着纸糊的天棚,常常是数着棚纸上的方格看着每个方格里的小鸟。
曾经想过,这些小鸟都被格子給隔了起来,不是和我一样吗,何时才能自由?又想过我的自由是被牛馆长给剥夺了,小鸟啊,你的格子是谁给你划下的呢?小鸟啊,你是出不了格子的,我还可以走出格子,若是真的走出去,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牛馆长之类就是些捕杀自由的刽子手,是恶棍,是草菅人命的暴徒.是这些人给社会带来了灾难,是这种人,使人们不得安宁,看着看着,想着想着,牛馆长审讯的场面又浮现在了眼前,我好怕,尤其他要把我带走,若要真的带走,他会把我带到哪里去呢?还会干什么呢?又想,他们这是为什么?……
后来弄了几本小说来,看不进去也硬看,意在改变我的心理环境。
我从思念玉珊,到同情玉珊,又想从肺腑中、脑海里忘掉玉珊,但没有一丝一毫地埋怨过玉珊,只是惋惜玉珊受到了自己的牵连。
看小说,也巧,别人弄来的小说竟然是些《红楼梦》、《家》、《春》、《秋》、《雾》、《雨》、《电》之类让我看了更加感伤。这本应就该把伤害我的恶势力归结在古老、封建、传统的道德观念与落后的社会习俗上,但由于我的伤痕太深,尽管我想把牛树山只看做是贾母或高老太爷,但都无济于事,他那阴沉的脸,恶毒的语言,哄骗、恐吓、威胁的嚎叫我怎么也擦抹不掉。
开始,一看到实际内容就很生气,有时看到气愤之处就把书本儿抛到一边,自言自语道:“竟一些不平的世界,女人的地位咋就这么卑微啊!”秦可卿死了,鸣凤死了,难道轮到了我杨惜梅不成?
看了她们想想自己,也是的,人到这个份上,活着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我还能为那些理想而奋斗了吗?况且和她们比较我是百分百的清白,竟遭到牛馆长如此冤枉。想着想着,已经干涸了的泪,又从眼眶里慢慢地流出。
姥姥已经八十多岁了,她不知我搬到她那去住是什么原因,但见总也不出屋就劝说:“惜梅呀,你咋地啦,怎么整天不出屋,这样不闷死了吗?出去蹓跶蹓跶吧。”又问:“家里他们欺负你啦,我找他们说说去。”
我只好说:“姥姥,家里人多,闹腾,我要清静清静。”其实这也是我搬到姥姥家的一个真实原因。
县文化馆馆长牛树山是位“斗士”,斗争老手。在团县委时曾把一名同志搞得锒铛入狱,后经甄别才平反出狱,可那位同志白白地在监狱里蹲了一年多。
欧阳玉珊这次可冲了他的肺管子了,他把捡起的碎纸片,用三天工夫拼凑齐全,贴在一张白纸上。为让这份《证实材料》实质是承认材料生效,找到公安局技术科,做了鉴定,后连同日记、信件的影印件拿到县纪检委,告永安公社党委书记宋宪琳不作为。
他这一捅,把渐渐消停了的事又给搁勒起来了。
县纪检委给宋书记打电话,说:“牛馆长反映的问题如属实,你们公社党委必须拿出处理意见。特别是一个文化站站长竟敢撕毁女方的承认材料,这要不处分还了得。”
公社党委按县纪检委的指示,将对欧阳玉珊、杨惜梅作出处分决定。
履行这一程序,就必须找这两个人谈话,形成一整套材料。
玉珊由始至终对男女关系不予承认,通过多次谈话,党委也多次讨论,认为两人的男女关系确实不存在。鉴于县纪检委的压力,给玉珊一个“生活作风不检点”留党察看三个月的处分,但玉珊不同意,也不配合,也不予签字。一直到了三个月时间,又在支部大会上,讨论欧阳玉珊的解除处分,期间,玉珊没出过一行字据,没说过一句话,只是摇过几次头。弄得公社党委很无奈。
这时的赵连璧早就煞到草根儿底下去了,自己觉得惹下这么大的祸,当文化站站长的希望也很渺茫。
我作为湖滨大队的团支部书记,由于长时间不到团支部工作与过组织生活,多次也没开成对我处分的支部大会,一拖再拖,最后公社党委向上汇报只能报:杨惜梅团员已经除名。
我先是严格地闭关自守,时间长了,就通过于书云有时与玉珊通个信,这次对两人的处分我也知道了。
我这一肚子的红花没开,什么湖滨的治理呀,上大学啊,当兵啊,全都付之一炬了。
那几本儿书也都很不中意,不可读,最低是不适合我读。
这个时期最无聊,最寂寞,最没意义,心里凄然、失落、怅惘、像一片漫无边际的荒原空空荡荡,没有了一点支撑的力量。又是牛馆长的审讯,想到牛馆长的恐吓与威逼,耳边常常响起“把她带走”的嚎叫,想到以后还有没有张馆长、李馆长,想到这个世界怎么就这么不可知,想到以后的日子,想到生不如死。
一日,我求于书云说:“书云,我这样的也不行啊,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
书云说:“那怎么办?”
“你到药店给我买点安眠药。”
书云听了,吓得“妈呀”一声,往后退了两三步远,两手赶忙向前一推说:“我……不不不,这可了不得。”随后她冷静一下又说:“惜梅姐,一切困境都是暂时的,可不能做出意外的事来呀,人生是可留恋的,想想父母,想想哥哥姐姐,想想玉珊,万万不能做出伤害众多人的事来。寒冬终将过去,我们前面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有树木、有春天。一时的困境并不能决定这一生。”
我只有冷笑,说:“你紧张什么,我是说我睡不着觉,可不是要寻短见啊。”
书云答应:“每次只能给你买两片儿。”
我点头答应。头一两次,书云还很警觉,买来后看着我吃下去再离开,一两次后我就说:“这么早吃下去,解决不了我晚上睡不着的问题,还是我该吃的时候吃吧,你不必担心,我不会那么傻,也不会给你找麻烦的。”
听了后,书云不那么严谨了,一连十几天,一凑凑到了二十片,决心已定,心一横,就这样,将结束我这二十一岁的人生。
当然不止一次地想:“到那时老爸老妈会怎么样?哥哥姐姐会怎么样?想到尚姐,想到徐老师,想到钟秀兰,想到了张凤仙,又想到喜斌、喜林两个小弟弟,春节时还说到年终姐姐把存了一年的工资都取出来,给你俩一人买一台自行车,哎,存折在姐姐办公桌的中间抽屉里呢,姐姐说过了的不能不算。阻力最大的是二嫂和玉珊。我准备给两人一人写一封信,多说几句,以平复我走后,我的遗憾与他们的遗憾。
给玉珊的信我写道:
亲爱的玉珊:
让我再这样地称呼你吧,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将已走向了另一个你无法看到的遥远的远方。或许那里有我所期盼的自由,或许那里人人都没有苦难与烦恼。我相信,那里一定没有赵连璧和牛树山。那里一定也会有鲜花、绿草、小溪、山坡和树林,也会有蜂飞、蝶舞、蝉鸣与鸟叫,也会有歌声、笑语、春天和阳光。
我们的爱情是真诚而又纯洁的,我无愧于心,你也无愧于心。在今天这种权势下,相互尔虞我诈,相互暗算倾轧,我们无辜的成了牺牲品,假如我没有看错,翻翻牛树山的历史,他一定是靠踩着别人的肩头走上来的,只要这种人得逞,社会就不会有安宁。
事情开头的表象仅仅是一个不知轻重的赵连璧,想当文化站站长的欲望使然,这只是一个引子,也正是那些靠整人捞取政治资本的人下手的好机会,所以就有了牛树山,在当今的社会制度下,充当整人角色的比比皆是,大有人在,甚至将此视为荣耀和美差,不是牛馆长,也会有张馆长、李馆长。他们往往自以为最忠诚,最干净,最英明。
这些人不择手段,只要是整人怎么都不是错,这也是社会造成的,使这种人狂妄至极,肆无忌惮。牛馆长以威逼哄骗的手段利用了我的年幼与无知,给你带来了一连串儿的麻烦,我只能诚表歉意,向你深深地鞠上一躬吧,以示赔礼。我现在已没有勇气和你见上最后一面了,请你多多的体恤与原谅,咱俩有缘,来世还会相见。
或许来世在你念完大学以后,我们没有任何顾虑,没有任何等待,甚至没有了任何阻碍与干扰,不用期盼就成为了一心不挂的美好姻缘。
我走了,是带着对你的爱与期望,是用一颗流血的心铭记着你的语言、你的形象、你那粗犷的爱抚和深度的温暖。
我忘不了你,也放不下你。玉珊啊,你看我最后一眼吧,再闭上眼睛,让我轻轻而又深深地给你最后一个吻。
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你不要想我,要实在是想我了,你就到俱乐部我的铺位前看一眼吧,若真的有神有灵,我会在你面前出现,你不要怕,就是我的魂灵也是爱着你的,绝不会伤害你;若真的有魂有灵,在那边我一定学习写作,你有写不过来的稿子,就交给我,放在你的抽屉里,我会给你的抽屉换上一把隐形的金锁,只有你的指纹和我的指纹能够打开,你放心的使用吧,有十个赵连璧,再也不会撬开。
玉珊,永别了。念完大学,你会找到比我更好的另一半。
你的亲爱的惜梅
一九七二年九月十二日绝笔
给二嫂的信中,首先是致歉与愧疚,然后告之我将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且不知归期,望二嫂多多保重。又说我不能为父母尽孝尽终了,相信在以后的日子里,二嫂一定会孝敬二老。
我走的时间就确定在今晚的十二点,夜深人静,会走得悄然,走得沉稳,走得一点儿都不干扰到别人,也好再享受一次人世间子夜的自由与安宁。假如人世间永远是子夜,我会留在人间,怎么可能呢?到处是红尘,到处是喧嚣,到处是吵闹,到处是争斗……
九月十二日是农历八月初五,月黑人静,找一处好地方,要宽绰干净,不易被人发现的,若发现,也希望在明年或更远一些时间,最好是永远也不被发现。这时我想到了孙大娘,也许还能伺候着孙大娘。
每天八点,书云到我这里来,从这再到俱乐部上班,今天照常。
我把两封信封好交给了书云,告之,一封到邮局投递,已贴好了邮票;另一封交给玉珊,又强调玉珊的信不要当面交给,要在他下班后,从门缝投进他的办公室里去。
书云走出房门前,我又把她叫住了,让他晚下班一定到我这来,打听打听邢曙光、杨素琴、张瑞芳、王淑芳这些姐妹们今天都怎么样,还要最后打听打听玉珊,这“最后”两个字只在我心中,没说出口。
书云答应着走出房门,迟疑地骑上自行车,总觉得今天的情绪有些不对劲儿,看惜梅姐的眼神儿,对自己怎么是那么亲切、深情和留恋。不觉,也流下了不由自主地眼泪。在自行车上,书云莫名地哭泣着,想这个世界咋这么不公平?
临要到俱乐部了,书云做出个决定:惜梅姐的信我不能不看。
她想起了她给买过的安眠药,已经十多天了,也想到惜梅姐若攒到一起用,可就出了大事了。
她急速地跳下自行车,手脚很慌乱,但还是很理智地,决定先看给玉珊的那封.把信封腹部接口用唾液湿润后,将右手小拇指甲插入了接口处,慢慢地,一点点地上下滑动,一直到信封腹部全部裂开。
书云取出这封泪痕斑斑的书信,还没有看完,就胡乱的揣进衣兜儿里,对刚才的斯文很后悔,神速地把自行车骑到我的住处门前。
这时我正要到院子里转转,也是想最后看一眼养育我二十一年的风水,养育我二十一年的皇天后土。书云猛地进屋,与我撞了个满怀。
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喘息着把我推进里屋,一把搂过我,脸趴在了我的左肩上,呜呜地大哭起来,边说:“惜梅姐,你太不应该了啊!辜负了文艺队的姐妹们,都想着你、盼着你,你咋能做出这种事来呀?”
我木然,任凭书云怎么说,怎么动,也没有一句回答、一点反应。
书云跳上炕,展开我的行李,翻腾了一阵子,在褥子右下角底下,找到了一个包裹了几层白纸的小纸包,一层层地打开一看,正是她一次次给买回的安眠片儿。
她简直不知所措,不知怎么的才是好,不知把这一包“罪孽”怎样处置了才够解气,恨得差点儿一口把它嚼了。最后还是愤愤地撞出房门,狠狠地摔进厕所的便坑里,回身又操起门旁的一把铁锨,一连气撮了三四锨土,把那“罪孽”深深地埋进了便坑的底下了。
回到屋里,用两只拳头捶着我的胸膛狠狠地说:“我险些成了你的罪人,我恨死你了!”
不论她怎么说,说什么,我都没吭一声。
姥姥整天不在家,书云对着我悲一阵愤一阵,哭一阵闹一阵,折腾了足足有一个多小时。我也实在地控制不住了,突然地把书云紧紧地揽在怀里,狠狠地搂紧,哇哇地大哭了起来,说:“妹子呀,姐还活个什么劲儿啊,事情到这个份儿上,传到县演讲团,传到三盛玉中学,二哥二嫂也不能不知道,他们怎么看我,我又有什么脸面见他们啊?”
停息了一小会,我又对书云说:“书云啊,你不该回来,不死了我一辈子没个清静,眼下还不知那个牛馆长对玉珊能下什么毒手呢。”
书云随着我,陪着我,哭着,唠着,但我也看得出她心里在合计,这下一步该怎么办啊?
“应该告诉杨大伯、杨大娘,告诉姥姥。可又想,事情千万别闹得那么大。不声张是一定的,但惜梅姐的思想问题不解决,这事还是放不下,扔了安眠药,还会有其他寻死的途径呢。”
书云自己觉得自己没那么大的能力,想:“该不该告诉玉珊,让他想办法、拿主意;是不是要找尚琴副主任?不过我怎么也不能离开她呀。”
正在书云无计可施的关键时刻,外屋房门开了,让她心里一亮。我的小弟弟喜林叫我回家吃中午饭来了。
他每次来叫我的时候,一遇上书云在,都也让书云随我一块去吃点饭。这次还是照常说:“书云姐你也去吧。”
书云就像是掉进悬崖抓到了一根救命草,未加思索地“哼”了一声,连连点头。
“你得上班去呀。”我说。
“上班更得吃饭了。”书云说。
喜林纳闷儿,遇上过多次,让去我家吃饭,每次都百般拒绝,今天怎么了,要去,惜梅姐怎么还不欢迎了呢?
弟弟是个聪明的孩子,今年暑期初中刚毕业,暂时闲置着没事干。他看出了姐姐与书云间有点端倪,就又皱眉又歪头的做出了疑问地表示。
在从姥姥家往我家走的路上,书云心想:“喜林一定是猜出个七到八成,这样更好,我趁势好说话。”就称我不备,扯过喜林的耳朵,把真相全部告诉了他,并嘱咐一定告诉杨大伯、杨大娘,强调千万别疏忽大意,更不能声张。
弟弟听了连连点头,说:“谢书云姐。”
告诉完弟弟,她又想去告诉玉珊,就对我喊:“惜梅姐,我去上班了。”书云与弟弟窃窃私语,我也明知是在向弟弟诉说此事,但弟弟也快成年人了,书云和他近乎耳语,我只得走在前面,距离自少也有十米远。
我很怕他告诉玉珊,在弟弟面前又无法说出口,就只能说:“就到家了,吃了饭再走。”
“不了,我车子上还带着饭盒呢。”书云说着,就抽身回返,到姥姥院里骑她的自行车去了。
我心明镜似的,她这一定得跟玉珊说,心想:“那就由她吧。”
从这天起,弟弟就全天候陪伴着我。
书云急速到俱乐部,直接闯进玉珊办公室,正好玉珊刚刚吃完中午饭。见书云就赶忙站起身来:“书云。”
“还什么书云呢,看看你干的好事!”她声音压得很低,语气却很强硬,没好气儿地,急速地把那封信塞进了玉珊手里。
玉珊勉强把信看完,说了句:“我是罪人。”就急促地问:“现在在哪里,怎么样?”
书云如实告之。
玉珊让书云坐下,说:“人慌无智。书云,你看该咋办?”
“娶她。”书云没好气儿地说。
“我们并没有到那种程度,由始至终只是朋友,年龄差距也比较大,在一起相处这长时间,我俩从来没往那方面说过。”玉珊说着,心里却想:“若那样,银杏可咋办啊?”
银杏是海洋岛红珊瑚医院的护士长,仅小玉珊一岁。他在岛上服役期间,一次阑尾炎保守治疗住院,一住断断续续就是六十多天,两个人产生了爱情。以后又相处两年多,直至玉珊退伍回家,两人才明确约定:
一、银杏随玉珊回吉林的农村,扔下正规医院的护士长工作,那是不可能的;二、玉珊回乡若安排工作,能调到海洋岛,哪怕是大连地区的任何工作任何地方就可以结婚成亲。
可是,玉珊回乡已经三年了,虽然现在安排到了文化站,但体制是集体,不能跨县调转。所以,玉珊很为难,只有一天天的努力学习,期待高考,念完大学,分配工作后再考虑和银杏的事儿。一旦考不出去,两人的婚事也很难说。
事情要从急处着手,玉珊要见我。他想:“到这个地步了,怎么也得对惜梅有个交待。”就对书云说:“我得怎样才能见到惜梅?”
“怎么还不能见?亏得你还是个男子汉!”书云数落着玉珊说。
晚下班,书云照常先到我的住处姥姥家,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惜梅姐,玉珊要见你。”
我流下了心酸的眼泪,有气无力地说:“晚了,书云啊,古曲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啦。”说完这话,我就无所顾忌地放声大哭起来:“我已经是死过的人了,告诉他,把我忘掉吧。一则我害了他,第二我还能在永安这个地面出现了吗?永安这块热土,只能埋葬我这二十一岁的青春了。”说到这里,我已经感觉到了手脚都在抽搐,勉强地说出:“要活,我就到远方去,重新再做一次人;留在这里的,只能是鬼魂了。”我又一次昏厥过去,这次是书云像尚姐那样地叫醒了我……
原来,我不想活的事,喜林当时就告诉了老爸,爸爸妈妈不能不和我谈,谈话中,我向二老严正表明:“我和玉珊纯属冤枉,被牛树山、赵连璧吵得沸沸扬扬,我实在是接受不了。这往下不知他们还要怎么折腾呢,爸爸妈妈呀,我实在活得太累了。”
老爸老妈也都落下了愁苦的眼泪,可怜女儿,为女儿遭受如此不白之冤深感痛心。征求了我的意见后,遂决定让我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到乾安姑姑家去,暂时待一段时间,准备就在那里,找个对象嫁出去。
玉珊的事牛馆长下了狠茬子。县文化馆对欧阳玉珊做出了开除公职的决定,报请县文化局,局里看过材料,觉得没有当事人的承认材料和证人、证言、证据,经讨论退回文化馆,待材料齐全再做决定。
二次调查,牛馆长没有亲自出马,派了政工组两个人又次到永安。
玉珊礼貌地对派员热情招待,陪吃陪喝。但两员一要谈起正题,欧阳玉珊竟断然拒绝,说:“吃吃喝喝是看你俩是我的哥们儿,埋单我掏腰包儿;要扯邪的歪的呀,请牛馆长来。我就不怕他那套,身正不怕影子斜,没做亏心事,我就不怕他那套鬼叫门。”并告之:“回县文化馆,如实禀报,就说我欧阳玉珊不吃他那一套。”
两同志回到县文化馆如实交差,牛树山因有亲身经历,所以,也没责怪。最后在县文化馆职权范围内,调欧阳玉珊到一边远,距家百里以外的龙山公社文化站,免去站长作站员。
永安公社从本地文化事业发展出发,坚决不同意。最后,县馆不得不重新做出个让人啼笑皆非地决定:撤销欧阳玉珊的文化站站长职务,作站员。
可永安站只有玉珊一个人在编,赵连璧本来就不是文化系统的人,又什么也不懂,纯属卖狗皮带卵子,白搭。所以,在永安文化站,站长站员一般大。
赵连璧是公社在文化站的临时安排,因此事的龌龊,又有私下剜门撬锁,窃取他人隐私之嫌,放回原生产队当社员。
玉珊被县文化馆撤销站长的消息,书云告诉了我,我听了后抱头痛哭,埋怨自己害了玉珊,决定就是死也要见玉珊一面。
书云第一时间告诉了玉珊,约定两人九月十五日晚九点到文化站见面。
当时书云就向玉珊交待,要他到村头路口去接,她不能送。书云也已经二十岁的人了,想法也越来越多。玉珊在这种情况下,也就顾不了许多了,遂一口答应。
九月十五日,农历八月初八,晚上九点,天还一抹黑。书云陪我到村头路口后,就向我告了别回家。
玉珊准时到达。两人已经正好一个半月没有见过面了,这一个半月,有如一十五年,甚至时间更长些,就在两个黑影相距十米之遥,相互似乎听到了对方的呼吸、嗅到了对方的气息,本该走的急促,但却都很慢很慢,像似慢动作的飞翔,两人都张开了拥抱的翅膀。
万籁俱静,相互没有丝毫的脚步声,只有彼此心脏地跳动,敲击着对方的耳鼓、牵动着对方每一根神经。越近心情越沉重,越近心情越沉重,直至面对面时,且宛如两只铅球,重重地慢慢地滚到一起。
长时间地凝固后,如经历了严冬的大地,一点一点地冰雪消融,一步一步地从梦中苏醒,一切都是异常地慢缓着:“玉珊,我害了你。”我轻轻的对玉珊说,同时很失控地依偎在了他的胸前,轻声地啜泣着。
“不是的。”玉珊接过话茬:“别说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边说边他在前,我随后,向文化站方向走去。一路,再谁也没说一句话。到文化站,玉珊打开房门,把我让进屋,拉上窗帘打开灯,还没有入坐,在灯光下,我看了玉珊一眼,不由得惋惜的陌生和即将离别的亲切涌上心头。
我已经控制不住,由流泪到抽泣,后来竟哭得泣不成声。这次我没有上前捶打他的胸脯,以往那种天真、稚气、活泼、浪漫连一点痕迹都不复存在了。
已经快十点了,屋里屋外都那么静,我左手捂着嘴,右手扯着玉珊的左手,把头埋进玉珊怀里,眼泪虽已哭干,但还有那么多抽泣。
这时,我的心中竟是被幸福燃烧过了的灰烬,既有酸楚又有麻木,想到的是死,想到是远离,内心不无矛盾地问自己:“到那时玉珊会怎样?想到玉珊还在等,等待海洋岛上的银杏,感到自己实在是犯傻,但仍没有恨过自己不能自拔。我一直把我们的相恋看作爱慕,固定在纯洁与高度的友谊上,谁也没有谈过婚姻,起码,我还没有想过。”
我真心地,深深的爱着他。他是一缕缕温暖的春风,他是一阵阵柔和的细雨,他是我的阳光,他是我的空气,爱着他是我的幸福,爱着他是我的荣誉。所以,无悔以往所有的付出,也无恨眼前重大的损失,更无惧将来必然的牺牲,直至献出我的生命。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这话虽很古老,但在今天,在我对于玉珊的情感上,仍很适用。前半句占去我们友谊的百分之八九十,后半句我无法估评,因我还从未为玉珊梳妆打扮过。只是心中不止一次地说过:“今生有此足矣。”
“玉珊,后悔吗?”
“非但不后悔,而且……”
“你今后怎么打算?”
“娶你.”
“竟说傻话。我已经害了你,怎么还能害了她呢?”
“你付出的太多,损失太大了,不然我的心里一生一世不能平静。”
“我深深地了解你,任何时候不会怨恨你。你若抛开她,会涉及你的良心与道德。无论任何时候,我俩要共同对她负责,我们的过去假如是一种错,今后更不能伤害她。”
说到这里,不由地感到自责,玉珊的“娶你”两个字我感到很突然、很惊讶,进而感到很可怕。眼前浮现出了银杏的痛苦与可怜,无助、无奈、失落、孤单、四处张望与寻找的面容与形象。
我仍是慢慢地撒开玉珊的手,也慢慢地抬起头,目光痴呆的在他的脸上扫视着,心里很难受,想到这将是最后的一面,干涸的泪慢慢地流出眼角儿,后退了两步,轻轻地扬起右手,用颤抖的声音说了声:“再见”,我已经感觉到这将是永别的纪念。
他是个什么样子,我全然没有知觉。头脑里一片空白,转身推开房门,向黑暗的夜,急速地走去。
玉珊紧赶慢赶也没有追上,又不能叫,又不能喊,只好循着声响,顺路往前走,直至姥姥家院子里,从窗外,透过玻璃向屋里张望。
他也许意识到,这就是在永安地界上,看我最后的一眼。
我的心彻底死了,为了父母,为了玉珊,又为了免去一系列的麻烦,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一具躯壳儿和一口气。这才是道家的清静无为呢。
我只是这样想的,要清净,要无为。可是,道家的真正无为思想却是“无为而无不为”。
树欲静而风不止,尽管对外声称我去了红城,但提媒的,求婚的还是相继登门,闹的老爸老妈不知如何是好。无论谁来,还都要笑脸相迎,婉言谢绝,闹得二老不得安宁。
更可气的是,来求者自行将我的门槛儿降低,甚至把我当作二婚看待。这样经过三五日或到七八日,小弟弟喜林一次次地学说,险些把我气疯了,说:“剁成肉泥喂鸭子,也不能嫁给这里的人。”
更有甚者,我家东邻田姓有一姑爷在物资站上班,竟托人背后偷偷地问妈妈说,如怀孕,孩子他想要。
妈妈又气又急,为此曾生了一场大病。通过二姐,讹言传到我的耳朵里,我第三次昏厥过去,经二姐抢救,才醒过来。但以后很长时间里,一想起此讹言就头昏脑胀,阵阵做呕。
无奈,我做出一个决定,即快尽早地离开此地,遂于九月二十五日,带了随身用品,由小弟弟与书云相送,从三盛玉上车去乾安二姑家。这才是真正的“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呢。
临行,我走出离家门百米以外的一处小高地,对着家的院落、房子、一畜一禽、一草一木,深情地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心想:“这里养育了我二十一年。家啊、父母啊、哥哥姐姐们啊,惜梅辜负了你们的期望。认命了,我深知以后的日子,会很苦、很难,等待我的是劳累和贫穷,我甘愿承受,这是苍天对我的惩罚。
我又往东北方向看了看读过六年小学的先锋小学校,想到徐老师,没有忘记在小学读书时的优裕与风光。
也看了孙大娘留下的遗址与废墟,不觉流下了悲伤与哀痛的眼泪。
站在这块小高地上,向西北,远望永安公社所在地,思绪万千,情愫缠绵,那里有我与尚琴姐的办公室,有与玉珊和众多姐妹、哥们儿们的俱乐部,还有我最初上班的综合厂。
众位,惜梅走了,我永远不会忘记好心的哥哥姐姐,叔叔伯伯,我也深知,你们也不会忘记我杨惜梅。
我站在小高地上不断地点头,最后深深地鞠了一躬,小声叨念着:“尚琴姐,谢谢你,我很想念你,不知今生今世还能不能再见到了你。”
最后,我背离自己的家,向南下坎儿走去,在坎儿上远远地望着湖滨大队,“湖滨大队的团员和青年们,再见啦,我没有给你们办成过什么好事,但愿今春五四青年节时我们栽植的那片青年林能够茁壮成长。兄弟姐妹们,我杨惜梅不能一一地见到你们了,逢年过节我从乾安回到永安,每次都要到这看看我们的那片青年林,也就等于一一的看望姐妹兄弟们了。
我的团员被除名了,但一枚闪光的团徽还在我手里珍藏,我会珍惜她,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地爱护她,因为这意味着我对组织的忠诚和对青春的留恋。兄弟姐妹们,我没有错,是受到了牛馆长一些恶势力地诬陷与冤枉。我不怪任何组织,也不怨恨你们,我心屈命不屈了,再见吧,我的好团员、好青年们。
上午九点,弟弟和书云每人骑一辆自行车,带上我与我随手用的东西,半个小时到三盛玉客运站,十点半发车,下午一点到长春换乘,晚五点到乾安。
三盛玉开往长春的大客缓缓出站,我从车窗俯视书云和小弟,心如刀绞,往事像电影屏幕一样,一幕一幕地出现在眼前,看着看着又流下了心酸、苦痛、悲伤的眼泪。
万万没有料到我会落到这般田地,怨谁呢?不怨自己,也不怨任何组织和众多的好人,我不后悔,也不伤悲,因为我是人,有血有肉,有思维,有七情六欲;我不是一具僵尸,也不是一只小猫或一只小狗,更不是一个木头人。一切地惩罚,我都无法抗拒,只有心甘情不愿。
我仍爱着我所爱过的一切,因为我没有超越过尺度。我饱食过痛苦,坚强地保护了银杏。我丝毫没有破坏过什么,严格地保卫了我的贞洁,没有逾越那条道德防线。
这些,在我心里是神圣的。我坚信着,恪守着,没有过丝毫的让步,这绝不是自我安慰。
车行至距三盛玉三里之遥的南岗,禁不住回过头,看一眼我读过三年中学的小镇,尽管没有高楼大厦,那个年月也算得上繁华。从东至西十几华里,随着地势起伏,高低错落,鳞次栉比。
不期想起钟秀兰同学,想起张凤仙老师,还有李春芳、曲景春老师等。我仔细地分辨一下,看着那建在后趟街高坡上的校园,心绪凄然,止不住离别的泪,不觉潸然流下。
三盛玉各位同学、校友、老师,再见吧。
我知道我的前面肯定没有光明,但我想象不出会是何等的黑暗。
我没有任何可以挂心的行囊,只有背在身上的“玉珊被撤销了文化站站长职务和我团员被除了名的处分”两件沉重的包袱。
二十
二姑家住乾安县兰字井,与大布苏湖相去不到二十里。
大布苏湖是一座天然碱湖,位于县城西南四十五公里,通让铁路东侧,面积六十平方公里,呈规则六边形,以盛产碱、盐、硝闻名。
二姑大爸爸两岁,只因当年到大布苏熬碱,爷爷看中一家王姓农户,才把二姑嫁过去的,至今已经三十多年了。自从爷爷过世,走动的就不多了,能均上每年通一两封信。
这次把我“发配”到那里,一是让我远离永安这个环境,二则这也算是件不光彩的事,到那里永远无人知晓。
去乾安,对外保密,就连小弟与书云,送我时,也只说是我去红城。爸爸妈妈叮嘱我“谁问就说是去二哥家。”
走时妈妈给我拿着二姑家来信的信封,说:“照这个信底儿找。”
信底儿我没有拿,这么大的事我还能忘了吗?乾安县兰字公社好字井大队日字井屯儿,王玉丰。
其实我不愿奔姑家、姨家、舅家、叔家、伯家或任何亲属家,叫他们知道个一知半解的更不好,若么就不知道,若么就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是清白的,这一知半解就得把你看成个乱七八糟。
下午四点半到兰字公社,直接打听日字井屯儿,距公社只有六七里地儿。进屯儿打听王玉丰家,没有不知道的。二十多户的小屯儿,姑父当队长,并且还是二十多年的老队长了。
二姑家在屯东头前趟街儿,三间平房,虽说是泥土的,但收拾得干净利索,房盖儿到房墙四面见线儿,周周张张。泥叉的院墙,一人多高,直直溜溜,方方正正,一看就知道是正经过日子人家。院内猪圈、狗窝、鸡架、厕所一样不少,安放的位置科学、合理,井井有条。
二姑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在家时,我们一有点儿要强的作为,妈妈就说:“像她二姑。”
虽说是自己的亲姑,但没见过几次面,心里感到有点儿陌生,进院前心里也是有些忐忑不安,不断地给自己打气、壮胆。路上坐车就合计,该怎么说呢?我不会撒谎,再说了也用不着,一肚子冤屈都没处诉,怎么还能“好人自作贼扮相”呢?不必加工,也不必细作,就该是本来面目,顺其自然。到二姑家了,也不掖也不藏,她知道那是那,也不去解说,更用不着粉饰。但也得有一点善意的谎言,让二姑心里痛快,也让我要做的事能够顺利。
我一进院,二姑就迎出来,满脸堆笑,这让我心里挺亮堂,同时我也看出这是家里打过电话来了。
“惜梅呀,想死二姑了,总要回去,家里竟些破事儿,拔不出腿去。这回你来了,跟前可有亲人了,说啥也不能让你回去了。”说到这里,二姑的笑容换上了喜悦的眼泪,但声色还是那么响快明亮。
我的表情没有一点沮丧,笑着说:“爸妈早就说让我来,也是没时间。这回爸妈不让我来,我是偷着跑出来的,给他们留了一张字条,告诉他们说我找我二姑去了。”
“惜梅呀,你逃婚啊?”
“嗯,算是吧。”说完我对二姑笑了笑:“老爸给我找了个二婚,说人家有工作、有钱。我不图希,所以我就跑出来,让二姑操心了。”
“就放心吧,咱们老杨家的姑娘,凭什么找二婚啊?你爸呀,真糊涂,就凭我们惜梅这个个头,这个模样,这个精明劲儿,找啥样的还找不着,看二姑的,一定给你找一个如意郎君。”说完,二姑擦一把眼泪,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边接过我肩上的挎包,推着我说:“快进屋。”
过一阵子我的心情好了许多,但愿能总是这样啊!
看样子家里是按我们编的故事来的电话,这第一关过得挺顺利。自己也一再劝慰自己,既然要活,就让它有一点质量,起码能活得过去,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就尽量地搜索和玉珊在一起几年时间里他的坏处,以便恨他,忘掉他,把他的灵魂抛得远远的。可是,挖空心思也没找到,最后只能拿一条当理由:他比我大五岁,我不懂事他还不懂吗?又当过兵;不过,还不行,不能拿不是当理说呀,人家没着过你,也没惹过你,更没碰过你,干嘛灭着良心说人家不好啊?就从自己身上下功夫吧,竟给自己规定一条,再想玉珊就是没记性,不要脸了,甚至发誓,再想玉珊就不是人。
进屋安排我坐下休息,由于准备充分,二姑到外屋厨房就吱吱啦啦地炒起菜了,我赶忙过去:“二姑,你做啥菜呀,我也不是一天半天就走呢。”
“那还行?可盼到你们来了,给你做得越好吃,二姑我心里越高兴,你可别挡我,这节骨眼儿二姑高兴啊!”
听二姑说的诚恳,我就说:“行行行,那我就放开肚子吃了。”
姑姪俩这个开心啊,我的心情真的好多了。心想:“忘了他,忘了那个鬼地方,忘了那些烦恼。”
到吃饭时间了,姑父才回来,这时已经打开了电灯。
姑父比爸爸大一岁,但显得比爸爸年轻,也是满脸笑容。和我简单地说上几句话,就亮出了观点,说:“咱家就你二姑当家,你秀姐比你大,已经结婚了,就在后屯,听说你来,明天就得回来。”
我们三口人吃了晚饭。姑父不喝酒,也不抽烟,多少还有些文化,不是粗人。
三间房两铺炕,收拾完餐桌二姑就对我说:“早点睡吧,坐一天车了。你在里屋,这是你秀姐的窝,结婚前就是她的天地,这一晃空闲快十年了,这回就归你了。”说得我心里热乎乎的。
新换个地方,一半会儿睡不着。我也不是傻子,心里能不想事吗?盐在哪咸,醋在哪酸,与玉珊的感情到这个程度了,又两人都遭到如此不白之冤,双双受到处分,所以,一时半时能忘得了他吗?发过誓了,但还是扔不下。
他与银杏究竟能不能成,开始我觉得与我没什么关系,所以,没在意过。后来事情到这步上了,又出现过“娶你”二字,我曾想过看一段时间,等一等他们的结果。我是这样想的,同时我也知道他明白我的心里,两人只是心照不宣。玉珊曾蹦出过这两个字,那只是从牙缝挤出来的,谁能往心里去呀?
这时我已经意识到了玉珊与银杏相处的时候走得多么近了,似乎越过了那条“极限”。所以,一、我不能破坏银杏的牺牲与幸福;二、我也看得出玉珊也不想就这么丧着良心与银杏了断。
看样子他是把她当成了动力,边工作边学习,要考学,我理解他只是为了她。
这回,他更该一心一意地准备功课,等时机考学了。
我在与玉珊的相处上,并没有什么牺牲。说真话,他真的是我的真正的知心朋友与领路人,我们的交往中他从没伤害过我,对我的初世与无知,只有补益。
我一点都不怨恨他,别人不知道,我自己知道,玉珊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又想到徐淑琴老师,又想到尚琴姐,还想过钟秀兰、张凤仙、于书云、邢曙光与俱乐部里的任何人。本该是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可我这一宿怎么也没睡着。
第二天早饭桌上,姑父对我说:“惜梅呀,在我这就这么呆着,给我们当老闺女,吃完早饭你秀姐就能来。”
我很理解,那年月不许生意,又不许买卖的,只能在生产队老老实实的劳动。我户口在农安,在乾安你想劳动都劳不成。
十点左右,秀姐果真来了。我们早先见过面,不过那时我还很小。秀姐大我八岁,大概与我家二姐同龄。进屋二姑就做了简单的介绍:“秀儿啊,认识不?这是你大舅家惜梅。”
“啊,咋不认识,这才几年呀?结婚第儿年春节我们去窜新门子,那时她都上五年级了,我们还和二姐一起玩了呢。小时候就憨厚,还挺机灵的。”
我上前拉住秀儿姐的手,想起了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不由得鼻子一酸,想哭,但在二姑家,就强打精神,把眼泪咽了下去。
“秀儿姐,好想你们啊。”
接着二姑就向秀姐说了逃婚的事。秀儿姐听了说:“我大舅啊,老糊涂了。”回过头又向我说:“老妹儿啊,包在姐身上了,一定找个一般一配的,条件好一点的。别看乾安县穷,可大布苏湖这一圈儿,大多数人家都发了碱财了。周边的学字井、入字井、风字井、表字井、正字井,哪家还没有存款,万元户得占百分之六十以上。”
“秀儿姐呀,没用啊,我出来了,就当自己是瞎子,除了欧阳玉珊找谁都一样了。还求哪出般啊,配了的,更不问他什么存款不存款了。”我心里这样想,但没有说出口,陷入深深地思索中。
“良字大队有个民兵营长,是转业兵,不甚了解,但看闪神儿,这个人行。身体强壮,长相也不算丑,我知道他还没对象呢,咱惜梅配他呀,我看挺相应。”
秀儿姐说的我没听见,她喊了声“惜梅”,我一愣神儿。
“你寻思啥呢呀?傻妹子。”秀儿姐好像发现我精神溜号了,又问我一遍:“我说的那个行不行?”
“行、行、行。”我连声答应。
“你听明白了吗?就行行行的,傻妹子呀。”秀儿心里想:“不对劲儿呀,她咋啥也没问就行行行呢?”
这究竟是咋回事,秀儿姐在疑问中。还是年轻人脑子快,几句话就感觉到了这里必有隐情。
秀儿决定背地里向妹妹讨个实底儿,别把事情办个秃噜翻张的,遂扯起我的手,对二姑说:“我与惜梅出去走走,让她熟悉熟悉这里的地理环境。”
二姑答应一声,我俩就到院外去了。
九月末的天气,秋风送爽,一对机灵的小姐妹,抛开屋里一对半老的长辈,在外边唠起了偷偷的私房话。
“惜梅呀,得跟姐姐说实话,是不是在农安老家那有对象了?”
“秀儿姐,二姑不是说了吗,逃婚。”
“不对,看神情,你的心里有人。”
“那可没有。”
“姐是过来的人了,什么没经历过?这一点我在看不出,那不是傻子吗。惜梅,你得跟姐说实话,姐好知道事儿往下怎么办。”
看来不说实话指定不行了,不是一天两天的,也真怕误事,我就把与玉珊的事和盘托出,甚至每个细节。
“你看玉珊行还是不行?”
我点了点头。
“那没说的,就嫁给他,什么银杏金杏的。人生就这么几十年,谁还顾得了谁呀?顾她你就是个死,顾你她就是个亡。”
“我不能。”
“为什么?”
我就把玉珊的处境,牛树山的狠毒,赵连璧的龌龊,以致我曾想远离这个世界等都向秀儿姐做了详细叙述。还说了我俩所受的一撤职、一除名的处分。
秀儿姐听了也感到挺难心,随后还是果断地说:“两头着一头,快刀斩乱麻。要跟玉珊,这一切你就忍受着,包括你的工作有没有了、玉珊回家务农了、银杏她疯了颠了,死了活了的,也不管他牛馆长了、更不管他赵连璧了,就是八个字:欧阳玉珊,我们结婚;反之,就死心塌地的,扎根落户在乾安,随着姐姐转,把以前那些统统忘掉、甩掉、扔得越干净越好。”她把“欧阳玉珊,我们结婚”八个字说得很重很重,带出一股子火药味儿。
我听了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像似扔给我一把钢刀,让我去杀人一样,我的心都颤抖了。
“你可以考虑,三天,五天,甚至更长一段时间。”秀儿姐指令我说。我真地感到了秀儿姐的厉害。
“若是有第一可能,我能跑到这儿来吗?秀儿姐。”我当即答复。
“那就好了,与过去告别,和那个骑马找马的欧阳玉珊一刀两断!”秀儿姐很气愤,把一切责任都推给了欧阳玉珊。
我没有做声,低垂下了头,思念与悲伤的泪,从眼角吧嗒吧嗒地落在了脚尖儿旁,眼见着这乾安的沙土,被农安人的眼泪润湿了的痕迹。
“就这么的儿吧,等着,一两天就和我说的那个大队民兵营长见面。”秀儿姐快言快语地说。
那个民兵营长姓胡,有人说是唐朝大将胡敬德的传人,也有说是中古时候胡人在这一带,他就是胡人的后代。这些都是些玩笑的话,反正是他长得黑一点,又有点儿小脾气儿,所以给他乱安排了一气。
秀儿姐访听到了,兰字井供销社卖布的李姐,就是星字井的人,与那个在良字大队当民兵营长姓胡的住一个井子。李姐与秀儿姐多年来处的非常好,所以就向李姐打听。
李姐介绍说:“他叫胡国才,是良字大队的民兵营长,星字井是良字大队的一个小队。胡国才当了几年兵,今年春天退伍的,说是北京空军地勤,报务兵,竟学发电报来着。一米七零的个头,大脑茬,方脑门子,虎背熊腰,体魄健壮,总是剃个平头,眼睛不大,三角形,但眼珠有点儿不那么活份。”
李姐还介绍说:“家有父母、两个哥哥,他排行老三。”
秀儿姐见李姐对他家很彻底,就请李姐做那头的大媒,两人一撮合,事儿就初步作了安排。
九月三十日下午了,秀姐来二姑家,进屋第一句话就说:“妥了。明天看人儿。他家住星字井,老爸也是队长。这个胡老三没啥大毛病,不输不耍,就是有点儿男人的通病,喝点儿小酒。家人口虽多,日子过得还不错。”
“没打听打听,先前定没定过婚啊,差啥黄过呀?”二姑说。
“打听那有啥用,要看人儿,就说明他没对象;黄没黄过更不用打听,他还敢犯重婚罪呀?”秀儿姐回答。
“定了,明天对面相看,若咱这头没说的,他肯定相中。就看惜梅能不能看中人家了。”秀儿姐说着又补充了一句:“不头秃,不眼瞎,没啥毛病,放哪都行。他爹当队长,他又一退伍就安排上了民兵营长,那还能是坷垃吗?”
我再不敢不听,眼睛盯着秀儿姐的表情,当秀儿姐说道“明天对面相看”时,我心一翻个,闪过“是不是背叛了玉珊”的念头。后冷静一下,想:“这也是逼到这步上来了呀,没别的办法了。”遂向秀儿姐点了点头。
我看得出,秀儿姐办事嘁啦咔嚓,连二姑、姑父都不用他们说话。
“明天十一各处都放假,人还多点儿。惜梅漂亮,看的人多了,这可说不一定,身价还抬起来了呢。”秀儿姐有点兴奋地说。
我哪有心思听这些,但也得强打精神笑了笑。
“定明天去他家,咱们也好看看他家的状况啊。”秀儿姐说。
“是啊,得看看是不是过日子人家啊。”二姑很负责地说。
我没啥可说的,秀儿姐问我:“行不行?”
我点头答应,但一分都没往心里去。
十一这天,天气晴好,我们早早吃完饭,准备到胡家相亲。
昨晚,秀儿姐、姐夫,他们的儿子我的小外甥,都住在二姑家。
姐夫是个老实厚道人,看样子秀儿姐家的事,秀儿姐一个人说了算。
日字井到星字井仅五里地,骑自行车顶多二十分钟。姑父带着二姑,姐夫带着秀儿姐,小外甥由我带,一路顺风。
八点从家走,不到八点半就到星字井了。路上已有的庄稼撂倒了,路过几个井子,人们都在收小零粮呢,割豆子的、割糜子的、个别岗形地儿,也有一伙一伙女劳力在掰苞米了。
看到这些情景,想起了家,想爸爸、想妈妈,不由得好心酸。这都是自己命里该然啊,我恨牛馆长,我恨赵连璧。若嫁到这里来,一辈子可憋屈死了。没办法,该嫁也得嫁,那可就赶上重托生一遍人了啊。
星字井也是在大布苏湖沿岸,日字井占西南,星字井偏东南,屯子东西走向,胡国才家把西头道北,过两户人家就是他家。四间土平房,院子大小、格局和二姑家差不多。也是农村养的、用的应有尽有,还没等进院呢,二姑就说:“正经过日子人家。”
我们到屯西头还没进屯儿,那头的媒人李姐就跑跑颠颠地迎上来,他家人也都跟在后面出来迎接。见了面边寒暄边走进了他家院子,放下自行车,把我们让到东屋第二间,看样子就是胡国才父母住的屋,见屋里放的衣物,就知胡国才也在父母这屋住呢。
这位李姐也难怪和秀儿姐是朋友,一路属性,我们还没坐稳,没开门就见山了,指着我说:“这一定是秀儿的表妹惜梅了?”
我没说话,秀儿姐答应并作介绍说:“杨惜梅,二十一岁,中学文化。我妈老想老家那面的人,非让她的姪女在这面找,好有个亲人。我们当然愿意了。这不吗,好说歹说,把惜梅给劝来了。”
李姐说:“我比王文秀儿大五岁,我俩我为大,我是大媒,按我安排的办。”
秀儿姐说:“行,多暂都是你说了算,那好,就照你说的办。你就说吧,你是老媒婆了,有经验。”
李姐毫不客气,像是颁布命令似的,排开程序说:“一、两头老人,平辈平行,来宾,就连在场的小孩儿,都得发表意见。当面锣,对面鼓,说,就说同意不同意就行。”
大家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有两三分钟时间,胡国才老爸先吱声了:“他李姐辛苦了……”
话还没说完,李姐就指着秀儿姐说:“辛苦的不是我,是王文秀。”
胡国才的爸爸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又接下去:
“我同意,我敢代表我们全家表示同意,看人家了,我儿子就这一堆儿一块儿,指正勤俭、不懒,也初中文化,还当了二年兵,过日子没溜。这又在大队做民兵营长,就是当军长呢,心不能变。”
李姐叫他大叔,说:“可别说早了,不当军长,当个大队书记、公社小干部那也不是不可能的。到那时可不许欺负我们惜梅呀。”
胡国才站在炕沿边上,咧嘴笑了。他老爸把话茬又接过去:“咱的孩子咱知道,就是到任何时候都是个老实厚道,份外的不会。”
看得出胡国才的爸爸也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有话就想说。
接着他们那头的老老少少都发表了意见:“同意”、“同意”、“同意”……
李姐见人家那头都表态了,就对秀儿姐说:“秀儿,都得发表发表。”
秀儿姐瞅瞅大家,问:“都同不同意?”
我们一共去六位,二姑、姑父问我:“惜梅呀,行不行?”
我扯过小外甥,问:“同不同意?”
小外甥虚十岁,念三年级,也没见他有什么思考,就大声喊起来了,说:“同……意!”声音又高,拉得又长。
我心想,连小孩子都喊同意了,这也可能是命里该然,唉,就凭命由天吧。
李姐颁布第二道程序,问我:“惜梅同意不同意?”又问了胡国才:“同意不同意?”
我的原则没有变,只要不是欧阳玉珊,嫁谁都一样。
胡国才说:“我同意。”
我也点了一下头。
李姐见我俩都做了没意见的表示后,又发布第三道程序:“现在,请一对新人以外的人退场,包括两头的父母、媒人。”
秀儿姐忙抢过来说:“也不是结婚呢,叫哪场的新人啊?”
李姐说:“都同意了,早晚不得结婚吗?”说完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
屋里只剩下了我与胡国才两个人,我呆坐着,半晌没开口。
他先说话了,问:“你同不同意?”
我听了很别扭,什么也没说。
他又问:“农安在哪呀?”
我更没法回答,只能不吱声。
“我家还有两个哥哥,他们也都结婚了,咱们结了婚以后,家底儿都归咱们,我是老儿子。”胡国才说。
我听得很不顺耳,但也并不想说什么,盲人骑瞎马,凭命由天吧。
“你在家有没有工作?”他问,我摇了摇头。
“我在大队当民兵营长,我爸是队长,以后还行给你找工作呢。”
我没有回答,心想,人到挺实在的,至于以后怎样,就不能去想了,让命运选择我吧,我还能去选择命运了吗?
看像他也没啥问的了,我们沉默了有五分钟。他像是打了空拳似的,感到没什么滋味儿。
我没有什么说的,到这个时候了,也不该再想欧阳玉珊了,可就是抹不掉,擦不去。我已在警告自己:“一定得控制,一定得控制,不然事情会弄得更糟。”
“以后可得养咱爹妈呀。”五分钟后,他又冒出这样一句。
我点头。
“离家这么远,以后想家怎么办哪?”
“不想。”我说话了:“想就回家。”
“那可不能不回来呀,我和你一起回去一起回来。”
停停问问,问问停停,我像是被审问似的,熬了四十多分钟。
胡国才又说:“你没意见了,咱就告诉媒人去吧。”
我没说什么,也没摇头,也没点头。他又问:“行不行啊?”
我还是没吱声。这时他就等,有两分钟,他又问了一遍。
我就说:“你去你的呗。”
他笑了,笑得憨实厚诚,给我留下了三分安全感。
胡国才站起身来,离开坐椅,到外面喊李姐说:“定下来了,李姐,他没意见了。”又像心没底似的对李姐说:“背后你再问问她,我问啥她都不吱声。”
李姐进屋来就简单了,问:“惜梅呀,同不同意?”
我点了一下头。李姐就发表演说似的:“惜梅没意见,胡国才更同意,今天就大婚告成。”
接下来李姐发布第四道程序,这道程序她找了王文秀合计:
“秀儿啊,老妹子怎么不挑肥不捡瘦的,还不说话呢?”然后又趴在秀儿姐耳朵上小声嚓咕:“有没有啥毛病啊?可别坑人家老胡家啊。”
秀儿姐笑了,说:“咱们都鬼不过她,这也就是表示了同意就行了呗,挑一些邪理儿,咬一些边曲儿有啥用。”
“也是的,那往下呢?”
“让他们处一段子吧,看能不能合得来。”秀儿姐说。
“那是必然的,哪有剜筐就是菜的。”李姐说。
这天,胡家准备的中午饭,八个菜,看样子是上天有准备。女的都不喝酒,男的也都没多喝。胡国才这天滴酒没沾。
席间,双方对媒人都说了些感谢的话,唠了些星字井与日字井的事,我也没大细听。
餐后,各回各家,只留下了我自己,从现在开始就与胡国才“处一段子了”。
唉,怎么也是个陌生,关键是心没在这里呀。
胡国才要带我去供销社,又要去大布苏,我都没答应,心想,有啥说的呀?就告诉他:“都两点多了,就在院里院外转转,说会儿话就行了。”
在门外没谈啥,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听说话挺实在的,但看不出脾气秉性来,不过不是那种神精鬼怪的人,一锛子一斧子的有啥说啥。
快四点钟了,我要回二姑家,胡国才非留我住下,我坚决不答应。后来他要骑自行车带我,送我回家,我说:“我不是有自行车吗?”争执一会儿,仍他骑他的自行车,我骑我的自行车,回了二姑家。
一路骑在自行车上也无法说话,再说了,我也真正的没啥说的。
我想俱乐部的人,也更想玉珊,所以,一路上总是离他挺远。有时他等我上来,就搭讪着说话,我不是一怔,就是没听见。
不到五点,就到二姑家了。这也是个麻烦,二姑与姑父非留下吃饭,这个人还实在,推辞了一句半句就不走了。
我看了干着急,就凑到秀儿姐跟前说:“让他走吧。”
秀儿姐一愣,问我:“咋的,不行啊?”
我说:“不是的,才一天不到,吃啥饭啊?”
“咱在人家不也吃了吗?”秀儿姐说。
我只能无奈的“哎呀”了一声,“真是的,咋这样呢。”
这顿饭胡国才还喝了点儿酒,虽不算多,可话倒不少,我只觉得他不应该,也没多想什么。
吃完饭已经七点多了,他自己骑自行车回家。
临走,大家都出来送,我也就只能在其中了。出大门时,他看着我,好象是想要单独再唠两句,我怕就怕他这样,尽量往人群里躲藏,也不知这样的人在这种场合会说出个啥来。
骑上自行车前,回头喊了一句:“惜梅呀,明天八点我来。”
大家都答应:“来吧,来吧。”
回到屋里,二姑、姑父、姐夫、秀儿姐,少不了一番议论。他们觉得议论好坏,对我能起一定作用;岂不知,我只是随便地嫁出去,并没注意那些丑啊、俊啊、穷啊、富啊的,我心中只有玉珊,只要不是玉珊,我就不会评说他好啊、坏了的。
这个时候还想玉珊,实在是不现实了,这个道理我比谁都明白,可是心里明白腿打摽。
这又是一个难熬的夜,我与二姑、秀儿姐、小外甥睡一铺炕,不挤也不松快。也怪,人家一和我唠嗑,我就睏;都不说话,睡着了,我到精神了,千年谷子万年糠地翻腾个没完。
又是从徐老师想起,钟秀兰、尚琴姐、直想到农安县演讲团。
“回忆幸福的时刻最痛苦”。这回我深深地感受到了这句话的深刻含义。起初,我悄悄地流下了眼泪,后来想到玉珊,我出来不少日子了,也不知玉珊现在还什么样子了,事儿算不算完。我这不是逃避吗?不能为他分一点忧,真对不起他。
万万不要想到玉珊,一想到他,就千头万绪纷至沓来,有时为他担惊受怕,有时为他默默祈祷,有时为他寄以希望,有时也为他产生促膝并肩的幻觉。总是为他往好处想,其实已经没用了,有用没用也扔不掉,这已经成了我内心的职业,或说心病。
想着想着,进入了两人在一起工作的时候。相互照顾的细节,抢着承担责任的一幕幕场景,想曾经两人的共同事业,在俱乐部的一些情形,从悄悄流泪到抽泣,到止不住,又憋又咽捂着嘴的哭声。明知在人家这是太不妥的事,但实实在在是控制不住啊!
我听出秀儿姐早就醒了,但她知道底细,知道我哭是为啥,所以她一直装作没醒;二姑真的醒了,也没咋惊动,轻轻地问:“惜梅呀,咋的啦,是不是魇住了?”
“哼,二姑,我想家啦。”说着我捂也捂不住了,但没有哇哇大哭,只是不断地抽泣、呜咽。
“过几天有头绪了,你就回去一趟,这样来回跑几趟就适应了。我那时也是这样的,别着急上火的,也别哭了,睡吧。”
秀儿姐仍装睡没吱声。
这一折腾时钟已敲过十一响。我想,真丢人,多亏二姑家,要不大半夜的哭哭啼啼成了什么样子了。
上天就一宿没睡,今晚,到后半夜才渐渐地睡着了,但还是总像睡不实。
第二天,没到八点胡老三就来了。我猜是二姑或秀儿姐事先就预料到了,所以,他来到时我们都吃完饭了。
今天非要去大布苏蹓跶蹓跶,我没心思去,他非要去,后来,二姑、秀儿姐一再劝说,我只能无心只当有意做。
他又不让我骑自行车,非要带我,我还是没同意,所以,路上还是没说几句话。
到了大布苏,这可有他的了,东一头西一尾的,没有他不知道的。
那时候大布苏仅仅是正兰公社下的一个小集店,再早一点叫大布苏屯儿。大布苏系蒙古语,即盐碱之意。明清时代就有蒙古人在此放牧,后来出盐、出碱,就比别的屯子繁华了一些,才够得上集镇的。现在就大了,又有科铁公路与通让铁路贯穿全境,并在镇区交叉通过,全镇幅员一百九十一平方公里,已经是乾安县西部中心城镇了。
胡国才东瞅瞅,西看看,但没问我买点儿啥。我心想,你可别问我,若问了我,我什么也不要,回去他还有说的了。
这次去大布苏只是从远处望一望大布苏湖,一湖死水,白亮亮一片,也许这就算收获了。
回走时让我去他家,我怎么能答应呢?临上自行车时,我问他:“咱们来干啥来了?”
“蹓跶蹓跶。”
“二姑家那多宽绰,跑这么远干嘛?”
“看啥好给你买点儿啥。”
“看着啥好了,你咋没买呢?”
“你也没说呀。”
“我说啥,你当我是要饭的啊?”
“我能吗?”
“再别想给我买点儿啥了,我什么都不要,你自己愿买啥就买啥吧。”说完,我骑上自行车,前头走了。
“哎,哎。”他在后头想把我叫住。
我瞅都没瞅他一眼,顺着来的路就往回蹬。
快到二姑家了,他大声喊:“等一等,等一等,一起到二姑家。”他这一喊,我蹬的倒快了,我只当什么也没听见。
临到二姑家门了,我停下了,等他一小会。若自己先回来,二姑该跟着操心了。
“你瞧不起我呀。”他撵上来了,下了车子气喘吁吁对着我声音不大不小地说。
“我可没有啊。”说完我推自行车进了二姑家院子,他也跟进来了。
看样子他是憋了满肚子的话。我心想,你可啥也别说,别让二姑生气,也别让二姑操心。
就这么从十一,到十月十日,规律就是他八点左右到二姑家,我走程序似的跟他出去蹓跶,只是走走看看,从东头到西头,从东山到西岭,问我啥我答啥。他几次要我到他家,不是说姑来了要相,就是说姨来了要看,我都没有答应。
这一段子时间,看他是憋了一肚子气,有时也跟二姑说:“惜梅也不跟我说话呀。”
二姑只好解释说:“小时候就话语迟。”
秀儿姐知道这里的原由,就背地里跟我说:“看能不能行,不行就拉倒,姐再给你找。”
我回答秀儿姐:“谁都一样,我这就是将就活着吧。”
秀儿姐说:“别想那个玉珊了,还不知人家怎么欢天喜地呢,你竟自己作践自己。”
我听了觉得玉珊受了伤害,心想:“他才不是那种人呢。”
但对秀儿姐仍说:“我也常劝自己,但没用,怎么也抹不掉。秀儿姐就别操心啦,可我一个人糟踏吧。”
这年十月八日寒露,下个节气是霜降,“霜降变了天”,天儿渐渐地冷了,我和二姑说:“得回家了,天冷了,该换棉衣啦。”说这话时,我心好酸,想起了家乡的一切,不由得心中阵阵凄凉,虽是在二姑家,但也有一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感觉。
二姑问:“这个人行不行?”
“行。”我回答。
“行就好好处。”二姑叮嘱说。
我随口答应。
二姑说:“那就把他也带回去,给你爸妈、哥哥、姐姐看看。”
我摇头。
“那是为啥?”二姑问。
“不为啥,不用他们看也行。”
“哪有那么办事的?”二姑显然不答应。
“那就让秀儿姐也去吧。”我要求二姑。
“行、行。”二姑答应:“但得和他家说一声,再说你也不能一趟不登胡家门啊。”
二姑接着又说:“还是明天去他家一趟再回农安。”
我表示为难。
“得去呀,一趟不去,也不是那么回事啊。要走从他家走,盘缠路费的他家能不拿吗?别让人家钱省下了还挑着邪理儿。”
我也想是个理儿,就答应了。
十月十日,这天胡国才回家前,二姑对他说:“回家学说一声,明天惜梅去你家,从你家到兰字井上车,你们一同回农安,问问你家父母或其他人去不去,到那吃了饭就算定亲。”
胡国才说:“那今晚到我家住呗。”
二姑回头看看我,问声:“今晚去不去?”
我摇了摇头,二姑回过头去对胡国才说:“今晚不能去,明早还有你秀儿姐呢,也一同去,不是媒人吗?早早到你家,从兰字井上车。”
二十一
十月十一日,我们乘兰字公社通过红城到长春的公路大客,然后由长春换车,经农安到永安,足足坐了一整天。我基本没说话,只是秀儿姐和胡国才哒哒地差点儿唠了一道儿。
胡国才表现得很兴奋,把与我的婚事展望了美好的前景,说结婚后把两个哥哥和嫂子都撵出去,他和我住哪哪间房,家里怎样养猪,怎样养鸡;父母能劳动,惜梅再到生产队里干活,四个劳力一年下来怎么也能挣一万二三千工分,平均每十工分一个劳动日,均到八毛钱,还九千六百元呢。去掉留量钱,那时说的留量就是生产队按国家政策分给人口的口粮量数;去掉义务工,义务工指农民负担的大队干部、不在国家编公社用的养路员、配种员、护林员、民办教师、赤脚医生、兽医、通信员和修桥补路的民工、修水利用工、等非农田生产用工,这个义务工有的地方有时候一个劳力一年甚至摊上七八十个工日,也就是说,一年一个劳力除了节假日、病假、事假,出勤三百天,扣除这一项摊派,也只能剩二百二三十天参加年终分配;再去掉摊派在每个劳力身上的五保户钱、敬老院钱、军烈属摊款钱等,这些到年终都得从生产队农民身上扣除;抗洪抢险救灾款,这笔钱不是年年都有,有的年份说是国家派下来的,农民就得承担;还有摊派的义务兵工日,就是服兵役的义务兵,生产队补助工分,也得摊派到农民身上……等等各项摊派钱款,怎么一年也能剩下三四千元。他一边流利的报账,一边对每项摊派做出注释。
他还说:“等生了孩子让妈妈在家伺候,带看家护院、收拾屋子、打扫卫生。那时就得多养些猪、鸡、鸭、鹅,好叫我妈不闲手,还多些收入。”
秀儿姐说:“爸爸妈妈老了呢?
胡国才说:“老了我养活,大哥二哥拿抚养费。”
“那得拿多少啊?”秀儿姐问。
“留量钱、穿衣钱、有病吃药钱,怎么他们一人一年也得掏出个三百元五百元的啊。”
“那你不摊吗?”秀儿姐问。
“我不摊,我和惜梅伺候就顶钱了。”
“人家大哥俩要不掏呢?”
“凭什么呀?”
“就凭老人年轻时给你挣,年老不能挣了,让人家掏抚养费,能说得出吗?”秀儿姐说。
“我是老儿子,就这规矩呀。”
“房子、院子、家产都归谁呢?”
“当然归我了。”
“为什么呀?”
“我是老儿子呀,因老人由我伺候了。”
“到时候怕是行不通。”
“我与惜梅结了婚,撵他们出去时就说明白了,房屋、财产没他们份儿。”
“这怕你说了不算吧?”
“不算也得算,他们争不过我,我爸向着我。”
又谈起在大队当民兵营长的事。
秀儿姐问:“民兵营长都管啥?”
“征兵、训练、组建民兵队伍。再就是包队、开会等。”
“一年给多少工分儿?”
“一千二百分儿,再把开会啦、办事啦、下队检查了,报一报,年终能从大队开回小队两千四五百分儿吧。”
胡国才说的报一报,说的是本应包括在一千二百分儿以内的全年补贴工分儿,他要另外再开一份儿,重复再报一次。
秀儿姐也是农社里的人,一听就明白,便问:“那不报重了吗?”
“重不重誰问啊,他要不给我报,我就找我爸,那老头是我们队的队长,都干二十多年了,有生产队他就是队长,和大队王书记最好,我当民兵营长就是我爸找的我王叔。”
“那也不合理呀。”秀儿姐戗着他说。
“啥叫说理,谁硬气谁就是理。”
这一路两人说说争争,争争说说,我看秀儿姐是在调研他的脾气秉性,也捎带给我听呢。
我心里也明白个一二三了,这种人还得放在老实人堆儿里。听明白了,是他爸有些正事儿,这个人事由远去了,没啥心眼子,到时候也不会有什么主意,往下真要过起日子来,也得我操心。那也就得这样了,怎么也能比木头人强啊。“只要不是玉珊,找谁都一样”的初衷永远不会变。
在农安换车时,一晃上车一个熟人,百分之百是县演讲团的王团长,这个时候见到他,是最最不相应的时候。我假借与秀儿姐上厕所的机会,与秀儿姐说了情况,并告之王团长五十多岁,一米六五的个头,留背头,有三分之一白发,今天拎的黑色皮包,穿一身深蓝色中山服,黑皮鞋打的亮油。让秀儿姐认清了,想法掩护我,别让他看见我。
等人们都上完了,我俩上的车,秀儿姐在前我在后,我的脸紧贴秀儿姐后脑勺儿,在厕所的工夫我就把我的辫子打开了,也有一点遮挡作用。
真的顺利上车,可惜坐的是右侧后三排,王团长坐的是左侧前三排,与胡国才前二排相挨。
我与秀儿姐正交头接耳合计怎样等人们都下完了,盯住王团长离开客运站后,我俩再下车的事呢。
哎呀呀!坏了,这个胡国才已经回过头与王团长唠上了。我知道事情要糟,就紧忙收拾头脚,刚把头发梳理好。
没几分钟,见两人挤挤插插奔我俩来了。就在大客车上,王团长你看他个头矮,可声音高,又宏亮:“杨惜梅,真巧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可真是的,找都找不到你,在车上遇见了。恭喜了,也找了个好对象。”说着回头拍了拍胡国才肩膀,说:“挺好个小伙子,还是个当兵出身,和我一个样。多亏这小伙子了,我爷俩一唠,把你唠出来了。”
这时,我感觉到了脸一阵红一阵白,直劲儿发烧,冒虚汗,觉得自己都哆嗦了。不得不站起身来,说声:“王团长好。”
“找对象了?”王团长问。
“啊,还没有。”
“这不是吗?小伙子挺好啊。”王团长指着胡国才说。
“刚要处。”
“处吧,但愿你们处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小伙子不错。”
“处处看吧,多谢王团长关心了。”我故作镇静勉强地说。
王团长一口一个小伙子挺好,一口一个小伙子不错,把个胡国才说的得意洋洋。
“杨惜梅呀……”也不知王团长要说啥,我紧张的腿都打颤了。
“哼”,王团长接下去,“这回报告团归县委组织部了,这不才过完十一吗,年底前要配专职干部了,我和团里人事科你刘姐第一个就看中你了,上来后由你下去做辅导。”
这时王团长指了指让我坐下,接下去又说:“我们来过几次了,都想看看你,始终没见到。十一前给尚琴副主任打了个电话,说你去红城二哥家了。”
我简直要晕倒了,坐下时感到实实拍拍的,已经没有了撑劲儿。
“明天不是到公社吗,你休息,明天唠。”
“谢谢王团长。”
胡国才也随王团长回到自己的坐位,他们又唠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大客车到永安公社已接近晚上六点了。王团长和胡国才前头下车,我与秀儿姐在后。这时我有点儿清醒过来了。
王团长在下边等了几分钟,我下来后与王团长握了握手,说:“今天有点感冒,好些时我与尚姐去看你。”
往家走时,一行三人分成两伙,我与秀儿姐在前,胡国才在后,我小声对秀儿姐说:“咋这么不顺呢,怕遇见谁就偏偏遇见谁,这可咋办?”
“啥咋办呐,还有这么好的事了,都要调县里去了,还管他什么胡老三、黄老四的了。干脆,明天好吃好喝打发他回去,那头的事我回去安排。”秀儿姐把头向后甩了下,指着胡国才向我悄声说。
“哎呀,我不是向你全面介绍了吗,那个事儿可能王团长还不知道呢,团员都除名了,往下还能有啥好事了?”
“也说不一定,不是说你尚琴姐对你好吗?又是公社副主任,让他帮个忙呗。”
“不行,这个忙谁也帮不了啊,你没参加组织你不懂。政治生命都没了,还想往上爬,妄想啊!王团长到公社听了这个事儿,他也就拉倒了。谁也怨不着,一个赵连璧,一个牛树山就把我毁了,冤屈哪去诉啊。”
与秀儿姐边走边议论着,胡国才离我们有五十米开外,看他的情绪也很矛盾,没傻实成,能不动脑子吗?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媳妇是件儿美滋滋的喜事,可车上见了王团长,听王团长一说,这媳妇还说不准能不能到手了呢,这不又是忧吗?
他是在想,我这地下的穷牛郎,怎么配上了个天上下凡的织女了呢?同时也得想,这婚姻难成,听王团长说起惜梅的一些事迹和为人,以致她的前途,我胡老三那点也不配呀,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差距太大了,简直是梦想。所以,他越走越慢,简直要停下脚步去思考了。这时他简直以为是做梦。觉得有这一梦,今生也不妄活呀。
胡国才想到这里,一身的“刚强”软了下来。心想,没多大指望,牛郎配织女只是古代的神话故事,还能轮到我头上吗?
三里多地儿,走了有四十分钟,个都在合计个的事。
这时家已经知道了,因书云骑自行车急忙跑回去报的信儿,还告诉我妈说:“有一个男的,挺胖,说不准就是我惜梅姐领回的对象呢。”
走到家已经上灯时间了,家人好一阵子忙活,现杀的小鸡儿,大嫂和妈妈锅上,老爸也下厨给烧火。
秀儿姐先一步进屋,问大舅、舅妈、大嫂好,随后回头指着我和胡国才介绍说:“姑爷子进门了,看看小伙儿怎么样?”
爸、妈、大嫂都撂下厨房跟进里屋,与秀儿姐说话。
“秀儿越长越漂亮。”大嫂说。
“漂亮啥呀,都快三十的人了。”秀儿姐回答。
“像你二姑,干净、利索、煞愣,又能说会道,手一份脚一份的。”妈妈指着秀儿姐对大家说。
这时秀儿姐才指着胡国才向大家介绍:“这是我给惜梅介绍的对相,大名胡国才,排行第三,大家都叫他胡老三,二十四岁,转业兵,现任良字大队民兵营长。家住大布苏良字大队星字井,也是初中文化。”
屋里人喊坐坐坐的,叫好好好的,好一阵子寒暄,五七八分钟后,有的下厨房去了,有的也坐下了,都是家里人,外姓只有于书云。
书云迎了我们进屋就要走,我能让吗,说:“走什么走,看姐的笑话啊,有事儿不帮忙啊?”
听我这么一说,赶忙连声说:“不走、不走、不走。”
这时老爸进屋来,叫三弟:“喜斌快去把你大姐二姐,大姐夫二姐夫找回来,骑自行车去,外面也黑了,慢点儿。”
大姐家住先锋六,也就是先锋大队第六小队;二姐家住张家店,都离我家不远。大姐夫许忠厚是供销社会计,大姐杨喜兰是永安中学语文教师;二姐夫张长文和二姐杨喜菊都在粮库上班,二姐粮店收款,二姐夫是仓库主管儿。
听了这事儿,给信就到。喜斌七点半出发,八点刚过一点儿,就都到齐了,前后不到四十分钟。
家里小弟喜林,早都把里外屋换上二百度大灯泡子了。屯中人陆陆续续也有来凑热闹的了。个别相近的、知名之士的让到屋里,其余人等就照顾不那么周到了。
这个季节茄子、豆角不多了,但星蹦的也有。罗卜、白菜正是好时候,再加上杀了两只鸡,又到供销社买了鱼罐头、牛肉罐头、香肠、火腿,一凑就是八个菜。也算丰盛,当然少不了酒了。
我们老杨家也是当地响当当的上等户,老爸当书记、大哥当兵、二哥二嫂在外地工作、两个姐姐姐夫都拿国家工资,也是一般人家比不了的。
我杨惜梅这是摊上了澄不清的冤枉,不然也是我家的荣耀。
想到这,又犯了心病,一个人的形象又不断地出现在我眼前,实在是挥之不去了,我就一个人到院外站了一会。
对自己说:“想吧,这会儿尽情地想,放松,放松,再放松。这是我回到家了,也多了份自由。”
于是我心中就:“玉珊啊,惜梅回来了,你知不知道?玉珊啊,我离开家半个多月了,你生活得还好吗,俱乐部下去演出了吗,那些姐妹们、哥们儿们都好吗?……”
想着想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抽泣,呜咽,甚至要哭出声来了。这时我咬了咬牙,摇了摇头,狠下心想:“只要你们更好,我惜梅受着了。”
这时秀儿姐见我没在屋,就也出来了。找到我,见此情景,小声说:“干啥呢?也不分个时候。”
我只能扯过秀儿姐的手,趴在他肩头上,没说别的,只是呜呜咽咽地:“秀儿姐、秀儿姐、秀儿姐”地一个劲儿地叫,因为秀儿姐知道我的心。
王团长传来的信息,更使我悲痛万分,我佯装不在乎,其实能不上火吗?
秀儿姐又是劝说,又是制止,约有十多分钟,我咬了咬下嘴唇,擦干眼泪,进到屋里,又得强装笑脸。
人也齐了,菜也好了,大姐夫先说话了:“是不是菜好了,放桌子,入座,喝酒,为惜梅接风,为未来的妹夫胡国才接风。”
我听了“未来的妹夫”这几个字,打心眼儿里烦,“唉,说吧,叫吧,也许这就是我今生的命运。”
席间,老爸老妈没说啥,二姐与我等都在听着看着,这大姐夫老许,二姐夫张长文,两人抢着说,像乱箭似的,都歼胡国才。
“小胡你就老当民兵营长了,能不能像咱老爸似的,整个书记干干?”大姐夫说。
“还不是党员呢。”胡国才这话很老实。
“不是党员就当大队长啊。当了大队长,下步不就是入党当书记了吗?”二姐夫张长文说。
“大队长是我二舅。”
“让你二舅让给你不就得了吗。”大姐夫老许说。
“说了,干几年就交给我。”
“唉,再等几年不都老了吗?英雄出自少年啊。这次回去就让你二舅让位。”二姐夫张长文说。
“那哪行,我二舅三十岁,才比我大六岁呀。”
又唠收入,又唠大布苏,又唠结婚后让惜梅干点啥。还说了今天在车上遇见了王团长,胡国才说:“就不能在农安干啥了,以后有小孩时我妈没法看。”
这时酒已喝到七分儿,胡国才突然提起王团长准备让我到县里工作的事,桌上人都在内心中惋惜,但谁也没说一句话。见此尴尬,我过去把话接过来:“那是哪百年的事儿了,王团长嘴大舌长,什么愿都敢许,什么大话都敢说。还是我上小学时呢,徐老师领我去参加过学雷锋事迹报告会,参加的人顶数我小,这王团长就记住不忘了,顺嘴胡说,哪有那档子事儿啊!”
大姐夫许忠厚,你别听他名忠厚,嘴儿可滑稽了,说:“小胡,你不能让惜梅在乾安上个班吗?”
这时胡国才已经喝到了八分儿,竟敢满口答应:“行,回乾安就去找我战友。”
“你战友干啥的呀?”二姐夫张长文问。
“不知道干啥的,家在乾安县里。”胡国才回答。
“不知干啥的不行,那要是掏厕所的呢。”大姐夫摇了摇头说。
“老许,说啥呢?”二姐站在地下插了一句,制止他们。
“他爹是土改老干部。”胡国才回答。
“土改老干部现在有点儿不顶用了,哥们啊。”二姐夫显然有点取笑地说。
“那我跟惜梅结婚就搬到乾安县里去住。”胡国才有点失控。
我、大姐、二姐、大嫂都没上桌,在地下忙来忙去地伺候他们。看胡国才喝得有些超量,怕他一再出丑,我心里着急。
秀儿姐有点挂不住面子了,就制止说:“大姐夫、二姐夫,干啥呢呀?换个话题,国才岁数小,那些事他不知道,唠知道的。”
两位姐夫也很给面子,连连说:“那好,那好。”
餐后,各回各的家,外人也渐渐地散去。
晚我与秀儿姐住大嫂屋,胡国才与两个弟弟一起住。
睡前秀儿姐问我:“行不行。”
我回答:“我不是把标准交代给你了吗?”
“啥标准啊?”秀儿姐明知故问。
“不是说只当我是瞎子吗?这回再加一条,只当我又是聋子,不管他什么样,到我这都是一个字,行。”我心想的“只要不是他,嫁谁都一样”但没有说出口。
秀儿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做出无奈的姿势,摇了摇头。
大嫂也参言了,说:“我看有点愣。”
我说:“不管他。”
“不管不行啊,惜梅,以后不得和你过日子吗?”大嫂有点替我着急。
大嫂哪里知道我的心啊,我的好大嫂,妹子辜负你们啦。
刚吃完饭那暂,书云偷偷地问我,见不见玉珊。并告诉我他这几天向她已经打听不下十次了。
我又矛盾又动摇,想了一会说:“见,但不知哪一天。书云啊,这几天你勤往我这跑一跑。”
第二天一大早,大姐就来了,二姐也来了,加秀儿姐,大嫂,五六个人把我推进大嫂屋。
大姐对我说:“惜梅呀,咋的啦,眼光咋这么低呀?这个人咋能行呢,我都没看中。”
二姐也说:“惜梅呀,不行啊!”说着眼泪从眼角流了下来,直挂两腮。
大家见二姐如此悲伤,也都哭了。秀儿姐边哭边解释说:“我给介绍的,发现这个人这样,我感到太亏惜梅了,但惜梅死活不听,你们不知道啊,这惜梅呀,把自己放弃啦,咋劝也没用,说了‘找个瞎子她给领道儿,找个瘸子她背着。’”
大嫂甚至说:“坚决不行。”
秀儿姐又对大家说:“惜梅全面地仔仔细细地对我把她的那个事儿说了,我鼓吹她就嫁给那个欧阳。”
大家都说:“不行不行,压力太大了,叫县里的那个牛馆长给宣扬的,这当地哄哄的可厉害了。”
姐妹们呛呛了一阵,也没有改变我的主意,她们呛呛时,我一声没吭。其实,谁也无法改变我,我心中只有玉珊,除了他,嫁给谁都一样。
早饭后,胡国才要我和他去逛供销社,我怎么能去呢?就给他出了个难题:“你带了多少钱?”
“二百元。”
“去了路费呢?”
“还有一百四十元了。”
“回去的路费再去六十。”
“那还剩八十了。”
“只剩几十元钱还逛什么街呀,老实儿眯着吧。”
“想蹓跶蹓跶。”胡国才说。
“要蹓跶你自己去呗,光两爪子逛大街,我嫌丢人,还当是你家大布苏啊。”
这街就没有逛成。
晚下班,书云来我家,我盼她早点来。一进屋我就带她出去了,到家南的林家沟边。
“见到玉珊了。”书云说。
“他说什么了?”
“我把昨晚酒桌上的经过一学,他流下了眼泪,让我告诉你,‘不要作践自己了’,还说准备去一趟海洋岛,把与银杏的事儿退利索了,和你结婚,工作若保不住也不要了,就是要饭也一生陪伴你。”
我听了就像钢刀挖在我心上一样,实在控制不住,扯过书云的手,边往远走边放声大哭。
“玉珊啊,玉珊,咱们活得咋这么难啊?我要远离家乡,远离父母,远离我的兄弟姐妹,远离这熟悉、热爱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啦,还丢掉了我心爱的工作。玉珊啊,你还何时能听到惜梅给你唱的一首首情歌、恋歌啊!你还何时能看到,我在舞台上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造型啊?玉珊,我第一次称我是你的小妹,你何时还能和小妹漫步在长春市的大街上,还什么时候能和小妹同乘一辆大客车啊,那怕不是挨坐,只要我能看到你。我爱过,仍然爱着的玉珊啊。”
我哭着,叨念着。书云哭了,也哭出了声。我俩的哭声很悲惨,随着沟里的潺潺流水,凄凄作响,淼淼漂浮在沟渠上空,久久回荡,顺流辗转哀鸣,如悲鸿啼叫,九转回肠。带着思念,带着祈祷,带着祈福,带着祝愿,带着恸哭带着泪,不知飘零到何方?也小似“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书云妹,告诉玉珊吧,晚啦,一切都晚啦。我的心已经碎了,已经死啦,再见到我已经不是往日的惜梅啦,再也听不到我的笑声,再也看不到我往日的爽朗啦!再告诉玉珊,不要伤害银杏,哪怕我付出生命,也不要银杏有一点点的牺牲。告诉玉珊,要好好地爱着银杏,把幸福全部倾注在银杏身上吧,因为银杏已经为他做出了牺牲,书云,这个你还不懂。”
在我与书云出来的时候,胡国才就眼盯着,我们走前头,他也躲躲闪闪地跟在后边,但距离倒很远,他虽听不到什么,但心中也能觉察到了好像是有点儿什么事儿。
“玉珊工作还好吗?,牛馆长再找没找他麻烦?都怪我那份承认材料,若不是撕了那份材料,那个牛馆长也不会发这么大的火。”
“惜梅姐,不能后那个悔呀,其实什么也不怨,事出后公社领导多次找你上班,就光尚琴副主任就来找过多少次?惜梅姐呀,你也太犟啊,太叫真儿了。”
“傻妹子,还说啥,搁到你身上你也没法上那个班啊。让个牛树山搁勒的,都搅和到县纪检委去了,连一个团员都除名了,还咋上那个班,还能等人家往回撵吗?”
书云默默地,没有做声,往前又走一段子,问:“惜梅姐,到那能有机会找个工作吗?”
“书云呐,太幼稚了,姐远离这个地方就是换一种死法,这跟那次要远离这个世界没什么两样,其实姐姐的灵魂已经消亡,剩下的只是一个躯壳了,还求什么工作啊。没工作还消停些,真的出来工作,也许一大堆麻烦都找上来了,并且还兴许牵扯一些事、一些人。行啦,就这么也算是活着吧。好在还有希望见见你们,或不知何时天赐良缘还能遇上玉珊。”说到这里,又牵出了我的极度悲伤与恸哭。
书云思想单纯,只是一个劲儿地劝,到悲伤之处,也是痛哭不止,一遍一遍地重复“慢慢会好的,慢慢会好的。”
“傻妹子呀,那好从何来呀?县演讲团工作的机会都失去了,这辈子还能有什么好了啊!
胡国才见我们也不停步,早就不跟了。他跟我们稍,我分析不一定有啥目的,只能看出这个人没深沉,不知趣儿,怕是这个人任嘛不懂,里外、好歹不分,那我可就操心啦。唉,认了,天命。
书云问:“与玉珊想那天见面?”
“你没看着吗,那还监视着呢。”我回答书云:“众目睽睽啊,很难,看情况吧,告诉他,书云,实在话说,我很想他,这次见不着就不知得什么时候了,说不定今生就永远见不着了呢!”
说到这里,我又是一场子恸哭。
“哭吧,惜梅姐。痛痛快快地哭吧,以后怕是哭的机会都很难找啊。”书云说到这里,甚至比我还悲伤。边哭边说:“这事咋不让我摊上呢,替出惜梅姐。”
听了我的好妹子的一番话,更加悲恸,直哭得我四肢麻木、身子瘫软、肝肠寸断。
走着走着,我俩走进了一片小树林儿,部分叶子已经枯黄,秋风吹拂,飘飘落下,望着落叶,想到自己惨淡的人生,禁不住又一次潸然泪下。树叶脱落还有明年复生,我杨惜梅还能重见天日了吗?
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
过了小树林,我俩情绪有些平静,书云开始一点点,试探着学说我这半个月没在家的事情。
“你走不过三天,咱屯儿东头孙牤子,托人到你家求婚,跟杨娘说,他保证让你一辈子不缺吃不少穿,啥活也不让你干,坐着享福。”
“那我家你杨娘咋说了?”
“我家养着了,一辈子不找。”书云学我妈的话说。
孙牤子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子,好吃懒做,从不参加生产队劳动。只一个人,得偷就偷,得摸就摸,一到冬天,端仓撬锁,抓鸡拿狗的,曾是当地治安的监管对象。
我听了书云这个消息,恶心得差点儿吐出来,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多亏书云一把扶住我,还赶忙道歉“惜梅姐,我不如不说了。”
“说吧,没事的,还有什么,你都说说,别让姐姐蒙在鼓里。”
“那我说,惜梅姐。”书云怕我打击太大,在捡轻地说了:
“一次,我去你家,正赶上前孔家屯儿的孔大娘们儿在你家,跟我杨娘说,让你孩子生出来给她,说指定送给一户好人家,还给五百元钱……”
可气死我了,我再也站不住了,扑通一声跌到。“老天啊!我做了什么孽了啦,你这样惩罚我……”
我不想让书云再说,书云也不敢往下再说了。
听了这些,我受到的打击比五雷击顶还重。一会儿也不想再在这个地方呆下去了,甚至又一次想到死。这已经到了不是能用眼泪洗刷的耻辱了。
仅仅是几封抒发情感的信件和玉珊的几笔日记,就险些夺去我的性命,断送了我的人生。老天啊,你为啥如此不公平?
回到家里,看看父母,看看姐姐妹子,我不敢抬头。你们跟我遭这么大的委屈,受这么大的牵连,我可得怎样弥补啊!
我偷偷地和秀儿姐说:“咱们走吧。”
秀儿姐极度聪明,就小声问我:“怎么了?”
我咬紧牙关,含住眼泪,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秀儿姐摸不着底细,但却有些会意,就说:“等一天,走太早了也不好看。”
第三天头上,书云问我:“姐妹们都要来看你,能行吗?”
我思索了老长时间,心想:“我实实在在想她们,但让胡国才知道多了也真的不好。无计可思,但感情驱使,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说了句:“随便。”
这一个“随便”不要紧,下午,众姐妹十几个人都来了,方学贵、朱洪雨、姜喜林、于树民、刘占友一个也不少,就连苏连长也来了。
大家都争着拉我的手,首先是邢曙光、张瑞芳哭了,接着杨素琴、兰亚新、赵淑芳,不到一分钟姐妹们都哭了,就连男生也都不例外。苏连长站在远一点的地方,也叭嗒叭嗒地掉眼泪。
大家都断断续续地说:“惜梅呀,你不能走……”
越哭声越大,我实在控制不住,竟“哇”的一声,无节制地大哭起来。手还往小姐妹们脸上一个劲儿地抚摸。给这个抹鼻涕,给那个擦眼泪。我颤抖地说:“姐妹们,哭吧,这就是咱们最后的晚餐。”说完我嚎啕大哭。
父亲、母亲、姐姐、嫂子,都到屋外边,也都落下了眼泪,秀儿姐也跟着我们,嚎啕大哭。
胡国才看的愣愣懂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也看不出什么毛病来。他心里怎样划回儿,怎样猜测就不得而知了,任凭他吧。
持续有十多分钟,我一咬牙,挥手擦一把眼泪,说;“姐妹们,别哭了,这是天意呀,都怪妈妈给算这一卦,说我在一百里内有灾星,并让我赶快离开,以后也不要多回来。”
“我躲我的灾去,你们好好干吧。”
等都不哭了,唠一点家常话,刚肃静一会,胡国才过来了,问:“那去县里上班不就躲开了吗?到时候我也过来。”
“哪那么现成的,再说县城也不超一百里呀。我们姐妹的事,老胡,你上外边呆会儿去,别跟掺乎。”书云把话抢过来说。
书云关键时候就是及时雨,不然这让他掺乎进来,什么好梦都醒了。
我听姐妹群里有人小声说:“哪有他呀,傻冒。”
“愣头青,差劲。”
“惜梅咋找这么个玩儿意。”
我只装没听着,让大家坐下,又要给大家倒水,大家都说“什么也别张罗啦,能看看这就比什么都好。”
见大家谁也没说走,我就说:“姐妹们,都回去吧,过两天我去看你们。”
临走,都是哭着和我握手,我望着他们慢慢地离去,姐妹们、哥们儿们,个个边走边回头。
怕是夜长梦多,事情越弄越糟,长痛不如短痛,遂与秀儿姐合计,“走!明天就走。”
晚上,还是前天那些人等,连书云也没变,吃了一顿临别饭,席间胡国才已经上升为“老妹夫”了。两位姐夫又是一顿的美酒加“美言”。
胡国才听到称老妹夫了,无限感慨,几次要大放厥词,但都被我与秀儿姐给挡下了。
这顿饭虽说胡国才家没有别人来,也就算是定亲饭了。
晚上,我收拾随手用的东西与棉衣,第二天起早由喜斌赶马车,送我们从三盛玉客运站走。
临行,爸爸妈妈都哭了,哭得是那样伤心,我与秀儿姐都抱住爸妈,哭的不撒手。
没有见上玉珊,离开永安地面,我回过头,向俱乐部方向默默地点了点头。
二十二
当天回到二姑家,但已是晚六点,家家户户已经都打开了电灯。
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这个节日那时也没大有人注意,只是觉得寒露过去七八天了,天渐渐有点冷。
秀儿姐当着胡国才的面向二姑、姑父作了汇报:“总体说此行还可以,受到了大舅、舅妈的热情款待,表姐、姐夫、大嫂也都很好。突出重点的是惜梅与胡国才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
“折没折彩礼?”二姑忙问。
“没有啊,他家也没个老人或哥哥姐姐参加,也没法折呀。”
“也道是,再说吧。”二姑说。
我对彩礼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连人都不挑不选,还能想什么彩礼不彩礼了吗?
只要不是玉珊,在婚姻上,对别人没有什么标准。
嫁人,是一种逃避。选择乾安,主要是因这里远离农安,并且有二姑在。至于找什么样的人,只要不是土匪恶霸,瘸子瞎子也一样,也只能说活着就行了,甚至,这活也是为他人。
道家讲无为,我则已无心。
我曾想过出家,那都是老年人讲过的故事,那年月连庙都没有了,还哪去出那个家呀?只能如此地活着,无痛无痒麻木地受着。
秀儿姐没有说胡国才喝点儿酒胡说八道的事儿,我有思想准备,就是说了,对于我也无所谓。
“两头都吃了饭,婚也定了,大舅说了,让你们看着办,这年月婚事都从简,说农安那面对大操大办抓的可紧了。还说有一个县里的女干部结婚就去几辆自行车,到新郎家喝点茶水,嗑点瓜子儿,吃几块糖块,就婚姻圆满了。”秀儿姐对二姑、姑父说。
“那可不行,怎么也得惊动惊动啊,不说八抬大轿也得去辆马车呀。农安是农安,咱乾安县可没见那么办事儿的。”二姑说。
胡国才插不上嘴,心里没数的老实人,别听他吹五做六的,到真章儿上啥也不是。
我也只听二姑安排,就应该是这么个理儿。要依着我,什么都不用,离开老家那个环境,看不到赵连璧那种人,忘了牛馆长,有个地方活着,清静就行了。
“胡老三啊,你今天回去让你爹妈来一趟……”
“那多暂来呀?”二姑还没有说完,胡国才就把话抢过去了。
“明后天,来定一定,那天过礼,都给过点儿啥,啥事啥办法吗,大彩小礼儿都不缺,看个日子就结婚”。二姑说。
“行,那我让我爸妈明天就来。”说着胡国才站起身来就要走。
“得吃饭啊。”二姑对胡国才说。
“不用,一会儿就到家。”
“不吃饭可不行,那成啥事了。”二姑说。
姑父这时已把饭菜做好了,好几个菜,闷的大米饭,秀儿姐放上了桌子,喊:“都坐,胡国才呀,上炕里,坐,都逛荡一天了,吃饭。”
“胡老三啊,一会儿骑你秀儿姐车子回去,就别喝酒了。”
胡国才满口答应:“不喝,不喝。”
十月十六号,农历九月初十,星期一,天干地支占庚辰,是个好日子。胡国才的爸爸、妈妈,还有他的二姨、二姨父,早晨八点钟就来到了二姑家。
这些人上次我们去胡国才家已经见过面了,这次到二姑家来,当然是胡国才走在前面,他已经认识了二姑家的门儿。二姑、姑父,秀儿姐与我都迎了出去,在院儿里一阵寒暄后,互相让进了屋。
自然,姑父张罗酒菜。二姑是个主事的人,先向胡国才爸妈说明姑父张罗伙食“是他的强项”,后转入正题:“老亲家,亲家母,今天可以这样称呼了。恭喜啦,你家说了个好媳妇。”
“同喜,同喜。多谢你老公母俩跑前跑后,更主要是文秀儿,为国才的事,还跑了趟农安。”
“他李姐咋没来呢?”二姑指男方介绍人说。
“他李姐前天去洛阳开全国布匹订货会去了,得几天回来。都是自家人了,有话就好说了。”胡国才妈妈说。
“事已到这个地步,两家成了一家人了。既然婚都定了,就折一折彩礼,张罗齐了就让他们结婚。”二姑说。
“是啊,就一个老儿子了,咋的也亏不着,不说比两个哥哥强,也什么都不能比他们少了。”胡国才妈妈说话也挺敞亮。
二姑说:“就别等介绍人了,咱们今天隔着锅台就上了炕了。本着对一对孩子负责的态度,你们先说说都能给过些啥?我姪女惜梅父母没来,也委托我了,我就当家了。”
秀儿姐赶忙拿来纸笔,掐着笔,站在地下趴在炕上,就等着写了。
“被褥两套、床单两个、幔帐、窗帘儿各一套,做棉衣、单衣的布匹八十尺……”胡国才妈妈赶上点商店里的货了,说的齐齐全全。又是鞋头脚面儿、又是脸盆儿、梳子、皂盒、牙刷牙膏、地柜炕柜、穿衣镜等等,等等。
“亲家母啊,咋这么齐全啊?”二姑听了又高兴又疑问。
“没当兵那暂就准备,这一晃三年多了,能不准备齐全吗?他二姑你也知道,这布票儿就是个老大难。那咋办,有这么大个儿子,一到发布票时,我就得舍出老脸来,东家讨,西家要。亲家母啊,亏了咱们,还能亏了孩子吗?”胡国才妈说。
“也得让他们手头有俩钱儿啊。”二姑说。
“还啥让她们呐,亲家母,我想开了,惜梅这孩子我也看好了,我也信着了,过了门儿,就全交给她了。”胡国才妈说。
“那人家大哥俩呢?”二姑问。
“家还没个合计吗,大哥俩人家早有准备,老儿子一结婚,大哥俩就都出去过了,房子都有了,他爸早就做了安排。,给他俩一人五千元钱。谁还不知道,他爸那几年,领着大哥俩熬碱,哪年还不挣个万八的?亲家母啊,老东西说给那大哥俩一人五千,我看都挡不住。”说到这,胡国才他妈哈哈大笑:“能不给老儿子留点后手吗?至于多少,那就看惜梅的福份了。”
不在秀儿姐说发碱财了,咱农安的农民跟这儿可真没法比。但有多少钱能咋的,人不随心心不顺啊!
二姑看着我问:“惜梅呀,这些行不行,缺啥少啥就当面和你这个有钱的婆婆要。”
我没争没讲,回答说:“二姑说咋办就咋办。”
二姑也觉得没啥再争的了,前有车后有辙,一般哪有这么齐全的。就说:“亲家母啊,这都写到礼单上了,再多就凭亲家母赏了,反正是你们家的人,给多少还得带回你们家去。”
“亲家母啊,给多少我知道,可不是亲家母我甩大鞭,让惜梅过门儿不万元户也得八千出头啊!实话说,自打我见了惜梅一面,心就放不下了,总想这孩子咋这么好呢,是我家的福啊。从那天起,我就想,把我的心给了她,我才满意呢。”胡国才妈诚恳地说。
一对老亲家母越唠越近,秀儿姐在一旁掐着礼单看着我说:“妹子呀,这是你的福啊。”
我一点都没往心里去,有多少我也是干活吃饭。唉,多少钱也治不活我这颗僵死了的心啊!
这一会儿工夫,时钟已指向十一点半,姑父已做好了饭菜,从厨房进到里屋,问该不该吃饭。
胡国才妈见姑父扎着围裙进来,就开玩笑地说:“当家的还没发表意见呢。”
姑父指着二姑说:“我们家的事都她说了算,我操不了那份心。”接下去又说了一句:“想操也操不上,不会!”说完,抿嘴儿笑了笑。
“那不更是模范丈夫了吗?”胡国才妈说。
“还可以,做饭炒菜都我的事儿。”姑父低头拍拍扎的围裙,说:“屯中大事小情,都请我去上灶,等国才与惜梅结婚时,我给你露一手。”说完哈哈大笑。
“人家管大事的,家里啥也不管。这是你们来了,不然,睁开眼睛不是公社就是大队,这些年竟给党操心了;哪像你们家老亲家,准是个顾家的老爷们儿。”二姑说。
“是啊,不顾家咋整,这一托罗,三个儿子,哪个我还不得给挣出来呀?也是,大布苏的碱把我们搭缀了。”胡国才的爸爸说话了。
这时我与秀儿姐已把饭桌放好,菜差不多上齐了,倒上四杯白酒,十来口人,把两张炕桌拼在一起,团团围坐。
抄起筷子二姑说:“国才的姨夫、姨姨咋不说话呀?”
“竟听你们俩的了,弯刀遇上瓢切菜了,一对说客,谁还能插上嘴呀?”姑父接过话茬,用嘴巴指了指国才姨夫,替国才姨回答。
“办好就好,办好就好。”国才姨夫说。
今天中午饭,国才妈把国才那杯酒缴了械,说:“年轻人儿别到哪都离不开酒,今后不是在家不许喝。”
姑父的酒也没喝,只有国才爸与姨夫,也没喝起来,只能一人一杯完事儿。
餐后又开始研究结婚的事。
还是二姑先开口,说:“上面说的东西都现成的吗?”
“都现成的,有的头二年就预备了,也有的是随见到就随手买了的。”国才妈说。
“那就由你们布置新房,收拾好了看日子,给信儿我们这就送亲。”
两头都很敞亮,一切均好。这才叫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呢。
这时国才二姨父搬着指头算上了,说:“日子好看,这年头也没迷信那套了,双日儿,红篇儿,就是喜庆之日。我算计就定在十月二十二日,农历九月十六,也是星期天儿,还有六天呢,什么都收拾明白了。”
国才爸精神头上来了,清了清嗓儿开腔了:“竟你们说了,这年头都是妇女当家,你们二位当的好,不争不讲,有均有让,把事谈的诚恳,谈得漂亮,都赶上外交家了。不过,我看这事儿都在惜梅身上呢,我们这老婆子自打见过惜梅一面之后,我看不把惜梅娶家来,她都没法活了。这真叫缘分。”他瞅了二姑一眼,又看了看姑父,接下去说:“我说就这么定了。”又重复一遍说:“十月二十二日,吉利。”
“好!这事儿就办得这么顺利。十月二十二日,我赞成。”姑父表了态。
“两位说客表态呀。”国才爸说。
“同意。”
“同意。”
然后二姑又问我和秀儿姐,秀儿姐说:“好,办事就不愿意磨叽。”
我只点了点头,心想:“怎么这样呢,是不是在做梦啊?唉,任老天去摆布吧,摸瞎走路,挪一步是一步吧。从头到尾,倒觉得这家人家挺好,特别是他妈,谁还能知道以后啥样啊!”
这天谈得都很高兴,人人顺心。至于我,心里的事就在心里搁着吧,总得装出笑脸给人看,思念之苦只能压在心底,让他压得越深越好。我心里明白,这是距离玉珊越来越远啦,远吧!留给他一份清静,也留给他一份思念。
到这个地步,这一生就这样了,对玉珊地思念只是挥不去、抹不掉,并没有什么前景和意义了。他像一块千斤重的石头,压在我的心窝上,怎么也喘不出气来。鋳定,这块石头将随我同生死共命运了。若么,我疯了傻了,若么,我失去记忆。
让这块石头永久地挂在我的心上吧,我宁愿如此的一生一世。
第二天,由秀儿家姐夫到邮局往家里挂了电话,通知了结婚的日子,并走形式的征求了意见,家人没意见那是当然,并定下了来的人结婚上一天到。
大彩小礼一点不差,新房也布置停当,结婚的日子也已将到。我不知是喜,不知是悲,只有浑浑噩噩,心里一片空白,眼前一片茫然。
十月二十一日,在秀儿姐的催促下,我俩到胡国才家去看了看。
无论咋活着,这也是我以后活的场所。虽说敷衍,但也得像是仔细。新房安排在胡国才爸妈原来住屋,大概以后我就在这个屋子里生活了,不知要多少年了。
地面铺上了红砖,一顶一横,铺成编织纹,又承一来一往的“人”字形,细沙严缝,看上去平整美观、严密结实;墙壁新刷的大白粉,秀儿姐用手摸了一把,不掉色;喜鹊蹬枝蓝花窝纸彩的天棚,雅致喜庆,让人一看就心旷神怡;窗子玻璃擦得锃明瓦亮,已经贴上了喜字和窗花;炕上铺的米黄色炕革,浅绿和粉红色花卉图案镶边,画有玫瑰、杜鹃、牡丹、马兰,有葩有朵,争奇斗艳;炕沿上方已经挂上了幔帐,朱红色的幔杆儿,天蓝色的幔布,幔布四角各角丝绣白色云子卷儿,打开幔帐,即现蓝天白云;地面上靠东墙是双开门儿紫檀色衣柜,右侧门面自带高五尺宽二尺六寸穿衣镜;炕梢是一对水曲柳杏黄色搓花木箱,箱下有五寸高箱托;靠西墙是一副带双喜字的洗脸盆儿架,架上已经放上了水粉色搪瓷脸盆儿,盆底印有红色双喜字,绿叶红花牵牛镶边,香皂盒儿、肥皂盒儿、牙缸、牙膏、牙刷都按位摆放;与脸盆架并排是一副梳妆台,满月圆的梳妆镜,台面上是胭脂、扑粉、眉笔、口红、香水、梳子、头卡、发夹……应有尽有。
秀儿姐看了还一个劲儿的啧啧嘴儿,表示满意,并流露出胡家也给她在我面前长脸。我知道秀儿姐看好看坏也都是为我,可我呀,实在是颓废、麻木,只是对秀儿姐一笑,其余就无动于衷了。
还联想起。若真的与玉珊,我不要这些,真诚的相互、执着的爱,就是最美好,最珍贵的彩礼。想到这里,自己咒骂自己“到什么时候了还恬不知耻,异想天开。”不觉面庞绯红,一阵阵子火辣辣地烧。
走出房门,秀儿姐问我:“那老爸老妈住哪呀,还能在一铺炕上吗?”
“哪怕他爷他奶都挤到这一铺炕上才好呢。”我从内心里说出来。
“咋说话呢?”秀儿姐嗔怪我:“人家拿你多当回事啊,你还不感谢,可不许露出别的情绪来,得好好过日子,过去的就永远让它过去吧,想些没用的能有啥好处。”
在院里抬头看见了胡国才妈,秀儿姐上前叫胡娘,老太太乐呵呵地满脸堆笑,见我们从新房出来,就告诉我们:“我和你胡大伯已经搬到西屋去了,我家你二哥二嫂都搬到人家自己房子去了。”老太太边说边凑到我跟前,用非常温和的目光,看着明天就要进门儿的儿媳妇,又问寒又问暖的,还用露出了筋骨的右手摸着我的衣裳,用一种爱抚的目光仔细的左看右看我的脸。
老太太地亲昵,给我这颗冷枯了的心,注入一股暖流。我很受感动,想,老妈妈是无辜的,好可怜,就连胡国才也是无辜的,决不能把我的不幸遭遇,株连或转嫁到他们身上。
看着眼前让人焦心的情境,我心里暗暗地说“老妈妈,我一定对得起你们。”同时,鼻子一酸,流下了怜悯的眼泪。
不知老太太是喜还是悲,眼睛也湿润了,上前用看似无法控制的手,轻轻地擦拭我流到腮边的眼泪,并说:“孩子,想家啦?过一段时间就好了,胡娘没有女儿,我会拿你比女儿还亲。”
我的眼泪擦干了,但心中又添加了一处无创的软伤。
老太太非让我们到她那屋,说一会儿吃晌饭,秀儿姐说:“胡娘,才几点啊,就吃饭?吃饭的日子长着呢,他们结婚后我会常常来住的。我和你一样,就喜欢我这个表妹。”把老太太说的眉开眼笑。
中午前就回到了二姑家,进屋,发现两位姐姐、大嫂,二哥二嫂,弟弟喜斌、喜林,都到了,书云是我让秀儿家姐夫打的电话,特邀嘉宾,也同时应邀。
我看见了这些亲人,非常高兴,同时也不由得心里一酸,泪如泉涌,在这远离家乡几百里之遥,见到亲人,实在是格外亲近。
自然,先奔向二嫂,到近前,声音哽咽的刚要说话,被二嫂挡了过去,说:“惜梅啊,大喜的日子,什么也不要说,二哥二嫂非常理解你。”
又赶忙地和书云打招呼,扯过书云的手,感到非常温暖,想起了和书云一起在俱乐部的日子,想起了玉珊,但无法说无法问,书云会意地点了点头,说了声:“都挺好的。”“都”字的含义我很明白。
我又向大嫂、两个姐姐、两个弟弟打了招呼,问:“爸、妈,两位姐夫咋没来呢?”
大姐说:“你是不懂啊,咱家那的风俗是,女儿出嫁爸妈不能送,还有“三星不见匙儿,姐夫不见小姨子儿”所以,姐夫更不能送了。”
“听说过,但我不信那些。”
“你不信可以,但风俗不能改变。”大姐强调说。
不争这些了,我问了爸妈身体状况,家里是不是都收拾秋了等。坐一天车了,让他们都好好休息。
也是明天就做媳妇的人了,怎么也得收拾收拾,心里是这样想的,但一到收拾时,真的就没啥收拾的。换一换衣服,但今天也不能换啊,只能让秀儿姐给我整一整头发。那年月也不兴盘头,就是洗一洗,用剪子齐一齐,我仍梳我的那两条小辫子,也只是齐一齐辮稍。
明天就是胡家的人了,这一夜怎么也睡不着,想到了父母为我操的心,想到了哥哥、姐姐、嫂子为我丢的脸,想到徐老师是如何失望,想到钟秀兰会是感到如何惋惜,特别是想到尚琴姐,我辜负了她几年来的培养,也辜负了她的一片心。
还是自己不好,想一下给玉珊写过的三封信,又想信里都是什么内容,想来想去,最顶点的不雅之词就是有过几处“我爱你”,这算不算什么不雅,自己也不知道。难道仅仅这三个字就让我犯下了今天地步的大罪吗?
人间的爱难道是犯罪吗?只能自己问自己。牛馆长当然把这当成了罪,还有什么纪检委,你们只打了个电话,问责宋书记,就不能下来实际做一番调查吗?
这是一条怎样被扭曲了的吃人的道理呀?
牛馆长能给人造出来这个罪,古老的封建势力能给人留下了这个罪,迂腐的现实社会公然地能给人定出了这个罪。我一个小女孩子怎么能承受得了如此强大的社会压力啊?!
我想到读小学,读中学;想到去北京,见到了毛主席,和毛主席握手;想到在农安七中战宣队;想到回永安公社办俱乐部,下乡演出;想到照顾、以致护理孙大娘;想到参加县“学雷锋见行动“事迹演讲团;又想到处理三挂、为四类分子摘帽、一打三反和在永安、在光明公社的斗、批、改……等等。
二十一岁的生命经历了这些,想到都将被一个“爱”字所摧毁,用汗水和泪水铸就的业绩,只因一个“爱”字而付之一炬,甚至灰飞烟灭。我清醒地知道,以后等待我的是什么,我将接受即将到来的无情地惩罚。一个“爱”字,竟把我推进了人间的精神地狱,生活的万丈深渊,但愿这只是对于我自己,不要再波及他人,玉珊,哪怕是银杏,甚至胡国才。
人生是如此奇妙而又变幻无常,一件事,哪怕是极小的一件,可以成全你,也可以毁坏你。这时让我想到谨慎,想到多思考,想到预料,想到多留有余地,但已经无济于事了。
我又想,爱是无罪的,但我已经被爱所伤害,甚至到毁灭,且已经连累了他人。究竟一个“爱”字,在世上,在人间,是温暖、是爱抚、是凝聚、是启迪、是唤醒、是拯救;还是,是损毁、是摧残、是灾难、是惩罚,甚至是罪恶?我怎么也不明白。
这个夜晚对于我极其重要,我自己很清楚,这颗即将泯灭的灵魂,还保持着躯体的那份完整、纯洁、空白与无瑕的童贞。当然我要想到玉珊,他是一位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没有引诱,没有强迫,更没有贪婪,是一位爱抚着柔弱小女子的好男人。在这里,在这个时刻,我向玉珊跪拜了。这是一种钦佩与敬服的心理,但并没有冲淡对他的怨恨。
我辜负过你,亏欠过你,虐待过你。我知道,你曾忍受过何等的痛苦,付出过多么巨大的自制力;但也有让我隐隐作痛的“你的自私”。
你该迎娶的是银杏,我现在感觉到了银杏的睿智与理性,尽管我深深地爱着你,但我的爱对于你是一种无语言说地作践与折磨,今天,一九七二年十月二十一日,我新婚日子的前夜,更加怀念你。
玉珊,真心地希望我今晚能做一场梦,回到我们相依相偎的夜里,能把我最最珍贵的献给你。
这就是我今生不可饶恕的忏悔。
天亮就是我新婚的日子,是我人生转折的日子,我多么希望时间过得再慢一点,再慢一点啊,让我即将黯然的时光来得再迟一些。可是我怎么能留得住这时光呢!
万分惋惜地从被窝里慢慢地爬起,用留恋的目光看着黎明渐渐爬上微亮的玻璃窗,这时我已经听到了二姑在厨房里的动静,身边的秀儿姐,也已睁开了两眼。
“不用起得那么早,现在还不到六点吧?”秀儿姐说。
“五点五十。”我看着北墙上的挂钟回答,“怕有人来堵被窝子。”
我到外屋洗脸,今天的梳妆别有一种心情,让我思绪万千。
六点多钟人们基本都过来了,我赶忙到大嫂身边,问小侄子咋没来,大嫂说孩子正上学,大嫂又说了听二姑昨晚说,人家非常好,还有点钱,这就挺好的啦。太深的大嫂也没说啥。
今天早饭都是家里人,那年头政府号召婚丧嫁娶仪式从简,不许成席设宴,不许随礼花钱,事事都讲革命化,新婚革命化,考学、当兵、生儿育女都革命化,就是逢年过节都要革命化。
只是家里人也得吃饭啊,张罗了八个菜,秀儿家姐夫喝了一点酒,可惜因为是姐夫,送亲的事只能让他惋惜与遗憾了。
农村办喜事哪有没人趄的,六点多一点屯中的人该来的都来了,这得说都是姑父维持的人情,虽说不让办酒席,来的人哪有只为吃喝的,到七点钟院里院外就有百十号人了。晨曦的光芒,射向熙熙攘攘的人群。不到八点,姑父安排的大马车,就到二姑家了,车老板儿到屋里吃了饭,送亲的人都上了大马车。
秀儿家姐夫在家看家,堵着怨气开玩笑地对我说:“惜梅,我不能去送亲,但三天回门,你得陪我喝酒。”
“是、是、是。”我只好应付。
天高云淡,秋风萧瑟,已给人们送来了霜降的寒意。
一磨蹭就到八点多了,该上车的人上齐了,我按规矩坐在了车中间,还有二姑指定的两位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小姑娘与我相伴,拿一些我结婚的用品,如衣服、被褥、脸盆儿化妆品等。从农安到乾安,这个角色都叫管小范儿的,也有少数称伴娘的。
出院门右拐,上大路启程。准备九点到胡家,图个“九”字,谐音天长地久,九九十成。
人们自然少不了话说,只有我心凄然,远望这苍茫大地,已经没有了一分绿色,路旁落叶漂零,马车卷得尘土飞扬,在黄色的秋天里,让我满目苍凉,只能是“悲秋时已晚,妄自望春归”啦。
真的就九点整到达,虽说从简,但胡家还是办得挺热闹。门窗都贴上了大红喜字,门两侧贴副对联儿,上联是:花好月圆郎才女貌天缘配,下联是:风花雪月精英成双地久长,横批四个大字:白头偕老。
门前搭的架子,上头横杆已经挂好一排排的鞭炮。见我们车到将近百米,开始燃放,噼噼啪啪,噼噼啪啪,震得屯前屯后咔咔直响,中间又加双响子、麻雷子、地嘣子、闪光炮,又是咣咣的山响,又是硝烟弥漫,燃放过的纸屑彩色纷呈,有的落地,有的继续飘荡,有的飞向不远的远方。参加婚礼有一百多人,男女老少,大大小小,穿红挂绿,佩头饰脚,在农村,也是个热闹。
院里收拾得干净利索,人多势众,各方面有各方面的张罗人。不知是什么人,塞进我手里一把用红布包裹着的斧子,以示有福。车下放着装着高粱的帆布口袋,让我下车时踩着,说这是以后会步步登高。
从房门到车前,铺的红色地毯,后来听说,这个屯儿谁家办喜事都用这块红地毯。
我踩过红地毯,又由我家二哥抱起来,说这叫“抱轿”,预示和谐、福气、美满、家和万事兴,前走几步,又放在红地毯上,以示杨家已把姑娘交给胡家做媳妇了,这时就要到已经准备好的毛主席像前“拜堂”了。
一对新人齐排排地给毛主席像行了礼,同时又由主持人喊:“一拜祖宗,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福寿绵长。”新郎新娘随着喊声相互对拜着。
之后,由新郎用大红绸带,绸带中间还系一朵用红绸编成的大红花,新郎新娘各扯绸带一端,我的头上还用一块红布盖起,这块红布叫蒙头红儿,弄得我从肢体到精神全方位的昏昏沉沉,麻麻木木,像一具僵尸一样任人摆布。
进了新房,由新郎掀去了红盖头,又是上炕坐福,也就是一对新人在一床被子上坐着,坐得时间越长,福寿就越深长,但也都在十至二十分钟左右;接下来就是一位年岁较大的妇女,拿缝衣用的白线,给新娘子绞脸,那个人用牙齿咬住白线的一头,一只手扯住白线的另一头,再用另一只手把白线撑起做出个剪刀叉形,在新娘子的脸上贴着肉皮绞,一下下绞下新娘子脸上的寒毛。还真有些疼,但多是象征性地绞几下,以示新人要见见新。据说,旧时期的女人,她们常常是梳妆打扮似的相互绞脸,绞过的脸也真的干净光滑,用现在的话说,是一种美容的方法;而后是洗脸,也是洗过脸做新人的意思;还拿煮熟后剥去皮的鸡蛋到脸上滚了滚,说这叫滚运气。还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宽面条让我吃,说这叫宽心长寿面,以示宽心长寿白头偕老。我想,不在过去的人离婚的少,都是这么折腾出来的呀。
在新房就足足折腾了有半个多小时,据老年人说,过去还有很多说道呢,又是抱火盆、扯被角、给新娘梳头要梳成个疙瘩揪儿等,这个疙瘩揪儿就是永远的,以区别是姑娘还是媳妇了。
离开新房,新郎新娘给来宾与客人敬酒点烟,由于政府禁止大吃大喝大操大办,所以这敬酒的程序就没有了,只是点烟、剥糖块、倒茶水了。这也是由大红媒李姐与秀儿姐带领并指引着进行的,点烟倒茶的同时,并由两位大红媒逐个人的做介绍。向一对新人介绍每一位参加婚礼的人的姓字名谁,与新人是什么关系,或叔或伯,或婶或娘,或姑或姨,或姐妹哥嫂等。娘家这头的来宾由秀儿姐介绍,婆家这头儿的客人,由李姐介绍,以便以后互相有个来往。
这一点烟倒水加介绍,全下来又是一个多小时,这个时期农村很困难,农民一年到头也分不几个钱儿,所以,礼份子很小,加之政府限止,拿钱随礼的就没有了,仅有少数几个人凑成一伙,有的买个暖瓶,有的买个脸盆儿,最贵重的礼品是十二个人凑在一起,买了一台六波段便携式收音机。
十一点钟,二姑、大嫂、姐姐、二哥二嫂、书云、弟弟等娘家趄上大马车回二姑家。临行前,哥哥、姐姐、嫂子,都围到我跟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不要想家,说爸爸妈妈他们会照顾好,一再地让我放宽心,孝敬老人,学会过日子。
面对我的亲人,心如翻江倒海,欲哭还止,怕惹得胡家不满,因这是个大喜的日子,不许有眼泪,泪水只能往肚子里流。
我叫出了书云,到院外说了会儿话。我刚说:“告诉玉珊吧,我对不起她了……”书云就打断了我的话,说:“他去海洋岛了,说不定人家也要结婚了呢。”书云的话后来我才知道不是真话,是为了消减我对玉珊的思念,在这煞心好好地过日子。其实对我没什么作用,我对玉珊的思念死也不会改变。
这里的人们也渐渐离去,到中午十二点,外人全部撤出,胡家只有爸妈、哥嫂、姨姨姨夫,再就是我了。
从今天起,我将开始了无期的煎熬与无望的思念。但愿能在这里慢慢地适应,度过那漫长的余生。过去的辉煌、希望与理想象落花一样随着流水飘摇着不知去向何方。
当媳妇了,就要有个当媳妇的样。家人都在说话,我扎起了围裙,开始收拾。胡国才妈过来拦挡,一个劲儿地说,今天不好干活。我也不知是啥规矩,只好把围裙解下来。
我还是走程序般的到我的新房,扫地、整理衣物被褥,这里擦擦,那里蹭蹭,实在没啥干的,百无聊赖,盼这一天早早过去,但又怕天黑下来,怕人们讲过的那个洞房之夜。
此刻,我不能不想起玉珊,恨他,恨他自私的保持他那份高尚的品质,却给我留下了终生的遗憾。
可怕的夜幕终于降临了,我出门到院里看了看,一切都是那么陌生,我的心如走进地狱一样,只好重新把自己再置身于先锋小学,置身于三盛玉中学,回到生我养我二十多年的家乡,只有用那些宽敞的熟悉,去化解这没有缝隙的压抑与郁闷。
抬头看了看夜空,东方是一轮皎洁的明月,这月是那样的圆满,那样的清澈明亮,禁不住想起了家乡,想起了亲人,想起了玉珊,也只能是明月千里寄相思啦。
惜梅呀惜梅,天地无限美好,亲人们都是那样无比的善良,你为何遭此厄运,难道一个“爱”字,仅仅二十一岁的花季年华就到了月坠花折的地步不成?
时间已到八点,我知道这该是什么时间了,回身拉开房门进屋,见胡国才已经在屋里坐着,我还没有真正的和他说过几句话呢,只有几次尴尬,我接过他的话茬,不用细想,就知道和他没有什么话好说,一就构成了这种关系,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无论我的心怎样的死去,也无论我的肉体如何麻木,按我的做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只要还能活动,对待老人,甚至任何人,都要不失礼节,给人的只该是善良、温暖、舒适与和谐,让人少一点麻烦、少一点烦恼、少一点不悦、不快,甚至痛苦。
今天是到胡家第一天,胡国才的老爸老妈是多么的不容易,我的义务就是安慰、体恤与承担。
所以,在两位老人安睡前,人们安定后,我要去探望,和老人说说话,问候老人这一天累不累,或寒或暖,让老人早些休息,给老人一些幸福与宽心。
“胡国才,咱们看望看望爸爸妈妈。”我提议式的说。
“哎,那行。”他从坐椅上站起身来。
我在前他在后,出房门到老爸老妈屋,心想,在这个家里不知要生活多少年,老人是可亲近的,我该无条件的叫他们爸爸妈妈。
那年头儿不像现在提什么改口钱,再说,我从没想过那些。
“爸爸妈妈好。”我进屋先问候。
“爸妈好。”显然,胡国才已在邯郸学步了,叫的虽生硬,又不那么协调,但毕竟也在学着做了。
老爸老妈已经在炕上随便坐卧了,见我们举动,赶忙跳到地下,老爸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连声说“好好好”。随后老妈拽着我到炕沿边,说:“孩子,快坐下,忙活一天,饭都没吃好,累了吧?”
“吃好了,不累,多谢爸妈惦心了。”
说话间,老妈从炕蓆底下拿出一个红包,说:“孩子,这是改口钱,是老爸老妈的一份心意。”
“妈,已经是自家人了,用不着啊。”我说着,看看妈妈的脸,见老人的眼泪已经流到了腮下。
“孩子呀,妈一看见你就亲不够,早早睡吧,累一天了。”
我终于没有接过那个红包,倒是胡国才,伸过去了手。
老妈说:“去,不是给你的。”
“妈妈留着用吧,我们不用。”
老妈哭了,哭出了声。我见实在拗不过,就把红包接了过来,递给了胡国才。
回到新房已快九点,胡国才说:“咱们睡觉吧。”
“睡吧,你先睡吧。”我说。
胡国才脱下外衣,钻到他的被窝里,我在地下的椅子上坐下。一直坐到了十点钟。胡国才既着急又胆怯地催促我两遍,后来,老妈妈在窗外也小心翼翼地催促:“惜梅呀,还没睡呢呀,累一天了,睡吧。”
“哎,妈妈,你也早早睡吧,我这就睡。”
我脱下鞋,上炕在我的被子上和衣躺下。胡国才起身拉上窗帘儿,放下幔帐。
我偷偷地流下了眼泪,想:“这个初夜难道就给了这个人?”想起玉珊,想起这次事件,越发感到我和玉珊都是冤枉与无辜的。
关灯前,扫了一眼胡国才,禁不住又想起了玉珊,我又一次的想到了生不如死。
和衣而睡一连两夜,第三个夜晚我流着悲痛的眼泪,比死去更麻木,无奈地履行了一个妻子的义务。
二十三
我每天起得都很早,即使第三天早晨,也和前两天早晨一样,只是心里想哭,想大哭一场,可是,我还是抑制住了。
胡国才何时睡,何时起,我都很不在意,也不甚感觉。就当自己在他身边是一只猫或一条狗,或相反之。不想沟通,也无法沟通。
这三个夜过得算是平静。只有第三个晚上子夜时分,他两次叫过我的名字和后来的气喘声。我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过份地反抗与挣扎,我比木头人多了口气儿,多了几分温度,多了些弹性。
叫我的名字,我没有出声;他拉我的手,我一动没动;似乎将他的脸向我的脸靠近,我反倒把身子翻向相背方向;他拽我的衣服,我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但我知道,到这个地步了,我该怎样去忍受,怎样去承担,怎样去牺牲。此刻,我不能不想到玉珊,恨与内疚同时涌上心头。泪水不由自主地流淌,尽管咬紧牙关,嘴唇仍在不住颤抖。
当胡国才的皮肉触及到了我身体的一刹那,我的心像皮鞭抽打一样疼痛,真个是“悲痛欲绝”了,这时身边没有任何能使我致死的工具与药品,若有,我会感到这才是恰当、及时的“如愿以偿”呢!
我现在非常恨玉珊,特别是这个夜晚以后,准确地说,自这个夜晚的子夜时分起,在心里,把思念换上了咒骂,骂他的虚伪与道德,骂他的自私与吝啬,也骂他的残忍与怯懦,骂他不近情理缺乏人性。
该不会是嫌我的门槛儿太低无法下脚吧?不然为什么,为什么他保持了自身洁好,却把我推给了一头会说话的牛,让我陷入痛苦与无可奈何中。
虽才三天,因已无所追求,这里的生活与环境,只能早早地机械地习惯与接受。每天这个院子我起得最早,先洗脸,刷牙、漱口,那些胭脂、香粉对我只是摆设,扎上也许是伴我终生的围裙,到厨房烧火,刷锅做饭,待胡国才大嫂起来时,我已经做好了饭。
大嫂每次都劝我不必这么早,以后的早晨她基本不比我起得晚,但淘米切菜我都抢着干。
饭做好后,把热水端到父母屋里,见他们未起来,就悄悄放在地下的木凳上,准备他们起来时用做洗脸。
这件事大嫂似乎不争,我做起来也很自然,没有想过什么,只是觉得老人一辈子不容易。
这样的日子有一个月,老妈妈对我俩说:“别两个人天天都起来了,以后就也像你大嫂与你二嫂那暂那样,轮饭班儿吧,你五天,她五天,这样循环,逢年过节再两个人一起忙活。”
大嫂说:“也行,惜梅厨房里的活也熟悉了。”
我也点了点头。
但到实际轮换起来时,我还是天天照样早早就起来,到厨房去,这样到大嫂闲班儿时,也没好意思休息。
一天大嫂对我说:“原打意你们结了婚我们就搬出去,这仅仅一个月,惜梅呀,我也离不开你了,老爸老妈怕是过段时间得撵我们出去,说句心里话,大嫂真的舍不得你。”
“我也不愿让你们出去,只剩下老爷子老太太,我也感到没意思。”我看着大嫂的脸,诚恳地说。
就这样过了将近半年,大哥大嫂的宝贝女儿要上学了,无奈只得搬出去,因为老爷子早就给他们准备好了的新房子,距离学校很近。
临搬出去的上一天,大嫂哭了,扯着我的手说:“惜梅呀,没处够啊!这半年多时间里,我感到你咋这么好呢。”
我没话可说,也只是落下了心酸的眼泪,内心里想起了家乡的那些亲人们。
真的装车搬家的时刻,甚至这个全家人都哭了,我也随车到大嫂的新家。她让我坐下休息,我怎么能呢,说:“新搬进来,哪儿还不得安排。”说着就动起手来。
这天,一边安排家中摆设,大嫂一边泪流满面,中午非让我在她家吃饭,我劝说:“老爸老妈还在等着我呢,好大嫂啊。”
大嫂、二嫂都离开了这个家,我感到非常寂寞与孤单。本来就没话说,他们这一走,院子里显得很冷清。
半年多的时间里,我与胡国才没说过几句话。老妈妈看出来了,也觉得这是个事儿,就背地里告诉他的儿子多陪我说说话,可我心里明白,是我们之间没有可以说的话,还不如听听老爸老妈只言片语的诉说呢。
我装满了一肚子泪水,但无法也无处去倾泻,这些泪水大部分已经是无名的了,至于玉珊,我也不那么敏感了,偶尔一次思念,只不过是万般忧郁与怅惘中的一个小小地点缀。
时间长了,胡国才既担心我不能在他家呆长,同时也有一些他自己都说不明白的疑虑。一句半句地冒出怕我不知那天突然地离他而去。
一次,已经是一九七三年的七一前夕了,他在良子大队接到了尚琴姐的一个长途电话,说“你告诉杨惜梅,她的团籍恢复了;经公社党委讨论通过,他的入党申请已经批准为中共党员了,党龄从一九七三年七月一日起;同时也请你向她转告另一个好消息,欧阳玉珊也得到了平反昭雪,一切处分都解除了,也恢复了文化站站长职务。”
这一突如其来的消息,让胡国才有些莫名其妙,不由得联想起那次永安之行,王团长、有的一些俱乐部姐妹们、还有几位男士、为什么回来时不从永安而从三盛玉上车……在他的脑海里也勾起一连串的问号。能不能有一天,惜梅扔下我突然回走?为什么她总是满面愁容、为什么总也不愿说话?
胡国才想着,思想开始了激烈地斗争:“我不能告诉她,我不能告诉她,这个消息我任何人不能告诉,就是老爸老妈也不能让他们知道。”
这一时他是这样想的,但这样的人怎么能在心里装住事儿呢?
一天他喝了点儿酒,在我们的屋子里,问起了我:“惜梅,春节你咋没张罗回家呢?”
我不知从哪来的这么一耙子,没有回答。倒勾起了我对家乡、父母、一些亲人的思念,当然也有玉珊,禁不住落下了痛楚的眼泪。
“你别哭啊,不是说你没有工作吗?那次的姐妹们怎么都说让你上班呢?”
我更加悲伤,没有任何回答。除遭受他的质问,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可以说的一句话。我真的只是他的一猫一狗了,可是他怎么能知道我的内心世界呢?就连我自己也都麻木得对一切都不那么清晰了。
又有一天,他也是多喝了一点酒,临睡觉之前又问我:“那个姓欧的是谁呀?
知道他说的是欧阳玉珊,可是,他怎么会知道他呢?我摇了摇头。
他说:“不对呀,他平反了。”
我也产生了疑虑,究竟他从哪来的这些没头没脑的消息,难道他和那边有什么联系?爱咋样就咋样吧,那里冤枉着,这里疑问着,还让我怎么活呀?
我想给书云写封信,但行动太不方便,要打个电话,那更不可能。从苦闷,到受到疑问,我开始意识到今后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难道在农安遭此冤枉还不够,还要撵到乾安来吗?我已经发配出这么遥远,找了个胡国才,这要是找了一个鬼精灵,那还不知怎么样了呢,说不准还要平地掘进三尺呢。
好在胡国才的爸妈尚未知情,他们若是知道了也不知能是什么样的另一番情景。什么情景也好,我这已经到了极限了,下一步的最高惩罚只有死,死,我还有所畏惧了吗?
我多么希望他的疑问更深,甚至又打又骂呀,若那样,我倒有了个可贵的大哭一场的机会。难啊,就是哭,都找不到理由,也找不到个地方啊!
这年九月,我收到了胡国才从外边拿回的一封信,他交到我手上时,发现已经看过了,落款儿是爸爸妈妈的称谓。在收到这封信时和他的对话中,露出了他收到的不只是这一封信,有的信里他认为对自己不利的,就给销毁了。
对于这些,我已经没有了怨言和气愤,我只是他的一猫一狗,就任凭他吧。也无怪,我的心从来就不属于他,他虽憨一点儿,但应该会感觉到。
外边的消息他封锁着,但愿他封锁得越严密越好。
我只是干活吃饭,吃饭干活,还有就像是一件工具一样,供他随手使用,虽然他不懂得什么。
就在这看似平常的日子里,不幸的事件无情地降临了,胡国才将近六十岁的老父亲,在十一前突然得了中风。全家人忙乱了手脚,大哥、二哥、大嫂、二嫂都回来了,急忙送兰字卫生院,住院观察治疗了一周,不行,又转院到乾安县医院。
大哥俩轮班儿护理,胡国才和我张罗钱,这一周就花进去一千多元,到乾安又交了两千元入院。乾安县医院又是两个月,花了五千多,加人们吃饭住宿,车费等,总共花进去将近七千元,家里的积蓄花个净光,并且大哥二哥还多少都掏了钱。
老太太一个劲儿地哭,在县医院住了两个多月以后,大夫向家属表示,再治也就这样了,住院也没什么大意义了。
老太太说:“怎么也得让他能说话呀。”
医生表示,那很难。并建议回家一边治一边养。
全家人到一起合计,最后决定听大夫的,开了一个疗程的药回家。
在家说由老太太伺候,但老爷子个子虽不太高,人挺胖,老太太有点搬不动,擦屎刮尿、洗脸喂饭都可以,可一到翻身、起坐他一个人就搬不动了,我就过去和老太太一起动手。
老太太也都六十多岁的人了,不能天天地这么熬,我就常常让老人家休息,由我伺候。开始老太太百般的不答应,过了两个月,黑天白日的这么折腾,体力实在支撑不住,无奈只得由我。
开始那暂,就连老爷子翻身都不叫我,叫胡国才,他又不常在家,我就对老太太说:“都是家里人,儿媳不和闺女一样吗?妈妈如此见外,是不是我惜梅哪点做的不好啊?”感动的老太太直个劲儿地掉眼泪。
我一边伺候老爷子,一边劝说老太太,让她别着急别上火。我也想,这要老太太再病倒了,可咋办啊。
病人躺在炕上,怎么也得治啊,每天都得花钱。到七三年底,就到买药没钱的地步了。那时候生产队也不分个钱,年终也没个盼头儿。
这一年的时间了,胡国才除生产队劳动外,再就是大队有事去一去。老爷子好好的时候,他还像个人似的,老爷子这一年来的不起炕,,他也就不行了。啥事也办不了,到哪也说不清道不明,三句话不来就急眼,不会好好说句话,臭横。
老爷子躺在炕上没钱治,他也没招,大哥俩基本不管,找他们也白找,眼见着这房、院、家底儿都给我们了,治病人家大哥俩也都掏了,这就只能我们的梦我们圆了。
没办法了,我也没出去借过钱,很难啊,我想了综合厂我的工资还能算回个三百多元,原打算给我的爸妈了,或给两个弟弟买自行车。现在看只能哪急救哪了,走一步是一步吧。三百元在家吃药,还能花一个月呢,就别分你的我的了,治病要紧。
我和胡国才说回家一趟,把这份钱支回来,没说上班挣的,只说是投资款。他百般不同意,看样子就是老爷子死了,他也不让我回家。
现在我知道了,他在大队截留了我的长途电话和多封来信,我一回家他不就露馅儿了吗?
我说若不放心你也去,这也不行,就是不让我回家,实在是不明白个事理。我和老妈妈说了,妈妈开始说啥也不能花我为闺女时在家里的钱,后来我百般劝说,也是家里实在没有钱了,没办法才松了口。
胡国才不让我回家,老太太当着我的面对儿子说:“你凭什么不让人家回家,惜梅到咱家快两年了,那样做的不比你强,儿子啊,这你爹有个好歹,可咋办啊?不懂道理,还不会说个话,这是惜梅好样的,换个厉害的早就把你踹了。”
胡国才吱吱呜呜,老太太是个讲道理,也很严厉的人,就问儿子:“你说,凭什么不让人家回家,去年春节没回去窜新门子,人家都没说啥。咱家你爸治病,惜梅回去取钱你都不让,这是为啥呀?你说,不说出个一二三来不行。”
儿子低下了头,小声说:“他家来多次电话我都没告诉她,邮来有十来封信,我收到后看完,怕她知道都烧了。”
按理,老太太教训儿子得背着我,但后来老太太说了;“我个人儿子啥样我知道,惜梅也看得明明白白,藏着掖着也没用,我就把惜梅完全的当成我的闺女了,当着闺女的面儿教训儿子还有什么不好,我倒希望惜梅也帮我教训他几句儿。”
胡国才说完,老太太哭了,说:“你这个畜生,可坑了惜梅了。”
我听了这些,麻木的神经在不断地抽动,手越攥越紧,开始觉得脖子越来越硬,后来我只觉得脑袋向后一背,就倒下了,大概有半个多小时才醒过来,开始听见老太太边哭边喊:“惜梅,惜梅……”
额角、嘴角都出血了,老妈妈一边擦一边哭,说:“惜梅呀,我儿子害了你。”
血迹擦下去又出来,擦下去又出来,发现是倒在门槛上了,额角、嘴角都被门上镶的铁三角给划破了。
老太太要带我去医院,我说不用,就歪歪斜斜地站起来,翻出几片儿镇痛片,按到地桌上用啤酒瓶子擀成面,自己上上了。
当我拿起镜子,照到我的模样时,差点儿又一次昏倒,已经欲哭无泪了,心中不止一次的责问自己:“惜梅呀,惜梅,你前世做了什么坏事了,今生遭此报应?”
我已经面目全非了,嘴唇有些浮肿,眼眶也青了,头发散乱得像一把柴草,看到这个模样,跟前又没有自己的亲人,又噗通倒地,嚎啕大哭,虽声嘶力竭,可却没有流出一滴泪水。
好可怜啊,连家里的一封信都不让我看到,惩罚吧,上天,究竟惜梅有多大错处?老天爷呀,你睁睁眼吧,可怜可怜我这颗善良无辜的心吧。
我无法责问胡国才,还是老太太主持了公道,指着胡国才问:“你接的电话都是什么内容,烧了的信都是什么时候来的,里边写的啥,赶快对惜梅说清楚,以免误事。”
“那么些,又这长时间了,谁能记住啊。”胡国才说。
“不行,慢慢想,都得告诉惜梅。”老太太说着蹲下身来,一把抱过了我,大声痛哭着呼喊:“惜梅呀,好孩子,好可怜啊,是我儿子不好,可怜的惜梅呀,老妈妈实在心疼啊!”
我已经坐在了地上,这时也把老太太扶起来,任老太太哭得悲天悯人,,我仍麻木得一动不动,只有心在抽搐。
关于长途电话和十来封信的内容我没有追究,我知道,什么也都过去了,就是他说出来也没什么用了。
可老太太不行,非让他说出来不可。这个胡国才,也许怕这里的重要内容说出来我受不了,任怎么追问,就是不说。
最后老太太发出警告说:“国才,你若真的不说,我就把惜梅领走,留下你伺候你爸,走出去后送惜梅回娘家,我也不回来了。”
胡国才知道妈妈说得出就干得来,真怕他妈把我杨惜梅领出家门,就硬着头皮要说。
我把话抢过来,说:“你爱说不说,我听了也没用。”
“你还是党员了呢。”胡国才开口就冒出这么一句来,让我万分的莫名其妙,但我并没有追问他。
“你尚琴姐来电话告诉的。”
我仍没做任何反应,但心里却一个劲地翻腾,我写过入党申请,也填了《入党志愿书》,但团员都除名了,还怎么能入了党呢?
他又说团籍恢复了,又说姓欧的平反了,又说春节我家来信告诉大哥回来过年了,又说老爸老妈让我回去等等。
我已死去了的心,让他这么一翻腾,有了一点点微微地颤动,未免做了一些猜测,回家看看的念头似有萌生。为胡国才老爸,回综合厂支钱也要回去一趟,反正一些事情他已经一知半解了,就让他也跟我回去,一定阻力就能小一些。
他不让回家,是怕我知道他截留电话和扣留并焚毁信件的事,这回真相基本已经露出来了,我回去他也跟着一起去,应该能答应。
到底是得到了他的允许,同时他也跟着我一起回去了。
到家后,二姐和我说了不少事儿,埋怨我不该匆匆忙忙结婚;又埋怨我也不和家里联系;还埋怨我,家里多次去电话去信也不见我的回音,急得我们差点儿没去人往回找你。
我并没有后悔或什么惋惜地反应,心想,已经是被他们斩去头脚,毁灭了灵魂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是活着的死人了。死去了的就让它永远的死去吧。我反倒为我离开农安去乾安感到欣慰,尽管发生了一切的一切,甚至都是我死后的事了,就让它成为我的悼词吧,或许是花圈和挽联。
人啊,活着就是三万左右天,长寿的三万多,短命的不到三万,当时我二十一岁,算是夭折,夭折也不是没见到过的。
二姐说我悲观厌世,我苦笑了一下,说:“乐观、活泼向上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曾经是一把熊熊的烈焰,是那几个人,也是社会,无辜地把我推进了一个臭气熏天的脏水坑,淹没了我,还牵连了他人,使我无法复活。今天就是把我从坑里打捞上来,也已是一具僵尸,即使能走路、会说话,但灵魂已泯灭,死灰永远也不会复燃,今生今世只能如此。”
争了一会,二姐告诉我:“由于县文化馆的牛馆长,因在团县委期间设套陷害他人,致使受害人冤狱一年多的案子,受害人出狱后经申诉得以昭雪,牛馆长被查。最后检察机关以诬陷罪对牛树山提起公诉,法院受理并认定诬陷罪成立,判处牛树山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于一九七三年二月十五日收监投改。
牛馆长一“进去”,欧阳玉珊立马找县委、县纪检委,要求对我们的处分进行复议。不到一周时间,县委组织部就下发了《关于对永安文化站欧阳玉珊同志因生活作风不检点留党察看三个月处分的撤销决定》和团县委下发《关于对杨惜梅同志团员除名处分的撤销决定》两个红头文件。
有人说路走错可以回来,但我被推进了这万丈深渊,还能回来了吗?我的路并非是我自己走的,由始至终都是被逼迫着的。
二姐又对我说:“你的入党申请也批准为中共党员了,还在公社大门外揭示板上红榜公布了呢,党龄从一九七三年七月一日开始。”
二姐还学说了尚琴副主任到我家找过我,说打去了电话你爱人接的,等了一周也没有你的回音。当时是县学雷锋见行动事迹演讲团来人,找你谈话,对你进行考核录用,还有公社俱乐部当时处于瘫痪状态,你那些姐妹们找到公社,强烈要求让杨惜梅回俱乐部主持工作。
我没好意思多问玉珊的情况,多少二姐也说出了点,我惦记着,嫌二姐说得不够,还是明天问书云吧。
我回来了的信儿尚琴姐知道了,第二天一大早就到我家来了。我已二年多没见到尚姐了,见过的只是梦中,今天真的见面了。
在屋里,听喜林边从外边往我跟前跑边说,你尚姐来了。我当是幻听幻觉呢,就又问了一句:“喜林,你慌慌张张的说啥呢?”
“你尚姐来了,到咱家房后了。”
“真的吗?”
“就到了。”
我听了,干涸的两眼,流出了喜悦的泪。顾不上擦拭就往外跑。这时尚姐已经到了窗下,车子还没放稳,我就上前一把抱住我日夜思念的尚姐,跺着脚地放声大哭,边喊:“尚姐呀,尚姐……”
尚琴也哭了,哭出了声。
尚琴姐为我不只哭过这一次了,我很受感动。
听说是尚姐,胡国才早就溜得老远了。我对他不屑一顾,也无法向尚琴姐介绍,任他去吧!
但尚姐是个知情达理的人,非要看看,我也居在面子上,就叫:“胡国才,过来,见见尚姐。”
他也是硬着头皮走过来的,我见他走这几步道,腿都哆嗦了,面部神情很紧张,显得很尴尬。
“尚姐,我爱人胡国才。”我把他指给了尚姐。
“小胡啊,你也是个干部,办事大方些。”尚琴姐的话已经带了三分教训,一定是猜到了他截留了她的电话。
“是,尚姐。”胡国才低着头,两手互相摆弄着。
“能在家住几天?”尚姐问我。
“住不了几天,家里撒不开手。”我说。
“那工作就扔啦,以后能总这样吗?”
“没办法,要回来也得等我们老爷子好好的。”
“老爷子怎么了?”
“中风,就是半身不遂。我们老爷子不是半身,而是全身都不能动弹。”
“非你伺候吗?”
“得我,老太太也六十多岁了。”
“小胡儿,你伺候,叫惜梅回来上班。”尚姐看着胡国才说,接下来又正式通知我:“你已经批准为中共党员了,党龄从一九七三年七月一日起。”我点头称谢。
尚琴姐又说:“党委曾责成苏秘书,给你写过两三封信,催促你赶快回来组织俱乐部,玉珊有些忙不过来,你也没回个信儿。”接下来又问:“是不是都收到了?”
“收到了,收到了,太忙,没回信。”我隐瞒了事实真相,胡国才在一旁如坐针毡,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尚姐是多精灵的人啊,看情景就猜出个七到八分。就对胡国才说:“小胡儿啊,截留别人电话、扣押他人信件可是违法呀!”
“没有,没有。”我连声说,胡国才只是低着头,左手捏捏右手,右手捏捏左手,闷着头一句话不说。尚姐临回公社时,当着胡国才的面对我说:“回去安排安排,赶快回来上班,重要的工作在等着你呢。”
胡国才听了这话,心惊肉跳。
下午三点,书云早早下班回来,进屯后没回家直奔我来。也两年没见面了,扯着我的手说:“请了两个小时的假,提前回来的。”
她把我拽到西房山头,小声对我说:“玉珊又当上文化站站长了。以前的事平反了。”
我点了点头。
她说:“大伙都盼你早些时候回来,你不在,大家都感到没意思。”
“书云啊,我还能回来了吗?找这么个胡国才,他老爸又病倒在炕上,老妈妈也六十多岁了,又那么善良可怜,我怎么能把这病老呆憨的一家抛弃不管呢?”说到这里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跟他离了算了,是不是还没登记,又没有孩子,这次就让老胡自己回去,先不说“离”的字样,就说上班了,让他先回去,这么就一点点地撤出来了。”稍停,书云又补充了一句,说:“我看那个老胡脑子里好像缺根弦儿,跟他得操一辈子心。”
“能离吗?不看他还得看看老人呢,,一病一老,又没钱治,都那么老实厚道,一天天看着可怜巴巴的,那若是扔下不管,我的心一天都受不了,就因为他们病老又那么可怜,就把我的心牢牢地拴住了,就只当是孙大娘了,登没登记倒不影响我什么。”
我想知道知道玉珊和银杏的事,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我这种情况,也没大心思多问那些事了。
书云说玉珊总想见见我。我这时已经不是那时了,现实些吧,知道知道就行了,见不见他还有啥用,有个太平信儿,他一切都好我就心安了。
在老家呆了两天,气温下降,我又惦心老爷子,第三天回走。
临走上天晚上书云来说姐妹们都要来看我,劝我早些时候回来上班,说:“大家都说事情都清楚了,团籍也恢复了,党也入上了,还干嘛不回来上班啊?老爷子就让他们自己家人伺候呗,可不能再在那呆了,再呆下去若有了孩子,那这一辈子可就彻底完了。”
“有没有小孩儿都无所谓了,能把老爷子老太太扔下不管吗?慢慢地熬吧,有机会就回,没机会宁可死在那里,反正已是死过了的人。”我对书云说:“一切对于我都无所谓了,把两位老人伺候好,也是我的一件终生大事啊,我设想过,两位老人离开我会是一种怎样悲惨的情景。”
临走时,爸爸妈妈流着眼泪对我说:“我们什么也不多劝了,顺其自然吧,孩子,你从小就是一颗善良的心,也好啊,把你公公婆婆伺候好,尽份孝心也是应该的呀,爸爸妈妈不用你惦心。”又对胡国才说:“趁还没孩子,你们常回家来看看。”
回到星字井,已是七三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了,农历腊月初二,属九第五天,下个节气就是小寒了。天寒地冻,院子里冷冷清清,西北风扬起阵阵的青雪,落在院心里直个劲儿地打旋儿。
我没有回我们的屋子,直接进老爷子屋里,不知为啥,老爷子看到我就哭了。虽不会说话,可什么都懂,老泪纵横地对我点了点头。
老妈妈也落下了眼泪,说:“孩子,妈都有点儿害怕了。”
“怕什么呀?”我问。
“怕你不回来,又是党员了,又有工作了,能在我们家这个火坑呆长吗?”老太太说完,放声大哭。老爷子也哭出了声。
我也止不住眼泪,对二位老人说:“放心吧,老爸老妈,惜梅活是胡家的人,死也是胡家的鬼。你们再永远不要担心这件事了。”
我想我这么表态他们就不哭了,哪料想,哭得更加厉害了,还说:“惜梅呀,你为我们受苦了,我们把你耽误了,特别是我那不知事的儿子。”
“谁也不怨,这都是老天安排的呀,我就这个命了,伺候你二老就是老天赐给我的职责。”话说到了,但也没制止住二老的悲伤。
不一会儿,胡国才把老妈妈单独叫到我们那屋,是要对老妈妈说点啥。说去吧,随他的便。
有十多分钟的工夫,老妈妈回来了,抱过我又是一场痛哭,边哭边说:“惜梅呀,你可别走啊,不看国才,还得可怜可怜我们老两口子呢!我们已风烛残年,就把我们将就到死再回农安吧,我与你爸不能没有你呀!”
“我不是说了吗,妈妈,我就是死也得死在这里。”
老妈妈感动得甚至要给我跪下磕头,可把我吓坏了,我一把抱住老妈妈,说:“妈妈呀,你若这样,我还咋活了?”
“孩子,那里有工作,有党员,有你尚琴姐,又有俱乐部,你能在这里呆下去吗?”
“呆下去了,有你老人家,有老爸,放心,还是那句话‘活是胡家的人,死也是胡家的鬼’,我死也死在这里,放心吧,妈妈。”
虽我这么说,老妈妈还是流着眼泪,不断地摇着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可咋办啊,留下坑了孩子,走了我老两口子可咋活呀?”叨咕着叨咕着,哭声嘎然停止,突然板起脸来,放大声音说:“惜梅,你必须回去,我们就咋死咋埋吧。你一朵红花才开,不能害了你。”
我刚一听,好瘆得慌,以为老人家突然患了精神病,接下去她又泣不成声地说:“有机会就来看看我们,没空来就写封信或打个电话吧。”说到这里,老人家更加悲伤,老爷子心里明白,也什么都能听得见,嘴唇颤抖,两眼不断地流淌着悲痛的眼泪。
我流着眼泪,连连摇头说:“放心吧,不会的,不会的。”
当天晚上,老妈妈就生了病,找来卫生所大夫一量体温,已经到了四十一度,赶忙打上消炎和退烧的药,一连打了三天,高烧不退,大夫让赶快去兰字卫生院或县医院,怕继续高烧不退,转为其他病就不好治了。
老爷子躺在炕上还没钱治,这老太太又得住院,真是黄鼠狼咬病鸭子,不让喘气儿,旧愁没去,又添新愁,麻绳哪细从那折啊!
这就得胡国才张罗车了,半个小时工夫,也把车领进了院。
得由我安排了,胡国才在家护理老爸,我随车到医院护理老妈。还好,我兜里还有那三百多元综合厂支回的工资。
老妈妈说啥也不上车,说“死了静心”,咋说都不行,最后我很严肃的对妈妈说:“你不看病,真有个好歹的,就把老爷子扔给了我一个人啊?没有了你那天,我在这个家还能呆了吗?为了老爸,为了这个家,咱娘俩都得活下去,有女人的家才是真正的家啊!妈妈,这个年龄了,你还不懂这个道理吗?”
听了这些,老太太打了个“嗨”声上了车。
老太太的病是跟老爷子操烂的,更主要的是那天胡国才把她叫出去,说我家那头一个劲儿地让我回去上班,怕我扔下他们就走。也得想,老爷子病倒在炕上,又没钱治,真的我扔下就走,胡国才又那么不知事,还能说上媳妇了吗?所以,老人家一股火,估计住几天院就能差不多能好。
万没料到,兰字卫生院确诊为急性脑炎,需马上到乾安县医院治疗。那时候救护车也没那么多,就是有,咱家也花不起那份钱,就由我背着,到客运站。这时老太太还很清醒,就是个头疼得厉害,但背起来就感到特别的沉了,没有了一点浮力,说明病很重。
我背着老太太,她一个劲儿地哭,还边说:“惜梅呀,你的命咋这么苦啊。”
我现在是机械加麻木,靠惯性运行着,少了很多机敏和理性。在陪护老太太去乾安的一路上,一阵阵发呆,又懵又愣懂,甚至大客车司机都怀疑我本人也是去县医院看病的。
到乾安,下了大客,又把老妈妈背到了县医院。路程虽挺远,但我没觉得累,人啊,到啥时候说啥话。到了县医院,挂号看病,做了CT、化验等进一步检查,确诊为化脓型急性脑炎。
就凭这三百来元钱儿,老太太暂时住上了院。晚上,托大夫给良子大队打了个电话,让通信员王大伯给胡国才送个信儿,让他和大哥俩胡国有、胡国富合计一下,来个人替替我,不然吃饭、喝水,就是上个厕所都没个人换一换。并强调,不要和大哥俩提钱的事,把咱家猪卖了也能卖个一百多元,走一步是一步吧。
在县医院,一天打几个吊瓶,老太太大小便失禁,每次拉尿都得我收拾。开始老太太不糊涂,我每收拾大小便时,老太太都一个劲儿地哭。
后来,为了少拉少尿老太太就不吃饭,我就劝老人家说:“你不多吃点儿饭,病一半会儿不好,不更麻烦吗,你遭着罪,我还跟着着急上火。”我告诉老太太:“你多吃点饭,我可乐了。”实际上也真是这样。
晚上我基本睡不多少觉,看着老太太睡下,我才能眨会儿眼。一会儿喝水、一会儿吃药,再拉、再尿,一个人护理,能有睡觉的工夫吗,不像病轻。
大哥俩来时,我也没让他们顶班儿,就有时来替我一会儿,有时我回家跑点儿事,张罗张罗钱。
我求大哥二哥帮着借一借钱,向他们保证:“你们放心,借多少都由我们还,能借到就是你们尽到责任了。”
二十四
两位老人,一位躺在炕上,一位住进医院里,生产队不分一个钱,咱这人家又没有外进性,简直是要我们的命一样。
家里的猪卖了,也正好快过春节了。那时叫购猪,也就是把猪卖给国家,二百多斤儿,卖了不到二百元钱。本来是年猪,就是准备杀了过年吃肉的,也没孩子,四口大人,两老人还都在病中,只有我和胡国才了,年,一对付就过去了。
这种家庭状况,谁还能在过年过节、吃吃喝喝上打算盘了,有一份精神都得往给二位老人治病上用。
卖猪的这二百来元钱,给老爷子买了两个疗程的口服药,打针已经停了,不是不该打,是没有钱了。
停针的时候,胡国才给我打过电话,打到县医院,我在县医院仔细地询问了大夫,说明了家的情况,大夫说当然打针更好了,不过,这都是陈旧性脑血栓了,不打也可以,吃点儿药,一边养着,更主要是锻炼。
我把大夫意见告诉了胡国才,让他看着办。
老太太这节骨眼儿挺严重,不吃多少东西。我常常給她饮点儿牛奶。再就是大夫给打点儿葡萄糖。
但神志还算清醒,和我说:“我不能好了,脑膜炎有几个好了的,况且我已经这个岁数了。”
我就对老人家说:“能治好,就是慢点儿。”
老太太说:“孩子啊,妈和你没处够啊,妈要走了你伺候你爸一段儿就回农安吧,国才不知事,你在这儿没个出头露日的时候啊。”
我说:“不会的。”
妈妈又说:“才二十多岁呀,谁不奔个前程,妈也知道你和国才忒不般配了,没有幸福,以后也没有福享啊!”
大夫也问我:“你爱人咋一趟也不来?”
我回答:“在家伺候老爸呢,脑血栓。”
“啊,脑血栓,那可没年月。”
“你们也能看得出来,要治还没钱。”我对大夫说。
“这是你妈还是你婆婆?”大夫问。
“婆婆。”我回答。
“你可真是个好心人啊,我们都当是你自己的妈妈呢。”
我没说什么,看了大夫一眼,露出一丝苦笑。
“老太太那两个儿子咋晃一晃就再也不来了呢?”
“他们有他们的事,也是都忙。”
“老太太的病不好啊,没多大指望,该预备就预备预备吧。”大夫对我说。
这时老妈妈就已经一阵明白一阵糊涂了,只靠滴溜和氧气维持了,过了阳历年十多天,大夫就建议停药了。
我商量大夫:“再给打些日子,看一旦能过来呢。”
大夫说:“不是不给打,是打了也没用。我们治病有治病的原则,能救的能不救吗?你婆婆的病不存在抢救,是已经不行了。”
我急忙通知胡国才,又由他通知大哥俩。冬天季节,天嘎嘎冷,当天夜里大哥俩就放来大马车到县医院,这时老太太已经只是一口气呼搭着了。在我地央求下,好歹滴溜没有停,大哥俩到时,都哭着喊“妈,妈,妈呀。”
老太太睁了一睁眼,闭上眼睛后,脑袋向右一歪,停止了呼吸。这已是一九七四年一月十五日,农历腊月二十三,小年儿。
在县城买来寿装,给老太太穿上,用大马车拉回家。
第二天到兰字井买了口寿木,也就是棺材,屯中来几个帮忙的,没火化,埋了。那时乾安的殡葬火化还没那么紧。
原打意不让老爷子知道,但家中大大小小佩麻戴孝,老爷子看得明明白白。他是知道怎么回事,说不出来呀。
打那以后,老爷子吃得也少了,一阵阵糊涂,每况日下,不比从前。
这就只顾一位老人了。但治病没钱,一到药没有了的时候,我心急得火烧火燎,绞尽脑汁想怎么能张罗着钱。
天无绝人之路,我找大布苏公社,公社介绍我到信用社,通过信贷社贷款。这下老爷子治病有钱了。每次能贷一百元,花没了再贷,花没了再贷,这也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当时好像没有怎么还款的概念,不到二年就贷款五十多笔,欠了信用社五千多元。
县医院大夫说的对,陈旧性脑血栓,没年月,快到两年了,也不好也不坏,天天用药溜着。
县医院说的锻炼,起不了炕可咋锻炼啊?只得我天天给老人家活动活动腿脚,按摩按摩。坚持了有两个月,还真就有了点儿反应,胳膊、腿会动一点儿了,我也感到很有成就,绝望中燃起了一点点希望。
我重视起给老爷子锻炼了,每天早晚各一次,还鼓励老爷子积极配合。虽说每次老爷子都感动得泪流满面,但看面部表情,也还是一次比一次多了少许希望的红润。
眼前的日子,就是胡国才到生产队干活挣工分,大队有事跑哒跑哒;我在家伺候老爷子。大小便、翻身起卧、饮水喂药、穿衣吃饭、坚持一日两次的锻炼,这就是我神圣的天职。把老爷子伺候得干干净净,身上、屋里,没有丝毫的邪味儿。有时给他剥几瓣橘子,有时给他洗串葡萄,有时用羹匙儿给他刮个苹果,这样一将养就是三年。
家里没什么了,就只靠胡国才挣工分儿过日子,我除伺候老爷子外还能养猪,养鸡、鸭、鹅等,也得算是贫困的平常生活。
当时简直是按时到信用社贷款了,这个钱我严格掌握,一分不能挪用,一分一文不差地给老爷子买药。
我的情绪一直很低调,似乎是因与玉珊之事离开永安到现在,没有过一天哪怕是一时一刻的喜悦与欢笑。本身是农家女,念个初中,正赶上文化大革命,也没上几天课。文化程度就不高,二十一岁就摊上了这么大的事,实在承受不了,简直是毁灭。又恢复团,又加入党的,但我的精神已经被摧残致死,给我再大的荣誉那也是谥号了,即使封为君,封为王还能有何意义了呢?
已经有近五年的时间了,我的面部表情一直僵死在颦蹙紧锁的双眉间,两只大大的眼睛像死鱼一样灰暗无光,平滑的脸蛋儿已经如一颗缺少了水份的苹果,泛起细小的褶皱,一副愁苦的面容,消减了五分的俏丽,没有了一丝一毫的笑脸。
我用人间的儿女情送走了胡国才的妈妈,又用温暖的双手和一颗炽热的心,孝敬着躺在病榻上三年之久的老爸爸。
不是为了胡国才,也不是为了我自己,为的只是“人的一生一世总要为他人,为社会,为需要你帮扶的人做出你所能够做出的事情。”这条做人的道德与准则。
一九七四年春节后,刚刚出了正月,我阵阵呕吐、恶心,身体有不适感,眩晕,嗜睡。可怜又可爱的老妈妈不在了,有话无处说啊。
这天把我每天做的事情交代了胡国才之后,骑上自行车回二姑家,本想是在家郁闷了,出外散散心。正赶上秀儿姐在家,见了她我就止不住眼泪。
秀儿姐忙说:“该是埋怨我吧?”
“不不不,不不不,哪能呢,这与你没关系。刚结婚时不是好好的吗,那后来,谁也不能料得到啊。”
“没看看,犯不犯什么毛病,?”
“不用,不用,生老病死是正常现象,也已经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
说话间,我的胃一个劲地往上反,在胡国才家我就怀疑是不是妊娠反应,老妈妈不在了,我就想找二姑给判断判断。
倒是秀儿姐先发现,说:“是不是有了啊?”
“秀儿姐,有什么呀?”
“有喜了呀!”秀儿姐说。
“别说不一定有,就是有了也不一定是喜呀。看看这个家,真生下来能养活吗?”
“惜梅,要真有了你还想生下来呀?”秀儿姐问。
我没回答,装做没听见。
“若真的有了,不如到医院做下去算了,带个崽子,以后可咋办啊。我看就那样的丈夫,那样的家庭,你能在那过长久了哇?”
想想憨头憨脑的胡国才,想想这个家,想想病中的老爸,又想想那可怜的离开我们而去的老妈妈,对比一下秀儿姐的话,我流下了悲伤的眼泪,两眼直勾勾的,没有了一丝的光芒,长久一段时间才说出一句话:“秀儿姐呀,跟着自然走吧,哪打碎了铧哪卸犁吧,若是真的有了就让她有吧,给他(她)一条生命,若没有,我也不求。”
“这事我可不能说得太深,我是提醒一句,说得忒深了做损。”秀儿姐显然不满意我的做法。
“秀儿姐呀,像我这样还有个什么求的了,老太太走了,老爷子病倒在炕上,胡国才老实巴交,可怜巴巴,真要有了个孩子再做下去,这家人不就彻底的完了吗?”
“快刀斩乱麻,收拾收拾走人,现在回去永安还能有你的工作,看这个舍不得,看那个又可怜,没看看谁可怜你呀,牵挂着这个那个的,多暂是个头?”
我心想,能下得了那个狠心吗?真的我扔下就走,心里能放得下吗?眼见着老爷子眼巴巴的,我不在这他可真的就没法活呀!胡国才依靠谁去呀?不能啊,不能!
这时二姑进屋了,秀儿姐抢先说:“妈,惜梅像是有了。”
“有了好啊,都快三年了,早就该有了。”
“妈,我想不让她要,做去,看看家那个情况,再说了,若真要有了孩子,可一辈子就陷到这了。”
“人啊,就是命,老胡家原先也挺好的,谁知这接二连三的也不咋的啦,不顺当。慢慢背点儿过去,还兴时来运转呢。”二姑说:“得留着啊,也是一条小生命啊,或许孩子带来福呢。”
接下来二姑问我一些妇女的事,又问我什么反应,听完后说:“有了,肯定的,注意点吧,少干点活,少受点儿累,别着急,也别上火,更不能生气,多想些愉快的,生就生个健康的宝宝。大喜事啊!”
不敢正视秀儿姐,看着二姑,我没有欢快地回答,只点了点头。
就在这种困境中,还有该让人兴奋的消息传来,永安那面过了三月份来了几次电话,胡国才再没敢贪污。
有两次是苏秘书打来的,说转达党委意见,让我马上回俱乐部上班;有一次是尚琴姐打来的,告诉我到农安县县委组织部学雷锋见行动事迹演讲团报道。
我听了思想不是没有过斗争,但最后还是现实战胜了理想,善良与道德谢绝了美好的未来与愿望。我还是老老实实地恪守着我这份神圣的天职。
进了五月份,肚子渐渐的大了。我也没告诉胡国才,都到这个时候了还问是不是有了啥病,我只能用沉默回答。
七月份我的行动就不那么方便了,但伺候老爷子没耽误过,甚至比先前更加上心,因为我知道,在这种状况下,稍不谨慎就会怠慢了病榻上的老人。
但到信用社办贷款、买药等外事,就得胡国才一点一点学着办了。
这时我想到了孩子,要是像胡国才可咋办,嗨,那可是旧愁没去又添新愁了,想着想着不禁打了个寒噤。
欧阳玉珊我没有想过,可是,此刻不知从哪里来,他的影子像白驹过隙一样神奇地在我眼前闪过,我本能地急速闭上了双眼,意在躲闪,脸一阵阵发烧,不得不又一次责骂自己“别不要脸”。
在这个穷乡僻壤,我越来越古板,越来越封建。后来,“玉珊”二字成了我的精神禁区,不去想一点,也就是在约束自己不许想一点的时侯,这两个字才能出现在眼前,但总是稍闪即逝。
时间长了,似乎对胡国才不是像开始时那么讨厌,那么反感了。把自己封闭在一座小院子里,没有比较,也就没有了鉴别,慢慢胡国才也就成了我的“白马王子”了。
这时二姑和秀儿姐就常来我这里了,有时看看就走了,有时也住上一宿两宿的,但看了我都有点发愁。
起初秀儿姐总劝我回去工作,后来也不是被我,而是被现实给说服了。
十月末我去过一次医院,一查一算,说预产期是十一月三十日,让我做一些准备。
唉,妈妈贫贱,孩子也难贵重啊,有啥预备啥吧。这时我想起了老太太,“哎,走的早啊,也没看到这个孙子或孙女。要是老太太活着,老人家一定懂得很多,一定早就张罗上了。”
没办法,只能求助于我娘家老妈了。也想过,从农安来一趟很不容易,也六十多岁了,但实在没办法,也只得张这个嘴了,妈妈疼女儿这是实实在在的,怎么也能答应。
让胡国才打个电话,打给俱乐部于书云,让她把情况转告给妈妈。
胡国才回来说,电话打通了,是书云亲自接的,和我学说一遍是怎样说给书云的。听了,我这才放心。
没过三天,喜林从永安邮局打来电话,告之妈妈明天从永安上车。我们算计也得下午四点半能到兰字井。
这天是十一月十五日,农历冬月初二,再过七天就交九了,天空飘着雪花,西北风刮鼻子刮脸的。胡国才还不到中午就到了兰字井,赶的生产队二马车,车上放了两床大棉被,生怕老丈母娘冻着。
一等等到下午五点多。乾安通往兰字井的大客才到,胡国才不顾一切地窜上了大客车,一眼就看见了我的妈妈,喊:“妈,我是胡国才,接你来了。”
那时候的车直达的很少,下到各乡社都要在县客运站转乘,胡国才扶着妈妈坐上了大马车,一路顺风,半个小时就到家了。
见到了妈妈我流下了心酸的眼泪,妈妈也哭了,问:“惜梅呀,反应重不重?”
“妈呀,都要生了,还什么反映了,一切正常。”
“啥时候临产?妈妈问。
“预产期这个月三十号。”
“这不就剩十来天儿了吗?”妈妈边说边把包裹打开,里边都是些大嫂生小孩时的,二姐生小孩时的衣服、被褥等,虽说是旧的,但都干干净净,又有褯子、腰带、绑腿、小毯子,小枕头,甚至奶粉、奶瓶、奶嘴儿,痱子粉,都带来了。
见了这些,不由得想起了老太太,这要是老太太在,再困难也都准备齐全了。
“命啊,命在八升,就难求一斗啊。怎么老太太就走得这么早啊?”
我早就把饭做好了,吃饭前,妈妈说看看我们老爷子。也就只能是礼节性的看一看。把给他买的蛋糕塞在他手中,知道接到手,别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妈妈说:“惜梅呀,可得好好伺候,老人吗,一定要孝敬。谁知谁老了时是个什么样子啊。”
我赶忙答应:“是,妈妈。”
我和妈妈约法三章,让她老人家不要在这提起农安的事,也不要提起永安公社的事。妈妈明白我的心,遂满口答应。
妈妈看出我每天都很累,带个大肚子,又洗衣又做饭,那时吃的是大井水,每天还得到井台去挑水,又养鸡、鸭、鹅,又养猪,更主要的是每天按时巴结地伺候老爷子,给老爷子锻炼。
看着我疲惫的身子,惆怅的面容,妈妈心疼了,对胡国才说:“国才呀,你咋不帮她一把?”
“让我干啥呀,我没等干呢,她都干了。”
“别让她支配你,你主动点儿,替替她,那不是你媳妇吗,她要是累倒了,还谁伺候你,谁伺候老爷子啊?”
“那以后我天天挑水。伺候我爸那我干不了,老爷子说啥也不用我,我一到跟前就一个劲儿地摇头。”
妈妈知道胡国才是咋个人儿,也就不多说了。
妈妈也六十出头的人了,为了让我少干点儿活,她抢着干,收拾屋子、喂猪、喂鸡、鸭、鹅,总不闲手,边干还边安慰我:“惜梅呀,小日子也不错,人口相应,这院子、这房子不都是你的吗?国才不输不耍,老实巴交的,这个家以后错不了。”
我心里明白,老妈给我宽心丸儿吃呢,我也就顺势安慰她说:“挺好的,不缺柴不少米的,每年养个猪,还有这些鸡、鸭、鹅,生产队不分钱,家养这些个,每年都卖几个钱,说不上要啥有啥吧,也能够得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也给妈妈一个宽心丸儿,免得她老人家挂心。
其实,我啥都明白,信用社的这笔阎王债,就靠生产队的工分儿钱,就是还到下辈子也还不完。老爷子哪天还不得个十元二十元的。就走一步算一步吧,没人提起,就这么往前推着走,妈妈今天说到这了,往这上一想,心里都没份儿。唉,这些能当妈妈说吗?这就是盲人骑瞎马,凭命游天啦。
我伺候老人在这个地方成了佳话,不少人说话唠嗑一提起孝敬老人的事,就拿我做例子说:“都快赶上胡国才媳妇了。”
三年了,老爷子那由于天天按时按点地按摩、做活动,还真的有了效果。现在手脚都能动弹了,一句半句还能冒出话来,翻身也不用我了。每天老人家无论是手脚,也无论是身上那个部位,稍能动弹一点儿,都会对我露出十足的微笑,我知道这是看到了光明与希望,更是对我的肯定,鼓励与安慰。
我自然也对老人还以点头与微笑。我真的还有微笑了吗?每当这种微笑浮现在我忧郁凄楚的脸上,我心中是那样的悲酸与苦涩,但我给予老人家的仍然是责任与义务,道德、文明,心甘情愿与笑脸,我也有欣慰的时候,就是能与老人家有一点交流。每当这时,成就感常常让我惬意与心安。
我死去的心,在坟墓中适应与复苏,甚至有了新的萌动与重生。似乎一切都在渐渐地抬头与张望,想到了:“孩子就要降生了,无论是男是女,都是我的寄托与希望,但愿他(她)不会遭受无辜与冤枉,去实现我的夙愿与理想。
又想:“这要是孩子的奶奶在有多好啊,不求她帮我什么,只求她的微笑与欣慰。即使老人家躺在病床上。”
每当老爷子身体有一点点好转,哪怕是微乎其微,就会照亮我一点希望:“孩子见到爷爷会很高兴,说不定老爷子恢复好了,还能带孙子或孙女在院子里走走呢。”
尽管这些想法与希望是那么飘渺而又空泛,但在我死去的心灵上,似乎有些死灰复燃,并带上了一点天真与浪漫。由于孩子的缘故,我的这具会喘气的躯壳,似乎在为他(她)而起死回生。
伺候两位老人,特别是伺候老爷子的佳话,两年前就在大布苏公社一代传开了,特别老太太在世的时候,逢人就讲,我都觉得对我褒奖得过多,常对老太太说:“妈呀,别出去说了,自己家的人,自己家的事,小的伺候老的,天经地义,孝敬老人就是我们小辈的责任和义务,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算不了什么特殊的事啊。”
老妈听了这些,对别人夸奖了后又加上一句:“我们媳妇不让我出去夸奖她,说不算什么特殊的事儿,天经地义。”
这么一来。本屯儿传到外屯儿,外屯儿传到外大队。到去年年底,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公社就通过胡国才地叙述,形成了个初步材料,也没和我谈过就报到县“文明办”去了。
胡国才回来对我学说过,我制止他再不能提这事儿,组织上要问,你就说正常伺候老人,没什么可宣传的。
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今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县文明办与公社妇联一行三人,来到我家,说要看一看实际情况,和我谈谈整理一下材料。
那年月叫“讲用”,让我准备在县广播站《讲文明树新风》专题节目中讲用。
首先我提出这是家中小辈伺候老辈,很正常的事,不该成为宣传材料,第二点说明我就要临产,以后又带孩子又伺候老人,出不去家门,什么活动也参加不了。
最后我对来的人表示感谢,但仍还是婉言谢绝。
来人并不在乎我的婉言谢绝,关键也真的就到临产期了。三位都是女同志,很理解。临走时都非常客气,说:“我们先宣传着,等待着你恢复了健康,咱们再共同商讨。
我心想,这有啥商讨的,我做的是我应该做的,还哪有上台又说又讲的心了。
她们走了,这事我也就过去了。
预产期是十一月三十日,算得挺准,就在这天中午,我正做着饭呢,觉得肚子疼,妈妈说那是要生了。
胡国才这天在家,但我没让他到我这屋里来。由我的妈妈给我接生,十二点过几分,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儿降生了,这是又一条小生灵,就像一根火柴,点亮了我生命的火种,为了小生灵,我也要活下去,要好好活,给女儿创造幸福。
想到这里,心咯噔一下子:“幸福在哪里啊?胡国才在生产队年终不分一文钱,就算一个劳日均到八角钱,一年除家里外头的一些乱事儿能净出勤三百天,扣除义务工、社统筹、其他摊派共得一百多个工日,剩二百天,合一百六十元钱,去掉口粮款就没有钱了。多数人家干一年还得欠下生产队的钱。‘大锅饭’时叫‘集体’,农民的指望就是生产队,一个生产队百分之八十的社员欠生产队的钱,我家更不例外,我的女儿啊,幸福在哪里呀?老爷子治病贷款已经累到了快要上万元,还有利息,怎么还,什么年月才能还完?我的女儿啊,幸福在哪里呀?睁开眼,看看你爸爸窝窝囊囊一个人,再看看你妈妈枯萎衰亡了的心,我的女儿啊,幸福在哪里呀?”
想到这里不敢再往下想了,劝自己,为了我的女儿,要奋斗,要坚强,让一切烦恼都捆绑着,在我的脑海里、心目中都不要打开包装,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为了我的女儿,我的人生将重新开始。
女儿是我的希望,我将为我的女儿复活。愿这是神明的点化,更愿女儿既是我的化身,为人间消除灾孽,还天下一片清静。
二姑与秀儿姐来了,见我有了女儿少了许多忧伤,感到高兴。亲昵地夸我女儿结实、乖巧、秀气、俊俏、漂亮。
“是啊,”二姑说:“你们看,乌黑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双眼皮儿,尖下颏,樱桃小嘴,高鼻梁,白白净净,实在招人喜欢。不哭不闹,就像懂事儿似的。”
真是的,不到一周就会东张西望了,把个胡国才稀罕的不知怎么的是好,一个劲儿地亲,一个劲儿地抱。我说太小,还不能抱,他就站在一旁不错眼珠地盯着,总要伸手去抚摸。
唉,到这个地步了,才感到这是我真正的家了。
暂时没抱到老爷子那里,因老人家没生病时就重男轻女,等女儿大一点,会哄人时再抱给老爷子看,教我女儿祝爷爷长寿,祝爷爷早日恢复健康。
二姑、秀儿姐见到我妈妈格外亲近,二姑为姑娘时就与妈妈处得好,这一见面就又打听这又问那的,谈过去,讲现在,有说有笑;秀儿姐又向舅妈打听大嫂、表姐、表哥、姐夫、表弟、小侄等,一家老小问个到。小屋子里,又有这个小生灵,显得气氛格外和谐、热闹。
这些日子胡国才就得伺候老爷子了,他莫不着头尾,怕伺候不好,一个劲儿地过这屋来问。我就告诉他,老爷子几点睡觉,几点吃饭,什么时间捶背,什么时间揉肩,什么时间按摩,什么时间洗脚,什么时间擦脸。每周日必须洗澡,在洗澡这项上,告诉他怎样烧水,怎样找准温度,怎样洗,怎样搓,先洗那个部位,后洗那个部位,怎样擦干等等,等等。
胡国才这段就不能到生产队出工了,我规定他专心伺候老爷子,我下不了地儿,随时做口头指导和检查,一天有时几次从头问到尾,甚至问到老爷子各部恢复的进展情况。
秀儿姐、二姑、妈妈,还有眼皮底下的小生灵,一阵一伙地我常常把一些烦恼就忘了。忘了好啊,忘了好,忘掉过去的一切,重新再来。
“重新再来”,就要走一条新路。从生下我的宝贝女儿那一刻起,似乎我就换了一颗头颅,一副心肠,自然而然的开始对过去那套县演讲团、学校与公社演出、今日登台,明天唱戏,开这个会,讨论那个问题等产生了反感。像是有一种过敏症,一想到那个上,从神经到心脏就有一种不适感。似乎,这些就是我心病的过敏原。
不想听的也得听,因为是秀儿姐、二姑说的话:“惜梅呀,我们来的前两天,乾安县广播站的专题还报道你了呢,好个夸了,说你伺候老人三年如一日,使得濒临死亡的老爷子,逐渐在恢复健康。”
“还知道你是党员呢。”二姑接过去一句。
“唉,都是胡国才嘴大舌长,什么都说,报不报导有啥用啊,咱只是为自己的老人,不够个典型,也没有代表性,不该宣传。”
这一时期,妯娌间大嫂、二嫂也都常来,帮这帮那,这一闹哄,我的心敞亮多了。
我希望,也觉得有可能,我心爱的宝贝女儿会改变我的命运。
一个月过去了,有妈妈在,又有心爱的宝贝女儿,我的心情很好。为了心爱的女儿,为了生活,为了这个家,对以后的日子就不能不有些打算。
说打算,也就是胡国才挣他的工分儿,我带女儿伺候老人,唯一再能有的出路就是养猪养鸡,但这也只能是为养家糊口。
临春节前,我养的一口猪又卖了,我不顾一切的给我女儿买了些新穿戴,穷日子也当富日子过了,宁可我不吃不喝。
通过于书云,我和我自己家大嫂通过电话,说让妈妈在我这过年,帮我一把。大嫂非常理解我,很痛快地答应了。
春节前,县文明办和公社妇联的三位同志又来了,这时老爷子在我按摩与调养下,恢复得能起来炕了。三位同志算了一下时间:上次是十一月二十八日来的,到这次的一九七五年一月二十日,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老人家的健康状况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简直神了,这又是三位同志亲眼见到的。非让我谈谈护理方法。
我如实告之,并说明这不是这一两个月的功夫。又让我谈谈这样精心伺候老人的心理过程。
一谈这些,我心里就有点够,就是这么点事,还谈什么思想过程啊,我也不是要上台演讲。现在不知怎么了,很反感过去那些夸夸其谈,觉得自己像是回归到现实来了。
就回答得很低调,也很简单。但我很清楚三位同志是让我把事情提到高度,上纲上线,甚至挂到学习毛主席著作活学活用的效果上。
现在,让我说这些,我感到有些太假,所以就只能实话实说,说深了也只不过是良心、道德、怜悯、孝敬、传统、文明之类。
“你是老典型了,在农安的档案已经转过来了,就是小学时期伺候孙大娘的事迹材料也都转过来了。”县文明办的同志还对我说:“在中学时期你也是个优秀生,档案里都有记载。”
我不敢往下听,怕说到曾经写过“我爱你”信件的事和团员除名。
虽然他们说平反了,解除了等等,但这样致命的打击,我下辈子也忘不了,当时是被书云发现了,不然,人死了还解的什么除了,平的什么反了?这么大的一个事件,在我的人生中,每当想起,不能不让我心有余悸。
文明办的同志要整理我的材料,我表示坚决不配合,说:“过去的早已过去了,我还能上台讲小学时期的故事了吗?现在的不够什么典型,伺候老人是子女的责任和义务,是应该的,所以,不值得宣传。”
我还就我的现实情况做了说明,一、老爷子一天没我都不行,二、女儿一会儿没我都不行,三、这个典型没有什么特殊意义,四、若真的让我出去讲,我也真办不到,所以,只能两个字,“放弃”。
文明办的同志说:“典型不是说放弃就能放弃得了的,也不是那个人能塑造出来的,而是由具体事实自然形成的。你的事迹很突出,很有教育意义,又很有说服力,当前爱老敬老已见危机,你可知你若出来讲一讲能够挽回多少不敬不孝的局面啊!”
我明白文明办的同志,不大不小的高帽给我戴上了,但我眼前摆着的实际困难也无法回避呀,让我出头露面也确实有难处。老爷子怎么办?小女儿怎么办?家中鸡鸭鹅狗怎么办?一系列的问题,不是一招一式就可以解决的。
我也有个实事求是的态度,就是:不牵扯我的精力,你们怎么宣传,怎么树,都可以,可是这事能与我无关吗?要牵扯到我,我无能力配合,还是个麻烦。
二十五
老爷子的身体状况日益好转,从能起来炕,到可以在炕上挪动。一九七五年五一以后,竟能由人扶着下来地儿了,记忆、脑力从来都正常,现在可以说话了,百分之八十的意义都能用语言表达清楚。
像神话一样,远近传开了。公社、县里来看望,又要树典型,又要树榜样,又报材料,又采访,又救济,又补助,等等等等,闹得我这阵子很不消停。
特别是由公社领来的报社记者、电台记者,这个一遍一遍地问啊,又谈现象,又挖思想,光县文明办下来就不少于五次。
也录音了,也照相了,开始还有些唯命是从,后来我也有了我的思想,可以说的就说说,不可以说的,就表示沉默。其实,逢我不说的,百分之九十九是他不该问的。
特别是录音、照相,我有一个要求,必须带上我女儿,我女儿每次也都表现得特别乖巧。
有的照片儿给我们带来或特意送来,也有的照片儿就影信无踪了。后来再照相,事先我就提出条件:必须把我女儿相片儿给我们捎来或送来。到现在我还保存着我女儿小时候的照片儿呢。有和姥姥的、有和爷爷的、也有和她爸爸的、还有我们三口之家的小全家福,又有与姥姥我们四口人的全家福,和与爷爷我们四口人的全家福。
我的妈妈,与我家老爷子没在一张照片儿上出现过,怕不知情的人误会了。每当这时我就不能不想起孩子的奶奶,免不了一阵阵的心酸,有时自然而然地流下眼泪。
我一个伺候老人的事,是件很正常,也很平常的事,不该有这么大的惊动,就连医院也来了,说要总结脑血栓康复的治疗经验,我就说:“这不都是你们教我的吗?”也有个别医生登门询问都用了什么药,什么方法等等。
那年月是个干打雷不下雨的年代,最低也得说是雷声大雨点儿稀。
我们音也录了,相也照了,但实际问题什么也没有解决,这时老爷子治病的贷款快要上万元了,没有一个组织说把这个实际问题给解决了的,就连问都没人问一嘴。
后来能下来地儿了,开始我搀扶着在屋里走动,一点点儿又到院子里,我就和国才俩给他做了一个小推车,把手儿高度到老爷子胸口以下,正好两手扶着推车锻炼着往前走,直至扔下推车,能拄着棍儿走,至一九七六年,竟能扔下拐棍自己在院里院外慢慢地行走了。
每次老爷子出来,我都要在旁边溜着,怕他自己走摔着。这时我的宝贝女儿已经三岁了,也能爷爷在前边走,她在后边跟着乱跑了。看着祖孙二人,有时也挺开心。真是饥荒多了不愁人啊,欠信用社的钱我想都不敢想,眼不见心不烦,不去想了,也就不知愁了。
愁事多了,年头长了,生活的棱角也都磨没了,所以遇事不那么敏感,不知我理解的对不对,是不是这就叫“老练”了?
也都二十五六岁的人了,常听人说“人过三十天过午”,不比二十一岁的时候了,一些事比较看得开了。
没我的宝贝女儿时,和胡国才没有夫妻感情,所要做的都是被动的义务。自从有了我的宝贝女儿,义务就变成了责任,开始有了一点交流,起码能说:“给咱们的宝贝女儿买个什么样的小车,给咱们的宝贝女儿买件什么样的衣裤,给咱们的宝贝女儿买双什么样的鞋袜。”有时他出去办点啥事儿,我在家也有点儿惦心。看他太累了,我就多干点儿。
也是岁数大了点儿的关系,,他也知道疼我了,一些活我也不见外的支使他了,有时他也知道主动地去干了。
老爷子虽然病了四五年,但头脑一直清醒,不会说话那暂,他心里也啥都明白。现在很多意识他都能表达清楚,有事问问他,还是我们俩的主心骨呢。
我的妈妈在我这帮了两整年,一直到我的宝贝女儿满跑满顛了,她老人家才回农安。
临走那几天,一遍一遍地嘱咐,得孝敬老人,得会过日子,教育培养孩子,要疼爱丈夫。
我妈妈虽不识几个字,但在当地人们称她女中魁元,我理解可能就是老妈妈会过日子,会办事,人们都很敬服。
我事事要强,总想争个脸,二姑说像我妈。
现在县里也不来访了,公社也不来问了,哄哄了一阵子,我还得过我的穷日子。
后来曾有一位县文明办的干部,因我不出去讲,又不出去说,对典型啊,样板啊,又那么低调,不配合,一切的态度都是那么轻、浅、淡、泊,竟给我下了个结论叫“扶不起来的天子”。
啥天子也好,我做的并不只为给别人看的,也不是只为自己有个什么回报,更没想过什么标杆啊,典型了的。
从最早最早的开始到今天,我从来就是本着一颗良心,出于一种善意,做自己能够给予急需者帮助的事情,也许,这就是好人吧。
还是七五年春节前,妈妈非要回永安,我说:“就在我这吧,闺女也一样养老。”
“不行啊,到拿不动腿时再回去,儿子能愿意吗?就是儿子愿意,怕是媳妇也不行啊。”妈妈说:“老猫炕上睡,一辈留一辈。到什么时候羊肉贴不狗肉身上,你们家是老胡家,怎么会总有个老杨太太呢?”
怎么也留不下,我看老妈嘴上不说,心里也是惦记着我老爸呢。
这次回永安,我们一走四口,国才也跟着去了。家中老爷子就由大嫂家三口人在这住一段子,大哥大嫂伺候。正好是孩子放寒假。
已经三年多了,永安公社没有什么大变化,只有一点小小的变动是我所关心的,那就是尚琴姐调到县里作县地名办副主任去了,也有对象了,是个部队干部。欧阳玉珊的屯邻,我曾经见过,叫李德斌,和玉珊一起上的学,一起当的兵,现在还在海洋岛,七四年提的干,现在已是营级了,和玉珊两人关系亲密无间。
尚琴的调动一事,她本人很是不心甘情愿,按理应该是正局级,因她又是县委委员,可这次到县地名办任副主任,仅是一种未提升、未重用的平调,说不出别个来,只有心里不那么痛快。
于书云的大哥于书平,在公社是纪检委书记,嫂子邵丽在医院工作。关于尚琴调县地名办的原因尚琴本人不知道,就是对公社领导,县委组织部也严守了县委的秘密。
但涉及到纪检,在永安公社就不能不让于书平知道。
一天晚上,书云住在大哥家里屋,大哥不知道,从县里开会回来到家和大嫂说:“你们老同学尚琴调走了,到县地名办任副主任。”
“也没提呀。那可不如在公社作副主任有权了。再说谁都知道尚琴是县委将增补的一位女县委副书记,或县革委会增补的一位女副主任的人选啊,听说市委组织部都找她谈完话了。”书云大嫂说。
“可能是从县地名办那往上发展呗。”于书平敷衍说。
“那不对,只有在基层才能得到锻炼。县地名办,又是个副主任,几近乎闲职,那还发展啥了,这对尚琴可是个打击呀。谁都知道尚琴就是因竞争县委副书记,与李德斌才一次次推迟婚期的呀。”邵丽说:“尚琴的能力就是个县级领导的料,你看人家做的每项工作,都那么好,听说四合公社有个女党委书记与尚琴竞争,但那个不是县委委员啊。”
“问那么多有啥用,一些事情往往都很复杂,就干啥说啥吧,你当医生的就研究治病,救死扶伤。”于书平说。
“看来我的老同学县委副书记没指望了。”邵丽接下去又说:“不对,准是有人嫉妒她,到上头奏了她的本,不然不能。”
两口子沉默了许久,还是邵丽先开口了:“书平,这么多年了我从没有走了的话,更不能告诉尚琴了,咋回事儿,你说说。”
“你知道那些有啥用啊?”书平说。
“那指定是差点啥,不然不能这么使用。”
“县纪检小宋和我透露过,那都已经是半年前了。”“透露什么?”邵丽追问。
“公社干部里有人反映尚琴与赵力关系暧昧。”
赵力是公社报道组的一个同志,说报道组,其实就他一个人,是从教师队伍里选出来的,有一点文字能力,长得稍有帅气,文章写得不错,常在报纸刊物上发表作品,有时给公社领导写写材料。但人不势张扬,沉默寡言,举止、风度,倒有一种不可言喻的诱惑力。
“仅仅一个‘暧昧’就把人家前途给断送了?谁还没个知心朋友,不是说不出别个来吗?”邵丽很气愤。
“那要说出别个来事不就大了吗?”于书平说。
“就这个年代,谁和谁说话了,谁和谁走路了,谁瞅谁了,谁看谁了,竟些个鸡毛蒜皮的事。关键是也不让你知道,就这么捏弄你。尚琴啊,可真又冤又屈,自己还蒙在鼓里。”邵丽说这话时很气愤:“这不和那个杨惜梅一样吗?但和杨惜梅还有区别,杨惜梅那还能说出个‘写过信’,就把人差点整死,又来个‘解除’、‘平反’可杨惜梅一辈子断送了。这又整到尚琴身上了,有啥根据呀?”
书云在里屋大气不敢出,把耳朵伸得很长很长,仔仔细细地偷听着。
“我没见过什么迹象,只是一下乡包片儿或包大队,在分配干部时,她总是抢先说‘我们要赵力,有时还把“们”字省去了,就说‘我要赵力’。有这么三五次,大家就产生了点儿小看法。甚至一把书记说他那个片儿需要写一写典型材料,她都以理据争,说‘让他抽空给你写,但人得算我们片儿的人。’”
“那也算个事儿?就是工作和手呗,谁不挑个有能力的人,抢出点儿成绩来。”邵丽说。
“我也没觉得怎样,就是永良、惠成他们这几个年轻人总和赵力开玩笑说‘是活活地让人家给把上了。’”
“那不都是开玩笑吗,也当真事儿了?”邵丽说。
“有时听他们议论说上班一起到,下班互相等,哪怕天黑了呢,也得一起走。”于书平说。
“他俩家不在一个方向啊。”邵丽肯定地说。
“你看看,要在一个方向就没这些说道了。”
“什么时代了,人与人交往咋还这么难啊!”邵丽打了个“嗨”声说。
“农村人就这样,张家长李家短,谁谁养汉,谁谁现眼。摆到桌面上,还啥也没有。竟背后戳脊梁骨,历来如此。这些陋习你知道坑了多少好人啊!”书平也承认地说。
“由其你们政府机关,在权利之争面前,更是尔虞我诈,相互倾轧,台上握手,台下踢脚,不在说官场如战场。尚琴一个女孩子,哪能算计过你们这些人?”
“不不不,可没有我。”
“再有你,那可就更不叫个事儿了。尚琴实在、认真、又勤奋,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干工作,哪有你们这些人那么多花花心眼儿啊?”
“别别别,你可别把我也扯进去。我从来不整那些歪歪拧拧的事儿,一本正,不然那次不就提上一把了吗。”
“尚琴与赵力还怎么了?”邵丽问。
“知道点儿就行了,这我还担心呢,你一旦露出去,我可惨了。”
“绝对不能,这些年了,我露出去过什么?”
“是到是,但你听了有什么用啊?”书平说。
“你说吗。”邵丽对书平撒娇地说,听样子像是已经依偎在了丈夫的怀抱里。
“说,说,你们女同志的通病,刨根问底。”
“怎么还说到我头上了呢?”
“那倒没有,就是头发长见识短,遇事思想不坚定。”
“你胡说,我们才不呢,都是你们臭男人勾引的。说吗,尚琴与赵力还怎么了?”邵丽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书平的脸,央求着。
“这不是,你们女人就会这一套,可得嘴严密呀。”书平说。
“我知道,你对我说过的,就跟在你心里想过一样,你就当我没听着好了。”邵丽说。
“还说赵力经常用自行车带她,有时尚琴坐在大梁上。坐在大梁上,你说那不想亲就亲一口吗?”
“书平,你咋那么埋汰,用自行车带一带就得亲?缺德!”
书平哈哈大笑,意思是想把他说的内容淡化了,让邵丽不辨真假。
“别的也没啥。”书平想结束这个话题,可还觉得没说净:“一次他俩回家走得很晚,夏天的季节天黑以后得有八点多,走出有半个多小时,成子对我们说他后撵,看看他们俩怎么走的,正好他顺便回家。第二天……”说到这书平手捂着嘴笑起来了。
成子是公社电管站的,刚从长春电校毕业,才二十一岁,小孩子也不懂个啥。
第二天咋的啦?说呀!”邵丽追问。
“第二天成子说:“半个小时才走出不到一里路,远远看去像是膀靠膀肩靠肩。成子小子賊坏,偷偷在后面跟了二里多路。”
“看着什么了?“
“成子说他出去晚了……”
邵丽用右食指狠劲儿地撮了下书平的脑门子,说:“你们这些臭男人啊,想着法的作弄女人,连黄嘴伢子还没褪的小孩子都那样,谁和谁走一次路就怎么的了,一肚子的男盗女娼,在你们这些男人的眼睛里,女人就没好人了,太拿女人不为重了。好好的女孩子,竟成了你们这些男人茶余饭后的笑料,若苍天有眼,都给你们这些臭男人戴上绿帽子。”邵丽很来气,又接下去问:“尚琴还咋的了?”
“再,再没啥啦。”
“在你们的笑谈中,就能把一个女孩子一生的命运给毁坏了。”邵丽接下去转了个话题:“这都三四年的事了,那个杨惜梅你们咋个事啊?给人家处分了,又吵到县里,又要把人家的信贴出去。听小云说,杨惜梅差点儿喝了安眠药,要不是小云发现,说不定死几个死了呢。”
“那可不关咱公社的事,是县文化馆牛馆长整的。你那么说吧,这是牛树山进去了,不然,杨惜梅、欧阳玉珊的罪名就得带一辈子。”
“你看看我们的三八妇女节,三和八加起来不是十一吗,阿拉伯数字不就是光棍儿吗?妇女呀,还是没有彻底翻身,起码在中国,还仍在封建残余势力地压迫之下。”邵丽说。
书云对我学说这些事时,也替尚琴姐惋惜,说:“我也已二十三岁了,还不知以后找个什么样的对象呢,看了你们,我能不担心我自己吗?干脆,这辈子我就不找了,孤身一人二心不挂。”
说不找就真的没找,后来,哥哥给她安排到卫生院作了护士。
以后再没见到过尚琴姐,听说对我一直抱有希望,到临离开永安时还在为我惋惜,说:“可惜这个人了,自尊心也太强了。先是组织上不够负责,后来她实在是陷到了家庭的小圈子里不能自拔。这一生,就让两封情感的信给毁了。”唉,现在可以说是兔死狐悲了。
县里“学雷锋见行动演讲团”的材料,就是她给办理转到乾安县文明办的。
我人也太重感情,听说尚琴姐调走了,也找了对象,心中很难过,多次为此而流泪,失落感油然而生,想:“人生能有几知音?我那时到现在,思想都是比较简单的,但就是这种简单也只有尚琴姐和玉珊能够理解,所以我的一举一措尚琴姐都很关心。
多数人都认为我,放着工作咋就不干了呢,有几个人能仔细的想过:“当时破败到那种地步,在那样的废墟里还能够存活得了吗?”
我很想尚琴姐,这一晃五六年了,给我留下了终生的印象。不在人家干大事,干大事得首先是好人。
这次是见不到尚姐啦,有生之年不知何时在何地还能相见?
尚姐,我想念你,妹妹虽过着贫穷的日子,但因心中有你,甚至觉得不虚妄一生啊!
回家一次也很不容易,想看的人我都要看一看。
我到学校去看徐老师,他们放寒假,但她家已从九台搬到永安来了。徐老师见老了,头发有三分之一白啦,看到我又惊又喜,说:“惜梅呀,可惜呀,后来知道家境还不太好,听说了后,我好心酸。也不在跟前,若是在眼前,怎么也能帮一把。”
“徐老师啊,穷也人生,富也人生啊,我当时已经完全麻木了。不瞒老师说,死了一死没死了,若那次真的死了,到今天骨头渣子都烂净了。现在清醒了,可身上又挂上了一大堆责任,这一生一世就只能这样了。”
临别时,徐老师扯着我的手,眼泪流下来了,我也哭了。
“不知什么年月还能见面了,惜梅呀,你也只能是为你的宝贝女儿了,我比你大十多岁,再见到我不那么容易啦。”徐老师说这话时声音有些颤抖了。
我祝徐老师健康长寿,愿徐老师永葆青春。我知道这只是一种祝愿,究竟怎样,顺其自然,靠天吧。
父亲老多了,大队党支部书记,自打我那个事儿出来以后,就不上班了,也过了劳动年龄了。头发全白了,牙也脱落得只剩几颗门牙了,满脸的皱纹,我看了好心酸,想,这都是为我操心操的呀。现在,老爸只是每天在家干点儿零活,伺候伺候园子,种种自留地,身子板儿还可以。
我的事儿老爸从头到尾没说过什么,发过一段子愁,但对自己女儿是一百个相信,我受的冤枉他老人家“分享”了。
我的处分解除后也说过让我回来上班,一听具体情况也感到很为难,就再没说过,只强调好好伺候老人,好好过日子。
父亲说:“一切就任命吧。”
为了不让父母操心,我的生活状况,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缺东少西、信用社那么多的贷款,我从没向父亲提说过,就连妈妈在我那待了将近两年,我都牙子口缝没露过,自己梦自己圆吧。
我从麻木到复苏,心破碎了,但肢体健康,头脑还没到糊涂的地步,实在话说,每时每刻没有忘记过玉珊。贫穷中思念过,苦恼中思念过,惆怅中思念过,就连生我宝贝女儿时也没忘了他。
恨过他,但我清楚地知道,那种恨是爱的升华,爱的深邃,爱的高度,是一种亲昵与狂想,正如那时我常常咚咚咚地敲击他的胸脯一样。
我人虽破败到如此地步,但爱着玉珊的心没有变,有时看似淡漠,那仅仅是一种表象,实质上已经铭刻肺腑了,直至死,也将伴随着我的肉体进入棺椁里,与我的灵魂一起,化作青烟飘荡在天空中。人啊,这一生,只要选准了,就要不惜代价地忠于他,哪怕是死去活来。但很惋惜,我没做到。
不要说有书云传递信息,就是没有书云,甚至凭我的第六神经,也会知道他的一切,直到每时每刻,没分每秒,某场某地,起立行走或坐卧。
有时我想过,这是找了个胡国才,若是当初嫁了一个精明强干,综合素质高于玉珊的人,我今天的思想会是怎样呢?
这种思想基本是稍闪即逝。首先,在我的心目中,天下唯有欧阳玉珊,除此,旁若无人;其次,那个当时我已经被社会摧残得千疮百孔,被那套又调查又审问搞得有如被丢进了时代的垃圾堆,精明强干的人,谁肯到垃圾堆里去捡破烂啊;另者,当时我的心里蒙上了一层,甚至几层厚厚的烟云,不,不是烟云,是火山灰。身上带着箭伤的兔子,怎么会去玷污那些所谓的社会精英呢?
声誉和舆论吞噬了我的生命。那个当时,出于责任,假如玉珊真的和我谈婚姻,我也不会答应,因为当时的这种后果,基本与玉珊无关,从司法角度讲,我这部客体,并没有遭受到过他的侵害。那个当时实施犯罪的,只能说是那个社会制度和陈腐的世俗与社会观念。不在于赵连璧,也不在于牛树山,没有赵连璧或许出来一个王连璧,没有牛树山,或许出来个马树山。
我感觉到这种文化世俗比《诸子百家》来得更早,甚至是伴随着人类的私有制而产生,特别是在我们这个经历了漫长封建制度的国度里,延续了几千年,比儒家的以德化民,道家的无为而治,法家的信赏必罚更加根深蒂固。
假如没有书云的发现,我将成为封建制度继续吞噬的又一个女性。
玉珊的高考一等就是五六年。赶赶岁数大了,尽管这五六年把高中课程复习了多少遍,满腹经纶,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走进考场。
他即使思想中没有放弃,但却耐不住了另一个等待。一九七五年初就跑海洋岛,还时常地配有长途电话与信件。对银杏提出要求,“结婚,放弃高考。”银杏说什么也不同意。
玉珊说“我在吉林省已有稳定的工作,可以通过关系把你调过来。”
银杏就是不肯,说:“我要的是大学生,一定等你念完大学。”
将近一年的切磋,最后以“吹”告终。
玉珊眼看就要三十岁了,所以与银杏告“吹”后,潜意识中也在考虑未来的另一半。
与银杏刚“吹”时,有人说杨惜梅若不早结婚有多好,传到我耳朵里,我有我的想法:“到那种程度了,我还能等了吗?当时若等,不就是在挑战银杏吗?我是被宰杀了的,还能再去充当刽子手吗?再说,玉珊根本就没有过那个意思。当初我们之间对此似乎是有一种不成文的限制,所以从来没提过此事,我本身连想都没想过。”
玉珊应该在俱乐部的姐妹中找一个,这是我希望的,可惜我没有那份心情,帮不上这个忙了。
到一九七六年秋,收到书云的一封信,专说的这个事儿,信中写道:
惜梅姐:
报告你一个好消息,不知你听了感到好还是不好。
欧阳玉珊与咱们俱乐部的张素智,处对象了,真正公开已有半年时间了,初步确定这个“十一”结婚。还有半个月的时间了,素智诚恳地让你参加,要我替她邀请你。
我们想你,我们等待你。
小妹书云并受全体姐妹委托
一九七六年九月十六日
我能参加吗?多大的脸啊!再说了,这个家我能拔出腿去吗?现在就不光是老爷子了,我的宝贝女儿,就连这个胡国才也撂不下了呀,在外边无论干啥去,回来时一进院儿就喊“惜梅呀,惜梅呀”的,生怕我丢了。
我不多言不多语,少穿衣,少吃饭,多干活。答缀的他一百个满意,至于我心里想的啥,他哪里能知道啊!
这些年来,竟是用他人的解脱与满意,燃烧和熬煎着我的幸福与青春年华了。我毫无怨言,也没有自我悔恨过。因为这已经是我全部生活的准则和目的了,只有这样,才是我最清静、最自如、最宽松、最心安理得的了。除此还能有什么了呢?
我没有给书云她们回信,心里却很感激,这些年了,她们还在惦记着我。
其实上次我回家书云就和我唠了玉珊和素智的事,光听她说了,我没问,也没回答,但这样敏感的话题,在我心中还能疏忽吗?
张素智是东安大队人,伏龙泉高中毕业,能比我大两三岁的样子,父亲是老中医,在伏龙泉镇医院坐诊,家庭比较宽裕,但刚一进俱乐部时,听说她有对象,也是个当兵的,后来的情况就不知道了。
书云和我说起素智与玉珊那次,只说走的挺近,还没有说对没对象的事儿。但我听得明明白白,那是两个人都有意思了。
张素智先处的那个对象在北安市当兵,以后提了干,由于部队带家属有年限限制,再加素智没有正式工作,所以也是处了四五年,最后还是分道扬镳。
听书云那次说,素智当时受的打击很大,常常找玉珊谈,以后慢慢关系进一步发展。书云说看样子素智抓的挺紧,时常与玉珊去伏龙泉,开始一两次还是自己骑自己的自行车,到后来,每次就两个人骑一辆自行车了。从素智向玉珊吐露苦闷,到玉珊解惑答疑,又从互相探讨,到真情倾诉,直到后来竟是无话不谈。
“还准备考大学吗?”素智问。
“等了五六年了,连个准信儿都没有,岁数越来越大了,怕是到时候再来个年龄限制,还考啥了。”
“不考大学就该和银杏结婚了吧?”素智说。
“怕是没有大学就没有媳妇了。”玉珊长出了口气说。
“那是为啥?”素智问。
“这是银杏要求的起码条件。”玉珊回答。
“慢慢磨合吧,已处的快十年了,能说分手就分手吗?“
“婚姻不能强求,等人家提出分手就不好了,本来就比我条件高,又加他家老人由始至终就不同意。人贵有自知之明,不如老早地告诉人家算了,免得让人家不好开口。”玉珊说这话时表现得有些沮丧。
“处个对象也很难啊,特别是时间久了,夜长梦多,对方要有一点发展了,这个婚姻就不稳固了。”素智说。
“我与银杏是我没发展,可她也是原地没动啊!就是缘分,谁能料到一隔就是十来年时间没有恢复高考,又谁能知道还得等到什么驴年马月呀?若知现在,何必当初啊,害了我,也害了她。”
“会不会是也害了惜梅呀?”素智这样问,接下去又说:“惜梅人可真好。“
“好有啥用,人家孩子都多大了。再说了,当初在一起的时候,我两人都没有这个想法,本来是朋友相处,哪知竟弄得满城风雨,把一个好好的人给毁了,不然她可有发展。”
“再见过她吗?”素智问。
“从结婚再没见到过她。”玉珊回答。
“想她吗?”素智说完哈哈大笑。
“竟瞎说,我俩一对的冤枉,但我不理解的是惜梅这么不担风雨,这么点小事怎么能一击就垮呢?”
“拿你们男人不是个大事,搁到我们女孩子身上谁能受得了啊!”
“是的,当时我也挺上火,极力地替他承担,但有的我想承担也承担不上啊,本身就是什么事儿也没有的事儿,怎么说呀?”说到这件事,玉珊感到愤愤不平:“无中生有的打击,强加于人的打击,利用了年幼不懂的打击,欺骗性的打击。简直是捏造,什么人忍受得了,特别对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孩子。牛树山一伙人简直没有人性。更可气的是事情出来以后有人上门给惜梅介绍对象,介绍好人也可,竟介绍给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子。又有上门要孩子的,意思是说惜梅怀孕了,哪跟哪啊?对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女孩子,不是要她的命吗!这种羞辱谁能受得了啊?还有更多更多,我都不知道。”
“说起来话就多了。”素智说:“听于书云学说,惜梅结婚后,一次回来,在洪山镇遇见了咱们公社调到那里去的一位一般干部,倒挺热情,非让惜梅到他家。惜梅百般拒绝,后来那位干部竟凑到惜梅跟前,鬼鬼戚戚地小声说‘你嫂子和孩子都不在家……’惜梅一听这话就明白他的用意了,很气愤,说‘黄老师你看错人了,把我杨惜梅当成什么人了,我和玉珊是清白的,组织上对我的处分是冤枉的。你是老大哥了,请你自尊自重,在我身上你不要有丝毫的非份之想……’那位干部找了个没趣儿,灰溜溜地离开了,惜梅气得好一顿地哭。”
“惜梅死过一次没死了,你知道吗?”素智接着又问玉珊。
“知道。人太老实了,性格也太脆弱了,缺乏斗争精神。”
“站着说话不腰疼,还有法活了吗?我说她找到乾安还是太近了,若是我,就钻进深山老林里去,与世隔绝,永远不见那些害过我的人和想在我身上打坏主意的人。”素智说。
“是啊,害人的封建世俗不得不承认。”玉珊说。
“你承认?那是你没当官儿,当了官儿也一样啊。那个赵连璧怎么就能凭几片儿纸去告状?那个牛馆长怎么就能凭这几片儿纸去整人?差点儿没致人以死命。”
“慢慢改造吧。”玉珊也无话回答。
“慢慢也得代价,牺牲的是我们。”素智表现得有点气愤。
她也是年龄大了一点,经历也是多了些,把问题看得很深刻。
从玉珊与素智两人相处,到家长介入,直至九月上旬,两家相亲,定下了“十一”这个良辰吉日结婚,很顺利,这也是缘分。
银杏很痛苦,但对待玉珊“放弃考学即不嫁”,却仍未能就范。
她也考虑到一些实际问题,玉珊不能再等待考学,也觉得不无道理,毕竟年龄比较大了。与玉珊告“吹”,当然对自己是个很大的打击,想了很多,感到很棘手。诸如与玉珊结婚工作怎么办,家往哪安,去吉林,舍不得自己心爱的工作,在海洋岛,玉珊也得丢了工作,那个年月工作就是生命。矛盾重重,实在没有办法。
后来听说,银杏又可怜地过了几年独身生活。到三十五岁以后,有上门介绍的,差不多都是二婚,还有给介绍退休老干部的,简直害死了人。
幸亏我与玉珊保持了理性的界限,没有往下发展,到今天我杨惜梅敢对天说“于心不愧”。
我非常同情银杏,也许这就是惺惺惜惺惺。
我们能怨玉珊吗?----我不怨,不知银杏怨不怨。
二十六
改革开放的春风一直到一九八0年才刮到大布苏。
一九七六到一九八0,五个年头谁能想象到我与女儿、国才是怎样熬过来的呀?
我这个人也挺犟,越穷越不蹬别人家门,就是给的,也不白白地去拿。
五年间,老爷子去世了。那是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九日,农历冬月初十的晚上,快十点钟的时候了。这次添病了,大夫说是肌无力,能吃一点饭,能说话,但一点也不能动弹。在炕上躺了两个多月,针也没少打,药也没少吃,都没顶用。
快七十岁的人了,又加病这六七来年,虽说后些年好转了,卧床三四年,从能下来地儿到去世,就没硬实起来过。不过一直神志清醒,到临“走”之前几分钟还明明白白的,嘴钢梆子似的。临终时对我们说了不少的话。
“我很感谢你们给了我十来年的阳寿,特别是惜梅,实心实意地伺候我,我感动得背后掉过多少次眼泪,比我的亲闺女还亲啊。”说到这,老爷子又流下了感激的眼泪。
“我没什么报答的啦,就说段实实在在的话吧,这已是临终的嘱咐了,以后再也听不到老爸唠叨啦:人啊,一辈子遇上好人不容易。惜梅呀,国才是我的儿子,与你不配呀。原来不敢说,这都十来年了,我看得出,你不会扔掉他,不用说又有了我的小孙女,就是不说我孙女,你也是一颗善良的心。从伺候我就看得出来,你是一颗菩萨心肠,国才越不行,你就能越可怜他,看得出你走到哪就能把他带到哪,我死也放心。”
老爷子喘了口气,停了一会儿又接下去:“我还要说,我给你们造孽了,信贷社的饥荒是我拉下的呀,但我没办法了。其实我早就不想活了,几次机会都没得逞.我也想过,若那样去死,对你们也不好,我活得好为难啊。看来这次不行了,但我走的心里痛快,如愿以偿啊!”
“惜梅呀,老爸明白你心里想的啥,你是受着贫穷,挨着劳累,舍弃着爱,在惩罚自己,作践自己,用来与社会抗争,没想想你一个人能改变了社会吗?你的牺牲充其量只能替代一个人或几个人的牺牲而已,是不会改变什么的呀。今后遇事还是要想开些,目前这个历史阶段还是要有一点自私,没有点自私就无法活下去啦。”
说给我的,在一旁的大哥大嫂也都点头应声着。但大家都不大明白,连我也一知半解。
我问两个嫂子:“老爷子咋还说起文化来了呢?”
“伪满国高毕业。”两位嫂子说。
“那咋没干点儿啥工作呢?”我问。
“老太太那暂说过,解放初是南下干部,在河南省当过一个县的教育局副局长,后来咱奶扯后腿儿给拽回来了。种了几年地,合作化以后就今天主任,明天队长的。你没看吗,信用社用钱那么痛快,那都是老爷子维持的。”大嫂说:“不是一般人儿,这一病就没招了,不然能赚制钱。自打我结婚直到老爷子有病之前,咱家没缺过钱。”
我想说了,那胡国才咋不像他呢?又一想别说了,自己的男人,有机会还得捧着点呢,不树也不能踩呀,他笨就笨吧,不笨我还伺候不了呢。
老爷子多少能听到一点儿,就摆摆手让我过去,说:“惜梅呀,你心里有事儿啊,我看得明明白白,放下吧,往前看,能再生个孙子更好,就这一个小孙女也行,得让她好好念书啊。”
我连声答应,但却止不住眼泪,伺候十来年了,能没感情吗?遂劝说:“爸呀,没事的,那么严重的病都好了,这点小病不要紧的。”
老爷子这一辈子没让谁不满意过,和大妯俩也都没红过脸儿。
人穷就不讲究脸面了,老爸“走”时,丧葬极简单,是用老太太活着时用的一口大柜盛殓的,那些年国家对林木抓得非常紧,各家各户用一根烧火棍都不许是树木的。谁要去动树上的一根枝条,都得挨罚。那个年月就不许个人有私人财产,所以,你动什么都是国家利益。
你没想想,一根棍儿都不让动,还说什么棺木了?一般的都是用过去的老柜或过去的老大板门改造。这时用木材,比老太太那暂紧多了。
老爷子明白一世啊,到头来走得这么寒酸,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大哭了几场。没用,赶上那个年头了。手里一分钱都没有,信用社给贷款治病就够意思了,还能贷款发丧老人吗?所以我连想都没敢想。
发丧老爷子没到百天呢,大队干部调整,民兵营长由大队长兼任,胡国才就不声不响地下来了。
民兵营长倒不是多大的官儿,但这一下来,也算是祖上无德,脸上无光啊。胡国才当民兵营长,当初是看在老爷子面上,包括当兵。老爷子一病就是十来年,这又走了。可也是,正赶上落实叫做“压缩农业非生产人员与非生产用工”这条上级指示,也就心屈命不屈了。
还好,由大队长兼任,没选用别人,这样心里还平衡些,也少丢面子,这要是把咱们薅下来,把别人栽上去,咱的脸更没场搁了。
别小瞧了农村的农民,脸面的事更讲究,大小也是个官儿啊,在千八百口人中也是个小鹤立鸡群啊,有点高人一等的感觉。
我赶赶年纪大些了,对这个穷家庭也越来越适应了,已经由过客老化成炕头狸猫坐地虎了。胡国才在大队当民兵营长已经十多年了,这冷不丁一下来,心里也觉得有点儿火烧火燎的。不过,已就下来了,还能说个啥?
在家里我只有安慰他,劝说他:“算个什么官儿啊,啥也说了不算,干与不干一个样,这更好,无官一身轻。”
话是这么说,多少也是点儿脸面啊,一年少挣个一千多工分儿。这回义务工也得摊了,这项一年得摊进去几百工分儿,当大队干部时,上边规定不摊义务工。里外一算一年少挣个一百多元钱儿,但对当时的家庭来说,损失可不算小啊!
胡国才干也没多大出息,说不清道不明,就是挂个名挣点工分儿。这些年来我能感到满意的,就是对我们的宝贝女儿非常疼爱,心上的,有时手里没个钱,出门儿空手回来了,看他在女儿面前愧疚的样子,也觉得挺可怜的。
已经下来了,就老老实实地在生产队里干活吧。
结婚十多年了,前些年心一分都没在胡国才身上。别想那些咸的淡的了,没用,好好过日子吧,不为别个,正像徐老师说的,还得为我的宝贝女儿呢。
胡国才在交代工作时,别的我不知怎么交代的,只晚上回到家时,拿出一枚公章来,说:“这个不给他们。”
我拿到手在灯光下一看,是“乾安县大布苏公社良字大队民兵指挥部”的公章。
可真愁死我了:“你把这么个木头疙瘩拿回家来干啥呀?”
“以后还兴许有用呢。”胡国才说。
“不光没用,就是个金疙瘩咱们也不能图希呀。再说,要真的有用那天,你就犯罪了。”
我告诉他:“这是文化大革命高潮时期的产物,现在已经是废品了,说不定拿出它来还会惹出事非呢?要是有用你更不能拿了,就是你不下来,也不是滥用的啊。这些年的民兵营长你是咋当的呀?”
民兵营长下来了,他也挺上火,整天无精打采的。一九七九年春季,生产队刨茬子的时候,他就说腰疼,起初我俩都以为是刨茬子一弯腰一弯腰累的呢。到五一疼得实在挺不住了,就到大布苏公社卫生院去看看。
一化验,尿素、尿肌酐、红血蛋白,以及电解质等都不正常,确诊为慢性肾炎,需要住院治疗。听了,我的脑瓜子轰地一声,差点没倒在地上。我手里连十块钱都没有,这可怎么办啊?眼泪没少掉,可有啥用啊?
我找了公社民政,还是让我找信用社,我也是有点儿常去给老爷子贷款的关系,脸儿就大了,又到信用社。这回不好使啦,说:“不行啊,你家老爷子的贷款还没还呢,不能再贷了。”
我知道说多了也没用,本来找他们时自己都料到了,不贷给也不是意外。
没钱就住不上院,农民干一年生产队不分一文钱,特别是我家,信用社有贷款,即使年终能算回点儿余钱来,也得先还信贷,由信用社在生产队到粮库结算时直接就扣走了,到我们手的只是一张信用社扣款回单。那时扣农民的钱还有一套原则,叫“一税二贷三收款”。
农民的一年收入,就是秋收后向粮库送征购粮结算回来的那几个钱儿。这征粮,是国家向农民征缴的农业税,已经延续多少个朝代了,叫皇粮国税;购粮是一九五二年起,国家实行粮油棉布等统购统销时实行的,就是国家向农民派购的粮食,必须缴纳,按当时的粮食价格给生产队钱。在这个地方,生产队只有一年到头的这笔收入。生产队把这笔钱拿回来,再按账面分给农民。
但当时年终能分到这笔钱的,几乎就那么三户五户劳力多人口少的人家。有的年月收成不好,就一家分到钱的也没有。
现在细想起来,这么多年农民可怎么活过来的呢?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好在家家都有点自留地儿,到秋能卖点儿土豆儿,或把土豆儿加工成粉条;也有种植小零粮的,如小豆、绿豆、芸豆、豇豆等卖点儿钱;再就是养猪、养鸡、鸭、鹅;也有编筐窝篓卖钱的。可是到一九七五、七六、七七这三年,编筐窝篓儿也算走资本主义道路了。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地割资本主义尾巴,割得这项收入也没有了;还有的人家把生产队分的用来烧火的秫秸编成炕蓆卖;也有把生产队分的豆杆儿、苞米杆儿等其他柴草,买到大布苏、兰字井等小镇去,再由自己家孩子大人起早贪黑到山坡、野地去搂茅草、树叶拿回家来烧的。我的同学周日辉的哥哥,就是白天到生产队里干活,晚上踏着月光到山坡、野地里搂毛柴的。
其他没有什么收入,除此以外,动一点儿什么,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轻则大会小会批判,严重了就得上公社学习班接受改造。
说起学习班,那就是公社级的拘留所、劳改队。上了学习班的人,就没有自由了,要到各生产大队、小队批判、游斗,弄不好还要送县公安局拘留或交其他司法机关。走资本主义,谁敢啊!
国才的病没钱住不了院,只能开点管肾炎的药,回家边吃边养了,少喝水、少吃盐、适当休息。
这些年来,总是泪水浸泡着我,哭,已经是我不由自主的随时随地的职业。一步错了,步步错,这也可能是天道也有个阶梯或步奏,一步踏空了,步步赶不上,我可能就是“一步踏空者”,这辈子也没个好了。不信就看看,我的泪道一定比别人的粗,肯定比别人的通畅。
有病没钱治的滋味,比黄连苦,比老醋酸,比矾碱更涩,苦、辣、酸、涩后是麻木,最终是淡淡的,失去知觉。
宝贝女儿今年虚六岁,周五岁了,每次到大布苏给国才看病必须带着她。
这次赶上六一儿童节去卫生院,卫生院的广播里,播放儿童节目,说:“小朋友好,今天是六一儿童节,……”
我宝贝女儿听了,很快拍起了一双小手,说:“儿童节了,我过节了……”
在医院的其他小朋友,也都很愉快,小男孩拿着玩具枪,一扣扳机,哇哇哇地闪着亮光,小女孩拿着布娃娃,一按一按地嘎嘎直叫,这个说是爸爸买的,那个说是妈妈买的,唯有我的宝贝女儿站在一旁看着。
我实在不敢听,也不敢看,估摸着一件都得几块钱,我可拿什么去买呀?我的宝贝女儿啊,看吧,看了听了也是分享了。妈妈只能眼泪往肚子里咽了啊!
我的宝贝女儿很乖,并没有跟爸爸妈妈要,只是到一个看上去有四五岁的小女孩儿跟前,用小手试着去摸一下布娃娃说:“小妹妹,让我摸一摸好吗?”
我怎么能忍受得了,过去抱起我的宝贝女儿,止不住的眼泪像珍珠断线一样噼啦啪啦往下流,安慰女儿说:“不摸,明天妈妈给宝宝买。”
我女儿很懂事儿,说:“妈妈,我不要,摸摸就行了,钱还得给爸爸买药呢。”听了孩子这话,我的心就像是猫抓的一样。
第二天,抓了我家下蛋的母鸡,带着我的宝贝女儿,到大布苏卖了鸡,拿着这三元六毛钱,到供销社就去给女儿买布娃娃。
一问价,大的四元,小的两元九角,只能买个小的了。谁知。小的就只剩一个了,按肚子还没有了嘎嘎的叫声,我女儿按了两下布娃娃的肚子,说声“不响”,哇的一声哭了,边哭边说:“妈妈我不要,妈妈我不要。”我哄女儿说:“回家妈妈给你加上响声……”
我女儿说:“妈妈,我什么也不要了,钱留起来,以后再买吧,我都摸着了就行了。”
我流着眼泪对服务员说:“能把那个大的让我女儿摸摸吗?”
服务员起先有点儿迟疑,后来看了我一眼,就把大布娃娃拿过来,我女儿嘎嘎嘎地按了三下。
看着我与女儿的这种神情,服务员说:“拿一个大的吧,六一儿童节了,让小妹妹开心些,差的钱我补上。”
我说什么也不肯,服务员说什么也非要给拿,推来推去,坚持了三四分钟,服务员从自己腰包里掏出了一元一毛钱,扔进现金箱里,说:“大姐,不要争了,再争就不好了。”
我的眼泪都不知怎么流的了,宝贝女儿也感动得哭了,说:“谢谢阿姨,谢谢阿姨。”
临从供销社往出走时,女儿还回头对服务员说:“谢谢阿姨,玩一天我就让妈妈还回来。”
服务员阿姨说:“宝宝,这是你的了,祝你节日快乐。”
人越穷小账算得越明白,兜里还有七毛钱,也得给我的宝贝女儿买点儿吃的呀,上一趟街,别让我的宝贝女儿饿着。
问问大馒头,钱不多,每个五分钱,但要粮票,大果子、米饭也都要粮票,只能问饼干、蛋糕一类,但都很贵,买一斤得八九毛钱,就下了狠心给女儿买了半斤饼干。
拿到女儿手里她很高兴,说谢妈妈,又和我贴脸儿,又给我搂脖的。唉,穷家主的孩子,沾不得好啊。
剩三毛钱,到药店给国才又买了点儿口服药。唉,只有几片儿啊,几片儿也治病啊!
有事我只能与国才合计了,就是没什么主意,也有个话说啊。
“你的病没钱也得治啊。”
“没钱怎么治啊?就这么挺着吧,到哪河脱那鞋,过一段还兴许自己就好了呢。”
“这可不是头疼脑热啊,不治自己怎么会好呢?”
“那没钱有啥招,信贷社也不贷给了。”
“把房子卖了,病治好了挣钱再买。”我说:“你要有个好歹,我和咱宝贝女儿可咋活啊?”
国才说:“那也中,”还说:“要不跟你家二哥借点儿。”
“国才呀,就是人家借给了,可咋还呐?”
我决定卖房。那个时候也不值几个钱,就卖给了这个屯找房住的一个农安老乡,他是前程公社出来鋸锅锯缸的手艺人儿,也算是出来搞资本主义的跑户。政策紧了,这里也限制他,他就再走,没啥动静他就这么住着。后来这个鋸锅锯缸的手艺人儿,把姑娘嫁给了这个屯儿一个大他女儿九岁的男人,这就好多了,农安找不到他,这里也不大管,所以,凭鋸锅锯缸的手艺攒下了几个钱儿。
我家连房带院儿,房前过了横道还有七棵杨树,总共讲到八百六十元,讲好后我对农安老乡说,我得到大伯嫂那安排个地方住,而后才算定。
到大嫂那一说,大嫂双手欢迎,还说:“就一起过吧,他哥俩没说儿的,咱妯俩本来就没处够,来吧,来吧,明天就搬过来吧。”
我感谢大嫂,忙说:“那哪行,你们过的什么日子,看我们啥日子,能容我一块暂住就谢大嫂了。”
住的地方找好了,也看了日子,是六月四日讲妥的,定六月十号,周日,农历五月十六,阴历阳历都是双日儿,又星期天,关键是我们两头都得收拾收拾。
在大嫂家西屋现盘的炕,搭的锅灶,弄好后,也是国才到生产队找来的搬家车,还放了鞭炮,嘣一嘣这些年的晦气。
有了这八百六十元钱,我主张国才到乾安县医院去住院,他说啥也不肯,说这钱怎么也得给宝贝女儿买点儿啥,还让我也买一买新衣服穿,说的我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说:“治病吧,傻人啊,若不治病能卖房子吗?”
“你从结婚到现在,没买过一件衣裳,快十年了,孩子都这么大了,这回买几件儿吧,再买双高跟鞋,再不穿都老了。”
这么个憨人今天说出了这种话,我听了既受感动,又感到害怕。
“这是咋的啦,今天怎么说出了这些话呢?”我问时他反倒不吱声了。
我与国才到底还是去了乾安县医院,说了腰酸、腰疼、乏力的症状,化验了尿、血,做了电解质,各项指标都很高,和大布苏卫生院确诊的一样,慢性肾炎。医生决定住院。
我向医生说明了家庭状况,医生也很为难,不住院吧,不易好,住院还考虑下次交不上钱。
我和医生说让我们也合计一下。
出了门诊室,我把女儿交给了胡国才,就到三楼找到了院长室,见到了郭院长,是个女同志,四十岁左右,胖胖的,个子不高,也是大夫出身,上海医科大学毕业。乾安县人,老家重字井。
据说乾安是一九二八年建的县。建县后由当时的省长张作相提议,各屯名按《千字文》书本由右向左由上向下排序,屯名都定为“X字井”,有井田制的含义。《千字文》书本里是“开地元黄,宇宙洪荒……”开头,所以就从“开字井”开头,按书本儿左西右东,上北下南排序,从东北角排向西南角,由千个“井子”组成,每个井子的名,都是《千字文》里的一个字。
“是郭院长吧?”我问。
“是,我叫郭晶,你有事吗?”
“郭院长,我是患者胡国才的爱人,他是慢性肾炎,该住院,又没钱,我打算在这卖血给我爱人治病,可以吗?”
“你这种精神我很受感动,但不是谁的血都可以用的,再说女同志卖血的极少。”
“看看我的血能不能用吧,为了救我的丈夫,只要能用,我就破个男女之别了。也是郭院长行个好,帮我救我丈夫了。”
“得化验,还有许多手续,不是说卖就能卖的。”郭院长看着我接下去又问:“没有点儿别的出路了吗?”
“没有,山穷水尽了,连房子都卖了。”
“找一找信用社。”
“找过了,原来贷的还没还上呢。”
“你不能卖血呀,你还年轻,也得为你的女儿着想啊。女人不适宜输出,因为每月都有例假,再把血输出,那不把人糟蹋完了吗?”
说别的我都没动摇,一说到我的宝贝女儿,卖血的想法嘎然停止,对郭院长说:“谢谢了,郭姐,我人穷无智啦,是啊,还得顾我的宝贝女儿啊。”
郭院长又让我给国才吃些偏方,告诉了我好几个:
一、鲫鱼一条,约250克重,剖腹去内脏洗净,装进大蒜20克,外包洁净白纸,用水湿透,放入谷糠内烧熟。鱼、蒜全吃了,每日一条,坚持数日。
二、猪肾一个,党参、黄芪、茨实各20克,将猪肾剖开,去筋、膜洗净,与药共煮汤食。
三、葫芦皮、冬瓜皮、西瓜皮、各30克,红枣10克,同放锅内加水约400毫升,煮至剩约150毫升,去渣即成饮汤,每日一剂。
……
一连给开了十多个偏方,边开还边告诉我怎么做,注意什么,并给我说何年、何月、何地、何人,用哪个偏方效果显著等等。
还给我开了些省钱效果又好的药方,多是些中药。她说治疗肾病中药疗效好,很少有副作用,少后遗症。开的药有补肾壮腰汤:熟地黄20克、山茱萸15克、杜仲12克、淫羊藿15克、狗脊12克、赤芍15克、丹参15克、桑寄生30克、熟附子10克、鸡血藤20克。水煎两次,分两次服用,每日一剂。
还开了敷贴类药,葱白儿30克、大黄10克、共捣成泥,炒热后,外敷贴腰部,等等。
最后决定不住院,开了腰息痛、壮腰补肾丸等一些中成口服药,又到街上买了些偏方用的中草药回家。
偏方我打算一种一种的试,这次就准备第二个方子,到街上肉脯买了猪腰子。党参、黄芪、茨实是在医院开的,今晚到家就给他熬汤。
到街上国才一个劲儿地要给宝贝女儿买吃的,又要买穿的。还一个劲儿地要给我买这买那,这不是没正事儿吗?治病要紧啊!
他张罗的有点儿太紧了,好说好劝挡不住,我就拿出点儿从没有过的态度,没好气儿地说:“不要命啦,卖房卖地的就为穿几件衣服啊,咱穷到这个样子了,穿出去给谁看啊?还要买什么高跟儿鞋,咋这么没正事呢,三十来岁的人了。”
我的声调很生硬,后两句甚至带出了点儿哭声,国才从没见过我发脾气,抱着我的宝贝女儿,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呆呆地看着我。
知道自己失控了,看着国才惊呆了的那个傻相,又见女儿撇着小嘴要哭的小样儿,我很后悔,又很痛心,实在忍不住,我哭了,哭出了声,见跟前没人,哇哇地大哭了起来。
国才哭了,女儿也哭了,一家三口在乾安县城的大街上,相互看望着都哭出了声。宝贝女儿边哭还边叫:“妈妈,我什么都不要,留钱给爸爸买药,我已经长大了,会洗衣服了,回到家我自己洗……”
国才也说:“惜梅,我惹你生气了,我再不张罗了,听你的。”说着,就从兜里往出掏那八百多元钱,要给我。
这八百多元钱儿,是国才的命啊!看到国才的命就像这几片儿纸币这么薄,我的心碎了,止不住眼泪,止不住哭声,我抑制着,也劝说着这爷俩。
“别哭啦,老天爷不会不长眼啊,咱们没做过一点坏事儿,国才呀,咱们的病会好的。”说到这里我实实在在想放声大哭,但还是咬住了下唇,狠狠地把这哭声吞进了肚子里。
“国才呀,都是我不好。”我心里这样想,但对我的过去确丝毫无恨无悔。
这天回到家的晚上,大约在十二点左右,我的宝贝女儿突然发病,呼哧呼哧地一个劲儿地喘,用手摸摸孩子的额头,有些烫手。
我心里一急,唿一下子起身,急忙把灯打着,叫醒国才,急促地说:“孩子发烧了!”
当时我就意识到,说得太急了,太突然了,对他不好,就又赶紧按着他的肩头,说:“别急,不怕的。”
这宝贝女儿是他的心肝宝贝,听说孩子发烧,我按也没按住,翻身起来,用脸去贴女儿的前额。
你看他平时没紧没慢,这会儿火烧火燎地穿上衣裳,一边系扣一边下地一边说:“我去卫生所找张大夫。”
我紧忙说:“都十二点多了,张大夫不能在卫生所了,直接去她家吧。”
张大夫给女儿试了体温,已经达到了三十九度五,当即试了敏,挂上一瓶青霉素,说:“小来小去的感冒打两三个吊瓶就过来了,明早八点我再来看看。”
第二天张大夫又试体温,看了看体温计直劲儿摇头,说:“烧没退,这可不大好。”
我听了心如刀绞,怎么都让我摊上了呢?张大夫建议到兰字或乾安去治,初步看有猩红热症状,告诉我猩红热可耽误不得,治疗不恰当好留后遗症。
国才本来就腰酸、乏力,直冒虚汗,还要紧张罗给女儿看病。我自己暗暗地想,“这穷人啊,就别有钱,是不是让卖房子两个钱儿烧的呀?
从乾安昨天回来的,今天又要去兰字井,什么好事也罢,竟是看病,有钱也可,还没钱。这卖房子的钱就是国才的命啊,宝贝女儿你可早早的好啊,少糟点钱,好留你爸治病啊。
我心里叨念的工夫,国才到生产队找来一辆马车,车老板儿连屋都没来得及进,不到八点,我们就到了兰字卫生院。
临上车时,女儿睁开了眼,有气无力地问:“要上哪呀?”
我告诉女儿,领你到兰字去看病,我的乖女儿说:“看病不得花钱吗?我的病不怕的,几天就好了,留钱给爸爸买药吧。我小也知道,那是卖房子的钱,是留给爸爸治腰疼的,我不能花。”
经大夫诊断,女儿的病确诊是猩红热,说这一阵子小儿猩红热正流行。
免不了打针吃药,打的消炎退烧药。
在我准备到收款处交款时,女儿看我拿出了钱,就又说:“妈妈,不要拿那钱,那是给爸爸买药的钱,咱们回去吧,不要花给爸爸治腰疼买药的钱。让爸爸早点好吧。”
女儿说着说着就哭了,我止不住眼泪,国才也哽咽了,把脸贴近女儿说:“乖女儿,爸爸的病都好了,不用吃药了。听大夫的话,把我女儿的病治好。”还吓唬女儿说:“听话呀,把病治好,若不然脸上就要出麻子,出了麻子咋找对象啊!”
女儿说:“我不怕出麻子,不找对象,留钱给爸爸把病治好,我要爸爸。”爷俩说的我一阵阵好心酸。
爸爸没住院,女儿住上了,我看着女儿挂上了吊瓶,心想,“孩子呀,可千万别跟你爸争啊,早早好了吧,要是你爸有个好歹,扔下咱娘俩,日子可就更没法过啦。
这只是祈祷,我只有盼着女儿的病早早的好。
国才得了这种病,宝贝女儿又摊上了猩红热,这两个钱儿就只能哪紧顾哪了。定法不是法,原打算一个仔儿都不动,都留着给国才治病,这就不行了,宝贝女儿的猩红热,还能挺着吗?
我撑不住了,女儿是我的宝贝儿,国才又那么可怜。和他没有过恋啊爱呀的,就是觉得人傻里傻气,可怜巴巴的。这父母也没有了,与两个哥哥又没有联系,外界还无交往,我再不体贴他,不把人郁闷死了吗?
六月末,让国才在家看宝贝女儿,我到邮局往家打了个电话,这次直接打到供销社会计室,大姐夫许忠厚接的,我咬紧了牙关,没有在大姐夫面前哭啊叫啊的,但事还是要说。
“永安供销社会计室吗?”
“是,我是永安,是供销社。”
“麻烦给找一下许会计。”
“我是许会计,许忠厚。”
“啊,大姐夫啊?”这时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噼啦啪啦地往下掉。
“是啊,惜梅吧?”
“我是惜梅,爸妈、大姐都好吗,外甥外女也都好吧?”
“都好,都好,你也挺好吗?”
“挺好的,挺好的。”
“小胡好吗,孩子好吗?”
“都好,都好。我想让妈到我这住几天。”
“好,晚上下班我就去告诉她老人家。”
又唠几句家常的话,结束通话,我撂下话机就回家了。
没过一周,喜斌电话打到良子大队,告诉妈妈明天到我家,终点站是大布苏了。
这天是一九七九年七月十日,农历六月十七。
和上次接妈妈一样,国才又是带着生产队的大马车,老早就到大布苏客运站等着。
妈妈到我家后,对我说:“惜梅呀,国才咋差样了呢?”
“妈呀,把他病的呀,那脸不是胖,是浮肿啊。”我说着眼泪就要下来,使劲儿的控制着,不让妈妈看见,怕她看见了也难过。
“咋还浮肿了呢?”
“慢性肾炎,腰痛、乏力,竟出虚汗,一点儿硬活也干不了。这不把房子都卖了吗?就为给他治病。前两天孩子又得了猩红热,花了一百多元。妈呀,我咋得了,怎么这么倒霉呀?”说着,止不住的眼泪流了出来。
不敢大哭大叫,怕妈妈上火,可怎么也没控制住。我明白,让妈来也只是说说心里话,也太憋屈了。日子穷,大人孩子又闹病,连一点儿盼头都没有。我活得太累了,都活够了,但这不比以前了,又有我的宝贝女儿,国才又那么老实、憨厚,真的我一时想不开,做出点寻死上吊的事儿来,不是活活坑死他们爷俩了吗!
我不止一次的想过,假如我不在,这爷俩会是什么样子,一想到那个悲惨的情景,为他爷俩,我也得活下去,也得像书本儿说的“要奋斗”。
人们常说“天道助勤”,可我们两口子那个也不懒啊,又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可我们还有春天了吗?
我什么都想了,但什么出路都没有啊,就是盼着能做个好梦,可惜连个好梦都做不出来。
妈妈说:“惜梅呀,人啊,这一辈子三穷三富过到老,太阳不能在一家门口红,马粪蛋儿还能发发烧呢。别着急别上火,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子。”
妈妈一辈子会安慰人,家里家外的人都知道。遇事也想得开,所以这次又让妈妈来。可是,这也只能是精神上的安慰呀。我想,就打是精神上的安慰,也是很难得的呀!
妈妈来时,腰兜儿里带了一百多元钱儿,晚上,乘国才不在,就掏出来要给我,说添补点儿好给国才治病。
我说什么也不要,你想想,我能要吗?就说:“我手里有这八百来元呢,宝贝女儿的猩红热也好了,等国才治病没钱了我再跟你借。”
“借啥呀,就给你了。”
“妈呀,你的钱都是哥哥姐姐给你的,你舍不得花,一点一点攒的,我这些年了,也没给过你一分钱,要花你的钱,我心里能搁得了吗?”
这钱就让妈妈自己放着了。
二十七
妈妈这次来也是和上次来不一样,多说了不少的话,我感觉到是讲一些家乡发生的故事,用来冲淡我生活中的窘迫与精神上的萎靡、颓废和负重感。或许是妈妈老了,话多了些,但并不构成唠叨。
“你尚姐和李德斌结婚了,听说已经有个小女孩儿了。”
“上次回去听了一些关于她的消息,那时还没结婚呢。家安到县里了吗?”我说。
“住在农安,自己盖的房子,挺能耐啊。”妈妈说,稍停又接下去:“听你爸说也挺憋屈的,不在地名办了,又给弄到县大修厂去了,是个集体单位,又在农安县城大东北角,窎远,路又不好,上下班骑自行车可不方便了。”
“到那是什么脚色?”我问。
“脚色还不错,当书记。”妈妈说。
“妈呀,你也不听广播,也不看电影的,有些事儿你也不知道,不像早啦,现在书记不吃香啦,没有原先那么有权了,若是在大修厂,得厂长说了算。大修厂那就不是政府部门了。这不又降级了吗?”
“那我可不知道,听喜斌、喜林他们说,每次回来也是车接车送的。”妈妈接下去又说:“尚琴婆家在永新大队,那个地方的人可夸了,说对公公婆婆、大伯嫂、大姑姐都很好,可顾家了,老李家盖房子她给整的木材,婆家那头的侄男姪女,外男外女,上学、当兵、找工作,她都极力帮忙。”
“在永新大队我知道。尚姐不那么谨慎了?”我说。
“谨不谨慎我不知道,反正都说老李家说了个好媳妇,说你尚姐发婆家。”妈妈说。
“尚姐交的多宽啊,在农安办点事那不跟玩儿似的。”我是这么说的,但心里仍是为她鸣不平:“尚姐拼死拼活地干,就怀疑人家那点小事儿,八字都没一撇呢,就给人家降职使用,又不让人家本人知道是怎么回事,装在闷葫芦里整人,谁能受了啊?顾家,那是一种被扭曲了的变态心理。女人啊,太不容易了。”
妈妈也说起过欧阳玉珊,她老人家没见过,都是听说的。
“说那个姓欧的也调走了,是为了给他媳妇安排工作。也是在农安干得不顺心,调到白山市一家大型化工厂去了。在党委宣传部,都说在那干得挺好。”妈妈说。
“那俱乐部谁负责了?”
“没人管啦,黄了,二十来人都回家了,房子供销社占了,装种子、化肥、农药了。”妈妈说。
我听了很痛心,问:“那苏连长呢?也没个家。”
“还回他的先锋九队了,又干上他那个积肥的活了。”妈妈像是想起了什么,接下去又说:“惜梅,你们这听没听说单干啊?说有的地方改革开放,生产队都黄了,把地都分给社员了。”
“哄哄半年多了,有人说政策没来到,也有人说大小队干部把着权力不撒手”我对妈妈说。
“惜梅呀,你这年龄没赶上,早先那暂,不都是自己种自己的地吗?养自己的牲畜,栓自己的车,那暂家家干的可心盛了,红红火火。就打合作化,现在叫大锅饭了,啥都完了,这回要真还回到那暂那个样,那可就好了。”
“真要个人单干,我这也是个愁儿,国才能种了地吗?”
“唉,惜梅呀,认命吧,讲不了你就得多挨点累了,到那时还兴许搬回咱家那面去呢,喜斌、喜林都能帮你一把。”
“妈,那不能行,地不得在这分吗。”
“可不是咋的,我把这个给忘了,那忙产忙割就让他们来。”
“行不通啊,都二十来岁了,几年不就结婚了吗,结了婚就不是他说了算了。”
“真要把地分到手,怎么也不能让它扔了啊。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怎么也是该种种该收收,是不是年年有个盼头呢,怎么也能比现在这样强。现在这样下去,再过几年不就完了吗?”妈妈说。
分田到户的事儿,哄哄也有一年多,就是没实行,人人都在盼,包括农社干部的嘴上也这么说,但党的政策谁敢违抗啊?没有上边指示,下边瞎吵吵,怎么哄哄也没用。
妈妈是一九七九年七月份来的,到这年年末,分田到户已成定局。好歹这个秋收对付下来了,人心惶惶,岁数小的还不知自己种自己的地是个什么样呢。上点儿年纪的都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老早就下手准备车马用的一些绳套和锄、犁之类的了。
东院老张三叔,把犁杖、耲耙都准备好了,拿赶车的小鞭子常出来遛两下,甩地嘎嘎山响,鞭条上部还拴的红缨呢。
可下子动正阁的了。一九八0年元旦刚过,县里就下来干部了。到我们生产队的是县农业局的小李子,女同志,吉林左家农学院毕业,大学生,二十五六岁的样子。
开了几个会,先是学习中央文件,又学习了分田到户的一些典型材料,竟是一些南方的,说是沿海一带的多。有的分田到户的人家,当年就成了万元户。
人岁数也大了,当年的天真烂漫,已经被贫穷与现实给吞噬得荡然无存了。现在想的,做的都是一些面对的了,想入非非的精神与细胞早已萎缩与干枯成了木乃伊。快三十岁的人了,人过三十天过午,都快成半世老婆子了,还有什么扭扭捏捏,羞羞答答的了。
县里小李子开的会我去参加的,听了心里敞亮不少,但总怕做不到。从我记事儿就是大锅饭,农社、生产队,特别是到一九五八年,那年头在农村,我还上过幼儿园呢,我都虚七岁了,啥都知道了,听大人们说就到共产主义了。
这分田到户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什么样,叫我想象,那么大的事儿都赶上要把天翻个个那么难了。
事实就在眼前,分了生产队里的土地,分了牲畜,一些农具也分了,件儿数少的就抓阄,分到了这样就别要那样,件儿数多的就大家均摊,三下五除二,分巴了。
我家分得了一匹枣红马,分到了西洼子一垧二亩地,还分到了些小农具,记得有一盘压地磙子和一副犁杖,大伙还都说:“国才媳妇手气好,分得的都不错,特别是西洼子的地,反润,旱涝保收,那可一垧顶两垧啊。
把马牵回家来,把分到的农具拿回家来,心情就别提多高兴了。枣红马,一洗一刷一挠,毛顺溜了,也发光了,把马槽安放好,喂饱了可欢实了,咴咴直叫。又是个母马,我盘算着,一年下个马驹儿,到三年能有几匹马了,地一年能打多少粮……三十来岁了才有奔头。
“晚了,嗨,青春已逝,但还觉得浑身上下阵阵冲动。我清楚,这冲动来自宝贝女儿的动力;也来自老实、憨厚的胡国才的病的压力。”
这自己种自己的地可不像大帮哄了,家家户户都自己打自己的小算盘,忙自己的事儿,也不分个男女了,也不分个老少了,七十多岁的也出来了,个别的小孩子也不大上学了,种子、化肥、农药,家家都跑冒烟儿了,这几种,样样都缺,样样都不好买。
我呀,也是穷懵了,问:“小李子,现在到外地弄点儿种子、化肥回来卖,行不行?”
“这不就是改革开放的体现吗,一点儿毛病都不犯,政府还支持呢,叫做互通有无。”
“那我就到红城搞一点儿玉米种子回来卖行吗?”
“挣不挣钱,好不好卖我可说不准,指正是不违法。”
“听我二哥说过红城那边的洮南县,有良种繁育基地,我去买回些玉米种子,卖卖。”
“也行。”小李子说。
手里没钱干点啥都难啊,又怕卖不出去,又怕赔上,又不知买回多少是好,再加我还得张罗自己家种地的事,一扯了就到四月份了。
我去二哥家,和二哥谈了我的主意,二哥一听,赶忙说:“行,行,钱我先给你拿,多暂卖了多暂还。”
四月二十号,二哥帮我找了个配货车,运回家五千斤玉米种子,吉双二号,想到这回可能挣着钱了,心里挺乐呵,可也有点儿担心。
哪成想,不少农户家对咱买回的种子还不大敢用,都过了芒种了,这五千斤种子没卖出去多少。就别提我多上火了。
我拎一兜子玉米种子,走屯窜户,从四月二十五日一直到进六月门儿,算起来走了三十多个屯子,进门农户上千家,保证的话说了上万遍,都不敢用。
那时,普通玉米做种子,才勾到两毛钱一斤,用咱的吉双二号,得合到六毛钱,那还不挣钱呢。一算就明白了,买种子五毛钱,运费就打合上三分,再加上盘费店账,卖六毛一斤都不挣钱。
总共卖出去三千多斤儿,搭着工,挣还不到一百元钱,可剩下的两千多斤可怎么办啊?这时小李子早就回县里了,我只能到公社种子站咨询。
一问,种子站一位同志说第二年就不能用了,我一听脑袋轰的一声,得赔进去七八百元。还忙活了一个春天,这不是步步赶不上吗。
看着这两千斤种子,不光上火,死的心都有了。妈妈还在我这,一遍遍地劝我,说做买卖有赔有挣,有经验了下年再挣。
我的老天爷呀,我简直都不敢想下年了。好在国才还没埋怨我,但也看他一阵子一阵子发愁。
乾安县是个怕旱的地方,曾有八百里旱海之称,特别是大布苏,一片盐碱,这年天气又旱,春天小苗出土后,一连两个月没下雨,来了个掐脖旱,到七八月份苞米灌浆时,又是一个多月没下雨,再加第一年种地,不得法,没经验,只有六分收成,到秋一垧二亩地,打了三千多斤粮。去掉种子、化肥、农药、人吃、马喂,一算,闹个一年白忙活。
尽管这样,到年终卖粮时,还能算回个三四百元钱儿,满心可有俩钱儿了,没想到,去粮库结算时,信用社早把钱给扣走了,拿回一把信用社扣款和扣利息的票子。
这下年可咋活呀,种子得买、化肥得买、农药得买,还不该有点别的花销吗?国才吃药一天十块钱挡不住。油、盐、酱、醋,多少还不得买点穿戴吗?眼看宝贝女儿就要上学了。
信用社这份钱就一万多,二哥给拿的玉米种子钱也不能不还啊。
实在没招了,要脸儿也不行了,要脸儿就不要命了。先顾命吧,往后再圆脸吧。
我和国才一合计,逃债!一次去信贷社,我对信贷员王姐发愁地说:“这一万多元,还顶着利息,可哪年哪月能还上啊!”
王姐暗示说:“不还的有几种情况,其中有‘走、死、逃、亡……’”
我说:“我们老爷子不是死了吗,就不用我们还了吧?”
王姐说:“你家不行,当时贷款老爷子过了贷款年龄,是胡国才的名,所以你们得还。”接着王姐又说:“想点别的法呗。”
到乾安县城找点别的事干,反正在这没有房,家也没啥玩意了,过了春节,收拾收拾就走人。
也听说了,信用社的饥荒你人不走就债不烂,走、死、逃、亡,沾上一个字,就核销了。
一九八一年春节是阳历二月五日,妈妈在我这,已经一年多了,宝贝女儿也已经八毛岁了,春节也得象个样是的呀,收成不好,又加信用社扣钱,没办法就得花卖苞米籽的钱了。
这钱其实应该还二哥,没还,但我提前给二嫂打了电话,二嫂说:“不是说了吗,多暂有多暂还,今年收成不好就不用还了。”接着又说:“惜梅呀,我这两个钱儿你就别合计它了,我们给你了。把国才的病治好,好好过日子,就等于还我们了。你人好脸儿,办事又一是一二是二,我正式告诉你,那两千多元钱,我们就给你了,以后别再提那个还字了。”
听了这话我哭了,话没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二嫂不知我咋的啦,就赶忙问:“惜梅呀,你咋的啦,还有什么为难的事儿啊?告诉二嫂,你也知道,二嫂我啥说没有,你二哥更不用说。告诉我,有啥为难的事吗?不说我和你二哥可就去了。”
“二嫂啊,摊上这样的妹子让你操心了,我一切都好,妈妈也挺好的,你们不用来,工作还那么忙,那两千五百元钱我怎么也得还上啊。”
“还啥还,说不要了就是不要了,你要再提,二嫂可生气啦。”
听了这话,心如油煎,我时运不好自己抗着,怎么还连累了这么多人啊!老爷天啊,你到底有没有神灵啊,我惜梅哪辈子做过什么坏事了,今世遭此报应?
花二哥的钱,过了一个宽绰、富裕的春节,我总想明年会好的。
人穷也得要良心,但逃债的事还是总在我脑子里萦绕,信用社的债我下辈子也还不完啊,将来宝贝女儿上学可咋办,到秋卖粮,剩多少钱也得被信用社扣去呀。
孩子今年就上学了,国才的病每天都得吃药,买个咸盐钱都没有啊,我黑天白天睡不着觉,想过来想过去,思想反复斗争,简直没有了活路。
人挪活,树挪死,走!到县城里去。做点小买卖,又想到没本钱,这时就得豁出二皮脸儿了,找大哥,找两个姐姐、姐夫,二哥不能再求了,不能可一棵树吊死人啊。
一天晚上我问国才:“你说乾安县城有你战友,能把咱家搬到乾安去吗?”
“到乾安能干啥呀?”
“你不是说你的战友能安排工作吗?”
“我多暂说了?”
“那年咱们第一次去我妈家,在酒桌上你和大姐夫、二姐夫说的,说完忘了,还是根本就没有那八宗事儿?”
“那是我喝多了,有个战友,可这都十多年了,没个来往,现在还哪找去了?”
“明天你去县城,不求别的,只求他给租个房子住,也不用人家给找工作。这年头也不割资本主义尾巴了,看看情况,卖个青菜了,卖个水果了,烀个苞米了,煮个茶蛋了,烤个地瓜了,怎么颠搭能活命,能供宝贝女儿念书就行。”
听他没动静,我又接下去说:“国才呀,在这地方,这份信用社贷款,就够咱俩还到下辈子也还不完的了,眼看孩子念书得花钱,这不,今年九月份开学就得上学了,你的病怎么也得治啊。”
“我的病没事,卖菜、卖水果,烀苞米、煮茶蛋,咱们会吗?”
胡国才这个人不能出去办事儿,让他求人点事儿,都赶上让他上刑场了。那也不行,也得让他去,跑哒跑哒,出出头,露露面,不然以后可怎么办啊?不像在生产队了,出两只手,就擎等着干点儿活儿。现在自己种地,独立的经济,谁不能张罗谁就得等着受穷。
就算是我逼他了,也得让他去:“不行,你非去乾安一趟不可,能找到战友就找,找不到就到乾安转转、看看,回来咱俩还能研究研究。“
没办法,胡国才拧着鼻子去了乾安。
我也合计,有没有那个战友还不一定呢,即使有也十多年没联系了,哪去找啊?不过,让他出去走走,锻炼锻炼,以后的日子长着呢,不能老蹲在家里死吃死嚼啊。
当天早晨去的,晚上就回来了。我问他:“咋没在那住下呢,明天再转转,看看。”
“上哪去住啊?”
“战友啊?”
“哪去找啊?”
“那就住旅店,明天在大街上转转,看看能不能在那做点儿什么买卖?”
“没有。”
“他本来就说不清道不明,再让他这,让他那的,不是拿鸭子上架了吗?只会说一句“没有”也不知是什么意思,真愁死人了。
那怎么办,才三十岁,以后长着呢,自己就是张罗的命儿,咋锻炼他也不是那样的,就自己干吧。
看来我妈不能走,若不然把我爸也接来吧,有她老人家在,我心里还宽绰不少,能出个主意,说说话。
我跟妈说:“到乾安去,做点儿买卖,让我爸也来,你老两口就在我这呆着,我养你们老。”
“你爸能来吗?人家有那些孙男孙女的,这个喊爷爷,那个喊姥爷的,身前身后的一大帮。不能来,我要惦心了就回去看看。惜梅呀,妈不能走,妈能拿动腿儿就在这帮你。放心吧。”
妈妈这辈子竟为儿女操劳了,到老了我又不让她老人家省心。
一九八一年三月五号,农历正月最后的一天,我很早就起来,对妈妈说:“我去乾安。”
妈妈说:“能行吗?”
我知道妈妈指的是我做买卖的事,就回答说:“到那看看,不懂先学学,摸着石头过河呗,走一步试一步,有困难也得干,不然在这再过二年都得饿死,这眼看孩子就要上学了,国才每天还得吃药。”
妈也支持我,说:“去吧,家的一切你放心,你的宝贝女儿我一定能给你带好。”
都快五点了,天还不大亮,我等不及了,就自己收拾点饭,吃了后出门直奔大布苏,赶早班乾安驻大布苏的客运班车。
九点前到乾安,下车也是不知东南西北,几次都是给老太太看病和给国才看病来过,那时哪有心思记什么街什么路啊?今天我知道此来不同于往次,是要在这儿谋生存啊!心情可就大不一样啦。
一趟街,一条路,一个交叉路口,一个胡同我都仔细观察着。先别说住处,我合计着得先看看市场,逢人就问“市场在哪里?”
那时候仅仅是改革开放刚开始,一切都没形成规模,所以人们的回答也都不一样,又有说在这,又有说在那的。再说也是我问的不明白,没有分清是什么市场,买什么的,卖什么的,是大牲畜啊,还是鸡鸭鹅狗,是服装鞋帽啊,还是棉麻布匹,是水果蔬菜啊,还是干果干调。
问都没问明白,咋能让人家回答清楚呢?
在乾安县城呆了两天,头天看的是农贸市场,仅仅一个县城,农贸市场就几十个,规模不同,品种也不一样,这还没出正月,市场的人还没那么多,但见到了大挂车,拉的大白菜、大头菜,还有的车拉的芹菜、韭菜、胡罗卜,等等。
我心里有点亮堂了,想,这不挺繁华的吗?
这次我看了乾安县城的几个卖菜的大棚市场,一些摊位人不少,买的买,卖的卖,给我一线生机,我想,这卖菜不也挺好的吗?
我开始咨询摊位上的姐妹们,菜怎么上,到哪里去上,上价多少钱,能卖多少钱,另外还有什么费用等。没瞒她们,说我想干。
姐妹们都响快的回答:到运菜车上去抓货,用三轮儿车运回到摊位就卖。一斤有的挣一毛钱,有的才挣几分钱儿。但也有风险,若当天买不了,第二天就得降价,有的菜照本儿甩,也有的菜多少得陪两个。还告诉我,什么菜多抓,什么菜少抓;又有好心的姐妹告诉我,年节怎么上货,怎么卖;夏天抓啥菜,冬季抓啥菜;又告诉我什么菜怎么保管等。看样子姐妹们说两天都说不完。这还仅仅是改革开放头一两年,若现在经验就更多了,不少南方菜,如茼蒿、青笋都自己找园子种了。
这些姐妹都这么好心,我很受感激,增强了我生活的信心。
看了一天的农贸市场,从种类说这仅仅是菜市场。
第二天又看水果,那时候乾安还有水果站,专门批发不零售,外进水果先进到批发站,再由批发站对小商贩批发,看来就没有菜市场那么火爆、那么活分、那么随便了。来批水果的都得排成长队,你批一筐,他批一篓的,回到大街或自己的店铺去卖,种类也挺齐全,苹果、鸭梨、蜜桃、香蕉、橘子、荔枝样样都有。
又看了服装市场,这个咱不咋懂,但姐妹们也都告诉到哪上货,上价多少,卖价多少,一年好了能赚多少钱,不好了也有卖赔了的。看来这项我做不了,本钱高,底子大,我哪整那么多钱去啊?就是挣钱咱也干不了,苍蝇落到了铜盆上,看是块金子,可掬不起来呀。
整整看了两天,越看越清楚,越看越熟悉。
这卖菜的活就是个出力、辛苦。我不懒,有力气,不怕辛苦。家若搬过来,妈妈给我带一段宝贝女儿,做蔬菜生意。上货要力气,背背抗抗的我干,让国才看堆,蹲市场卖。
我又问过一个姐妹,都要什么手续,还有啥费用?
姐妹说:“在这大棚里有摊位的,得办工商营业执照,月间得交税和管理费,再说了这摊位每月租金还挺高。
还有的姐妹劝我说:“租啥摊位呀,你就买辆“倒骑驴”,也就是车子在前面,人在后面骑着用脚蹬的三轮车,早晨到大挂车上抓了各样品种的蔬菜后,蹬着倒骑驴,就走街窜户地卖呗,什么费用也没有,菜送到她家门口,谁不图个方便啊?这么卖还自由,愿出来就卖,不愿出来就歇一天。天好我就卖,大风小嚎,下雨下雪的就休息,擎等挣钱,工商不管,税务不闹,甩手自在王,骑着三轮儿车,蹓跶着逛着大街,还挣着钱,美差,美差!”
这姐妹会说,我当时就心里一亮,买卖定下来了。就激动得嘴里一边多次地说:“谢谢、谢谢、谢谢。”一边合计,“这倒骑驴、这本钱……”就问这位好心的姐妹:“这一套下来得多少钱?”
姐妹说:“一套倒骑驴全下来得二百多元钱,上货底子钱用不了多少,若一天一利索,明天再上货,也就三百元钱可劲儿用,里里外外五百元钱这买卖就做上了。”
今天我的心情咋这么好,听了姐妹儿的介绍,满天的乌云都散了,简直是锦绣前程了,连钱我都不用出去借了,二哥的钱在我手还有一千多元呢。我心里这个亮堂,这个痛快呀,怎么形容都不过分,就像是在一个大深渊里,被救上了岸;又像在原始大森林里,迷路三天或五天了,又饥又渴,濒临死亡时,非常意外地遇见了一条光明大道,道上向我驶来了一辆红色的骄子车,不,不是驶来,就是来接我的,我坐上了这辆轿子车;还像我死去了,已经入殓,突然长出了一口气,又被人们从棺材里抬了出来,不是抬,是自己走了出来,和人们呱呱说话了……
心花怒放,已经十多年没有过了,真的无法再形容,一句话说,就是有了很大的光明,都不光是希望了。
我急的不得了,伸手就想干,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回家,拿了钱,返回乾安,立马就卖倒骑驴。现在一想到倒骑驴,不知咋这么亲切,
我想象,这往下倒骑驴就是我的生活,我的出路,我的家,我的经济来源,甚至想这下半辈子,我就跟这倒骑驴过了。
都下午三点了,我又返回菜市场,和姐妹们又唠一阵子,一切都相应了,钱不愁了,现在真要动正阁的了,必须得租房啊。和姐妹们一说,其中一位也是姓杨的说:“一家子,缘分,正好我家西屋闲一大间,里边还有个小套间。”又问了下我家人口,说:“够住,够住。”
我问一月多少钱,那姐妹没说价,只说看你人好,啥钱不钱的,挣着就给两个,没挣着就白给你住了。
我这个人不行,总要求个真儿。后来杨姐说:“实在要给就一个月十元钱。”
我说:“那可不行,也太少了。”
杨姐说:“哪叫是一家子了。”
三月六日晚,坐乾安晚班车回到大布苏,又走到家,好像得有九点多钟了,这一路心里乐滋滋的,盘算一天就打算卖二百斤,一斤挣一毛钱,就是二十元,已经不是小数目了,那时候上班挣工资,一个月才三十多元钱,我在综合厂开支不就是一个月三十二元吗?
孩子上学不愁了,国才买药钱儿也有指望了。挣着,攒着,把国才的病治好,再买个房,不求大,只要在县城里就行。看来城里和农村就是不一样,城里有挣钱的地方。
回到家就和妈妈说:“这回穷日子过到头了……”
妈妈听了,也很欣慰。
说搬家就搬家,三月七日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心中暗暗祈祷,我也该抬一抬头了。
头天晚上就大包小裹的打巴好了,到东屋和大嫂说会儿话儿,告别告别,我向大嫂实话实说,并叮嘱哪天愿意去哪天就去,并详细地告诉她,我已租了房子,每月十元钱,你要去就找东街农贸市场蔬菜大棚,卖菜的有个杨姐,有四十一二岁,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头,微胖,大眼睛,双眼皮,长的漂亮、精神,她说家的地址是四平路九至五号。我搬去后,安置完了回来一趟,实在忙不开回不来,就给你写封信,地址写明白了。你要愿去卖菜我看也行。等我干一段子,看若真能挣着钱,咱姐俩都过去,再找找二嫂。
大哥听说要搬,也对我说:“到乾安去就去吧,真要闯出一条路子来,也挺好。我家你嫂子做买卖不行,手脚笨。”
大嫂听了很不服气,说:“就你不笨,啥给你扔了撂了?”
七号这天早晨,天气虽晴,但仍是西北风,还挺硬,有点刮鼻子刮脸的。我到星字井已经十来年了,孩子都八岁了,咋一走,心里也是火辣辣的,免不了落下了依恋的泪。尽管抱定很大希望,抛下故去的二老,国才的病还是在我的脑海中不断浮现。这也是没办法啊,为了宝贝女儿,为了生活,为了国才的病,一些依恋就割舍了吧!
大哥赶上他的二马车,其中有我家的枣红马,把我们送到了大布苏,一路上说了不少话。
“大哥呀,在你家住这长时间,我们感谢啦。我们真的有一天得好,不会忘了你们。”
“惜梅呀,说哪里的话啊,打你到我们老胡家,我就没拿你当外人,一直看作是自己的妹妹,这些年你也受苦了,该说谢谢的是我们。二老在你那伺候得很好啊,咱们胡家门儿上的,背后没有不夸的,都非常满意,对你这种孝顺的精神都很敬服,对我们胡家老老少少,远枝儿近枝儿,都是个影响啊。”大哥说。
宝贝女儿也参与了,说:“大伯,欢迎你到我们家做客,我长大了,挣钱给大伯买好吃的。”
“乖,到乾安下半年该上学了,好好学习,给大伯打一百分儿啊!”
宝贝女儿答应:“好的,谢谢大伯。”
妈妈也说:“看你们哥们,她们妯娌,处的都这么好,我看了很高兴。惜梅还年轻,日子过得也挺贫寒的,多亏你们大哥俩帮助了。”
我又把一垧二亩地向大哥作了交代,说:“这是穷,要不然我们的一垧二亩地就留你们种了,现在就没那么大方了,就求大哥给种了,到秋给你们点粮食,或给你们点儿工钱。这匹枣红马你就使着吧。能下个驹儿,你和大嫂就给伺候着吧,卖钱也忘不了你们。”
“惜梅呀,就不要那么叫真儿了,大哥能做到的,一分钱都不能要,就凭伺候老爷子老太太的功劳,这点儿活十年二十年我都得给你干,真要大哥干不动了那就讲不了了。”
“谢谢大哥了,我真心地希望你和嫂子带小侄常来。我真过好了,小侄念书就到我家住,自己家啥说都没有。”
一路唠得挺好,一些事也都作了交代。
国才嘴太驽,一路也没说一句话。
不到十点,我们乘的大客车就到乾安了,把她们娘三个安排在一家商店里,我就去东街农贸市场找杨姐,昨天定好了的。
杨姐正在那等着呢,见了面儿我说:“都搬来了。”
杨姐问:“在哪呢?”
我告诉了杨姐,她赶忙说:“屋子我都收拾好了,快找个三轮儿车,把她们接回家去。”
我和杨姐顾了辆三轮儿车,从商店把她们娘仨和大包小裹的东西,送到杨姐家的西屋,我们的新家。
挺敞亮,一进院儿就有一种宽敞大方的感觉。三间房中间开门,院子南北有二十多米长,东西宽十五米,在县城这就算宽绰大院。
进了外房门,屋内两边是锅台,走到中间,过了两边的锅台,就是东西两屋的房门,房门以北,靠东西两屋放的水缸和烧火用的柴草,还有能放些破的烂的东西的地方。
我住西屋,推开门进去,往左一看,四扇三隔儿的大玻璃窗,镶嵌在东西两墙间,没有一点挡光之处,全面采光,屋里既温暖又亮堂。窗下一铺大炕,炕头到炕梢有六米多长,能睡下十来口人,铺的老式手编炕蓆,柳木扁方炕沿,溜光铮亮。屋地红砖铺面,平整、艺术、美观。靠北墙安了口老式大木柜,描金花,铜板锁,古香古色。一看就知是老一辈子流传下来的。
杨姐跟进屋来说:“这屋的东西都归你随便使用……”说话间掀开大柜,说:“妹子,这柜可能装了,够你们全家人用的了。”
我说:“姐呀,我们也没啥呀,不怕你笑话,除了吃的,身上穿的,再就没什么了。”
杨姐又对妈妈说:“大婶子,一笔写不出俩杨来,咱们是一家子,这炕烧得热乎乎的,快上去坐下歇歇。”
妈妈没有推迟,也没上炕,赶紧伸手摸摸,说:“可不是咋的,热乎乎的,这炕一定好烧。”
我的宝贝女儿,搬到新居挺高兴,跑到我跟前问:“妈妈,咱能在这住多久啊?”
我告诉她:“咱在你杨姨家要住很长很长时间,这里就是咱家的发家之地啦,我和你爸向你杨姨学习卖菜。挣了钱,几年以后也买这么大的房子,到那时你大伯你大娘还能来啊,也让他们住咱家的房子,也做买卖,或卖水果,或卖菜。”
宝贝女儿听了很高兴,拍这小手说:“过几年我们也有房子了。”
国才虽不吱声,但手没闲着,把大包小裹一个一个打开,分类似的放进柜子里。厨房用具都放进厨房。别看穷,过日子的东西可一件也不少。
窗户也挂上了窗帘儿,炕沿上方也挂上了幔帐,真叫搬家,真的布置得像在老家的格局一样。
一边收拾一边和杨姐说话,我多么希望这里就是我们新生活的新开端啊。
二十八
家安定了,我满怀信心,憧憬着三十岁后的新生活。尽管贫穷,尽管国才有着病,我还是盼望着这个家的美好与温馨。
二哥在我手里的一千多元钱就是我的底气,我盘算买一辆倒骑驴三轮车,每天早晨到东街大市场上菜。农村人,也知道什么菜好卖,什么菜不好卖。又盘算怎么走街,又盘算怎么窜巷,连怎样招呼怎样喊,见老人买菜怎样耐心、细致,见到小孩买菜怎样帮他挑选,怎样嘱咐,都想得很全面,又想遇到行动不方便的,怎样帮着拿,怎样帮着选,心中都有了数。
三月七日一天,家中收拾得利利索索,也没啥东西,两个小时工夫就都安置好了。下午三点多,我到街上买了一斤猪头肉,给国才打了一斤白酒,过了一个高高兴兴的二月二。我多么希望乘这龙抬头的日子,日子也像这龙一样的抬起头啊。
八号,是我们女人的节日,我想让它更有意义,就是操办我们卖菜的一些事,也算是个纪念,日后提起来我可以骄傲地说:“我的起步是一九八一年‘三八’劳动妇女节。”
说干就干,骑上了从星字井带来的自行车,先跑一趟农业生产资料,说买倒骑驴,人家说没有现成的,都得买回去自己改造。”
我会改啥造啊,就问杨姐,她告诉我,得每个周日,在东街往东再走二里地,那里是非机动车市场,很多改造好了的倒骑驴、正骑驴,也就是人在前面蹬,装货的车子在人身后的三轮车叫正骑驴,多的是。
也巧,正好这天是星期天,我赶忙往市场跑,边走边打听。到了非机动车市场,啊呀,黑鸦鸦的一片,倒骑驴、正骑驴、手推车、自行车、多去了,有现装配现卖的,有旧的、有新的、大轮儿的、小轮儿的、木板儿的、铁板儿的、粗辐条的、细辐条的、铁架的,也有木架的,让我眼花缭乱。
挑吧,大的肯定沉重,费力气,钱也得贵,可是,小的肯定装载量少,这刚要做买卖就发狠,一心要买一个大的,装得多,买的多,就卖的也多,那一定是多挣钱了,一旦卖的不是那么好就少抓点儿,车子宽绰一点总比窄巴了强。
我挑了一个八成新的,轮胎的带花儿还没磨掉呢,溜了一圈儿还挺好使,就和卖主论价,要三百二十元,我给到二百元。
第一次买这类东西,得勒着点儿,最后二百六十元成交。听杨姐说过,这辆倒骑驴买的挺靠谱。
不会骑就跟卖主实话实说,得让我练几圈儿,不然我不能买,或者你给我送家去,最后答应我在这练一会儿,能上路为止。
练了有三四圈儿吧,会了。自己想,这后半辈子可能就是蹬倒骑驴的命了,学得咋这么快呢?
还不到五点钟呢,我把自行车放到了倒骑驴货车上,骑上倒骑驴,回家喽。心旷神怡啊,简直要唱歌了。
路上买了点儿青菜,想昨天还剩下点儿肉呢,给国才炒上,喝点酒,让他祝贺我三八劳动妇女节快乐,也祝贺我倒骑驴生活从今天开始,好日子来了,今天是第一天。
回到家已快六点了,家里电灯都打着了。妈妈早就做好了饭,我又下厨给国才炒了一个,把酒给他热上,每次只允许他喝一盅,多了对他的病不好。
三月九日是个好日子,九九十成,好兆头,吉利。三点钟我就起来了,自己收拾点儿饭,到院里蹬上我的倒骑驴,就直奔东街菜市场。后来知道这叫早市儿,一般两点钟大挂车就上市了。
有河北发来的,也有当地车去抓回来的,还有山东的,听人说广东、广西、海南的菜,都到过这市场。
大头菜,茄子、豆角、西红柿,有的是从河南来的,一车车的,都敞开了篷布,有的正在从车上往下卸,有的正在检斤。也有的装满了三轮儿车,蹬出了大市场,吵吵闹闹,喊喊叫叫,一片繁杂。
我的酸楚、惆怅、悲伤与寂寞,被吞噬,被淹没,漫天的阴霾,顿时云消雾散,取而代之的是奋进、争取、繁忙,今天的收获,明天的企盼。新的环境,打造出了新的情趣儿。我似乎从新又规履到正常的人生轨道。
虽是第一天,但也不陌生,在出口拦住一位大哥问问价,又问都上了些啥菜,这心里就有了个简普。自己想,这也不是扎花拧云子呢,一个出力活,摸着道了就干呗。
我到市场里,按样菜都抓了点,大白菜我挑包芯的,甘蓝我挑白色、干净、实成的,芹菜我挑梗粗、梗长、叶少的,又上了点蒜苔、韭菜、胡罗卜等,差不多就要满车了。学着人家用绳子拢好,调好车头,骑上去,就要出市场了。
心里盘算这二百多斤儿,每斤挣一毛钱,就是二十多元啊,能够给我女儿买多少个布娃娃的了?那时的二十多元钱可顶钱花了,得说利不薄啊。
我很高兴,像雨后晴天一样,这个清新,这个明朗,有些自夸自恋的感觉,沾沾自喜。简直是哼着小调上学的路上,化了妆又蹦又跳在秧歌队里,又像是在青山下小河旁对着蓝天白云放声歌唱。
一蹬车觉得很沉重,车子不走正道。我明白,这是我的蹬车技术不过关,手不熟啊,我不断地告诫自己,一定慢点儿,慢点儿,再慢点儿,挣钱也不在这头一两天儿,靠边儿走,别在中间晃悠。
还不错,算是一路顺风,只是在靠边时,常常啃马路牙子。还好,马路牙子也不会说话,倒对我是个一次次地提醒。
路经杨姐他们卖菜的市场,我蹬进去了,到杨姐床子跟前,一是看看杨姐,二是给杨姐看看,三是还得请教请教老师,这窜大街怎么卖。
杨姐说:“起先我也是这么卖的,现在岁数大了,蹬不动了,才兑下个床子,少出点儿力气。”又告诉我:“说是窜大街,大街上谁买呀,你得到居民多的地方,窜胡同。还要叫卖,也就是喊,‘卖青菜啰,卖青菜啰’。别不好意思,时间长了就好了。”
我按杨姐的指导,登上倒骑驴,出市场。大街上不能喊,喊也没用。心中曾闪过一个假设:“这要是正叫卖着呢,玉珊迎面走过来了,该是个什么情景?”
虽是稍闪即逝,但我的心中已经有了很好地解释:“时代不同了,世道也变了,年龄、生活压力都在改变着我;想象他也不会脱离这个历史的自然范畴。过去的就彻底过去吧,只当那是一场玩火自焚的游戏。”
蹬着倒骑驴,进了一个小胡同,这次不是为了卖,是要练练嗓,我就喊:“卖菜啰——卖菜啰——卖菜啰,卖-青-菜-啰,”声音高低,调门儿长短、宽窄,我都试过,还是最后这种喊法,我觉得效果会好,“卖——青——菜——了,”基本调子就这么定了。
我精心地观察,什么样的胡同人多,什么样的胡同人少,看得出,重点得奔居民区。
第一份买我菜的,是一位出外面倒脏水的中年妇女,问有没有山东包芯儿大白菜,我连声答应有、有、有,那位姐妹开口就要十斤,我拿秤一量,两棵,十三斤,就跟那位说:“多出来三斤”,那位姐妹也很理解,一算两元六角钱,这第一秤卖买就挣了六毛五分钱。
大白菜上价是一角五分钱一斤,我不敢买高价,不敢多挣人家钱,不懂行情,生怕把人家要跑了,我暗暗感谢,这位姐妹给我开了有生以来买卖的第一张。这六毛五分钱,是做买卖的第一笔收入,它给我的人生转了个型,定了个向,添了一把火,加了一注油,让我对生活有了新的希望。
积少成多吗,薄利多销,就挣个力气钱儿吧,三十岁的人,有多是力气。
没等往前走,又来一位老大爷,问:“大白菜多少钱?”
我回答:“两毛。”
老人说:“都卖两毛五啊,你这怎么还比他们贱呢?”
我实话实说:“刚刚学着做买卖,图个薄利多销。”
老人笑了,说:“姑娘啊,真会做买卖呀。”
顾客也是我的老师啊,我受到了他们的教育和鼓励。
芹菜、蒜苔、我一斤都挣一毛钱,可是我上的少,卖的也下细。这一天基本把这一车子的菜都卖完了,晚上五点我回的家。留下一绺韭菜,准备回家给她们娘仨炒一盘鸡蛋,那时鸡蛋很缺少,但我搬家时带来了三十多个,想的是国才需要补养补养。
晚上一算账,这一天挣了十七元六毛钱。这是我新生活的第一笔收入,对我的鼓励很大,我把宝贝女儿的小脸捧过来,亲了又亲,亲了又亲,说:“宝贝女儿啊,这都是你带来的福,咱家也能过上富裕的生活了。到下半年你就上学念书了,妈给你买上个漂亮的书包,换一套鲜艳的花衣裳。”
女儿也拍着一双小手说:“妈妈真好。”
我的妈妈也露出了笑容,但看着我蹬着这么大的三轮车,也挺心疼。有啥办法呀,就是这一段子的运气,盼着吧,也许会好起来。
国才吃上了媳妇挣来的韭菜炒鸡蛋,再喝点儿小酒,也乐呵呵的。见他精神好了,我也很高兴。想:“只要他身体能好些,比啥都好,我当牛做马,出苦力也心甘情愿。”
就这样一直蹬到年末,很顺利。刨去自己家吃的用的和国才天天吃药,净剩一千二百多元。
人啊,总不能忘本,二哥的钱虽二嫂口口声声说不要,但我不能不还啊。阳历年上一天,我去了红城,到二哥家。这天二哥和二嫂都放假在家,我说了我搬到乾安县城的情况,又告之妈妈身体也很好。
那时候他两人每月才开二百多元钱,我知道他俩拿出两千多元也很不容易,就暂时还上一千五百元,两人说啥也不要,我看出这是真心的不要,但这钱我是非还不可。
在二哥家住了一宿,和二嫂还没亲够,第二天还要回乾安,我说了每天都能挣二十元左右,二嫂也怕误了我的事,没敢深留。
回到乾安,还是接着干,这已是一九八二年了,元月三日我就出三轮车了。
这将近一年时间,基本摸出了规律。一年四季有两个好季节,最好是冬春两季,夏天青菜下来了,就不大好卖了,秋天也如此。
阳历五月份就有点下细,但只要坚持,每天都少不下十五六元钱。
八十年代钱还是挺实的,这十五六元也不算少,工人工资一个月才百十多元钱。我卖菜就打少挣,每月至少也少不下三百元啊。
除精打细算,再就是节俭,一年到头,除国才买药外再没大花销,买点米面,菜不成问题,我就是卖菜的,所以这项就算不花钱。宝贝女儿的零花钱儿一年也用不了多少。做上了这个卖菜的买卖,觉得生活挺宽裕。
人啊,钱财是大事,有了钱,找到了经济来源,精神上也就充实了。没钱,再不会挣钱或挣不来钱,那就说啥也不好听了。我可尝到没钱的穷滋味了,那就是饥饿,都不如吃黄连,黄连虽苦还有个物在呀,这穷得溜溜光那真难受啊。
我盘算攒俩钱,还得让国才住院,不能在家一个劲儿地挺着啊。
他长着病,还也知道不甘心,看我蹬三轮儿有时回到家像是累了,他也很着急,心疼,也老想出去干点啥,帮我挣两个钱儿。
可他能干啥呀?
我不在家,他自己也常出去想找点活干。
一天我晚上回家,他对我说:“惜梅,我找到我能干的活了。”
“啥活?”我问。
“到建房子的工地打更。”
“一个月多少钱?”
“一百二十元。”
“你能行吗?”
“能,每天晚八点上班,第二天早八点下班,住在门卫室,一宿也开不三回大门,擎等睡觉。”
“不累可也行,千万可别累着,别生气,别着凉,”我嘱咐他。
二月二十日,这已是一九八二年了,国才到一家建筑工地打更了。每月多少挣两个,但按当时说打更每月一百二十元也不少。那当然与我卖菜比不了,可也比在家蹲着强啊,起码每天能有点事干,活动活动有好处。
又想到,宝贝女儿今年真的要上学了。去年八虚岁学校不收,当时学校就说明年来吧,带户口本儿来,都得看一看户口。
今年到年龄了,上学也得一笔开销,换换衣服,小姑娘好美,我又好脸儿,国才又非常溺爱,姥姥也稀罕,四方面儿赶到一起了,咋的也不能让宝贝女儿受屈儿啊。
算起来收入也挺不错,平均每月都能收入五百元左右。房费每月我给二十元,这是正价,不能亏着杨姐呀,没人家咱自己哪懂这么些呀,啥事都得想得全面了。不能属犁碗子的,竟往里面翻土。
这二十元对生活没大影响,我俩好好干,一两年就可以攒够国才住院治病的钱。
我这种卖菜方式其实是个体力活,穷苦出身,一心想挣钱,就恨载。春天季节卖得好,每次上菜时都多上点儿,有时一次就上三百多斤。
这载要重了,车子不易起动,起车时就得求别人帮着推一把。路上上岗难,下坡也难。岗子坡度大了就有危险,弄不好就翻车,还要时时提防车子顺坡滑回去,若滑下去,那危险可就大了;下坡要是坡度大了也很危险,汽车叫刹车,三轮子就叫闸,这闸要是不灵了可了不得,下坡就容易毛车,那要真的毛了,都有车毁人亡的危险,还要危及路上行人和其他车辆。要闸得急了,百分之百的翻车。方向还要把握准,快慢还得适度,上货时装载轻重还要考虑到路况。千万不能让它翻车,这要翻一次车麻烦可就大了,重装是小事儿,心疼的是有的菜压碎了,压碎多少就得扔多少,要舍不得再装到车上,不光圧了的卖不了,好菜也受拐得了。
记得是卖了一个多月的时候,由于卖得好,就上的多,出东市场不到半里地,一个下坡就翻到沟里去了,车轱辘都蹩瓢楞了,把菜捣腾出来一看,把我心疼的哭了。
菜就只能放那放着了,车子不用说骑,就是推也推不走了,汗水和泪水抹得我的脸像水洗的一样。
我把倒骑驴连推带拉,好不容易送到修理铺,菜就只能摆规整了,在路旁放着,不摆规整了怕别人当是扔了的呢,给拿走了,或给祸害了。
车子修上后,回来再装菜时已是下午两点。一看芹菜、蒜苔等细菜,缺了不少,我心疼得放声大哭,心想,谁还不比我强,偷我的咋下得去眼儿了。见路上来人了,就把脸背过去,小声哭,憋着,恨自己咋这么恨载呢?也暗暗问老天爷,我到这个地步了,刚刚的好一点儿,怎么还和我过不去啊?
老天爷呀,不看我,还该可怜可怜我的小女儿啊,可怜可怜我那病中又憨又傻的胡国才呢。
春天能多卖点儿,不过,一遇雨天就遭了罪了,就得少上点儿菜。但有时天儿好着呢,一车子菜满满的也上完了,三百来斤,刚出市场大门,天下上雨了,遇上这种倒霉的情况,自己就知道,这一天不死也得把层皮,不用说岗、坡了,就是平道也哧溜哧溜一个劲儿地打滑。车轱辘干转,车子没走道。一天也窜不了几个胡同了,这倒骑驴也没法骑了,只能一步一步地推着走。
不会骑车的不知道,车子要跑起来还挺轻快,一旦跑不起来,这要是慢了,就一点惯性都没有了,就剩个沉了,越慢越沉重,再加遇上点岗,既推不动,又担心它倒回来,这要是倒回来可真就吓死人了,一路就不知出多大的事了。
一般的五一前没多少大雨,下也是淅沥淅沥的。有一次是六月中旬,哪一天没记清楚,这年阴历闰四月,后四月都快末了的一天,下起了一场不算大,但时间很长的雨,从上午不到九点,一直下到下午两点才停,九点前下的是毛毛雨,后半夜就开始了。
这路,稀泥包汤的,不光是在水里走,更关键的是在泥里走啊。有坑有洼儿的也看不着,车子一会儿翻了,两会儿倒了,要不就打误,推也推不走,拉也拉不动,折腾得我筋疲力尽,太受不了了,简直不想活了。一想我的宝贝女儿,一想国才的病,咬咬牙又站起来,但实在是没劲儿了,想躺下歇一会儿,坐一会儿也行,可哪有那个地方啊?
老天爷呀,这么大的天地,连我坐的一块地儿都没有,我的三轮儿车,我的菜,像泥葫芦似的,还干推不走,这钱也忒难挣了。
遇到这种情况,不但不能挣到钱,有时就得赔上。若是连雨天更糟,这车子就越推越沉,实在不行就只得把它推家去,等天好了再卖。你可不知啊,这青菜最娇性,放上一两天就烂了,大棵的还可以,这小毛菜儿,加之沾上点儿雨水,就成泥了,不赔上才是怪了呢!
尽管如此,到头来还得干这个,我也想改改行,可别的都不行。这行虽说苦点儿累点儿,可准成啊,挣得少是少,对于我来说,能这么出点力,挣点儿活命钱儿,也就算行了,知足者常乐吧。
卖菜这个小买卖养活了我这个家,也救了我这一家子,尽管我的体力消耗很大,但我无痛无悔,这体力哪有攒下的呀,消耗掉了再新生,现阶段还算支撑得住,至于能支撑多久,还是那句老话,哪打铧哪卸犁,说的难听了就是哪死哪埋了。
谁还不想好,得好得了啊,天时、地利、人和,下生八字儿造就,八升的命就难求一斗,该是凤凰,你就展翅飞翔;没长翅膀,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想得对不对我就这么想了,念个初中,赶上文化大革命了,学的半拉坷圾的,一瓶子不满,半瓶子逛荡,我还有啥奔头儿了,奔的时候过去了,现在就只为我的宝贝女儿,再就是可怜国才,挂心他的病。
时间不禁混,岁月不饶人,一晃就是阳历八月份了,又得张罗宝贝女儿上学的事儿了。杨姐告诉我,离家不到一华里的东大小学就挺好,但不比上次找的阳光小学,这里需交点寄读费,意思是户口不在有点议价的性质,但教学质量要比阳光好。
八月二十日,学校没开学,但招生开始了,门前扯的红地儿黄字横幅,写着“欢迎适龄儿童到我校入学”字样。
我领着我的宝贝女儿去的,也没什么凭据,连个暂住证都没办。到了招生办公室,只能凭嘴说。
我和招生老师一说,这位老师就说了,你这就孩子是以据。招生老师是位女的,四十多岁儿,挺温和的,看像挺好说话,我就和这位
老师说了家庭状况,也略说了一点困难,只略说一点,困难不能说得太多,自己撑着就是了,尽量不说或少说,真要说得忒穷了,让人家看不起,办事都不好办。
这位老师露出了几分同情的怜悯之心,说:“你一个女人也太不容易了,还得挣钱给孩子爸治病,还要供女儿念书,负担挺重啊。”
老师的一句话,就把我的眼泪说下来了,我撩起右衣底襟儿擦了擦。宝贝女儿见了,就过来搂住我的脖子,说“妈,要那么多钱我就不上了,留钱给我爸治病吧。”
我对女儿说:“还没说要多少钱呢。”
“杨姨说的,得要好多钱。”
我劝我女儿说:“没有,没有,没多少钱。”
招生老师细问了我家庭地址,又问了女儿几岁,现在家住在哪,离学校有多远。最后决定登记招收。
问我:“你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从小到这么大还没有过名字呢。”我回答。
老师说:“这回上学了,必须得有个名字了。
“缘分啊,留给老师起,这才是一辈子的永久的纪念呢。将来当上了国家主席,也不能忘了老师啊。”
“名字就是个代号,但得好听,有点意义。”老师说。
我问老师贵姓,回答说姓赵,我就问赵老师:“上了学是不是你教?”
赵老师回答说:“这是我们学校的老规矩了,几年来都是一年级新生由班主任老师负责招收。”
这一说我就明白了,开学时赵老师就是我宝贝女儿的老师了。
我再次提出请求:“赵老师,你给我宝贝女儿起个名字吧,好听点儿,意义好些,不别嘴,就照着我女儿的长相、性格给起吧。”
赵老师想了一会儿,说:“好听,又不俗气的,咱不叫什么琴、什么珍、什么凤、什么荣、什么华的,就叫她旖旎吧。”
我问赵老师哪两个字,赵老师拿过笔随手就写在《招生登记表》上了。
真的,这两个字我还不认识呢,也不知当啥讲,就问赵老师:“什么意思?”
“就是柔和美好的意思。”赵老师给我解释。
“太好了,正是我女儿的性格与形象。”我夸讲:“赵老师你真是太有才了。”
寄读费,每个户口不在的学生二百元,一直管到六年毕业,虽说钱不算太多,也够我半个月挣的了,不过,花在了宝贝女儿身上,我一点儿都没觉得心疼。
我的宝贝女儿有名字了,名字还很好听,以后我就叫我的宝贝女儿旖旎了,加上姓,胡旖旎,照样好听。
寄读费的价格在家杨姐就跟我说了,也带来了,加上书费、学费一共二百四十元,填完《招生登记表》,一起交给了赵老师。
赵老师交待我说:“九月一日开学,要准备书包、算草、方格本儿、文具盒儿,文具盒里装上铅笔、小刀、橡皮、小型格尺子等。还要给学生买一块垫板。最好不带小刀,带个铅笔拧子,比较安全。还告诉给带一块石板和石笔。到学期中,就得给学生带蜡笔、橡皮泥之类,好学绘画、手工等。”
赵老师边说边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来,叮嘱我:“就按上面的准备齐全了,一样不能少,别到时候那些同学都有了,旖旎没有,她不得着急上火吗?”
我连声答应:“那是,那是。”心里也想,怎么也不能让我女儿缺着了。我盘算,这一套下来,不得一百也得八十啊,并暗下决心,为了我的宝贝旖旎,妈妈拼命地挣钱,再贪一点儿黑,再起一点早。
回到家第二天就开始置办,我没时间,就把那张表儿交给了国才,让他拿这张表儿,到文具商店,他晚上打更,下午八点才上班,白天有空就去买呗,一天买不齐就两天。
晚上,他一样一样拿出来给我看,还都可以。两天时间买齐了,我满意,旖旎也满意。
旖旎搂过国才的脖子,说:“爸爸真好。”
我看到这一幕,感到很欣慰,姥姥也说:“快谢谢爸爸。”旖旎谢过了爸爸后还祝爸爸早日恢复健康。
九月一日那天,我早晨没出去。七点多钟,与国才两人送旖旎上学,我女儿很懂事,还嘱咐我:“妈妈,少卖点儿吧,早点回家,别累着。”
这些年我的眼泪没少流,一听女儿这话,眼泪又在眼窝子里直个劲儿地转,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是喜悦的泪,伤感不伤心啊。
把旖旎交给了赵老师,看赵老师的神情,对我女儿也挺稀罕,我的心很乐呵。
这接送孩子的任务就落在了胡国才身上,国才非常认真,每次都送到学校大门里,直至进到班级教室的门,看着旖旎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才算完事儿,晚上老早就到学校大门口等着去。
国才虽有点儿笨,但这件儿事我还是很放心,我也合计,一旦国才没想到的,旖旎还很灵通,不会出什么漏洞。
宝贝女儿上学了,虽花点儿钱,但还算一帆风顺。
十月末期中考试,旖旎的成绩很好,数学打了一百分,语文打了九十八分。语文差两分没打满分,我女儿还好挺上火,就知道我的宝贝女儿日后准能有出息。
可是,我仍心有余悸,女孩子,在社会上忒难了。
旖旎一直学习很好,在班里的成绩榜上,她的名下贴了不少小红花。差不多每次期末考试,都是第一名。一道杠换上了两道杠,两道杠升为三道杠,到五年级时,已经是校少先队的大队长了,孩子像大人一样,很懂事,知道家里情况,很节俭,一个钱儿也不乱花。
我的妈妈岁数大了,一个劲儿张罗回永安老家,说:“惜梅呀,我看你们这也行了,我已经七十多岁的人了,得回去了。”
我执意挽留,妈妈怎么也不肯,实在留不下了,于一九八四年,旖旎上三年级那年,回永安老家了。妈妈回去时是我送的。
自打妈妈决定回家那天起,我就没停地掉眼泪。当着妈妈面哭的不算,背后也哭了多少场。
唉,都是女儿不好,拖累了你,这次回去,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再来了。给我挡了不少的事儿,给我出了不少的力呀。妈妈呀,在我跟前没享着一点儿福啊,这一生,你生我这样个女儿可图个啥呀?
送妈妈回永安,是乘旖旎放寒假不上学的机会,一则路滑,卖菜车子蹬起来费劲,赶不出多少路,一天也卖不多少,已经卖四年了,也该歇歇了,太累了;二则永安也好几年没回去了,还有老爸,姐姐、弟弟、嫂子呢,也挺想的,至于别的,已经是往事了,就让它过去吧。
妈妈岁数是大了,手脚也笨了,连我这几年累的都感到身子沉了。旖旎已经十一岁了,跑跑哒哒地也能替我办点儿事儿了。起个票了,占个坐了,拿点儿小来小去的包袱了,也都行了。
十二月二十号回到永安。听说妈妈和我回来了,大姐、二姐,大姐夫、二姐夫,也都回家来了。都说妈妈见老了,也的确,妈妈的头发都白了。老爸没说啥,但眼见他老人家也不像前几年了,有点猫腰了,脸上的皱纹比前几年多多了,也明显的看出收腮了,看了这些,我好心酸,再加人们说到妈妈的变化,我从面部表情,到内心活动,都挺吃不住劲,实在控制不住,就趴在靠北墙的柜盖上,放声大哭,旖旎也扯着我的胳膊掉眼泪。
这时大家又都过来劝我,说:“这不都挺好的吗,爸妈老了,这是自然规律。这是在你那还清静些,若是在咱家这么些人一闹哄,说不定比这老得还快呢。”
我知道这是给我宽心丸儿吃呢,也实在是为我操心操的,这宽心丸儿给了,我也就吃了吧,就一边擦拭着脸上的泪水一边说:“咱妈比咱爸还不算老,咱妈头脑还是那么清醒,记忆力比我都强。”
说话间大嫂递过一条毛巾,我会意的接过来,把脸擦了擦。
大嫂,人精子,什么也没说,一定是怕我称心,挂不住面子。又有大姐、二姐家的孩子,又有大嫂家我的大侄子,喜斌、喜林,书云也来了,一大屋子人。
大姐夫问:“惜梅呀,你家老胡咋没来呀?”
“看家呢。家能不留人吗?不像早啦,有老爷子老太太,两位老人都走了,我们出来进去可不像早那么随便了。”说这话时我不由得想起了二老,“唉,我也就这个命啊。”
旖旎也会唠嗑了,和大舅妈、大姨妈、二姨妈说一些乾安和大布苏的事儿,也说了我们搬迁和我卖菜的事,又和小姐姐小哥哥们一起玩儿。
倒是在学校总当干部,看起来一点不眼生,随便、随和,和大人也能说到一起去。我眼睛盯着我的宝贝旖旎,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与幸福,这孩子放到哪都行,我也挺骄傲,在人群里也挺长脸。
书云早就结婚了,我也听说了,对相是公社卫生院的大夫,她的嫂子邵丽给介绍的,大学毕业,老家是三盛玉公社的,现在也有个小女孩儿了,比我家孩子小三岁。
“书云,咋没把孩子领来呢?”
“这不放寒假吗,去她奶家了,爷爷奶奶想,老早就捎信来了,让放假就去。”书云说着,拉起旖旎的手问:“爸爸咋没来呀?”
“爸爸看家呢,书云阿姨好?”我女儿可会说话了,大家都很喜欢。
都打听我家国才,我觉得心里阵阵发暖。国才老实人,每次来可实在了,虽说喝点酒胡说八道,但不烦人,不是那种针儿扎火燎的人,酒喝多了好吹牛,但吹出来的都是些子虚乌有,不伤害任何人。都是些南山抓个狼,北山逮个虎,人们听了只有感到好笑,对谁也没妨碍。
书云没再提欧阳玉珊。岁数大了,也都知道不是什么光彩事儿,现在再说起来也没啥意义了。再说,都过去十几年了,让这穷日子闹的,还哪有那份闲心了。
我向书云打听了一些关于俱乐部姐妹们的事。都结婚了,也都有孩子了。
特意问了苏连长怎么样了,书云说“没啦”。今年夏天死在自己的小屋子里了,乡里给发丧的,咱们的这些哥们儿姐妹儿们也差不多都来了,火化后骨灰也埋了。
我听了好心酸。人啊,这一辈子就这么简单,贵也是人,贱也是人,骑马坐轿有骑马坐轿的烦恼,一贫如洗也有一贫如洗的乐趣儿。富贵不等于幸福,贫穷并非卑贱。这人生就像走路一样,光明大道是走,坎坷泥泞也得过,经过这十几年的磨练,我已经学会了适应,其实,光明大道与坎坷泥泞都是路,要生活,要奔前程,我们就要毫不犹疑地走下去。会选择当然是一种生活的艺术,一旦选择失误,也不应为此而懊悔,更不该为此而气馁。所以,人在生活的道路上,尽管选择的路径不同,或简捷,或繁琐,或光明顺畅,或坎坷泥泞,但都要把心境调整到宽广、大度、不为欢愉而喜,更不为沮丧而悲上去。坚持、奋力、总结、学习、创造,无论走在那条路上,都不要失去克勤克俭,勇于奋斗。我想,这样才算生活得好,并不必一味单纯地追求着贵与贱、贫与富。人都不该只为自己活着,也不可能只为自己,我觉得,为他人而奉献自己,才是最大的乐趣儿,只有这样,卑贱的也是富贵,艰辛中孕育着幸福。
没空去看了,只能向书云打听打听徐老师的情况,说挺好的,升副校长了。
二十九
从永安回到乾安,已经是一九八五年了。元旦在永安过的,随妈妈回这趟家,一回就跨越了两年。
在永安住了总共将近二十天,仗着晚上能给国才打个电话。他打更那屋也叫门卫室,有值班电话,准备的是报警或请示、汇报领导使用的。
问他病的情况,一直说挺好的,我就在电话里嘱咐他,别忘了吃药,别累着,别着凉,我不在家别喝酒。
回到乾安得说旖旎还得半个月才能开学。姥姥这一回去,白天就得由国才陪伴着宝贝女儿了,我做了周密细致的巧安排:让国才下班后抓紧时间回来,我从现在起,以后就只得稍晚一点出去上菜了。
妈妈回人家的家了,我感到了我的家没有妈妈的存在很空荡,像缺了很多很多,都赶上大秧歌没有了领队似的,不知怎么扭了,我的心忒不好受了,看看这,妈妈使过,瞅瞅那,妈妈用过,望一眼窗外,像是妈妈在走动,屋里看一眼炕头,又像是妈妈正在陪旖旎说话。每想到,每看到,我都是泪流不止。时常是看着看着,咬一咬牙关,猛一抬头,自己劝自己,“坚强些,爹妈还能跟一辈子呀!”
这也无济于事,妈妈在我这帮了五年,妈妈走后我以泪洗面也足足有三年,真地想,实实在在地想,几次乘东西屋都没人,就放声嚎啕大哭。我的妈妈太好啦,我永远想念她。
国才也是很有感觉,人嘴驽不说,但一阵子一阵子看得出是想我的妈妈了。我的宝贝女儿更是,比我们想的都厉害,一说起姥姥,就不住地吧嗒吧嗒掉眼泪。一两年的时间里,我和国才当旖旎的面谁也不敢提起妈妈来。
我也不像早那样了,有妈在我家,我是个孩子,这妈妈不在我家了,我自己觉得立马就老了。眼见就要过春节了,过了春节就已经三十四岁了。不是天过午,我已经是过六了,这一生就这样了,指望都放在宝贝女儿旖旎身上吧。
不挣点钱说啥都不好听,一九八五年元月九日回到乾安县城这个家,也没什么安排的,第二天就蹬车出去卖菜了。
旧历才冬月二十,到年还一个多月呢,这春节前卖好了,还能挣个三百四百的。
回趟永安老家,哩哩啦啦一扯了就是一个来月,又赶上阳历年,得少挣几百子,来来去去也没少花,那也没办法。人啊,也不能钻进钱眼儿里去呀,该回家回家,该看老人看老人,还有姐妹儿们,哥们儿们,亲戚朋友呢。
三十四岁,奔四十的人了,再说这些年穷的,操烂的,不说筋疲力尽,也没多大精神头儿了。现在蹬起三轮儿车来,就没有早先那么有劲了,总觉得累。我也明白,这是身体过力呀,不光体力,精神更是透支了。
没办法,还得干,还是得说为了我的宝贝女儿,为了国才治病能住上医院。
来到年了,卖的还不错,越是卖得好,越要注意,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拿这个道理我不断地告诫自己,所以上菜时我不敢再多上了,给自己定了个规则,不能超过二百斤。
尽管这样也时常感觉到腰酸腿疼。我不止一次地想,这要把我撂倒,这一家子人就完啦,我的宝贝女儿那时可怎么办,若那样国才不也完了吗?想着想着就有点害怕。
正月十五是阳历三月六号,就决定八号,我卖菜生涯四周年这天,还得出去卖,也因正月十五前不好卖,家家都在吃春节的菜呢。
这天是纪念日,又是妇女的节日,我将以优异的劳动成果作为纪念,等到国才下了班,我把旖旎交代给了他,就又登上了我的倒骑驴。
在东市场上了不到二百斤菜,一蹬车子,觉得挺吃力,可和早前大不一样了,腰不只是有点儿酸,而是很疼,求了别人帮忙,好歹把车子登出了市场,就是平道也不行了,腰一疼腿脚就不好使。我觉得不好,但这车子菜怎么也得挺着卖完啊。
晚上回家,把车子放到院子里,这一缓劲儿,腰更疼了,我的脑袋一个劲儿地冒虚汗。不到五点国才还没走,他问我:“脸色咋这么不好呢?”我没敢告诉他,就说:“没咋的呀,大概是有点感冒。”让他该上班上班去吧。
他走后我吃了点镇痛片,这镇痛片是我们家的长用药,一有点儿头疼脑热或身体不适就吃上一片儿或两片儿,我每次卖完菜回到家里,若感到累了就扔嘴里一片儿或两片儿。
别说,这一宿睡得还真挺好。第二天起是照常起来了,下地儿就费劲了,这天就很难支撑了,还是上午呢,窜胡同窜到老兵营大院,这里是早先年驻扎过大兵的地方,院子大,户数多,人口也很密集,卖了几份儿,就觉得头昏脑胀,眼睛也有些发花,我觉得不好,就到一户居民家求得一盆凉水,又洗把脸,目的是精神精神,又卖了一两份儿,不知是什么时候,昏倒在地上了。
等我醒来,在医院里呢,睁眼一看,国才与旖旎在我身旁,还打着吊瓶。我就知道个七到八成了,不由得眼泪流了出来,旖旎用小手在我脸上一个劲儿地擦,国才像个傻子似的站在一旁。
大夫见我醒过来了,就问:“现在觉得咋样,还迷糊吗?”
我无力地摇了摇头,勉强地说出:“我这是咋的啦?”
大夫详细地告诉我:“是一位好心的大叔,把车上的菜卸下去了,紧忙用你的三轮车把你送到医院来的。后来医院里的几个大夫根据你腰兜里的一个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你的家,并说明菜由那位大叔给经管起来了。”
大夫给我做了检查,说是腰间盘突出,还有腰肌劳损,需要住院。我问大夫:“得多暂能出院啊?”
大夫说:“得住些日子,不光治疗,还要养。”
我听了脑瓜子轰的一下子,这可咋办,怕什么,什么就来了。
大夫还建议我,以后不能再干这种出力的活了。
在医院住了三天,花了三百多元钱。期间,大叔到医院来过,告诉我放心养病,车子和菜完好无损,又建议让我家去人把菜抓紧卖了,并详细地告诉了大叔家的住址。
我让国才到大叔家,一则带上水果表示感谢,二则把菜经管起来,等我出院后去卖。
大夫不让我出院,我一说家中情况,大夫说那我就没办法了,反正这种病不治可不行。
以后我也没停下来,就这样忍着疼痛,一天多少卖点儿,到五一前后,实在坚持不了啦,只好停下。
其实,我是想歇一歇,养一养,谁知,打那以后,再就干不了啦。
卖菜曾让我心花怒放,同时也夺去了我的青春、健康和活力。自此就靠国才这一百二十元钱儿了,好在这几年还有点准备给国才治病的钱,口纳肚攒,这一百二十元钱咋能够花呀,心里想怎么也不能让旖旎上学没钱啊,还有国才的病。
我在家待了将近半年,着急上火,但蹬三轮儿我连试再都没试过,自己身体咋个事儿自己知道。没办法,我还得找新的活路。
杨姐说蹬不了三轮儿,就到大棚去收拾菜吧,少挣点,不用那么出力。
八月末,我就到大棚给收拾菜去了,一个月也能挣个一百六七十元钱儿。
收拾菜,就是无论南方或外地其他什么地方进来的菜,有的包装不好,有的为防腐里面放的冰块,还有的在装车时,就是从地里装出来没有包装,也没打捆儿的。我们收拾菜的人就是把这些挑的挑,选的选,去掉一些杂质和不该上秤的大根子和烂叶子等,给重新包装好了再上市;这八月份,当地菜也上市了,更要包装了,所以,这个季节收拾菜的人也很忙,忙好哇,能多挣点儿。
收拾菜的活,从来都计件儿,就是收拾多少挣多少。这是个好季节,有时一天下来,稍起点早贪点黑,一个月也能挣个二百多元钱儿。
但我不行,一个是得等旖旎上了学我才能上班,没有人家来得那么早,二则,我啥身体呀,还敢那么拼了吗?再拼,要累得住进医院,还不如不了。现在,每天还得用镇痛片顶着呢。
收拾菜的活,人就没个看了,都得戴上风帽,胸前挂着大围裙,两只手得戴上胶皮手套,那鞋就更不用说,在泥水里还能穿出好样来吗?
虽说计件,也是凭工磨,不大累,就是腻歪人。在外边蹬三轮儿自由,惯惯的了,这冷不丁一不活动,还真有些受不了,那也得这么挺着啊,老实点儿吧,就别想入非非了。
这活也干了一年多了,收入比早先差点儿,但不那么累,也能干得了啦,我们两口子一个月也挣个三百来元儿,只有孩子花钱,再就是买点药。
这收拾菜的活也得算好,一般的情况下,老板到傍晚就指出一堆不能卖了,扔了又挺可惜的菜给我们说:“你们从这里挑一些拿回去吃吧。”凭这块,我家一年也买不了几回菜。
每个月二十元的房租费,打我那次昏倒住院后,杨姐再说啥也不要了,一遍遍地告诉我,不许再提“房租”两个字了,就是姐妹好在身边陪伴她了。说我不嫌弃她就好,弄得我没招没落的,这可怎么感激人家啊?心里想,这辈子不行了,下辈子做牛做马也得报答杨姐的恩情啊。没有杨姐,我哪有卖菜收拾菜的收入啊,哪能过上这么好的日子啊,说不定这个家早就散了呢?我常跟国才和旖旎说:“我们永远也不能忘了杨姐啊!”
国才在工地打更,一九八二年二月十日到现在,已经快到四年了,不招灾不惹祸,老实巴交的,还算挺好,但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也是跟我着点儿急上点儿火,病不大好,脸和脚都有些浮肿,早先吃点药就下去了,这次不行,干吃药不见强,自己说是睡觉的那个门卫室有点不严实,风吹着了。
我得照顾他,还得注意自己,心想,这不是老了吗?年轻时出的力,现在都找上来了。
这人生啊,就像编瞎话,讲故事一样,小时候我看过清代六卷古典故事小人儿书《巧奇缘》,今天就真的出现现代版“巧奇缘”了。
这天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日子,一九八五年十月二十六日,我竟能在乾安县城的东市场见到了欧阳玉珊。
说来也怪,像似有预感,早晨起来,发现从幔帐杆上,下来一只蟢子,我用右手食指割断它的青丝,将它扔到地上,忙去穿衣和打理旖旎,不到十分钟,我一回头,它又上来了,还和刚才一样的悬挂着,一连三次,我心里不能不有点儿犯疑。
小时候,妈妈一见到有蟢子出现,每次都跟我们说:“早报喜,晚报财,不早不晚有人来。”今天是早晨,按妈妈说的一定是报喜来了。
我能有什么喜呢,宝贝女儿考试打一百分儿了,国才的病突然就好了,我今天能多挣钱了?胡乱猜测着,也知道不一定就准像妈妈说的那样,但还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觉得今天不平静,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正想着呢,又来了,还是和先前那样,我又要割断它的青丝,“青丝----情思”一闪念,手抽回来了,“任它去吧,别管啦。”
上班后,我和姐妹们照常收拾菜,是铁岭发来的大葱,高有二尺半,光葱白儿就有一尺多长,大葱叶子像牤牛的长犄角,又粗又长,又脆又嫩。
不到十点,我就见有个人在我们附近转悠,有几个来回了。这里每天送菜、买菜、上菜的人很多,也有像这个人似的,看一遍又一遍,选一遍又一遍的。
十点二十分左右,这个人竟站在了我的面前,眼睛盯着我,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辨认,还像是在回忆,有时还闭上眼睛,自我地点着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什么。我用眼睛的余光看他在仔细地打量着我。“啥意思啊?”我心里想,就把脸尽量地避开他,但他站在那一动也没动,像是在等待,等我再转回脸来。
干活吗,哪有脸朝一个方向的,躲避那个人一会儿,自己也想,这何必呢?人家也不是为咱来的,心里责备自己说“该干啥干啥得了。”
都十点半了,那个人又向我近前凑了两步,说话了:“你是杨惜梅吧?”
我一惊,禁不住“啊”了一声,当是前两年买过我菜的客户呢,就脱口问了句:“你是哪个院里的,咋还能知道我的名字呢?”因我卖菜时从没有人知道过我姓氏名谁。
“那我就没认错。”那个人说。
“哎呀,这不是欧阳玉珊吗,他怎么来了呢?”听声音和当年演《波罗湖的故事》里扮演狄俄尼索斯的声音一样,我心中一颤,但没说出口。已经十五六年了,再说我做梦也没想到他会到这个地方来呀,就仔细地看了看。
胖多了,西服革履的,还夹个公文包,也不像那时候那么随便了,但个头、脸型,特别是那双大大的眼睛和那两道重重地眉毛没变。
不错,是他!我的心剧烈的跳动,简直跳到嗓子眼了,手也颤抖了,身上一点儿劲儿都没有了,差点儿没瘫倒在地上。
戴个风帽,扎个围裙,手上又是沾满烂菜渍儿和烂菜叶子的胶皮手套,没个人样了。我止不住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确认是他了,我往下什么也没说,就站起身来,离开了这个地方。
进到棚子里,脱下这“全副武装”,整理整理头发,擦了擦脸。
这脸啊,怎么也擦不完,一茬泪水擦下去了,又一茬泪水流出来了,我的身子有些支撑不住了,就找了个破木凳坐下,心里嘱咐自己,冷静,冷静,冷静。
也有十多分钟功夫,我心里百分之百地知道,他会懂得我离开他是干啥去了;千分之千地知道,他对我的暂时离开早有预料;万分之万地知道,他会耐心地等待着。
从破棚子里出来,还是没有镇静下来,但也得故作镇静啊:“这不是欧阳吗,那阵风把你吹来的呀?”话出口后,我都不知道说了些啥、说的对不对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却说:“你比那时候成熟多了。”又问:“这些年你好吗?”
“我挺好的。”
“国才好吗,孩子好吗?”
“都挺好的,你也好吗?”
他没有回答,也不说什么了,看样子像是只想听我说。
“还能认出我来了吗,这都多少年了,素智好吗?听说你到白山去了,在党委,干的还不错。今天怎么到这儿来了呢?”
“素智挺好的,在化工厂“三产业”上班,她常常叨咕起你来。我这次是出差。刚调到长白化工厂时在宣传部,改革开放后,我看好了物资工作,能出去跑哒跑哒,开开眼界,还能多挣点儿,在党办主任的帮助下就又调到了物资处。我们化工厂在大布苏定了一批干碱,我做采购,这次是来催货。听说你在这做蔬菜生意,顺便看看。”
“我能做什么生意,这不是吗,给人家收拾菜。”
“都是为了挣两个糊口钱儿,咱们都一样。这次来遇到了你,我也想看看国才,这都多长时间没见到他了。”
玉珊这段话里我知道掺了假,是说给旁边人听的,他根本就没见到过国才,我听明白了他是想到我家。
我也只能顺水推舟,说:“国才也常念叨你,说下次回老家一定去看看你。”说这话时我的声音有些发颤,也很不自然。
唠了一会儿,他说要和我到饭店吃饭,还重重地说:“把你家国才也请来,我们哥俩喝点儿。”
我的心里和表情都很不平静,在激烈的斗争。这可咋办啊?出于礼貌,真该到家,在乾安无可非议,但又想这要传到永安,可不得了啦,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但玉珊的话我又不能不应酬,心里的矛盾归矛盾,面子上,还得过得去。就连忙说:“行、行,国才正好在家。”
玉珊问:“回家该跟班上请个假吧?”
我就对姐妹们大声说:“我家来客人了,国才的战友,他爱人张素智也是我的朋友,正好国才在家,我把客人送回去。”
姐妹儿们齐声答应。
我在前,玉珊在后。刚走出几步,姐妹儿中有好信儿的就说:“惜梅,自行车,你走着走得啥时候啊?”
我手足无措,赶忙回答:“可不是咋的,差点儿忘了。”
我从车棚里推出自行车,也只能推着走,这可咋办?一步比一步难。心想:“玉珊啊,你来干啥呀?”
走出菜市场大门口,思想中又出现了个矛盾,这自行车可怎么骑?还能让他带着我吗?渐渐离开大门口远一点儿时,玉珊说:“还是我带你吧。”接着他又说:“惜梅,我怎么看你怯生生的?”
“没有啊。”我回答。接下去我又问:“真想到我家啊?”
“那你说呢?”
“能行吗?那多不好。”
“有啥呀?我们是清清白白真正的朋友。”
“我可没那么大方,这都够呛了,再来一场我可真的没法活了。”
玉珊站下了,说:“那么说你不想让我到你家了。”
“别到了,看着我也就行了,谢谢你没有忘记我。”
“你的处境我也不清楚,若实在不方便,我也就别给你找麻烦了,客随主便吧。”说这话时看出他很失望也很扫兴。
这么多年了,我也的确把那段情思割舍得差不多了,可与玉珊这一见面,让我干枯了多年的心,又有了点萌动与湿润,脑海里一次次浮现出他那往日炽热的情愫、谦和的微笑与待人的那种醇厚与温暖。
我不断地告诫自己,斥责自己,咒骂自己,甚至在心中说自己不要脸。无论怎样克制,都没奏效,最终还是像一只可怜的失群小绵羊找到了主人一样,又像是在饥渴中遇到了甜甜的小溪水,关闭了十几年的心扉,又锁不住地敞开了,幻觉在虚拟中依偎在了他的怀抱里。
自己为自己又一次地寻找理由,“人正不怕影子斜,脚正不怕鞋子歪”。也知道这纯属借口,但这往日的柔情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已经受过了不可自拔的伤害,怎么又陷了进去?我把责任无端地推给了他,竟然埋怨玉珊:“你为何全身竟是些诱惑?让我无法摆脱。”
“还是理智些吧,玉珊,你心想什么我知道,但这不比当年了,有了国才和孩子,又有社会的压力。我愿意与你见面,但不该是这个地方,也不该是这个时间,你没看看我现在还有个人样了吗?即使你不嫌弃,可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呀,现在我们差得太多了呀!”
“那有什么呀,咱们之间咋还能说到什么嫌弃不嫌弃上去呢?”
“不行啊。等等机会吧,我留下你的联系电话和地址,方便时给你打电话或写信。”我对玉珊说。但一提起写信我就心有余悸。
玉珊长出了一口气,“惜梅呀,那好吧。”稍加思索又接下去说:“每年一月十六日我到大连参加化工部组织的订货会,在那个时间里你能不能去大哥那?”
“我真想到大连去看看大哥,已经快二十年没见到大哥了。”
玉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那就听你的,咱们元旦后的十五日那天,在长春火车站见面。”
“我不敢定那么准,现在这一动麻烦事儿就多了,不那么容易啦。”
“不管你怎么样,我元月十五日下午一点,准时在长春站候车室大连站牌右手边那行排椅上等你,票我买两张,但你要实在去不了,也不要太勉强,要照顾到国才和孩子。”
“就别到家了,家更没个样,租房住,窄窄巴巴的,就更不用说家具摆设了,用一口大柜,还是房东家的,这些年的苦日子一句两句说不完啊。”说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流下了心酸的眼泪。
玉珊用同情的眼睛看着我,表情很低沉,在我流泪的同时,他的眼睛也湿润了。表现出一种痛心、怜悯、无奈的情感。
“那就等着吧,还有两个月。其实就是见一见面,还能想别的了吗?坐地我们也没有过什么。”我对玉珊说。
玉珊给我留下了电话和地址,走了,说去火车站。
我没有回家,又蹬自行车回东市场了。
这一路,我的心空荡荡的,矛盾重重,唉!人啊,这一生咋这么难啊?说简单,就在眼睛一睁一闭之间;说复杂,那就是永远也说不完,做不完。辛苦劳累、富贵贫穷、生死病老、是非曲直、冤屈不平、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等等,等等。
我二十几岁的青春,已经被这一波三折、风霜雨雪、摧残得支离破碎。现在,扔下三十奔四十的人了,难道还要重蹈覆辙吗?这一路的时间里,我不止一次地扪心自问。
桂林山水固然很美,但只能观赏;西湖风景宜人,“可惜公带不去”。玉珊给我留下了多多的温和、聪慧、善良与洒脱,风流倜傥又落落大方,但不属于我,我不该在他身上有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过去的就应该让它永远地过去,现实是残酷的,同时,现实也最美丽。
我用比较法和排除法去面对,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常常拿我伺候到死的孙大娘做比较,也拿过苏连长做例子。我还看到过不少残疾、智障、呆傻和精神病人,比较他们我还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看看国才,我也有满足之处,再看看我的宝贝女儿旖旎,还常常让我心花怒放。
“玉珊啊,约会就取消了吧。”我心中这样想着,有时还小声地自言自语着。
我这颗破碎了的心,已经沉淀了这么多年,从没有过残渣泛起的环境与条件、内因和外因。玉珊的这次出现,像是在我心里的一潭死水中投下了一颗不小的石子,激起荡荡波澜。
一九八五年的十月二十六日离我而去,且越走越远;一九八六年的元月十五日,距我却越来越近。对于我来说,这是个牵肠挂肚的时日。按时去长春,怕是惹出不少的麻烦,起码是在我的心里;不去长春,又怎么面对玉珊,即使是在我内在的心里,难道我会在我们经历的记录上,留下骗过他一次的记载吗?赴约难,爽约更难啊!
玉珊这次的出现,没有给我带来一分一毫的喜悦,反倒让我的心残渣泛起,出现诸多矛盾,带着贫困、带着劳苦、带着疾病,带着十五六年的心酸,我又一次走进迷茫。惆怅、衰颓捆绑着我,让我夜不得寐,日不得安。这一段时间里,我吃不香,睡不好,精神常常恍惚,愁云惨雾中,我深深地体验到了吸气深长,呼气促短的规律,也许这就是“嗨”字的成因,像用一张口去吞噬大海一样的难啊!
日子越来越近,我的心越来越难,真的像跳高或跃远,就要到起跳线一样。这口气一屏就是两个来月,眼见着元旦已过,距起跳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在我心中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十四天、十三天、十二天……
国才近日有点儿浮肿,问他说没大感觉,但我一见到他那憨实的样子,心中就阵阵凄楚,特别是他在宝贝女儿面前,看着父女俩的亲昵,我就像偷了别人的东西一样惴惴不安。
难道人与人之间真有个缘份之说吗?过了元旦,我度日如年,在激烈的硝烟炮火中,在翻云覆雨中,在电闪雷鸣中,我这颗残损、颓废了的心,被恐惧所淹没,如在沸腾的热水中蒸煮,如在滚烫的油锅里熬煎,如在火红的烘炉上烧烤,精神几近瘫痪。
就在我的心万念俱灰之际,怎么就这么巧啊,元月十四日晚九点,大连当兵的大哥把电话打到了杨姐家,让我最晚不过后天到大连,说有个偏方能治国才的病,是一种海藻,保鲜期不得超过五天。现在已经拿到他的宿舍里了,要我马上去取。这究竟是巧合,还是迷信所说的天意、缘份啊?我一遍遍地反躬自问。
举了两个月的棋子,刹那间不落定也得落定了,一下子平息了两个多月的战争,一脑子的喧嚣,“唰”一下子,嘎然寂静。但留下的仅仅是从今晚九点到明晨五点这八个小时的安宁。
这么巧合的事儿,大概在世界巧合史上,也没有几例。我不信神佛,也不信天地,信的只是一颗善良的心,简化叫良心。但我不能不问苍天,难道你老有意造势对老实憨厚的国才构成伤害吗?我自己就感到不公平。
但诚信与理智战胜了我一次次地告诫,甚至又一次的由天及人,为这次与玉珊见面制造了借口。
已经由不得自己了,当晚收拾了一下头脚,十五日早五点就吃了口饭,出门奔客运站方向走去。
临出门前,对父女俩做了简单的叮嘱,要国才请假,在家陪旖旎几天,若请不下假来,就让旖旎晚上睡杨姐家,又嘱咐国才尽量这几天不喝酒,临出门亲了亲旖旎的小脸儿,告诉说:“听爸爸的话,妈妈很快就回来。”
我也向杨姐打了招呼,大哥电话是打在她家的,什么情况她都知道。到现在我也说不准,若没有大哥来电话,我能不能特意地去见欧阳玉珊。应该是“能”占四分,“不能”占六分。
从家到乾安客运站,直到长春火车站,这一路心中很不平静。本来是件大大方方的事儿,但总怕遇见熟人儿。到了火车站,甚至怕遇见永安的人和农安县的熟人。
下了乾安大客,踏上长春火车站站前广场,我眩晕了,赶忙扶住了一片栅栏,清醒一下,又慢慢挪到广场中心的莲花池边。这个季节莲花已经不再喷水了,就坐在了周边的休息椅上,闭上眼睛,一切都顾不得了。
小挎包的背带挎在了脖子上,两手交叉把它抱在怀里。其实里面除一条毛巾、一块香皂、牙膏、牙刷、一个水杯,一卷儿卫生纸外,别的什么也没有。
大约能坐有十分钟,睁开眼,眼前还依稀出现一片片的雪花和一闪一闪的金星,抬头看了看候车室门上的大钟,已经是十二点十分。
到这个时候了,我还想自己去买大连的火车票,这又是一次矛盾地交锋中,也又一次重复了又一个扪心自问:“难道我能在我们经历的记录上,留下骗过他一次的记载吗?”
诚信与理智使然,鬼使神差,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从休息椅上站了起来,缓慢的脚步,向候车室大厅移动。这已不是激情燃烧的岁月,已是燃烧过后的灰烬,被微风轻轻地吹动着,吹向何方,怎样的归宿,尚不得而知。很大部分是吹向犄角旮旯,也有阴沟、垃圾堆或什么其他无人知晓的地方。
来到候车大厅,我缓缓地张望。变了,已不是二十年前的模样了。这候车室变得更新、更美、更漂亮了,向人们展示的是崭新与活力,春意盎然与勃勃生机;而我也变了,变得如此苍老、木纳与憔悴,心绪更是僵化、颓唐。
即便是此时此刻,也没有减轻我心里一分一毫的伤悲。本来这是一个嘈杂、烦乱、热闹、喧哗的地方,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反而感到凄楚、悲凉、寂寞与孤单,简直是旁若无人,我漫不经心的走着,找到了大连站牌,没有忘记右侧排椅,我顺着排椅,跨越一个一个障碍,回头看看挂在门上的时钟,还差十五分钟到一点,见有一个空位,刚想坐下,耳边响起了我的名字,我没有回头,听出了是玉珊的声音。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在问自己:“我该不该见他?”这不就是神经质吗?
玉珊这次是拎了一个手提包,走到我近前,扯了一把我的衣服左肩,让我就在这坐下,又伸出左腕看了看表,说:“我已经在这等了半个小时了,你进来时我都看见了。”
左肩让他扯了一下,像是头上泼下来一桶凉水,我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噤,“哼,我在莲花池旁坐了一小会。”我不知说什么是好了,这次,心不光没有那样激烈地跳动,反而很沉闷。
大概是他看出了我的情绪不好,所以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告诉我:“二二二0次普快,半夜一点零三分到辽阳,下车签字后,十六日在辽化签个订单,晚到大化报道。”
我听不大明白,反正是说他要到辽阳下车,明天办事,晚上才能到大化报道。就说:“我着急,辽阳我就不下车了,直接到大连。”
“那怎么行,票没那么买。”
“我知道,在车上也可以办理补票。”
“见一次面太难啦,难道就不能在一起多待一点儿时间吗?”
“我有我的紧事儿啊,你原谅我吧。”我就把取海藻之事向他叙述了一遍。
他掐指算了一算。“十五、十六、十七……二十号前不超五天,这才十五号啊,不会耽误你的时间。”
说着他就像下命令似的说:“走,得晚上八点三十八分才能发车,最早也得八点钟检票。”
在站前,他要找个饭店吃饭,我没同意,顾及到这里人多,怕遇见熟人,就说:“不饿,我们随便坐坐吧,等到点儿。”
他想到了我为啥不在站前吃饭,就说:“这都快一点了,咋能不饿呢,到五商店附近去,哪怕简单点儿,也得吃饭啊。”
我未表可否,站起身来,他会意地前边走着,我跟随在后边。
找了饭店,吃了点饭。他要找个好一点,像样的饭店,说要庆贺一下子,我听了感到好刺耳,心想:“我都这个样子了,咋还能说出庆贺这两个字来呢?”所以,遇到一个不起眼儿的小吃部,我就钻了进去,他刚要说不行,我却已经坐下了。
饭后他又要给我买衣服,说把我这一身换一换,这可比杀我一刀都难,就我这份头脸儿,换上一身新铮铮的衣裳,胆大的人看我像个唱戏的,胆小的人一看,还不把我当成起尸的呀?
我说什么也不肯,他真要再坚持,我就躲开他,自己走了。
三十
二二二0次列车晚八点检票,我与玉珊同一节车厢,一张票是四十五号坐,另一张是五十号,正好对面坐。我知道这都是玉珊经常出差,有经验,挑选的两张票。
虽说方便,但我心里却有些不自在,生怕是这列车上有熟人,遇见了又得出说道,就对他说:“我们还是分开坐吧。”
玉珊打了个“嗨”声说:“你咋变得这样了呢?”
我说:“还是注意点儿好。”
“坐个车还能咋的,就好象我能咋的你是的。”他小声说。
我就只能这么坐了,但总觉得不自然。
十一点左右,他说去餐车吃饭,我说:“一点儿都不饿。”说真话,确实挺上火。
他从送货小推车上买了火腿、面包、饮料让我吃,我也一口没动,弄得他一个劲儿的发愁:“嗨,这人咋这样了呢,不是废了吗?”
快到凌晨一点了,广播里传出广播员的声音:“前方到站,辽阳车站,到辽阳站下车的旅客们,请把自己的衣物准备好,在左侧站台下车……”
我赶忙挎起小背包,站起身来,让过我外边的两个人,站在了中间过道上。
玉珊说:“别忙,时间够用。”
下了火车,我虽不很情愿的跟着玉珊走,但离开了这嘈嘈杂杂的人群,心里倒也有些安静,更放心的是起码不会碰到熟人了。
出了站口我说:“就在候车室坐会儿吧,眼看天就要亮了。”
玉珊说:“那怎么行,怎么也得好好休息休息呀。”
我好不自主地跟在他后边。知道他是边走边找旅店,我心里嘀咕着:“这可咋住啊?”
已经快两点了,见路旁有一处,门上方挂着一块横额,霓虹灯闪烁,大字写着“先得月旅店”,我就说:“你往前走吧,我就住在这了。”
他回过头,在路灯下瞅了瞅我,说:“哎呀,你咋的啦,把我看成啥人啦,我是老虎啊,能吃你呀,还是能嚼你呀,看看你咋这么拧劲子啊?”接下去他又说:“实在愿意在这住,那我也就不往前走了。”
我俩一起进了旅店,就别说我的心情了,这才真叫如坐针毡呢。
进了旅店,到接待处一问,只有一个房间,还问我们带没带结婚证。
我不大懂这种事,没敢多言语,只是一旁站着、听着。
“四十来岁的人了,谁出门儿还能带着结婚证啊?”玉珊说。
“那不行。”接待人员说。
我接过来说:“那就我自己住。”
“两个人一起出来,也不能分开啊。”接待员说。接下去她又向前方指了指,说:“前走不到一百米是辽阳大厦,宾馆,条件好,房间还多。”
玉珊说:“走,咱们住宾馆去,在这憋屈个啥劲儿。”
“你去吧,我就在这住了,眼看天都要亮了,我就不折腾了。”
“不行,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那算咋个事儿啊,走,一定走,住宾馆。”
其实,我还求个什么条件了?对付休息一会儿就算了,还不知能不能睡着呢。我真有点儿后悔,不如蹲车站了。
玉珊执意要走,我也拗不过他,接待人员还一个劲儿地溜缝,说:“两口子出趟门多不容易啊,有条件谁还不住宾馆啊。”
“谁和谁呀,哪一出的两口子啊?”我心里嘀咕,但没说出口。
真的前方一百多米就是辽阳大厦,霓虹灯闪光耀眼,“辽阳宾馆”四个大字红堂堂的,直劲儿放光,我想:“这得多少钱一宿啊,都两点多了,还能住多大一会儿啊?”
进了宾馆的转门,是接待大厅,长宽各有十几米,足有一百五十平方,接待吧台横向有八九米长,台上放三部电话。
大厦共七层,二层以上是住宿的房间。
玉珊拿出到辽阳签单的介绍信,但服务员看了也还是问:“带没带结婚登记证书?”
我这次抢上去说:“我俩不住一个房间。”
“那可要多花一个房间的钱了。”接待人员说。
我再没吱声,玉珊说:“那没关系,把我俩安排在靠近的两个房间就行,能够互相照应点儿。”
“可以,那就得到六层了,高一点,上下有点不方便。”
“可以,我们只住这一宿。”玉珊回答。
办完手续,给我俩一人一张房卡,都由玉珊接过去了。我心稍稍觉得有些安稳。
“那咱俩也得吃点儿饭啊。”玉珊说。
“过去吧,餐厅二十四小时营业。”接待人员指着餐厅说。
“我们买了饭到房间去吃行吗?”玉珊问。
“行,随便。”接待人员回答。
我实在是饿了,但也不想吃,心想,挺一会儿天就亮了,就说:“你要吃你就买去吧,我不吃。”
玉珊哪肯,让我在靠边的沙发上稍坐一小会儿,他进了左侧通往餐厅的小门,有五分钟功夫,用一个方盘端回了热气腾腾的饭菜。
玉珊端着餐盘,我们上到了六楼。他把餐盘交到我手上,拿出房卡,打开了B区三十二号房间,让我进去。我把餐盘儿放下就向他要另一张房卡。
他说:“你都几顿没吃饭了,和我出来一趟,还得饿死啊?”
我说:“真的不饿。”
他说:“不饿也得吃,把你饿坏了我怎么交代呀?”
他不拿出房卡,我真的没有办法,只好按他指给我的座位坐下。
无论站着还是坐下,我的心都是忐忑不安,觉得浑身发紧,不知往下还会有什么发生。又一想,玉珊可不是那种人,这心才稍有平静。
“吃吧,真的都快一天水口没打牙了。”我心想。
和玉珊已经有些陌生了,虽是饿了两顿了,但他不先吃,我不能动筷。这个时候,我不知怎么又忽地感觉到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像是过去扛长工的在大地主跟前,又像乞丐站在了一个富人的面前,很拘谨,同时也时时处处感到自卑自贱。我很上火,也很后悔。
玉珊边说让我先吃边把拎包放好,又脱去外衣,换上宾馆的拖鞋,同时也把拖鞋递给我一双,我表示不用,就弯下腰放在了地下。他到卫生间洗脸刷牙,我得等,饿了也得等,等得心急火燎的。
他在我对面坐下了,说:“你一定饿了,就先吃呗。”说话间拿起了碗筷递给我,自己也操起碗筷。
我接过碗筷,放在了小桌上,等到他夹起菜来要往我碗里放的时候,我拿起筷子,仍是低着头。尽管饿,尽管这饭菜那么的香味扑鼻,我也没有大口地吃,大口地咽。眼睛标着他,看他要吃完,我就先撂筷,可我又一想,玉珊是个细心的男人,这顿饭我不撂筷,他就不能有要吃完的表现,想到这我也就不着急了,细嚼慢咽,多吃了点。
虽说慢慢吃,不着急,可也不能没完没了啊,我到七分饱时,筷子撂下了,他说:“不行,你哪能吃那么点儿呢?没吃饱。”
“吃饱了,吃饱了,吃的不少。”我回答。
这时他也撂筷了,就动手把碗筷连方盘,没出屋就开门推到了右边的门旁。
我说:“那能行吗,给人家丢了呢?”
他笑了,说;“这一座大楼都是他们自己家的,往哪丢啊?一会儿就有服务员来收拾回去了。”
我点头,表示,“才明白”。
“这回得给我开门去了吧?”我对玉珊说。
他伸出左腕看了看表,已经将近四点,就说:“说会儿话吧,还睡啥了。惜梅呀,我感到咱俩在一起的时间很珍贵。”
我没有回答,但心里想:“我何尝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呀?”
“惜梅呀,让你受苦了,我对不起你。”
“怎么能怨着你呢,这都是天意。”
“怨我,这件事我应负全责,不叫那个赵连璧,你怎么会有今天呢?”
“都快二十年了,还提那干啥?”
“不,惜梅,我一天都没有忘记你。一想起你,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愧疚,真要你得好了还行,一听,说你嫁给了一个普通农民,还是边远的农村,我的心就像是刀剜的一样,怎么也不能平静。”
“这不挺好的吗?不缺吃,不少穿,我就满足了。”
“好啥,我什么都知道啊,惜梅呀,是我给你带来的灾难,让你受苦了。”
“脚上泡自己走的,谁也不怨,也怨不着谁。这些年都过来了,没有分毫的怨恨过你,要怨就怨老天,这也许是我前世做的孽,这世找上来了。“
“哪来的老天啊,都怨那个牛树山。”说着,玉珊又补充一句:“牛树山死了,死在监狱里了。”
“我不想再提起那些往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时间不能倒流啊。”
“惜梅呀,谢谢你原谅了我。”
“不是原谅,是根本就不怪你。”
说到这里,玉珊像是发现了什么,又实在不明白似的,他把头仰起,问:“惜梅,我有一事怎么也想不明白,今天我问问你。”
“你问吧。”
“事情平反了,赵连璧处分了,牛树山也进了监狱,公社让你回来,你怎么就不回来继续工作呢?”
“说的轻巧。”这时我的说话有些放开了。
“怎么呢?”玉珊等待我回答。
“在永安已经吵得沸沸扬扬,差点儿没张榜公布了,你也能知道,险些夺去我的生命;那时候,我已经进入了现在这个家庭,并且公公婆婆都正在闹病,亟需我照顾,我不能扔下不管;再说了,国才非常憨厚老实,我怎么忍心伤害他呢?到后来,县里要我去时,国才已经得了肾炎。人啊,一辈子就两万多三万左右天儿,一混就过去了,我到那种地步了,还争个啥呀?现在更明白了,托生女人就是个错,要有来世,说啥也不做女人了。”
玉珊听了,也表现得很无奈,沉默良久。后来不得不承认,说:“过去的就过去吧,咱们倒霉就倒霉在了那个年代了。”
我们谈到了银杏儿,又谈到了素智,玉珊说:“银杏儿现在和我没有了一点儿联系,只因我们处那么一段子,解除婚约后,到现在她还没有找对象,已经四十岁的人了。听我们留队的战友说,这一辈子她都不想找了。”
玉珊接下去,又毫不隐瞒地说:“银杏儿是个好姑娘,父母都是部队的高级干部,约束多,要求也高,当初我们相处的时候,两位老人说啥也不同意。要不是差父母,也许到咱们这里也能来。”
“那你应该安慰她。”
“用不着啦,听我战友说,他知道我结婚了,痛哭一场。后来对我战友说,挺难啊,到吉林与玉珊结合,父母说啥也不同意,让玉珊到海洋岛来吧,玉珊工作又调不过来,两头这一么挣,把自己的一生就毁啦。”玉珊接下去不无痛楚的说:“人也完啦,战友说银杏儿面容很憔悴,面相也很苍老,鬓角已经依稀露出了白发。”
“你实在应该去看看她。”
“哎呀,那还能行?”玉珊像触电一样敏感,说:“最后来过一封信,告诉我,坚决不许我再给她写信、打电话,更不能来海洋岛见她。提醒我,爸爸妈妈下狠茬子啦,再继续下去就不客气了;接到她的信不到半个月,就收到了她父母给我写的信,事情闹得很糟,她父母在信中说了很多很难听的话,甚至威胁说,再这样下去,我们要以部队的名义,找你当地政府。”
“银杏儿是无辜的,比我更痛苦。”我说。
“我多么希望银杏儿早点儿结婚,也好有个自己的家啊。他的父母我都见过,完全旧时代那一套,老家是山东人,清规戒律非常多,那时候银杏儿就说受不了,现在,更不知咋样了。”玉珊说这段话时,显得有些沮丧。
又谈起素智,玉珊说:“农村孩子,朴实能干,我们已经有了个小男孩,很乖,素智一天天只管上班,孩子她妈妈给带着。”
我和素智那时候处得很好,但今天也不能说让玉珊给她带好儿了。爱情是一件既伟大而又美丽的事情,它必然派生出特殊的争夺、独占、自私和嫉妒。同时也是催人上进,夺取成功的精神动力;反之,也许会成为让人颓废、衰竭、萎靡不振的毒品或麻醉剂。
又说到我现在的家庭,玉珊说:“这都是我一时不慎造的孽,真若有什么大事也罢,只仅仅是几句日记和两封信,并且内容还没有不健康的……”
我再次明确表示:“根本不怨你,就是那个年代,遇上了那样的人,我要怨,只能怨苍天,怨命运。”
玉珊又问起我与国才感情怎样。我如实告之:“人老实憨厚,没什么心眼子,知道干,没能力,这一病就更完了,现在给工地打更,每月一百多元钱儿。对我却很好。”我又说:“我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奢求的,这就满足了。”
“你这个人咋的了,什么毛病没有。人啊,自卑感也同样会害人啊,常常是害了自己。我知道,现在是家庭牵累着你,不然你是很有希望的。咱们不能一次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这不只是十年,都快二十年了,不能总是自卑呀。这也说不一定,不知什么时候遇上机会,你还一样有发展。”
“玉珊啊,这不是开玩笑吧,还能谈上我有什么发展,社会已经把我抛进了万丈深渊,且现在已经到了最底层,感谢你还没有忘记我,十五六年了,今天就算是一次出头露面。你想,我到了这种地步还怎么能再浮出水面呢?”说这话时,我差点儿流出了眼泪,但在他面前,我不该有那种表情。
玉珊说:“国才的病这么多年,是不是会影响家庭的正常生活,包括夫妻……”
他话刚要出口,我就像被抽了一鞭子一样,不光肉疼,心更疼,紧忙阻止:“别、别、别,这是个禁区,免谈,你若往下再涉及这类内容,我就冲出这个房门。”
“怎么变得这么古板呢,这是人类生活的一个领域,不是高压线,要用科学的眼光,正确地去看待,你怎么会这样呢?”
“对于我来说就是高压线,我们过去是被冤枉了的,无论社会怎么看,我们自己都无愧于心,所以,更要在这方面保持洁身自好。”
“当初有银杏儿的影响,我们几次接触过后,我都很后悔,觉得你该得到的,没有得到……”
他没有说完,我又打断了他的话:“我什么也没想得到过,尽管我们受到了冤枉,我还是觉得当初我们已经超越了警戒线,那时也是年轻,易冲动……”我停了一下接下去又说:“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能在那种情况下,保持相对的冷静,是一件具有非凡控制能力的伟大壮举,我觉得,为此,这一生死而无愧。”
人的一生最重要的是干净,虽穷苦贫困,但我内心很坦然,很充实,也很骄傲,虽然背着冤枉和经济上的穷困潦倒过日子,却总觉得自己是个轻松、干净的女人。
我抬头看了一眼挂在东墙上的电子钟,时针已指向七点整,太阳的光芒已经拂过玉珊的后背,照在了我的脸上。这一宿过去了,没合一会儿眼,但也没有一点睏意。
“你还是当初那么美。”玉珊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我微微冷笑道:“到什么年龄了,人老珠黄啦,再说,年轻时我都没注意过这些,等着吧,再过这么个十五六年,我们若还都活着,就盼夕阳红吧。可是,从现在看,我很难熬到夕阳红啦,特别是国才一身的病,我也不那么健康啦。”
“只要你不放弃,我们会相处一辈子。你生活低调,不事张扬,恒温的冷静,都对我有着很深的影响。平时我没忘记过你,遇事更是无不想起你。你的形象在我心中的存在,对我是一种鼓舞和鞭策,是我前进的动力,给过我无数次的力量。这些年来,无论做什么,总会想起你,做起来浑身就有力量。你能相信这是真的吗?”
“玉珊啊,我自己啥样我自己还不知道吗?你可别那样,若真的那样,那才叫误入歧途呢。”
“这次从宣传部调到物资供应站,曾想到过你,在我心里,到物资供应站,不只是为了出去跑哒跑哒,更重要的是想学些经济知识,找一找商机。我去过很多地方,广东、浙江两省的私营经济发展的很快,有的人家小院子就是工厂,炕头儿就是小作坊。东北不行啊,发展的很慢。我有意图谋求点儿私营经济,或商店,或工厂,哪怕小卖部,洗衣店都可以,我相信自己能够从小做大。”
“玉珊啊,你才叫有发展呢,这些路子我一点都不明白,我也参不上言。说句实在话,这辈子就只能守着穷日子过了,只能一天比一天退化、衰老。刚才你说出‘只要不放弃’,这话哪能那么说呢,人与人的交往只是一个过程,当初分手时,是有一段子割舍之情,年头多了,日子也过得很累落,吃饭都要供不上了,还哪有那些闲心了。”
“放心吧,惜梅,你就是我的动力,我一定努力,为了我们。我也要努力奋斗,好好干,等我真的发展起来,不会忘记你。”
“可别,可别,咱们都是有家有口的人了,你有素智,我有国才,以后再可不要有缠缠绵绵的了,再说儿女大了,我们更不能有不检点的行为了。我希望,这就是我们最后的晚餐。”
“话不能说得那么绝对,看今后吧,我一定把你当成我的动力。”
已经八点了,玉珊说:“咱们吃早饭,八点半单位上班,我去签单。”
“你去吃吧,吃完从一楼就去签单,不用上来了,把我的房间打开,我休息一会儿。”
“那怎么行,一定要吃饭啊。下顿饭还不知什么时间吃上呢。”
“不用,不用,我真的不想吃。”我一再强调说。
二十分钟左右,他又是把饭菜端了上来,两个馒头一碗粥,还有一碟小咸菜,说:“我吃完了,你吃吧,吃完就在这屋睡一会吧。”
我坚决不肯,求他打开我的房间。回我的房间时,他也跟了进来,表现得非常亲近,我不敢让他到我近前,即使他一再声明“我什么都不会强加于你的,我们在一起一回,别以后你再说我不是男人或对你没真心。”
他说些啥我都没去理会,我也郑重地告诉他:“如果你要有一点儿非常行为,你去签单,我就自己走。”
他又打了一个“嗨”声,表现出扫兴、无奈和不可理喻的神情。
他走了,我闩了门,在床上躺下,感到很疲倦,无以名状的眼泪不由自主的从眼角流下来,流过耳边,落在了枕头上,我的心中像是塞了一把草,想了想可怜的国才,又想了想我的宝贝女儿旖旎,往事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在我脑际揭开:想到与玉珊交往的时刻;想到尚琴姐;想到俱乐部的一些姐妹们;甚至想到了斗批改的一个个经历和一打三反的一次次会议;又想到了三盛玉中学时代的生活;想到了见到过毛主席,并与他老人家握过手;还想到了在“学雷锋见行动事迹演讲团”的一幕幕……
过去了,一切都像飘渺的烟云,万万没有想到我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是我什么做的有错,还是命运安排,问苍天,问大地,我是哪辈子做的什么孽呀?社会对我如此不公平。我很清楚,这并非是自卑自贱,而是现实的残酷与无情。
想到这些,两眼溜光,虽一宿没睡,但却一点睏意都没有。
已经十点多了,我估计玉珊也快回来了,就把枕巾擦干,到洗漱间洗脸刷牙后,回到我的房间,正襟危坐,等待玉珊回来。
十点四十分,有人敲门,我知道是玉珊回来了。
进屋见早晨的饭我一口没动,就问:“你咋又没吃饭啊?”
“不饿,真的不饿。单子签了吗?”
“签了。早就谈好了的,只是签字、盖个合同章”
“没事儿了,我们该走了吧?”我问玉珊。
“稍等,车票中转签字是下午一点十分。”他说。
我听了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步就走出这个房门,想,这还得熬一个多小时。又想,三十多岁儿也不能算老啊,心咋这么烦呢?稍沾点儿男女之情的边儿,就非常反感,什么原因呢?是生活煎熬的,未老先衰;还是身体状况不佳,生理机能或神经系统失调所致呢?
我自己地不断摇头,“不是,不是”;又自己地默默点头“嗯,人还活着,心早就死了。”
我们这功夫没有唠什么,只有他像背台词似的,表了一阵子决心,我似乎是没着耳听,但还是装作全神贯注的样子。
“从我们的化工厂看,计划经济这块越来越少,已经百分之八九十推向了市场,中国模式的特色社会主义,势必推进市场资本。南方,以致沿海地区,发展的非常快,那些地方很重视私营经济,政府政策,也都向私营经济这方面倾斜。”说起这个,他可真是妙语连珠,连口气都来不及喘,“现在私营经济一天比一天扩大,已经占有相当大的比重。我说过‘找商机’,决心在适当的时候也开个小化工厂,至少是个化工作坊。到四平联合化也探讨过,到长白制药厂参观过,还到长春染料厂调研过。我想看准后就筹集资金,着手操办。”
玉珊唠叨的我也听不大明白,但大意是要自谋职业,开个小化工厂。我参不上言,只能听,不失礼貌地点着头。
快一点了,看着墙上的挂钟我很着急,就一遍遍地催促他。
差十分一点,我们下楼,在吧台结了账,花了二百多元,我很心疼,这都够一个人挣俩月的了。
玉珊叫了一辆出租车,那时还没有计价器,侃价到火车站十元。
我没有说啥,但心里想,“早走一会儿不就得了吗,这十块钱真不该花。”我感到玉珊有些变了,变化还不小,但说不准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下午一点十分准时上了火车,是从哈尔滨开往大连的,虽是通过车。但人却很少,空座位多的是,他带我到一节人多一点儿的车厢坐下,说这节车厢距离锅炉较近,暖气热,所以人就多。
我没有坐下,要找一节人少的车厢,即使冷一点,可没有那么多审视的眼睛,遇到熟人的几率也会少了很多。
这个意见他从了我,但却说我“何必那么紧张,简直草木皆兵了。”
我说:“你们男人什么都可以不顾及,可我们女人那还得了。这要遇上熟人,不知又要出什么说道呢,跳进黄河都洗不清啊。”
已经多年没出远门儿了,夜间行车什么也看不到,今天天气晴朗,虽是深冬的午后,但却显得很明亮。特别是从辽阳到大连,这一路的冰河、桥梁、旷野、山峦,错落相连,目不暇接,我贪婪地放开视野,简直是看景观电影一样,一幕幕让我赞叹不已,这时我竟忘记了一切的苦痛和烦恼,忘记了现实中的我。虽与玉珊对坐,但竟然置之而不顾,唉!在笼子里一圈就是十六年,此刻,我的心如放飞的一只出笼小鸟,怎么飞也感到飞得还不够远,怎么张望也觉得没看够。一切都这样有生机,一切都这么新鲜。
河面依稀有冬季渔人镩冰的吭吁声与镩子镩在冰河上嚓嚓的响声,不时透过车窗的玻璃敲击着我的耳鼓,跨着桥梁,听着渔歌,我品尝到了人间的美感与生活的魅力。
辽南风景秀丽,通往大连的铁路沿线有山脉,也有丘陵,但尽收眼底的还是大片大片的平川。虽这里的气候来得比长春稍早,但春节前夕仍还是白雪覆盖。稻田承一块块方形或长方形的田畴,从爬上高处的火车上俯瞰,犹如一块块刚割过刀的大豆腐,又白又嫩,也一定会香醇可口。我凝神地看着,像似品味着口感;一座座山峦,迎着列车,来时渐行渐近,去时渐行渐远,极目凭眺,视线直射峰峦,有白雪皑皑,又参入青松翠柏,偶遇峡谷,必有从岩叠嶂,或山泉直泻,或溪水潺潺,经岩障下延成冰,形成固体瀑布,或称纺织厂展示出未染的棉纱与布匹,或模拟高高扬起的白帆,或似一片白云,也有的像一片蓝天……多达百处,一路上花样翻新,形状各异,形成一幅幅山峦悬挂的冰质壁画,与青松、翠柏、山岩匹配,一片辽南美景浑然天成。
谷底有小河,形如溪涧,大寒季节汩汩无声,且冰凌高垒,形成冰川,或如白鹅成群,或似雁落沙滩,造型奇异,无不为之赏心悦目。观者巨细,声声慨叹。
从峰峦向下,山底多有村落人户,也偶见小镇,前或湖泊林木,或平川粮田,或羊群马帮,背靠大山,红墙绿瓦,炊烟缕缕,依山傍水,好一幅美丽的山水林田画卷。
我想象到了夏季,这里一定是山清水秀,蜂飞蝶闪,虫鸣鸟唱,莺歌燕舞,稻谷飘香。给予人间的竟是享乐与美感。
傍晚六点,火车到大连,下火车,出了站口,夜幕也随之降临。玉珊要打出租车,我说什么也没答应。要给大哥打电话,玉珊告诉我,部队电话与地方电话尚未开通,假如大哥的电话号码是部队的,就别试了。
我说是大哥告诉的号码,玉珊说:“那还能行。”
到一处公用电话亭,我求玉珊离远一点。拨通了大哥的电话,大哥让我回候车大厅,靠最北行,最前边靠站牌附近的位置等着,他来接我。并叮嘱:“不要在外面,外面太冷。”听了大哥的叮嘱,我止不住流下了眼泪。
我与玉珊说明情况,他像是早有安排似的,说了他的约定。我说:“不行,那天大哥一定得送我,还是自己走自己的吧,等你办好化工厂,我们俩口子去给你打工。”
玉珊说:“惜梅,你千万别动,我就去买票。”
“不行,大哥说来接我,他到了可咋办?”
“我知道部队在哪,那是我的老司令部了,到这最快也得一个半小时,你放心吧。”
不一会儿,真的把长春的火车票买回来了,我问:“又是两张啊?”
“那是必然的了。”玉珊带一点兴奋的口气说。
“怎么行呢,你不是开订货会吗?”
“我买的是十八日车票,二零一七次,十二点四十八分发车。真正的会议只十七日一天,后几天竟是些吃、喝、玩、乐,到老虎滩、星海公园、旅顺口、还有大连广鹿岛,这广鹿岛就在长海县。不是我当兵的地方吗?你说说我在这还有啥意思了,每年都是这些,我也是每年都开一天会就走人。”
“我怎么能再让你买票呢?”
“别说了,别说了,说多了就不好了。”
“那大哥送我时,可不能让大哥看着你。”
“我知道咋办,十八号那天,你只管上你的车好了。记住啊,别坐错了车厢和坐排号,坐错了我就找不着了。”
我知道玉珊是个很细心的男人,所以这一切我都放心。
我想,在大连火车站,也说不定遇上熟人。还可能遇上玉珊的熟人,他在这里当过那么多年的兵,遇上他的熟人也不好。看我这个样子,都赶上五十多岁的老婆子了,这手就像锉刀一样拉巴,脸像麻土豆子似的。要是遇见他的战友或朋友,不也是给他脸上抹黑吗?就想法让他离我远一点儿或我离他远一点儿,说:“玉珊啊,你先走吧,报到、安排住宿,还得吃饭呢。”
“那你呢?”玉珊问,“我们吃完饭大哥也到不了啊。”
“不行,不行,我不能吃饭。要为我着想,你就先走。求你了。”
“这也用得着求,烦我,我就走,但车票一定放好。老早告诉大哥,就说下车第一件事就买的车票,怕到那天紧张买不到。”玉珊又接下去:“十八号到车上,要注意什么,别忘了。”
“嗯,我知道啦,你快走吧。”
玉珊向我挥了挥手,慢慢地消失在夜幕中。看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我百感交加,说不出是幸福,还是痛苦,只感到自己像是枯木逢春,深埋在地下的草根,得到了阳光雨露,细嫩的芽孢开始萌发。
三十一
快九点了大哥才接到我。开始,我坐在候车室北排座椅上,等到八点多大哥还没到,就心想,是不是大哥不认识我了,找不着了?但我一定会认识大哥呀,也没见他过来呀。这时,我离开座椅,靠在北墙的暖气片上站着,正好脸冲着候车室的门。
八点五十二分,墙上的时钟我盯得死死的,简直脉搏数着秒针跳,我见是大哥进来了,心想,不吱声,看他能不能认出我来,随即就又回到座椅上坐下了。
还是得用眼睛标着点儿,怕大哥真的认不出我来,找不着我。
大哥过来了,直奔北排,从头到尾一个一个人的看,第一次过去了,我看他又从尾往头数,到我近前时还细看看,但却又离开了几步远,像是没瞅我似的小声喊:“惜梅”,大哥喊第一声时我没吱声,他又喊:“惜梅,杨惜梅……”
我确认,大哥已经认不准我了,使用呼叫来试探,你想,这时我的心该是什么滋味儿?差点儿没哇地大声哭出来,抽泣着,走到大哥跟前,说:“大哥呀,你都认不出我来了……”就两手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哥也流下了眼泪,一声声的叫着:“惜梅呀,惜梅,这不都挺好的吗,国才的病慢慢会好的。”
我扯过大哥的手,呜呜咽咽地说:“大哥呀,什么也不用说了,都是小妹不好。”
车站人也太多,我与大哥相见的场面没大有人在意。我想,可能在这种别离合集的场合,此情此景每天都有发生,所以都不在乎了。
大哥也老了,已经奔五十的人了,前额的头发已经有些脱落,外眼角出现了鱼尾纹,但精神头还很够用,也许是军人的关系。他急忙要去买长春的车票,我说:“已经买了,二零一七次,十八日中午十二点四十八分的车。”
“你买啥,我去买军人还半价,快去退了。”
这可咋办,退了就不知买那次车了,心想,“我不能伤害玉珊啊。”又想,退票还得收退票费,里外一算也差不多少钱,就对大哥说:“这么的吧,这个时间还挺相应,退票还得退票费,里外一算差不多。”随即又重复了一句:“就这么的吧。”
大哥也合计了一下,只差三五块钱儿,就说了声:“那就算了。”
我比大哥小十一岁,我属龙,他属蛇,在家时大哥很喜欢我,小的时候他总叫我小丫。
“大哥啊,岁月无情,天道无情啊,咱们都老啦,我才三十四岁呀,就老成这个样子了,再不是你常常叫的小丫了。田地里的垄沟垄台都印在了妹妹的脸上了,沟沟壑壑,阡陌纵横,让大哥跟着妹妹操心了。”这是我要对大哥说的真心话。
出了站前广场,过天桥,找了个饭店吃了点饭。大哥问我吃啥,我说啥都行。由他点了个小鸡儿炖蘑菇,还要了个红烧鲅鱼,大哥还要往下要,我拦住了,说:“大哥,要这么多谁能吃了啊?”
“挑着吃,爱吃啥就吃啥。这些年了,也没来过一趟,老爸来时我还在新兵连呢。”
“是啊,逢年过节你还不回家,老爸老妈可想你了。你不回家,没想想大嫂心里该是个什么滋味,还有孩子……”
我还没敢深说呢,大哥就一个劲儿地打“嗨”声,说:“这不是好好干吗,总想提个一官半职的,现在副团,上校军衔,可也干到头了,明年有可能就转业了。”
“转业能到哪去?若分配到我们县有多好啊。”
“基本定了,本钢,到保卫处作处长。”
“到我们乾安还是那么远。若在我们跟前该有多好啊。”
“我在省复转军人安置办公室提了要求,带你大嫂,安排你与国才,国才也当过兵,让他进保卫处,不能干别个还可以做门卫,一个月也二百多块钱儿。”
接下去大哥又问:“旖旎该上五年级了吧?”
“可不是咋的,暑期以后就五年级了。”
“学习咋样?”大哥问。
“好,还三道杠呢。”我感到骄傲和自豪。
“我们迎军儿已经大学快毕业了,什么也不用我管,只是花点儿钱。”
说话间,饭菜上来了。大哥说:“吃吧,是不是饿着了?”
“没有,餐车,送货车,吃什么都有。”
“唉,有是都有,就是你舍不得吃啊。”大哥说。
在自己哥哥面前就随便多了,这几天我实在是不自在,也不自由啊,现在放开了,鸡肉、蘑菇、鲅鱼、蚬子我简直是狼吞虎咽了。
大哥坐在对面,我清楚地看他光比划,没吃多少。见我吃得这么香,心里好难过,就说:“惜梅呀,在这多住两天,二十号到家也赶趟,大哥领你下两天饭店,吃点好的,在这有方便条件,明天吃海鲜。”
我知道大哥是看我熬啃的,心里有点不得劲儿,想,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时候了,又让大哥背,又让大哥抱的了,在大哥面前也得装着点儿,就说:“不用,我在家卖菜,和吃喝打交道都多少年了,只是坐火车坐的上火吃不进去,下车觉得饿了点儿,吃了这顿下顿再好也吃不进去了。”
大哥带我回部队,十点多了,公交车没有了,就打出租,那时还没有计价器,也是侃价,三十元,我挺心疼的,又让大哥破费了。我知道大哥在家就是细细人儿,每到过年老爸老妈和一些长辈给我们的压岁钱儿,他都攒起来,一攒就是十多年,还自己钉个小本子,记上公历那年那月过的是农历甲子啊,还是丙寅啊,什么什么年,这年谁给的,多少压岁钱,都记得清清楚楚,累积到当兵那年,攒到了二百多元,那年头我们徐老师一个月才挣四十多元钱儿,社员更不用提了。
我的老爸老妈就会过日子,能赚制钱,打我记事儿我家就养老母猪,有时还养两头,一到春天五一前后就卖猪羔子,常常赶上一卖就是两窝的,二十多只小猪羔子,也卖个四五百元子,去了饲料、防疫针儿等,净剩也不少于三百多元,比家有一个职工来钱儿都多。再说这老母猪一般规律都是三年下五窝羔子,这不就赶上家有两个职工了吗?所以我们小时候上学,到三年级以后就都有自行车骑。
大哥当兵以后,新兵连时,每个月六元钱的津贴都舍不得花,买了牙刷、牙膏、香皂、洗衣粉等后,剩下钱攒一起,到年终就给老爸老妈邮回去。现在挣得多了,也从不乱花钱。
花三十元钱打车我想了很多,我们家就我给添麻烦了,让老爸老妈操心了,想来很惭愧。
在大哥兵营只待了一天,住在了军人招待所,有食堂,吃饭也方便,每顿大哥都给我要好菜,但不饿就真的吃不出怎么香来了,瞎了大哥那份心思了。
大哥要带我到市里去吃海鲜,我说啥也没去,也吃不多少,不是糟害钱呢吗。
在招待所住了两宿,十八日带上海藻,坐公交十点多一点儿,就到大连火车站了,十二点十分检的票。大哥非要来送我上车,我说啥也没让,说我这么大个人又不是小孩子了,来都来了,回去还能丢吗。
这天早晨,大哥掏出五百元钱给我,说:“旖旎上学用钱,国才还天天得吃点药,你也够紧吧的了,拿回去是个填补。
我说啥也不要,大哥嗔怪我,说:“逞什么强,跟自己哥哥还这么外道,。”边说边塞进了我的小黄挎包里,告诉我:“注意点,别丢了,一会儿你找个地方好好搁一搁。”
我也不知我的眼泪流出来了没有,反正是心里很难受,想了很多很多。
到火车上,掐着车票找到了六车厢五十五号座,又正好把窗户,心里有些敞亮了,把海藻放在了行李架上,斜挎着小挎包,坐下。
十二点四十八分,火车慢慢启动,没见玉珊过来,就拿出车票又核对了一下车厢与座排号。知道自己没错。玉珊一会准过来。
正合计呢,他过来了,座号还是和我对面。
他看了我一眼,坐下了,说:“还行。”我知道这是说我没有坐错了座排号。
“在大哥那住的挺好吗?”
“住招待所,吃食堂。”
“昨天没出去逛一逛吗?”
“逛啥呀,哪有那份心思啊!”
“大哥那儿是旅顺口,有清朝留下的大炮,是个旅游景点啊。”
“没有出去,在招待所睡了一天的觉。”
“大哥有啥变化吗?”
“老了呗,这都二十来年没看着了。他说已经是副团了,上校军衔。明年就专业了。”
“转业前还能提一级,正团,还许能提个大校。为的是到地方级别能高一点。分配好了能安排个正处。”玉珊说。
“说安置办已经初步定了,到本钢。也知道本钢安排作保卫处处长。”我对玉珊说。
“级别相应,没提也没降,这就是安排得不错。现在转业干部多,到地方都要降格使用,大哥这么安排就够好的了。”
我又说了大哥把我们一家三口也都带过去了的事儿,玉珊说:“带着条件安置这样很少,一般没有事先就安排好了的,都是到了地方自己再办。“
我说:“大哥也跟我透露,这是战友在省安置办。”
玉珊也为我高兴,说;“我不是说过吗,一旦有机会你还会有发展吗。”
“发展啥呀?到这个程度了,说啥也没用了,我也就是有个活干,说让国才做门卫,那个身体,怕是什么也干不了了。”
玉珊说:“我也有收获,昨天会上见到了四平联合化销售处的刘处长,向他说了我要办个小化工厂的想法,他非常支持,说为我提供原材料和技术。让我把管理和销路弄好就保准赚钱。”
“那可得考察好了啊,质量、销路、筹措资金、回款、事儿可不少啊,要求安稳,还不如你就这么干着,我看现在你就挺好的了。”
“要不说瞎了你这个人才了呢,一说你就明白。惜梅呀,我也太知道你咋个人了。我的小化工厂真的开起来,用管理人员你是首选。”
“说瞎话呢呀?掖着藏着都怕露呢,还敢明目张胆的到你的小化工厂去当管理人员?我可没那么大的脸儿。”
“惜梅呀,你是被吓破胆儿啦,患上了男女恐惧症了啊,怎么一点儿点儿的小事先往那方面想呢?能不能把那个包袱放下,抛它远远的,轻装上阵,起码从思想上把那些垃圾都清除干净。”
“我就像古代的囚徒,脸上已经刺了字或图案了,这不是已经发配到边远地区了吗?那包袱我能抛掉吗,心里不是男女恐惧症,是深深的,永远都不能愈合的硬伤。小时候看小人儿书,古代楚国大将英布,是脸上刺了青,才改名叫黥布的,“黥”,就是因罪刺了字的意思,就差没给我更名改姓了啊!”
“这都是心病,大大方方,脸皮儿状吃的胖,该干啥干啥,什么也没有跟自己过不去的,不就完了吗?其实别人没你想得那么多,那么复杂。”
“人活一张脸,人没脸不就是树没皮吗,你想,树要没有皮还能活了吗?玉珊啊,什么也不用说了,这就是天意呀,这辈子说啥也找不回来啦,我活着,也只是为他人了,现在是我的宝贝女儿旖旎,还有国才,但从来没想过自己。”
“那好啊,高风亮节了。”
“什么高风亮节呀?逼上梁山。”
我们是小声唠嗑,头都低到小桌子上,贴近了窗户。一不小心,碰了他的头,我猛然抬起,像挨了重重地一锤。倒使我将于沉下去的头脑,“唰”一下子清醒了,心里又亮出了那张警示牌:“别唠了,再唠就滑坡了。”
这时车已过四平,天已经黑黑的了,车厢里早就打开了灯,我们还全然不知呢。
我俩都抬起头,身子向后仰起,直了直腰儿。正好送餐车也到了,他要了两个盒饭和两盒菜,吃了饭我说:“休息一会儿吧,要到长春了。”说完又加了一句:“睏了,我眯一小会儿。”他“嗯”了一声,点点头。我闭上眼睛,能睡着吗?想了不少的事儿,但怎么也想不出是谁害了我。肯定不是玉珊。不就是那两封信吗?也没有反动的语言啊,开头还都是用毛主席语录鼓励他呢。想来想去,就是里面有个“爱”字,难道就是这个“爱”字惹出这么大的祸患?害了我一辈子,差一点儿没夺去我的生命。
想到恢复团籍,又批准为中共党员,不就是打了一巴掌给了个甜枣吃,杀死而厚葬吗?我呀,就是那封建时代的殉葬品,都应该是奴隶制社会的事了,怎么也移植到我的身上了呢?
我倒霉,我的好尚姐也没逃出厄运啊。还有银杏,甚至更多更多……
我闭着眼,想着想着,不觉已经过了公主岭,快要到长春了,玉珊叫我:“醒醒,醒醒,要到长春了。”
我睁开眼他才告诉我:“我们办事处大概得来接站车,接我到“长化”招待所去住,我想下车找电话亭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我今晚有事不回招待所,跟你还没唠够。”
“行啦,行啦,行啦,可不能再这样了,这多暂是个头啊?斩不断,理还乱,是离愁,这都是你们文人的那一套,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坐你的接站车,回你的招待所,我蹲一会儿车站,也就七八个小时,早六点发往乾安的大客就开了。”
玉珊的电话我知道,又告诉了他一遍杨姐家的电话,说:“但愿有以后的日子。”
他迟疑了一会,打了个“嗨”声,说:“相见时难别亦难啊。等待吧,蓄芳待来年。”边说着边从他的拎包里掏出一个精装的小本子,递给我说:“这是我想念你时写的一首诗,希望你能长看看。”又掏出五百元钱给我。
小本子我接过来了,这钱说什么我也没要。
无奈,他说:“不要就不要吧,我知道你人的性格,不过你永远是我的动力,我一定闯出个人样再来见你。”
玉珊没有让我蹲车站。说天太冷,把我安排在了站前旅店,结了账后,找他们办事处的接站车去了。
临分手时恋恋不舍,我说:“快去吧,别耽误了正事。”
他走后,我的心就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一样,七上八下的,不知怎么的是好,想,我这都什么地步了,拖家带口的,可别没正经的了。这一生就这样了,已就枯木,就别想那个逢春了,当柴草烧了吧,都什么年龄了,还整哪出的未了情啊?
回到家,已是一月十九日了,看孩子大人都挺好的,放心了。
按大哥说的程序,把海藻洗净,放上半锅水熬,熬到只有一暖壶水那么多时,用暖壶灌起来,留出一碗让国才喝了,暖壶里的就每日三次,每次一碗。
可听话了,这一碗他一口气就喝了进去。看他那憨实,狠病吃苦药,渴望健康,珍惜生命的可怜样子,对这次见欧阳玉珊很后悔。
事情过去了,怎么好也不是自己的男人,心里就像掐断那只蟢子的青丝一样,狠狠心,把情丝掐断,抛出很远很远,发誓永远不再想他。就是他给我的那个小本子,也不去看一眼,不管他写的是什么,也要让它像孙悟空压在五指山底下一样,把它压在我使用的大柜最底层了。
日子还得和往常一样地过,二十日早早起来,收拾一下这个家的里里外外,等与国才接上头,又去东市场收拾菜。
要不说女人啊,你就别动弹,这车一动铃铛就响。到市场姐妹儿们就问:“去大连啦啊,这几天是不是和那天那个大老板幽会去啦,会到情人儿了吧?”
我说:“竟瞎扯,哪和哪的事啊,那是国才的战友,在白山。再说了,就咱们这些老婆子,还能攀上那样的大老板?”
“哎!姐妹儿,那个人可真漂亮,潇洒又大方,要有这么个男朋友啊,不穿棉裤都能过几冬。”
还有的姐妹儿说:“你可跟我们不一样,看那天那个人的眼神儿啊,盯上你,都色眯眯的了,我们要不在跟前啊,可就说不定能干出啥事来呀?”说完,姐妹们都哈哈大笑,弄得我脸上一阵阵发烧,显得很不自然。就斥责她们:“滚,别拿傻姐妹开蒜。”
虽是笑话,倒给我敲了警钟,让我对自己更加提高了警惕。
就这收拾菜,我一干就是五六年,说也快,一晃已是一九九零年了。上年冬天国才就不去上班了,呲牙咧嘴的看是实在受不了了,腰疼,面部浮肿,后来到腿脚,又到全身都浮肿了。过去常吃的药也都不顶用了,手背脚背本身就是没有肉的地方,但浮肿得像琉璃灯似的,浑身没有一点劲儿,没办法又得到乾安县医院。
这次检查,做了CT,又做肾功能等,血压高压达220,低压120,血肌酐已到900,尿素氮23,尿酸已1000多,最后确诊已由肾炎转化为了尿毒症。
我听了差点没休克了,眼前一片漆黑,脚跟也站不稳了。大夫说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透析维持,但钱很贵,最好能做肾移植。
这换肾得十几万元,我的老天爷呀,这不就是等着那一天了吗!
我不知哭到什么样子了,想想可怜的国才,想一想我的女儿没有了爸爸会是个什么样子,再想一想这个穷家,真的若是不差他们爷俩我就不活着了。
第二天国才的两个哥哥也都来了,但谁有啥办法呀?
呼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恨不得让他的病好了,我替他去死。
也只能透析,暂时维持个眼前,这也不是个长远的办法,再说透析每次得几百元,搁啥当啊?
我问大夫:“换肾得怎么个换法?”
大夫说:“那就复杂了,我们医学叫做肾移植,最好是血缘直系亲属的,但也得做配型检查,AB型的血只能A型血的或B型血的,O型血只能配O型血的等等。”
说了一大些,我也记不全。但我只牢记一点,是“血缘直系”亲属,我想,这就只有两个哥哥了。唉,很难啊,人家能给他献出肾来吗?得多大代价啊?那也得求啊,一旦有个万一呢?想到这里,我满脸泪水的来到两位哥哥面前,不由自主的“噗通”一声,连我自己都听到响动了,实实拍拍地给两个哥哥跪下了。两位哥哥忙把我扶起,问:“这是为啥呀?”
我说了大夫建议最好做肾移植,并说了肾移植的要求,两位哥哥都说:“透析先透着,慢慢治着,再想办法。”我也想到了,谁能把肾献出来呀。
人都这个样子了,还有啥再想办法的了。就未加任何思索地,坚决地说:“我去问大夫,看看我的行不行。”
两位哥哥说:“这一家子全指你了,你要是……那怎么行?”
我简直疯了,又找到大夫,问:“女的给男的移植行不行?”
“行是行,但不是血缘亲,配型成功的概率简直太小了。”大夫回答。
“能给我化验一下吗,一旦有个万一呢。”我要求。
大夫点了点头。我眼前闪过一道希望的亮光。
这已是一九九零年的二月七日,农历正月十二。让病闹的,这个年都没过好。家里有病人,外边就有愁人啊,看着国才的痛苦,我与旖旎还能乐起来吗?
这年旖旎已经虚十七岁,上初中二年级了,个子比我都高。不在说穷人孩子早当家,我的女儿可懂事了。看着爸爸的病痛,发现她几次到院外去哭,不让我看着,我的眼泪没少掉,也想不让女儿看着。我娘俩又怕国才着急,在他面前都装得乐乐呵呵的。
我跟大夫提出要把我的肾移植给国才,大夫简直就是不相信,问我:“胡国才没有父母、兄弟、姐妹吗?”
“父母过世了,有两个哥哥,都分家另过多少年了。”
“我们作为医院,从医生角度出发,动员一下他的两位哥哥,同意更好,不同意也没什么,这也是我们医疗的一个程序。”
我对大夫摇了摇头,说了我曾请求过他们的情景,大夫也说:“这不是小事,不同意也正常。”接下去大夫又问:“妹子呀,你真心地想为胡国才捐出一颗肾吗?”
“我真心的,并强烈要求,只要能救国才,我死也情愿,我不能让我的宝贝女儿没有爸爸,也不愿让老实厚道的国才过早地离开人世。”接下去我心里想,又像是自言自语道:“国才这大半辈子很苦啊,结婚初那几年,没在我眼里,不理他,他没有得到妻子、家庭、爱情的幸福。平静了几年,直到一九八六年元旦后那次去大连,到现在我一想起来,就越想越心里有愧。”
这也四五年了,欧阳玉珊来过电话,我早就告诉了杨姐,凡是他来的电话,就说我不在家。有个五六次,均上每年一次了。杨姐每次都把玉珊向她介绍的情况告诉我。
时间长了,姐妹都处十多年了,我也就把实情告诉了她,她听了觉得我俩没能够结合挺可惜的,那有啥办法呢?老天就这么安排的。但说到我们一直在警戒线以里,十几年的时间没越雷池半步,杨姐表示不可相信,只是微笑着,慢慢地摇了摇头。
大夫见我真心真意要为胡国才捐出肾来,就做了配型化验。我暗暗祈祷,老天爷啊,可一定能行啊,救救国才吧,只要国才能好,我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并要求大夫,我要真的能配型成功,千万为我保密,不能让我娘家人和我女儿知道,怕中间出现什么阻力。
第三天,大夫就把我叫到了她的办公室,说:“配型结果出来了,胡国才是AB型血,你是B型血,还有另几项指标也都很合适。”又告诉我:“就是用你的肾,移植也得十多万元钱。”
这对于我就是天文数字,我哪去弄啊,就对大夫说:“让他先住着院,我出去张罗钱,求亲戚,求同学,求同志,求邻居,哪怕我卖血去……”
大夫听了我的决心,也很受感动,一个劲儿地点头,说:“你这样的好人忒少了。”
我不顾一切地跑回家,找到杨姐,告知了实情,说用她家的电话打几个长途,杨姐说那还问啥,救人要紧。我觉得能帮的也无非就是哥哥、姐姐,但也想到了尚琴,还想到了徐老师。这是救命啊,脸面就别舍不得了。
杨姐提醒说:“这个节骨眼儿何不找一找那位欧阳呢,听他电话里说在白山开了个化工厂,规模挺大,效益也挺好,一百多号人呢。
这都三四年了,我想,求他最相应了。听电话里说话可挺大方啊,也许他能救国才的命。”
“井里无水四处淘吧,我多次地想到过他,但那得是实在没办法的时候。”
“你就别顾那些了,救人要紧。听每次电话里的意思,他可真心实意啊,人家不像你,又躲又藏的,他要能行,就别惊动那么多的人了。傻妹子,说不定放在人家身上还不够个九牛一毛呢!”
我不能瞒着和我处的实实在在的杨姐,自打收拾菜到现在,都五年了,房租费分文不要,多大的人情啊,就对杨姐说:“那年去大连,他给了我一个小本子,里面写的啥,到今天我也没看一眼……”
我话还没说完,杨姐紧忙抢过去说:“哎呀,妹子,能不能像三国里诸葛亮写的锦囊妙计呀?快拿出来,打开看看。”
回到我那屋,在大柜底下翻出了玉珊给我的那个精装笔记本,当着杨姐的面打开了,一看,第一页就写道:
“惜梅,我们相处就是缘份,我既把你当成了我的动力,同时也把你当成了我的责任,为了你,我要努力上进,奋斗和创造,发誓不远的将来,我会对你做出贡献,改变你的现有生活水平和精神状态。如不见外,有困难一定告诉我,我会不惜一切,第一时间排除你的困难,让你生活得很好!放心,我会创造出很大的财富,让你生活得幸福。你该相信我的能力和毅力,更应该相信我的一颗真诚的心。”
第二页是他用大字写的地址和电话。杨姐看了说,这地址和电话已经变了,他在电话里告诉让我记下来,有事好找他。说着,杨姐拿出一张硬纸壳,给我看了玉珊的新地址和新电话号码。
又翻一页,竟是一首诗。我对杨姐说:“到什么时候了,哪有心思看他那诗啊文了的呀。
杨姐说:“怎么也得看啊,这才是他的真心话呢,你得知道他对你是怎么个心,才能决定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说着,杨姐指了指,说:“这不是吗?《远方的思念》,还是没有忘了你呀。”已就看了,我姐俩就往下读了下去:
远方的思念
一枚久久的期待漫长岁月吟咏着悲歌谱写
遥远我多次从梦中惊醒凄婉的记录你的秀发
复身又去追寻挖掘当年已用玉簪零星妆点
小树林里的树根脚步在额头眼角走出
采摘当年荒坡上的一条一条阡陌小路
小草枯萎了的野花腰身微表歉意希望
深深的影子淡淡的足迹仍是随着目光走
和离别的泪我刻意我不止一次地询问
舔舐品尝吸吮甚至你不止一次地摇头
饱食那苦涩的甜蜜我的泪水在你的脸上
悲凉的醇香一次次流淌一十六个秋冬
用泪水冲洗用哽咽漫长又短暂我在奋斗中
擦拭用目光晾晒那聆听你沉默地叮嘱
渐渐露出的发辫面庞
镶嵌着和蔼的一双眼我虔诚地跪拜祈祷
笑靥里轻轻地低语只有歉意没有忏悔梦里
重阳梅开二度我插茱萸
捧起忧伤麻木无语的或在山下仰望叩首
樱唇我一次次狂吻
你还是如初的随我摆动
欧阳玉珊
作于1985年3月18日
杨姐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的“老三届”,也是高中毕业,比我文化高,看了这首诗说:“这个欧阳文学程度还不低呢。”我感觉到了杨姐是从内心里佩服,没有丝毫的揶揄或随意说说。
我说:“哪有心思看这些呀。”
“不对,现在不是欣赏,而是由此对他进行全面、深刻的了解,决定我们的事情该怎么办,既不要贸然从事,又不可辜负了这位真心朋友的诚意。这要是欧阳玉珊真心真意的要帮你,现在又有这份能力,咱们若看不透,把握不住这个机会,那将一则误了国才治病的有力条件,二则辜负了欧阳的一片真情,这不就是美事丑做了吗?惜梅呀,这事可不能甩钢条啊,为了抢救国才的生命,我们漏掉一份机会都要遗恨终生啊,”杨姐既苦口婆心,又把问题分析得尽致淋漓。
“那也没办法呀,已就这个样子了,没有什么可惋惜的,也没有什么该要挽回的呀。”我有些求助杨姐拿个好主意地说。
这首诗占了小本子的三个页码,第七页又用明显的大字写道:“思想放开些,你能为他人而活着,我何不能为你做一点贡献呢?有困难时,只要你让我知道,我会在所不惜。第一时间赶到;拿出我全部的精力、物力和财力。你万万不要再逞强了,不要硬着头皮与自己过不去。要记住,欧阳玉珊对你是真心的,要相信我会有超越你想向的能力、耐力和毅力。
再翻到第八页就有两行字,写到:“以后的历史留给你,希望能把我的今后看成就是你的精神与理想的继续。你是我永远的惜梅。”
杨姐看了连连点头,说:“惜梅呀,国才有救了,你就别惊动那些人了,我看这个欧阳玉珊一个人就够了。你呀,处了这么个好朋友,我还没看出你怎么珍惜来,真是个内秀。”
还没等我说话,杨姐操起电话就拨了过去,是个女的接的,杨姐说找欧阳玉珊,对方说总经理不在,有事我转告他。
下午一点,玉珊来电话了,这时我与杨姐正在电话机旁焦急地等着呢,杨姐看了一眼来电号码惊喜地说:“是他!是他!”
我让杨姐接,她说:“到十万火急了,你还扭捏啥呀?”边说边把听筒塞进了我的手里。
还没等说出话来,我就哭了,抽泣着说:“我是惜梅……”
对方正是玉珊,说:“别这样,有事快说,我马上就办。”
我哭诉着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玉珊不同意用我的肾,说可以委托医院给买,我说:“谁能买得起呀?”
玉珊说:“我明天就到,救病如救火,今晚启程,开车得一宿时间,明早你在乾安县医院泌尿科等我。”
从家回到了医院。这个时期只能旖旎自己在家了,和杨姐处的就像一个人儿似的,只多个脑袋,又不差姓,早晚我女儿都在她家吃饭。这些年来杨姐把我的女儿一直看作自己家的孩子一样,时间长了,旖旎也很习惯了。
虽说医院有护士护理,我也每天都在病床前,陪护国才。只是一早一晚抽时间回家看看旖旎。
旖旎十七岁了,又很懂事,但爸爸的病情我没有让她知道,怕耽误了女儿的学习。
玉珊要来的事儿,我思想有过不少的顾虑与斗争,又怕这又怕那,但又一想,连肾都决定给国才了,自己的生命都不知道怎样呢,还顾虑那么多干啥了,就决定把玉珊要来的事,告诉国才,但又一转念,还是背着他吧,等移植成功,国才健康出院再告诉他是欧阳玉珊救了你的命。至于玉珊和我什么关系那就得到时候再说吧。
二月八日早晨不到六点,我就在医院的泌尿科门前转悠,也就半个小时,六点多一点儿,玉珊和另一位说是司机的人出现在了我面前。
哪能止住眼泪啊!虽是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中,也免不了心脏急速的跳动,我尽量镇静下来,慢慢地走到他面前,说了声:“你们辛苦了。”眼泪就唰唰地流了下来。
玉珊还带了些水果,说要看看国才,我说:“以后一起看吧,现在连个话都不能说,但愿他早日康复,出了院、恢复了健康,真的到你那去干。”
玉珊明白我的意思,说:“那就让他安静些吧,告诉他,不要紧的,糟两个钱儿免了灾,只要能治就什么都不怕。”
他要找医生,找院长,我告诉他,得八点半才能上班。
玉珊问:“是不是现在没有危险啦?”
“现在没事的”我回答。
“那就不用急了,八点半上班再说。我们出去吃点饭。”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说:“惜梅呀,你和大夫说:该用啥药用啥药,钱不是个问题。”
我没有客气,也没说我安排吃饭。他走出医院房门,我止不住的眼泪不断地流,心里也不知想了些什么,说不出是喜还是忧。不过,他这一来我的心特别的有底。
吃完饭,跟他一块回来的又多了两个人,玉珊向我介绍,一位年纪稍大点儿的是大布苏纯碱开发公司的董事长,另一位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士,玉珊向我介绍说是公司的财会科长。
也把我介绍给了他们,说是他多年最好的小妹妹。我听了,脸上一赤一红的,阵阵发烧。
八点半钟,他们见大夫,让我也去听听。
“大夫,想听听胡国才的病的治疗方案。”玉珊说。
“已经是尿毒症的严重时期了。血压高压已达220,低压120,血肌酐900,尿素氮23,尿酸已经到1000多了。不抓紧时间就无法医治了。”
“那怎样个治法?大夫,我交给你个实底儿,决不能被钱碴住,钱多少没关系,能治好就好。”
我在一旁听着,又喜又惊,喜的是国才的病能有人说拿钱给治了;惊的是,玉珊啊,这话怎么说得这么大呀!能是真的吗?
大夫指着我说:“他爱人要捐出一只肾,给胡国才移植,另外手术费也得十多万。”
“这是我的妹妹,一家人全靠她了,我们可以出大价钱,就请你们费心了,给搞到肾源。大夫,可不能让我妹妹没有肾啊!”
“移植出一侧,还有另一侧呢,对今后不会有多大影响。”
“那也不行,我们出钱,麻烦你们医院给想想办法,我妹妹可不能啊!”
大夫点头说是。
我插不上嘴,之后又随他们到院长室。在院长室,那位董事长就随便了,原来和院长是十多年的老朋友。他对院长说:“小郭,我最之近的朋友的妹夫得了尿毒症,现在在你医院治疗,需做肾移植手术,看看咋办好?刚才问了大夫,说要用妹妹的肾移植给妹夫,我这位哥们儿不同意,你帮这个忙,给外买肾源,不用妹妹的,你看咋样?”
郭院长点头,看了看我,说:“这位妹妹我接触过,人很好。”
接下去她又说“那得赶碰,有时一年半载买不到,病人等不起呀,就是买到了还有时配不上型。”郭院长接下去又说:“患者没有哥兄弟姐和妹吗?他们中有配型的最好,成活率高。”
这时候我该说话了:“郭姐好,谢谢上次你给我开的那些方子。”接下去又说:“不行啊,两个哥哥的工作我已经做过了,同时,也要为人家着想啊。两个哥哥的做法也不算错,因为这不是小事啊!”
“那就得买着看了,但,时间要忒长了,患者的病还不知容不容空儿呢。”郭院长说。
最后,玉珊说了三条意见:一要救人,二尽量不用妹妹的肾,第三条董事长抢过去说,“花多少钱我们出。”说着,那位财务科长就掏出了一张现金的限额支票,问:“五十万够不够?”
郭院长赶忙说:“用不了,用不了。”
玉珊他们交了支票,又问我:“还有什么困难吗?”
我像个傻子似的,说:“没有了,我们全家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的救命之恩。”
玉珊又嘱咐我:“惜梅呀,可万万不能用你的肾啊,咱们钱都放在他们这了,一定让他们想办法。”
我只有答应。
三十二
玉珊他们走了,没吃我一口饭,没喝我一口水,我的心就像撕下来一样难受。哪成想能为我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他的事业能干到多大呀,伸手就是五十万?
哎!人啊,还得有能力呀,心好固然必要,没有能力不是也没用吗?用头脑可以创造出亿万,用手脚只能劳作百千;双手的勤劳是一种品质,头脑则是双手的根柢,智慧才能让你有奇迹发生,甚至把人类文明推向更高更远。
玉珊他们一行四人,出医院房门时,我距离有二十米远,在后面跟着。感觉到了自己的神情已经呆滞,步履蹒跚,眼珠儿停止了转动,有目无光,像是死去了一样。
我没有走下台阶,在到一半的中间台阶上站住了,两手交合在小腹前,无为的捏掐着,两眼直勾勾的呆望着。
他们走到那辆黑色的轿车前,停下了。玉珊回过头,向我走来。
他依然是那样笑容可掬,热得像冬天的一盆火。没有沾沾自喜,却露出了一种坚毅、顽强、浑身是劲儿的奋斗精神。
我的心离他远了,很远很远。一下子觉得他就像一棵拔地而起的参天大树,我则是一只树荫下乘凉的蚂蚁。从前的思念一刹那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崇敬与感恩,-------事情太大太大,像一声巨响的惊雷,我的各部神经一下子断开,血液嘎然停止了流动,震耳欲聋。良久,在极限的时间后,我在渐渐地渐渐地苏醒。
玉珊没有过来握我的手,向我走来的刹那间,眼前犹如一座大山向我移动,我木然地仰望着,没有欢笑,也没有哽咽与眼泪。觉得自己突然变得“老了”,在台阶上,像一位白发苍苍,驼背弯腰,又略带三分呆傻的老女人。
他走来时,我也没有往下走,一颗沉重的心拖着重大的等候。
“保持经常联系,我回去后会打电话问问情况的。”见我没有反应,又接下去说:“惜梅呀,精神点儿,国才的病会好的,好时机在后边呢。”
“嗯,嗯。”我没听清他在说啥,只见他嘴在动,我只是本能的无端答应着。
我真的傻了,再什么话都没有说,自己也觉出来了,两眼发直,身子僵硬,头脑里不只是一片空白,而是像灌满了铅一样沉重。
这时我眼里的玉珊是那么高大、伟岸、光明,就像一尊活动着的巨型雕塑,这几个人,像是我小时候看的小人儿书里的天兵天将或天神。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干什么,在什么地方了。
我不敢相信这是事实,都不敢相信这是梦,就是放开量的幻想,也没有过这么大的胆量。
他们钻进了小轿车,我见那小轿车像超载似的把马路压出了深深的痕迹。玉珊打开车窗,向我挥了挥手,我也机械的点了点头。
这时我才从梦中醒来,用右手掐了掐自己左手的手背,能感觉到疼,才敢觉得这是真的,我还活着。但心还是游离在这个现实之外,怎么努力也走不进来。
郭院长一直在他们中间,直到黑色的小轿车,驶入灰色的柏油马路上,她还不断地向小轿车挥手。
我仍站在台阶上,远望着他们渐渐消失的背影。
郭院长也上了台阶,称我为妹妹说:“到病房看看。”
我振作起精神,在前面领路,到国才的病房时说:“国才,这是医院的郭院长,就叫郭姐吧。”
国才也知道坐起来,但不知道该说啥好。
郭院长问了病情,做了些安慰,最后嘱咐了些治病、养病的话,才走出病房的房门。
我没有向国才说这些过程,还是和往常一样的护理着。
我怎么也难以进入现实,心里还时时的为国才治病的巨额费用担忧着。国才也如往日一样挂着吊瓶。
下午三点,我要回家看女儿之前,走进了医生办公室,问大夫:“往下还怎么治疗?”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已经交上了五十万元的治疗、住院费用。”
大夫的态度更加和蔼了,说:“听听你的意见,现在什么限制都没有了。”接下去她又说:“郭院长嘱咐过了,尽量不用你的肾。但要找到肾源,又能够配型成功,这可很难啊,还说不定得多长时间,也说不定患者的病能不能容那么长时间的空儿?”
“大约得多长时间?”
“那可说不好?”
“胡国才的病能等吗?”我问。
“时间太长了恐怕不行。”
我明白,就是你能拿出百万千万,也得能买到肾源啊?再说,我也不能让人家花太多的钱啊。用我的肾的打算,由始至终没有改变过。就说:“如果实在买不到,为了不耽误治疗,我请求你们,必要时还是用我的肾。”
“还能等一段时间,实在找不到肾源再研究。”
又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国才透析了七次,肾源仍没有找到。这期间,郭院长不止一次的到医生办公室过问,每次过问,医生都告诉我。
玉珊来过三四次电话,都打到郭院长办公室,问病情,并让转告我催促办事的人抓紧找肾源,还一再嘱咐不要用我的肾。
直到三月十日,这天早八点半,大夫刚上班,就把我叫到医生办公室,说:“肾源太难找了,你家胡国才的病日趋严重,各项指标居高不下,在延迟日子多了怕是不行。”
我明白大夫的意思,就说:“那就移植我的吧。”
大夫又强调:“院长很关注,说不到万分紧急,不让用你的肾。”
“只要国才的病能好,我怎么都行。”
“不那么简单啊,就是国才做了移植,也不可能保证百分百,一旦不成功可就两败俱伤啊。你要考虑你的家庭、孩子,是不是在做之前让你妈家人知道啊?”大夫稍停又像有什么发现地问:“可是的,你妈家咋一个人都没来过呢?”
“我能让他们知道吗,老爸老妈都七十多岁了,要知道我把肾移植给国才,他们能受得了吗?再说了,哥哥姐姐们也不能答应啊!”
“你还是应该让他们知道,人多主意多,还行许他们中谁能提供什么好办法呢。”
“医院都想不出来的,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好办法呀,真要他们来了,还不知要出现多大阻力呢!我已坚定信心,你们也就别犹豫了。就这么定下来吧,别等了,真要国才不行了,再想做不就晚了吗?”
“我们只是为你和你的家庭着想,若你非此不可,我们也就只能照你的办,因为我们还真的没有想出剩此一筹的高招来呢。”
“就这样定了,只要国才能得救,我献出一只肾也值。”
“再等三天,胡国才在三五天内还不会有太大的变化,让你再考虑考虑。”
“没什么再考虑的了,就是你们能找到肾源,也得花很多的钱。你们也都知道,这钱是人家给交的,我不能花人家那么多钱啊!”
三天后,一九九零年的三月十三日,我看国才难受的那个样子,很可怜,恨不得一把把他治好,甚至想把他的病痛转移到我身上。上午九点就又到医生办公室,找到大夫,又次强调用我的肾。
大夫答应:“现在我们就会诊,一个小时后通知你。”
十点钟把我找到医生办公室,谈话后又做了次全面检查,同时也对国才又进行了一次严格检查,最后决定,把我的左侧肾移植入国才的髂窝,与动静脉吻合。
手术做了三个多小时,术后据国才病房大夫说,做得相当细致,各部都非常到位。说在做我的肾取出时,郭院长亲自参加。
这天杨姐一直在场。手术时,由杨姐通知的二姑与秀儿姐,这是我术前安排的。
我从麻醉中醒来时,第一句就问:“国才怎么样?”
杨姐说:“他很好。”
二姑与秀儿姐也都没有埋怨我,只是安慰我。
杨姐建议我告诉哥哥、姐姐、弟弟们,但不要告诉爸妈,说等出院后,恢复得差不多了,再决定是否告诉。还许就总也不让两位老人家知道了呢。我答应了,电话是杨姐打的。
我住了二十多天院,恢复的挺快,还真没有只有一只肾了的感觉,只是动弹不对劲儿了,刀口有点疼,但心中的伤痕和疼痛是无法避免也永远不会愈合与消除的啦。到一个月以后就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了。
我手术的第二天,旖旎从学校直接来医院了。这天是星期三,下午放学很早。
看我躺在病床上,我的宝贝女儿哭了,扯过我的手问:“妈妈你咋的啦?”
我没有告诉孩子实情,说:“这两天忙活的,有点感冒。”
旖旎又去看爸爸。我早就告诉他不能对女儿说,怕孩子的心思重了,影响学习,眼看明年就考高中了。
我躺在病床上这二十多天,秀儿姐一直在医院。三月十五日喜斌、喜林都来了,相继两个姐姐也来了,二哥二嫂也都来了。我嘱咐不要告诉大哥,大哥要来电话,就说国才吃了那个偏方挺见好。
大嫂来不了,留在家里照顾两位老人。大姐二姐来也没让爸妈知道。
这些人中有提到医疗费的,我说过一句“不要问了”,再就谁也不提了。他们也许知道个七到八成,也许猜测我这十几年做蔬菜生意挣着钱了呢。
我能下来地儿时,就让秀儿姐回家看看,呆两天。已经都离家半个多月了,还要考虑到姐夫一个人在家又带孩子呢。
到四月中旬,我就让农安老家来的人都回去,说我俩术后反应都挺好,再呆日子长了怕爸妈生疑,跟着着急上火。
回农安前,大姐见我状态挺好,和我唠了不少家乡的事儿。说苏秘书提了,到四合乡任党委副书记了;赵力也调外地去了,说是南方的一家大工厂,先进了宣传部,后来又由单位送清华大学语言文学系代培,念的还是本科呢;没有提到玉珊;但重点还是向我报告了一个更大的好消息,意思是想让我再高兴一点儿,说:“你尚姐又提起来了,新来的县委书记是李德斌的战友,转业时是副师级。来到不到半年就把你尚姐调到县教育局去了,任副局长、党组成员兼专职书记。”
“一耽误就是十多年,这十来年也够窝囊的了。”我说。
“春节前,寒假期间我们中学老师到县里集训,她还特意找到我打听了你的情况了呢。还那么精神,形象、状态都没有变,只是两鬓依稀露出几根白发,也奔五十岁的人了。”大姐说。
“唉,人啊,就像在大海里游泳一样,有的会顺畅,竟是顺着风、就着水势,所以总是一帆风顺;有的人就总想在游泳中学习游泳,不分风向、水流,这种人总想总结点儿经验,掌握些游泳的知识,想越游越好;还有一种人就专门迎风逆水,意在锤炼;但也有极个别者,总想把水搅浑,给他人制造点儿不便、障碍和麻烦……”
说到这里,我不能不想到自己,“我是哪一种呢?”就算是游泳中学习游泳吧,但没学明白,没有坚持的毅力,或被混水所干扰,或说自己意志薄弱……
我觉得,人生的海洋,无论那种游法,都需要有一种坚强的意志,必胜的信心、只要你游动,你挣扎,你咬紧牙关,你有一种坚持到最后的强烈愿望,它就不会把你沉没。
大姐也说了“你尚姐到现在还为你惋惜呢。”我说:“什么都没用了,我的人生既怯懦又脆弱,只仅仅‘为他人’的人生理念是我的一点点慰籍。今生无恨无悔,现在说起,也让我有一点满足。”
我又对大姐说:“没让她照顾照顾你吗?”
大姐说:“也没什么需要照顾的呀。”
我说:“也是的。”
尚姐有那份能力,这样使用属于正常。这阵子闹得我也没心思了,尚姐的事我再没多问,连李德斌的情况我都没打听。
我已经能护理国才了。开始时他每周都要复查两次;现在每周复查一次;到第三个月上,每两周复查一次就可以了;到半年时就每月
复查一次,有变化随时就诊。热能、蛋白、糖类等随时查验。
国才这一住就是小半年,两个月以后的时候,就能下地走动了。一些症状,也明显好转。指数渐渐降下去了,他也一天比一天见好,
我的心情也痛快多了。
在手术前,我曾向郭院长告诉过:“要是欧阳哥来电话,你一定要说胡国才的病还可以维持,等找到肾源再说。一定不要说我捐出了
肾的事。”这话也说给了杨姐,怕玉珊一旦把电话打到杨姐家。
五一前三天,我回去在杨姐家给玉珊打了个电话,正好是他接的。事先我就考虑到了,怎么说好。
这么大的事不能只说一句谢谢,一定要表达出我的感激之情。就说国才也知道了,很高兴,说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救命之恩,病好了后,一定到你的化工厂去工作,做什么都行,干一辈子都不要工资,有饭吃就可以。
玉珊听了也很受感动,说国才人也知轻知重,过段时间要特意来看望,又问:“国才的病情现在咋样?”
“暂时还算稳定。”我回答。
“肾源找到没有?”
“还在找。”
“可不能捐出你的肾啊,一旦有个不良后果,后悔就晚了。你催促他们,抓紧找肾源,钱要不够就老早吱声。”
我说:“这么多钱我们还不知咋还呢,怎么还能麻烦你呢?”又告诉他:“我们出院后,让那位财务科长,把剩余的钱算回去。”
玉珊说:“他们是我的供户,每年我厂花给他们的货款几千万元,他们怎么能在这点小钱儿上跟我打算盘呢?账你就在那结了吧,剩余多少都归你了,如不够我再汇过去。你也得安排安排生活啊。”
我赶忙说:“不行,不行,这都够说了,啥还能比得了救命呢?剩余的一定让医院给你返回去。”
玉珊最后说:“不和你争了,就放你那放着吧,我去了再说吧。”
听说他要来,我不知所措,也无法在电话里拒绝,又不能答应,矛盾中不知不觉地说了句“再说吧”。这三个字,到现在我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意思。
八月二十五日,国才出院,医生给写了一张注意事项的单子,又一再嘱咐。国才听着连连地点着头,我也表示我们一定牢牢记住。
结帐的单子下来了,一共花费了143,114.64元。还剩下有356,885.36元,说给我们开现金支票,让取走。
这都赶上一座大山了,我怎么敢搬动啊!只好又打电话给玉珊。
玉珊说:“什么借,什么还,给你的,听懂了没有?我的钱不是偷的,更不是抢的,是我用智慧和双手挣来的,干干净净,为什么把你吓成那个样啊,给你怎么还都不敢要呢?”
“不行啊……”我话还没说完,他就抢了我的话说:“这个钱就是给你了,你往下什么也不用说了。”
我给二嫂打了电话,实话实说。二嫂说:“这我怎么说呢,也不知你们究竟到过什么程度。”
我说:“关系是很好,但妹子敢对天发誓,黑子儿红壤,清清白白,没越过雷池半步。”
二嫂听了觉得无法表态,就说:“若那样,就看你自己了。”
又与杨姐合计,她说:“看样子他也不在乎这笔钱。”
我说:“不在乎也是人家的钱啊,我怎么也不能要。杨姐,事事我都找你出主意,这件儿事儿还得你帮我想办法,怎么能把这钱还给人家。”
杨姐说我太死心眼儿了,人家也没有其他目的,咱们何必疑神疑鬼的呢?
我对杨姐表示,这钱我一定不能要,花了的十四万多元不知什么年月才能还上,都压得我喘不出气来呢,要把这三十多万元再留下,我就不用活了,像座大山在我肩上,压也压死我了。
我想找那个纯碱开发公司去,杨姐说:“那可不行,要还,只能还给欧阳玉珊。”又态度明朗地强调:“咱们怎么能知道他们之间是怎么个人情,怎么个账啊!这可不是小事,万万要慎重。”
我听了觉得也是。这笔钱可把我愁坏了。
我又给玉珊打电话,玉珊接过电话说,要还是为那个钱的事,我就把电话挂了。给你的就是给你的,怕我讹诈你呀,还是怕我找后账,难道还要我出个字据吗?
我听他这么坚决,就无话可说了,告诉他:“玉珊啊,惜梅非常感谢你的真诚。我现在清醒了,很留恋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我知道你人很好,但没想到这后来能对我有这么大的帮助。我再次的感谢了。”说到这里我已经是泣不成声,听玉珊在电话里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了。
这就是人与人之间永远不可磨灭的情谊,特别是在异性之间的情恋,就像是陈年的老酒,不光喝一口是醉,就是闻一闻也得醉。我用抽泣的语言,最后说:“惜梅的本质没有变,敬仰你的心没有变,玉珊啊,这钱,在这里的银行我给你存上了,存折我为你收好。”
玉珊说:“惜梅呀,别说了,你苦你累,我心不安。这钱你用了吧,对我来说是个安慰与解脱,也让我心里有一份安宁。不为你,就算是为我,为了让我的心里对你少一份牵挂与负担,你也得把这钱收下,就算我求你了。”
电话里只能说这些了,最后杨姐帮我把这笔钱,存入了乾安县农业银行,写的是欧阳玉珊的名字,那时还没有实行实名制,存款金额是356,885.36元。
出院后,我们又过上了以前那贫寒的日子。在家休息了一个月,我仍到东市场收拾菜。可不像早先了,也许是思想作用,总觉得气短腰也不敢那么挺直,自己知道注意,一点儿出力的活不敢干。
收拾菜的活凭工磨,一天少挣点儿。
国才再也不能上班了,吃点养肾的药,再就是房前屋后的蹓跶。
早攒了两万多元钱儿,国才住院,玉珊拿来支票前也都花了。现在也就是挣一天吃一天,除国才吃点零药,还要供旖旎念书。
虽穷一点,但不那么愁了。在心里。我仍把玉珊给交的国才治病钱看作是早晚的债,但也知道这是一份良心债,更知道靠我和国才这辈子是还不上了,就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了旖旎身上。这话不能对孩子说,也不该让孩子知道,但我心里一天都扔不下。
这样的事也不能跟国才细说,心想,等国才大大恢复了再说吧。
国才也从没问过,也是习惯了,这些年来家里事从来不管。本来就老实巴交,再加这几年一病,就更没那份精神了。
杨姐在场时,我与玉珊每次通话都没背过国才。不过,他也从没有过一次刨根问底的“是谁呀?干啥呀?”的。
一次玉珊来电话问问情况,时间已是九月中旬了,国才已出院二十多天,觉得我虽捐出一只肾,但跟没那么回事一样,也不该再瞒着玉珊了,就把国才肾移植的全过程,高高兴兴、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玉珊这个惋惜呀,这个埋怨啊,甚至说出,“挣多少钱有什么用!”、“连要保护自己最好的朋友的一只肾都保护不住”等。电话里批评我逞能,说我拿自己的生命装脸,又说我跟他不实在,到今天了还不了解他是怎么个人……
玉珊还说:“惜梅呀,惜梅,你伤害了我的心,简直是摘除了我的一只肾一样。”又说:“过段儿时间我去看望国才。国才一定比你实在。”
数落吧,我只能听着,答应他:“等国才大好好,能应酬时,到我家,我给你俩炒菜,让你俩坐在一起,喝点儿酒,好好唠唠。”
我心明镜似的,国才还能喝酒了吗?他会唠个啥呀,这一辈子感情上的苦,我跟谁说去呀?只能打了牙往肚子里咽了。
从胡国才这次肾移植手术这件事清楚地看到,金钱不是万能的;同时也看到了,没有钱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第二年旖旎考高中,知道得用钱,头半年就开始犯愁,也攒出了有个一千来元钱儿,无法想象,这钱是咋攒的呢?
杨姐知道我为孩子考高中没钱着急,就说:“惜梅呀,你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银行那钱,你不花不也是没给玉珊还回去吗?人家一再说给你了,何必手里捧着金饭碗,还愁没饭吃呢?为了孩子,你就别一条道跑到黑了。”
“不行啊,存折写的是欧阳玉珊的名字。”我搪托说。
“谁的名字能咋的,也不是支不出来。明天我耽误一天,和你一起去支。”
“不、不、不,口口声声说不要,给他存上的,这我又支出来花了,那成啥事了,咱们成啥人了。”
“谁道你来,真够犟的了,认准一条道,十个老牛都拉不动。”
和杨姐都处十多年了,实在话说,比亲姐妹都亲多了,说起话来一点都不隔心。
但我一再告诫自己:“这回,在什么情况下,人家的钱不能动。”
玉珊是个心细的人,他心中留意着旖旎今年考高中的事呢。七月中旬,就打来电话,是晚上快九点了,打到杨姐家,说他那里满大街都是横幅和标语牌,意思都是要制造和谐安静的环境,保证中考圆满成功之类的话,今年旖旎中考,你就把那钱支出来,给孩子用了,别逼着我去给孩子办理,就算你为我代劳了,行不行,求你了。
我吱吱呜呜,杨姐在一旁把话筒抢了过去,对欧阳玉珊说:“她这个人啊,你也不是不知道的,就是饿死、冻死,都不会主动求人的。国才那病要不是你来,依她就是个挺着死了。”
杨姐喘了口气接下去又突出重点地说:“旖旎考高中的事儿,她都愁了半年了,我劝她支那个钱,他说啥也不肯,说这还不知怎么还呢,我看还得你主动,不然会误事的。可犟了。”
“我不能随便去,她不答应我能去吗?这不吗,我是男她是女了,这都半辈子了,总忘不了这点儿事儿。”玉珊说。
“玉珊啊,凭惜梅的关系,我们也通过多次的话了,我有啥说啥,就别要她的口供了,你就想想办法吧,千万别误了孩子的事。”
“几年来,咱姐俩通过了多次电话,感到你和惜梅很知心,处得也很近,她说住你家房子这么多年都不要房费,老弟就拜托你了,与她到银行去支那个钱,能用多少支多少,宽绰点儿打着,让孩子考试心里痛痛快快的。”玉珊嘱咐说。
“不行,劝她多少遍了,说了,都告诉给你存上了,又支出花了,成什么人了?”杨姐说。
“好了,这一两天你留意些,还是大布苏纯碱开发公司的那位董事长和那位财务科长去,这回送现金。”
杨姐笑了,说:“还是老弟有办法,这就好啦,你们也是处大半辈子的人了,互相都很了解。那好,我告诉她,我们等着。”
杨姐把听筒紧紧地扣在耳朵上,我还是听出了点儿意思,就想接过电话再次拒绝,杨姐怕我这一手,就没征求我意见把电话撂了。
七月二十四日,早饭刚吃完,还没上班,杨姐就叫我过去接电话,说是纯碱开发公司的那位女财务科长。
我过去拿起电话,那位女科长说:“欧总的表妹吗?”
“啊,啊,是。”我回答的很不自然。
“叫什么名字?”
“怎么个意思?”
“核对一下。”
我明白什么意思了,就回答:“杨惜梅,杨树的杨,可惜的惜,梅花的梅。”
“欧总让我们给你送钱去,说急用,我就是上次给你家姐夫住院送支票去的那个女的……”
“谢谢,谢谢。”也不知谢的是上次啊,还是这次了,反正是意思过去了。
“上午九点,到老兵营东大门北侧一百米的工商银行去,取现金五万元。最好姐夫能去让他也去,为了安全。”
“他还去不了……”
杨姐把电话接过去了,怕我再说出不让送钱来,就说:“我是杨惜梅的杨姐,欧总知道,九点我和她一起去。”
“啊,啊,知道知道,欧总说你没少帮惜梅姐的忙。”
“都处十多年了,应该的。那好了,科长,九点,我们指定到。”
九点准时,我们都到了。
女科长说:“欧总嘱咐,让把这五万元钱存入你的存折,多暂用多暂取。”说着就拿出一张支票,递进窗口,告诉:“转现金存折,开杨惜梅名。”接着她又说明是哪三个字。
这次我把欧阳玉珊名下农行的356,885.36元的存折也带来了,想通过女科长转回给玉珊,杨姐说啥也没让。
办事完后,和杨姐直接奔东市场。这时我已经能骑自行车了,自己知道注意,就是慢点。
一块石头落地了,同时这块石头也压在了我的心上。
旖旎考得很好,全县排第二名。乾安实验中学优先录取,同时调查了家庭状况,拿到了政府助学金,每月18.00元。那时候一个职工每月工资才五六十元钱,有这18.00元钱的助学金,基本就不用家里往出拿钱了,自己可以供上自己了。
穷家孩子知道钱中用,每月还拿回个三元五元的,有时参赛得奖,还是个填补,这样一来女儿读书的事就不愁了。这五万元基本就没花,但搁在手里总觉得是个负担。
玉珊常来电话,渐渐地就真的把我当成自己的妹妹了,每次通话我也自然多了,他也为我的宝贝女儿高兴,嘱咐说,考大学时一定报化学系,毕业后他高薪聘用。
那都是后话,还是得把眼前的事办好。
一九九四年,旖旎考大学。这回我没犯愁,有那五万元钱,我合计这三年的利息,也得有个五千八千的,所以,心里挺有底。
这年我已经四十三岁了,卖菜、收拾菜、国才的病,又加自己摘出一侧的肾,操烂的就没个人样了,头发白了一半儿,眼睛已经花了,牙也掉了好几颗,自己都觉出了明显驼背,原来穿的衣服前襟一天比一天长,后襟一天比一天短,都撅起来了。
自己偷偷地想,要是玉珊见到我能不能吓得跑挺老远啊?这一晃又五六年没见面了,他这么帮我,我也没有什么起色,这辈子我是欠下他的了,也还不上了,这是为什么呀?是不是上辈子他也这样欠过我的呀?人啊,也许谁都有一本念不完的经,算不清的账,我认定,我笔笔都是欠了他的债,从写给他的信,到一次次的接触,又到牛馆长拿到了我的“承认材料”,直到现在,又花了他那么多的钱。唉!奔五十的人了,这情债就得在背上背一辈子了,玉珊啊,下辈子吧,做牛做马再还吧。
旖旎高中毕业时,大学志愿我也真的建议她报化工,但孩子没那方面的兴趣儿,更不知这里的细情。爸爸这十几年的病,让女儿看中了医学,说:“我考医,毕业后先把爸爸的病治好。”
八月二十五日接到的录取通知书,是辽宁省医大治疗系,女儿高兴我高兴,国才更高兴,他像个小孩子似的,拿着女儿的录取通知书给杨姐看,说:“我死也瞑目了……”
杨姐嗔怪他:“看把你乐的,都说胡话了,再不许说那不吉利的话。”国才一直把杨姐当成自己的姐姐一样看待,可随便了,笑嘻嘻地把录取通知书念了一遍又一遍,磕磕巴巴的,杨姐听了好笑。
这是我最开心的一天,晚上躺在炕上也沾沾自喜地,一个劲儿地偷着笑。这有多少年了,没有一件这么开心的事儿。
大哥一九九一年就转业到本溪钢铁厂了,第二年嫂子也去了,五十来岁了,才团聚,过了半辈子的牛郎织女生活。唉,这可是家家都有个难唱曲儿啊,自己的苦自己知道啊。
当时就让我们过去上班。能去了吗,不擎等给大哥找麻烦吗?
女儿在沈阳上大学,大哥去看过多次,他常到省公安厅开会,每次看都给扔钱,每次女儿都打电话告诉我,说:“大舅来看我了,又给我扔钱了。”或说二百,或说三百,最多一次给过五百元。九五、九六这两年,他们的工资也提高了,说每月都涨到三千多元了。
得说我女儿上大学,除学校发的助学金、奖学金外,花的都是她大舅的钱。唉,我的命不及,但女儿命不薄啊,赶上了这么好的社会环境,又有好亲戚,孩子的福份,让我心安了。国才也有笑容了,每次女儿来电话,他都得过去先接,爷俩唠完了才有我的份儿。
别看孩子在念书,每次放假回家都不空手,也懂医学了,竟给她爸买好药,再就是买些水果等。
看是手头不紧,除大舅给的钱外,她告诉我,每年的奖金也不少得,说有次参加“心肌梗死的预防与抢救”的论文竞赛,三个人,每人分得奖金17,000.00来元,还有一些别个竞赛啥的啦,每年都三万两万地得。
女儿很给我争气、长脸,大一就是系团委委员,到大三就是校学生会主席了。现在看挺好,但我总是心有余悸,想:“当年我不也挺好吗?虽然是中学生,见到了毛主席,还和毛主席握过手,不比她还辉煌吗?这女人啊,真就没个准儿,你自己正觉得好着呢,说不定从哪,就来了个节外生枝,栽到你身上,就够你抖露一辈子的了,轻则毁你一事,重则就毁了你的一生。”
一九九八年,旖旎大学毕业,她自己要到南方去,到沿海一带去发展,我和她爸都不同意,说最好能到红城或长春,离我们近,随时都可以去看看,回家来也方便。
女儿说她走到哪就把我俩带到哪,我和她爸都说,“我们都这个样子了,哪也去不了了,真要折腾起来,不过三年,这把老骨头都得扔到外边儿。
女儿无奈,最终分配到红城市医院。但她有雄心,不算念完,说在工作中也能念,考研究生,还坚决地要考博。这里的事我们就说不清楚了。
旖旎不光会编、会演、会唱,还酷爱文学,经常给文学刊物投稿,这稿费也是一笔收入。一次她拿回一本儿刊物说:“妈妈,这是我给你写的一首诗,还在《朔方诗刊》上发表了呢。
母亲
一颗汗滴滑落还没一点点儿精华迅速
来得及闪光就连同被太阳掠走她的汗腺
愁苦的面容一起总是那么忙碌一直
粉身碎骨没有春夏浸泡着我的记忆
秋冬更不见浪花飞溅洗刷我脚下的路
大半匆匆渗入泥土我的血液里流淌着
她的汗铭刻着星光月色
悲伤疼痛与忧患
紫竹青瘦挑起一颗笑靥从深邃到凹陷
脆苹果我从丫杈中诞生宛如荒坡有年轮的
口里噙着胎血攀援竹竿两口枯井风剥日晒的
吸吮喘息不定的乳汁苹果摔打得比山核桃
两眼紧盯苹果的双眼文理更深质地
目光深深相觑悠长更坚硬
多少风雨泥泞
多少河流山川路径秋风卷走了
驿站多少向往和玫瑰的花朵又把
遥远汗水停歇的刹那枝叶干枯折弯
嘴唇颤抖鼻翼抽搐一把柴草业已石化
偷来闲空用眼泪根深蒂固牢牢地扎进
抚摸我的脸田亩慢缓麻木的一瞬
掠过世纪的牌门
我籽粒饱满刚刚出怀眨眼七十年骨肉
一头白发一筐唠叨归还了泥土气血凝作
一具活尸体又爬上了泛红的岫玉晚霞
她的脊背乳房已吞噬彩虹太虚
囊中羞涩干瘪的彩球片云寒塘
揉搓着鳞次栉比的哀雁
肋骨右手长出梳子
每天不止一次的
梳理那片蓬乱的柴草
饮水喂饭涮洗捶背
揉肩直至奶奶紧闭
那双含笑的眼
赠给妈妈杨惜梅
妈妈按照奶奶的脚步女儿胡旖旎
行走牙齿近乎等距离二0一0年九月九日
抛落沿路树起座座
路标洁白的骨塔上
人就真的像韭菜一样,一茬接一茬。现在旖旎她们这茬起来了,我们这茬也就算完了,到二零一一年,我就六十岁了。按理说六十岁还不算太老,但我不行,只剩一只肾了,怎么也觉得缺点儿啥,在心里,行动上都受限制,加上这后半辈子,没有一天安稳的日子,连操烂带折腾,不叫有筋连着就散架子了。
不瞒大家说,有点痴呆啦,一些事看不那么明白了,一些人也认不那么请了。尤其国才突然去世,打那以后,女儿在红城,只剩我一个人在家,就一天不比一天了。
国才呀,没享着几年儿福。旖旎分配到红城市医院后,每周务必回来看他,买好药、好吃的,还一个劲儿地安慰他,刚刚得好几年,可惜没那个命,匆匆地就走了。也算不错,换了肾,又活十几年。
二零零九年七月十五日,农历是后五月二十三。国才这天蹓跶够了,回到家在沙发上坐了不到十分钟,瞪着眼睛,脑袋向左一歪,眼看着左边嘴丫子往出流口水,我三步跨进杨姐家房门,急忙打了电话,回屋一看,不行了,连句话都没说上啊!几秒钟就翻白眼根子了,等120来时,早就咽气儿了。
旖旎回来了,哭得像泪人似的,都是她给张罗的后事,我像个傻子,拿东忘西的,有时出门都找不回家来。旖旎也说,按年龄也不该到这个程度啊,到医院一查,说我是小脑萎缩。毕竟岁数还不算大,自理暂时看没问题。但有一条,过去的事儿记得可牢实了。
为了方便,女儿在杨姐院外,给我买了两间房,有暖气、上下水、还有煤气呢。又给我安了电话,啥也不缺,冰箱、彩电、洗衣机。有的我不会用,都是我女儿旖旎回家来摆弄。
我告诉杨姐不让玉珊往我这屋子里打电话,就每次都是听杨姐过来说,“玉珊来电话了,打听你了。”银行那笔钱也由杨姐告诉了旖旎。这时我就没能力多问了,让女儿看着办去吧,
女儿不能经常在我身边,我就整天守着这部电话,把它看作是我女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