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册(第七章)
作品名称:生命册 作者:李佩甫 发布时间:2013-07-18 21:38:39 字数:25032
我说过,骆驼是最“懂”女人的。
在这方面,骆驼有三大法宝:一是“钓鱼法”。骆驼钓鱼的方法与别人不同,他的专注点不在“鱼”,他只是不停地下饵、喂窝儿,他是要“鱼”自己上钩。二是“另类法”,这叫与众不同,或者按现在的说法叫“秀个性”。记得有一次,在临毕业的一次晚会上,骆驼突然出人意外地走到一个姑娘面前,说:请您,跳个舞。那姑娘长得很丑,坐在最边边儿的一张桌子前,正剥橘子吃呢。也许,她知道没人会请她跳舞,就那么一直剥橘子吃,面前堆着一堆橘子皮,两手沾满了汁液。那姑娘乍撒着两只手,显得很尴尬。她说,我不会跳。他说,我带你。她说,我真不会跳。可骆驼仍然再次伸手示意:请。两人就那么僵在那里了。在大约有半个小时的时间里,骆驼一直伸着那只手,执着地站在她的面前。最后,整个会场的人全都望着他,可他依然站在那姑娘的面前。那姑娘被逼得就快要哭出来了。骆驼脸上很僵硬地微笑着,说:请,起来吧。那姑娘含着泪说:为啥呢?骆驼说:你要是不起来,我的面子往哪儿搁?等他把姑娘拉起来,正好赶上一段乐曲的曲尾,两人就跳了三步,骆驼扭头就走。其实,他要的是一种效果:全场注目。三是“苦难法”。骆驼是最善于讲个人阅历、讲苦难的。这就不多说了。
据骆驼说,卫丽丽,就是他使用“钓鱼法”钓到手的。在骆驼所接触的女人中,也只有她,可以无视骆驼的残疾,是真心实意爱他的女人。
卫丽丽出身于干部家庭,上边有两个哥哥,家里就这一个宝贝女儿。可卫丽丽自从爱上了骆驼之后,几经磨难,在骆驼被免职后,冒着与家人决裂的风险,竟然勇敢地辞去公职,义无反顾地追到北京去了。当年,我们上了老万的当,像老鼠一样窝在北京的地下工事里。每每走投无路的时候,唯一的依靠就是卫丽丽。那时候,卫丽丽在北京的一家杂志社打工,暗暗地接济我们。就连骆驼说的,卖“细节”挣来的三百块钱,也是人家卫丽丽给的。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骆驼一直瞒着我们。我们四个大男人,在北京的那段岁月,有一段穷困潦倒的日子,就是靠人家卫丽丽打工,才勉强撑过来的。这些,卫丽丽过去从未对人说过。
后来,骆驼下决心要到南方发展,卫丽丽又辞了工作,跟他来到了深圳。卫丽丽原是学外语的,是外语系的高材生。她来到深圳后,又依着骆驼办公司的需要,自修了电视大学的会计专业,并一次次地通过了会计师资格考试。最终拿到了高级会计师的证书。在深圳的公司里,卫丽丽作为财务总管,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地帮衬着骆驼。骆驼的天分极好,这也是卫丽丽最痴迷于他的地方。可骆驼又是个急躁的人,常常暴跳如雷,发起狂来六亲不认。刚好,他身后有一个卫丽丽。卫丽丽容颜好,性情好,说话声音甜美。她的微笑就像是一剂良药,她的发问方式也是春风化雨式的,她会说:是么?是这样么?每每在骆驼发狂之后,有了卫丽丽在幕后的安抚,事情就有了转圜的余地。
一个有着好品格的女人,在与男人的交往中,是占上风的。我还知道,只有在卫丽丽面前,骆驼才会低下他那骄傲的、时时高昂着的头。骆驼是个很矛盾的人。他平时说话高腔大口、慷慨激昂的,可只要一面对卫丽丽,他会显得很和气,声音立时就降下来了。有时候,他还会像小媳妇一样,在卫丽丽面前赔着小心。也许是卫丽丽身上那种天然的母性滋润了他?也许是卫丽丽身上那种很纯粹的东西在感染着他?也许,在他的内心里,还有些自惭形秽的意思。每当骆驼在不同的女人面前周旋的时候,他都能准确地说出打动女人的话来。可是,每每在卫丽丽的面前,他却总是显得有些迟疑,有些力不从心的样子。在卫丽丽面前,骆驼每说一句假话,就像是自己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显得很羞涩。后来我才知道,正是处于下风,或者叫做道德上的劣势,使骆驼在家庭生活中变成了一个“演员”,一个很优秀的、有百变能力的“演员”。能让一个品位很高的女人爱他爱到了这种程度,可以说骆驼的演技几近化境。
记得有一次,在电话里,骆驼说:我们正在开会。
卫丽丽说:是么?
骆驼说:老吴也在呢,你跟他说两句?
卫丽丽说:不用了,你们都要注意身体,不能总熬夜。
骆驼说:老吴,吴总,刚才还在夸你呢。
卫丽丽说:是么?人家跟你客气呢。
骆驼说:你跟他说两句?
卫丽丽说:不用了,代我间候他。
挂了电话,骆驼扭过脸,讪讪地说:你瓜笑啥呢?那时候,我们两人正躺在省城的一家洗浴中心的按摩床上,做全身按摩呢。
骆驼做的事,可以说,有一半是卫丽丽不知道的。卫丽丽若是发现了什么问题,可一经骆驼解释,她也就释然了。当然,在感情上,骆驼也是很注意细节的。在骆驼新买的公寓房里,有一个很大的冰箱,冰箱里有一层是放冰激凌的。这是骆驼专门给卫丽丽准备的。卫丽丽爱吃冰激凌。
卫丽丽时常幸福地对人说:我家冰箱里有十二种冰激凌。你可以说卫丽丽单纯,可卫丽丽那一份爱,却是真实的、纯净的。
对心爱的人,卫丽丽一直很注意维护他的形象。每一次出门,骆驼身上的每件衣服都是卫丽丽亲自打理的。过去骆驼不太讲究,自从来深圳后,骆驼的形象就大变了。他的西装一套一套的,分春夏秋冬,都系列化了。当然,这里边也有小乔的功劳。小乔是学服装的。据说,卫丽丽对小乔似有天然的敌意和警觉。在公司里见面,两个女人,隔着办公室,常常互相打量着,在穿戴上也暗暗地较着劲。总的来说,两人相处,还是得体的。
让我迷茫的是,骆驼的“那点事儿”,不晓得卫丽丽知道不知道?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很不公正的。按说,她也应该有所耳闻。可是,无论是公开还是私下的场合,卫丽丽从未向他发过难。
卫丽丽也有痛苦。一个女人,当她深爱着一个男人的时候,她会为他牺牲一切,但一说到孩子,她就有些不忍了。记得一天深夜,卫丽丽突然给我打电话,她在电话里哭着说:吴老师,你劝劝国栋吧,这次,我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听了她的话,我愣愣地不知该怎么说。卫丽丽哭着说:他总说事业、事业,可我们。我,已经打了三次胎了。我怕以后再也不能生了。当时,我尽力安抚她。而后,我立即给骆驼拨了电话,我说:你狗日的想绝后么?骆驼不以为然地说:你别听她说,绝什么后啊?我说:我告诉你,你得保证我儿媳妇的健康!骆驼一怔,说:谁?我说:你不是要跟我做亲家么?你的女儿赶紧生下来。骆驼说:吊吊灰,你才生女儿呢,我的是儿子!我说:好哇,我喜欢女儿,你要生了女儿认给我好了。骆驼说:你想得美。
作为朋友,或者说共过患难的弟兄,我说骆驼的人生有表演的成分,这显然有失厚道。也许,这是他着意弥补生理缺陷的方法。是的,他一直在暗暗地修饰、完善着先天的生理缺陷。在这方面,他甚至超越了正常人。我曾经暗暗地观察过他。每当他走在大街上,没有一个人能看出他是身有残疾的。他着意地展示着他外在形体的完整,他甚至故意表现出一种大咧咧的随意和洒脱,甚至在公司里,也很少有人知道他身有残疾。
客观地说,骆驼身上有很多迷人的地方。就在我打算跟骆驼分手的时候,我对他仍然怀着一份敬意。骆驼最大的长处,是他的口才。他具有超常的说服人的能力。他脸上染着很质朴的高粱红,是高原阳光照射出来的那种自然红,熬黑里透红,给人以天然的信赖和诚恳。他燃烧的时候,眉头一皱一皱的,眼里放出一种慑人的光芒,必定要把你同时燃着,不把你点燃他是不会罢休的。每每,他坐在那里,望着你的眼睛,就像是要把心掏给你似的。他可以滔滔不绝地给你讲两个小时,甚至三个小时、四个小时。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经过一定程度的渲染,极富煽动性,且有理有据,不由你不信。
现在,卫丽丽又怀孕了。卫丽丽很坚决地要把孩子生下来。一个女人,一旦下了决心,那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三天前,卫丽丽突然跟骆驼分居了。一个离骆驼最近的人,却以生孩子为理由,悄悄地离开了他。这就更加重了我的担忧。
所以,根据种种原因,我决定辞职。
那天傍晚,回到深圳后,我跟骆驼再次上了深圳国贸大夏的四十九层,面对面坐在了旋转餐厅的雅座上。喝了一会儿酒,当我跟骆驼摊牌的时候,骆驼最初没接我的话头,他说:还是深圳好。我喜欢这个地方。
是啊,深圳是个新兴的移民城市。走在大街上,谁也不认识谁,没有背景,没有渊源,没有猜测。是一个让人情绪放松、心灵自由的地方。我也说:是好。
骆驼说:哪里是家?有钱有女人的地方就是家。
而后,我们四目相对,默默地坐着。
沉默了一会儿,骆驼说:兄弟,非要辞职么?
骆驼说:你要真想回到过去,执意要当一个苦孩子,我也不拦你。
骆驼说,现在咱们已经倒不回去了。如果退一步,咱们就会重新成为穷光蛋。这还不说,咱还会欠下一屁股的债,一生一世都还不完的债。你说怎么办?
骆驼说,我把底都亮给你了。必是要上市,不上市没有活路。咱也不过是养一两个替咱说话的人。我听你的,适可而止。你怕了?
我说:骆哥,人走得远了,就回不去了。
骆驼说:你放心,会回来的。必是回来。厚朴堂只要一上市,一盘棋就活了。到时候,你说,咱挣钱干什么?骆驼说着说着又激动了。他说:兄弟呀,我手里要是有十个亿,我会拿出五个亿,给我们西部山区的父老乡亲,每家每户修一个水窖。我手里要是有一百个亿,我会豁出来,拿出五十个亿,修一个大水库,让西部的乡亲们祖祖辈辈都不缺水吃。我要是有五百个亿,我就炸开喜马拉雅山口。骆驼说到这里时,又一次泪流满面。
我看着骆驼,骆驼的激情又一次打动了我。我差一点又要臣服了。我对骆驼一直都是相信的。我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可是,近年来,他的野心太大了,他身上逐渐释放出来一种让我恐惧的、说不清的东西。我想,假如钱到了一定的级数,可以买通一个县、一个省的时候。又该是什么结果?不敢想。
最后,骆驼看我去意已决,说:兄弟,你告诉我,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说:骆哥,我跟你不一样,我身后有人。
骆驼很诧异,说:啥意思?
我说:不是一句话两句话的事。我身后有眼。
骆驼很警觉,说:吊吊灰,你到底想干啥?
我和骆驼分手,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他身上藏着一把“刀”。我所说的这把“刀”,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刀。那是他在银行里租的一个保险箱。这个保险箱里装着“双峰公司”一些交易上的秘密。我想,我们是患难弟兄啊。纵然是对我,骆驼仍还保留着一丝警惕。我说:也不干什么,先读点书,休整一下。
骆驼说:那好。职位还给你留着,你随时可以回来。股份先不动,还是你的,等上市之后再说。另外,我特聘你为本公司的高级顾问,终身的。兄弟,保重。
我们毕竟是共过难的兄弟,骆驼还是仁义的。不知不觉,我眼里涌出了泪水。
我说:好。你也保重。
骆驼说:别女娃气气的。记住,二十四小时开机,我随时给你打电话。
卫丽丽真是个好女人。
我要说,像卫丽丽这样的女子,是可遇不可求的。
只有她和骆驼知道,我就要离开深圳了。
临行的那天早上,我听见了敲门声,很有礼貌的那种。当我开了门,见门口站着一个“服务生”(“服务生”的说法是从香港那边传过来的)。服务生手里推着一辆行李车,行李车上放着一个包装精美、打有十字绢花的大纸箱。服务生用粤语说:先生,您好,贵姓吴?
我说:免贵,姓吴。
接着,他嘟嘟噜噜地说了一串话,我不明白。可我知道,他是要我签收的。于是,我在他拿的收货单上签了字。
服务生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把那个纸箱子搬进了房间,放在了桌上。这时候,他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长。当时我很诧异,心想,这小伙子是怎么了?可没等我想明白,他已退着身子,很有礼貌地告退了。
当我一个人站在纸箱前的时候,我才明白,那是花。
纸箱上贴着一个条子,条子上的字迹娟秀、工整,是卫丽丽的:阿比西尼亚玫瑰,产于“非洲屋脊”埃塞俄比亚。花色,二十五种。花期,六十天。数量,一百朵。
我一下子愣住了。我脑海里“轰”的一下,这就是我要找的阿比西尼亚玫瑰!这是当年我答应梅村的。我一句诳语,日白到非洲去了。它竟然真的是产于非洲的屋脊,产于遥远的埃塞俄比亚。我看了纸箱上贴的航邮标识,大吃一惊:它先是从非洲的埃塞俄比亚,空运到了欧洲的阿姆斯特丹,而后又从荷兰的阿姆斯特丹,空运到亚洲的香港花市。人心都是肉长的呀!这份情意太重,我真的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用手摸了摸纸箱,却猛一下又缩回去了。纸箱仍然是凉的。阿比西尼亚玫瑰,是横跨了三大洲,在保持恒温和相对湿度的冷藏箱里空运过来的。我再看纸箱上的条子,字虽是卫丽丽的笔迹,但落款却是:骆国栋。
记得,跟骆驼告别时,他并未提及玫瑰的事。骆驼一直在忙着借壳上市的诸多事项,他也顾不上。显然,这是卫丽丽办的。卫丽丽永远是站在男人后边的女人。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纸箱,从里边取出了一朵玫瑰。玫瑰枝凉凉的,花瓣上还沾着一点点露珠儿,一点点儿异国的泥土气息。我把这朵玫瑰插在一个玻璃瓶里,浇了一点水,仔细打量着。只见花瓣儿在空气中慢慢地舒展,一点点的媚。渐渐,就有花香溢出来了,醉人的、幽幽的暗香,就像是醇酒一样。啊,这就是我曾经说过的阿比西尼亚玫瑰。我甚至很想把这一朵玫瑰花送给卫丽丽,以此来答调抛。可我没有这样做。
纵然是这个时候,有着身孕的卫丽丽仍然没有忘记要帮衬骆驼。是她替骆驼给我订购了“阿比西尼亚玫瑰”。这是一个好女人的善意。我记下了。
我看着装在箱子里的玫瑰,来自非洲的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亚玫瑰”,一时百感交集。是啊,坦白地告诉你,我想梅村了。
梅村是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的女人。
可是,梅村,你在哪里?
在我的记忆里,梅村仍然是最美丽的。
梅村曾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她站在金灿灿的阳光下,身材修长,就像是一株缀满了红樱桃的、鲜艳欲滴的临风玉树。有一段时间,我眼前总是飘动着她的影子,她说:来,让我暖暖你。
就是这句话,就是这么一句话,让我终生都不会忘记。
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头挨头躺在一起。她说:你摸摸我,摸摸我吧。我靠着梅村,一寸一寸地抚摸着她那细嫩的、像绸缎一样的皮肤,真好。那时候,我已混乱得不成样子了,只知道:好。这个“好”是从手上传到心里去的。梅村的皮肤,梅村的气味,整个把我淹了。也许是我手热,梅村的皮肤凉凉的,摸上去似象牙一般光滑,或者就像是玉。真好。在我心里,她的两只乳房像灯火一样,一下子就把我烧着了。她就像是一座肉体的火焰,凉凉的火焰,带着波涛汹涌亮光的、液体般的火焰,火焰发出的亮光把我给吞没了。后来,我哭了,满脸都是泪水。她把我搂在她的怀里,头靠着她的饱满的、绵软的、光滑的、混合着奶味和芝兰之香的乳房。她说:别难过。咱们就这样。躺一躺,也很好。那时候,她传达给我的,是一种母意。我自生下来母亲就去世了,我像是第一次躺在母亲的怀抱里。那时候,我真想喊一声:妈。
说实话,这就是我体验过的、最温暖的怀抱。梅村在我眼里,就像圣母一样。我爱她。却被家乡的一个个“电话”逼着,不得不远离她。
自分别后,打过一次电话。此后就再也没有梅村的消息了。我也曾试图联系过她,可她一直杳无音信。当然,在那样的日子里,我先是漂在北京,后又漂在上海。终日为生计奔波,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坦白地告诉你,我并不纯粹。在上海那些年,我也曾跟人谈过恋爱,有过短暂的婚史,不说了。
现在,我终于可以兑现自己的诺言了。我背着这箱玫瑰,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亚玫瑰,就此踏上了寻找梅村的路程。我心里清楚,不管结果如何,我一定要找到她。这是一个男人的承诺。
这一次,我没有坐飞机,我怕来来回回地搬运,伤了我的阿比西尼亚玫瑰。坐在北去的火车上,我打量着每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她们都不是梅村,她们比我心中的梅村差得太远。每每看到穿裙子的女子,我眼前就会浮现出梅村那两条修长的玉腿。偶尔,有那么一两个,或是背影,或是侧影,或是某一个习惯动作,凡有一点点像梅村的,我都会注视很久。
当然,我也有不好的预感。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一个空头的承诺,不足以让一个女子等这么多年。况且,我也隐隐约约地听说过一些传闻。可是,我仍然期望着.这也许就是男人的自私吧。
算一算,多少年了?当我回到昔日的学院时,学生宿舍门前的一排杨树已经长成大树了。是的,梅村早已离开这里了。可我寻找梅村的路也只能从这里开始。
教室依旧,操场前的宿舍依旧,可宿舍里早已换了人了。我遇上的是一些更年轻的脸。现在,当我又一次站在学院的操场上,望着那一排学生宿舍,就见梅村一步步向我走来。这是幻觉。
关于梅村的第一个消息是魏主任告诉我的。那天傍晚时分,我在学院的操场上见到了系里的魏主任。魏主任是出来散步的,他已经退休了。曾经高大、威严、庄重的魏主任,看上去矮了许多,像个木呆呆的瘦老头。他仍然习惯性地戴着一顶软塌塌的鸭舌帽,额头上布满了皱纹,戴着一副近视眼镜。他手里举着一个小收音机,一边小碎步走着,一边收听新闻。我站在魏主任的面前,这是个值得尊敬的好老头。当年,他曾一再劝阻我,他说我是做学问的料子。可我。
我说:魏主任。
魏主任头都没抬,说:哦哦。新闻你听了么?南边又发水了。
我说:魏主任,不认识我了吧?
魏主任抬起头,怔怔地望着我,说:哪一届的?
我上前两步,说:是我,志鹏。吴志鹏。
魏主任说:噢,志鹏?哎呀。志鹏,志鹏。这一晃都多少年了。听说你都坐上奥迪了?看来,我当年不该拦你。你走对了,走了好哇。你看看现在这些学生,一个个。他摇了摇头,伸手一指,又说:这学校也不像个学校的样子了,避孕套都挂到树上了!
我说:魏主任,身体还好吧?
魏主任说:疼。浑身疼。唉,主要是心口疼。
我说:怎么了?
魏主任摇摇头说:还不是你嫂子,鬼迷心窍,养了一头“鹿”,把我气的。
我吃惊地说:鹿?学院里还让养鹿?
魏主任气愤地说:什么“鹿”?非法集资。多少年了,就积攒了那点钱。全让她拿去买“鹿”了。画饼充饥呀,这世上还真有画饼充饥的事!一个公司,还说是大公司,到处拉着让人集资人股,有虎,有鹿,还有兔,说是替我们养着,什么也不用管,按年分红。结果,人跑了,公司也查封了。到最后,分了两箱卫生纸。气得我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
什么是潮流?这就是潮流。在潮流里,你要想独善其身,很难。魏主任一家,一辈子克勤克俭,魏主任的老婆,买一棵葱,都要掂一掂分量的,可她却拿出全部积蓄,去买了一只“鹿”。人家告诉她,鹿茸、鹿血、鹿肉、鹿鞭都是贵重药材;鹿养大了,还可以生小鹿,小鹿再生小鹿。除了高额的利息外,三年回本,五年翻番。于是魏主任的老婆就认购了“九号梅花鹿”。其结果是写在纸上的“鹿”,数字的“鹿”。而且,听魏主任的口气,不止他一家,很多教师,很多机关干部,也都买了。魏主任拍着膝盖说:血本无归呀性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他,我甚至不敢告诉他我这些年的情况。
魏主任说:你在的时候,多好。朝气蓬勃的。你走是对的。
我说:是啊,那时候,还是统一分配。
魏主任说:是,统一分配。那一届,有个女学生,长得真漂亮。可惜呀……
我的心坪坪乱跳。我说:你说的是梅村吧?
魏主任说:对,梅村,是叫梅村,长得真好。后来这几届,再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孩子了。
我说:梅村她,分配到哪个单位了?
魏主任说:你不知道?临毕业的时候,她背了个处分。
我一怔,说:为啥?
魏主任说:这个事,还是经我手办的。要搁现在,也许就不算什么了。那时候,学院要求严。结果,背了个处分,学籍没保住。
我急切地问:因为?
魏主任说:人长得是漂亮。就是品行有些问题。临毕业的时候,追她的人很多。我也是听说,最初,她跟一个省委的十部子弟好,那小伙我也见过,穿一件米黄色的T恤衫,经常坐一奥迪车来学院门口接她。后来,她又跟一个写儿句爱情诗的人好上了。据说两人还是在火车上认识的,经常通信。后来嘛,她跟那诗人偷偷地租了间民房,干脆同居了。那“T恤小伙”像疯了一样到处找她。再后来,“T恤小伙”通过关系追到了那诗人的单位,查出那诗人家里原来有老婆。结果,闹来闹去,诗人被他们单位辞退了。反正乱七八糟的。
接着,魏主任出人意料地说:这小女子,还用眼勾过我呢。
我怔怔地:勾……勾你?
魏主任说:可不。那天,阳光从窗外照过来,她穿着一件米黄色带黑点点的短裙,那两条腿光光地露着,整个人。哎呀。那天,她坐在我的办公室里,啥事我忘了,也许是为不让她毕业的事,或是论文的事。她就坐在我对面,眼睫毛一眨一眨,就用那眼角角儿勾人。说句不好听的话,我这么大岁数了,都不敢看她。怎么说,那个那个啥,是吧?怦然心动哇。我还算把持得住吧。要是年轻人……这女子呀。
我想,魏主任疯了?人怎么都疯了。他都这么大岁数了,对一个女学生,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后来呢?
魏主任挠挠头,说:太不像话,听说又结婚了。跟那个、那个谁……
告别魏主任后,我心里五味杂陈。
那是五里岗十七号院。
是城中村里的一个杂居院落。据说,这就是梅村曾经住过的地方。
在省城,我找到了我当年的一个学生,也是梅村最要好的同学。这位名叫秋燕的同学,毕业后留在省城工作,是她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近年来,城市在不断扩展,道路在不断延伸,一个个昔日郊区的村庄,成了城市里一个个将要消失的最后“堡垒”。这里的农民(现在已是市民了)靠着卖地,靠着出租房屋,也已成了城市里最早富起来的一批人。五里岗就是这样的一个村落。秋燕告诉我说:在这样的村落里,最响亮的是麻将声。
在城中村里走了一趟,一街两行全是出租的摊位。一个一个的摊位全是卖各种小吃、水果、杂货的。街边上挂着音箱,卖豆腐还配音乐,有摇滚,有民乐,喜气洋洋的;隔不远有新开的网吧、电话吧、美发厅之类。但在这样的街市上,又到处都是污水、瓜子皮什么的。还有人就坐在街边上,一边喷着瓜子一边讲话。一切都显得乱糟糟的、生机勃勃的,却仍然是乡村集市的感觉。
秋燕领我走进了一条胡同,伸手指了指,说:右边第三个窗户。当年,梅村就租住在这个院落里。
这是个天井院,院里的楼房是在旧房的基础上临时接上去的,整个院落所有空地全都接起来了,像个碉楼似的,一共五层,每层都隔成一间一间的很简陋的小房,房间里只有一个十五瓦的小灯泡,水管和厕所都在院子里共用。这是出租给那些进城打工的人住的。院子里还拴着一条狗,狗汪汪叫着。
秋燕说:三楼,梅村就租住在三楼右首的一个小房里。也许是过去的时间长了,问了一些住户,却没人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秋燕说,当年,梅村在这里租了一间小房,就躲在这样一个城中村里。后来,也是在这里,梅村与一个号称“从巴颜喀拉山走来的诗人”偷偷地同居了。
秋燕告诉我说,两个人在这里,一共住了四十六天。那还是冬天,天太冷了。梅村曾哭着对她说,有一天,她跟那诗人两人就那么脸对着脸坐着,手插在对方的胳肢窝里,背雪莱的诗:“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后来,两人冻得实在受不住了,梅村跑到街上买了一个小电炉取暖。没想到,居然还惹出了事端,失火了。那一天,两人一块看电影去了,苏联爱情片《两个人的车站》,走时忘了关电炉。回来的时候,消防车已经把城中村的路堵死了,到处都闪着红灯,到处都是警笛声!两人开始还并不在意,说怎么这么多人?谁家失火了?一到院门口,见一院子的水,立时就傻了。后来,房东让他们赔钱。那位从兰州来的诗人说没有钱,只有“嘴”。还是梅村,跑回学院,四处借钱。好在屋里并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也就赔人家一个柜子、一张桌子,还有电器之类,总共赔了两千六。在那个漫天大雪的日子里,那诗人被村人扣在那个小院里。据梅村说,那诗人两手抓着窗权的铁栏杆,竟一遍一遍地给梅村大声朗诵:“数数杏仁,数数苦的、让我们醒着的,把自己数进去。”这是一段外国诗人的诗,感动得梅村满眼含泪。梅村只好到处跑着找人借钱。最后,赔了人家房东的钱才放那诗人出来。
秋燕说,梅村的私奔,就这样狼狈地结束了。
我很清楚,住在这里的梅村肯定不是为了钱。假如是为钱,她就不会住在这里了。她躲在如此简陋的城中村里,甚至放弃了大学文凭,是为了什么呢?
女同学秋燕说,那时候,追梅村的人很多。不单单是有人给她送花,一个从部队来的学生,临毕业时,专门给梅村写了血书,就贴在宿舍门外的墙上。据说,那位住在省委家属院里的子弟,那位穿黄色T恤衫的姓徐的小伙子,不光送了玫瑰,还每日里开着奥迪车在学校门口等她,却仍然不能打动她。
秋燕说:梅村搬到五里岗,最早是为了躲一个人。
我问:躲谁?
她说:就那姓徐的,那人又是送玫瑰,又是写血书。当然,也还有别的原因。
我说;什么原因?
她说:有一次,梅村悄悄地告诉我,她在等一个人。
我心里动了一下,问:等谁?
她说:梅村没说。
我问:学院为什么要开除她呢?
秋燕说:吴老师,你别听那些人瞎说。梅村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特别善良。那时候,追她的人很多,连我都不免嫉妒她。我猜,梅村一直想找一个她真心相爱的人,她等“这个人”等了很长时间。后来,她还悄悄地去了一趟北京。从北京回来后,她消沉了很长一段。再后来,那个诗人追来了。听梅村说,他们是在黄河边上偶然碰上的。这个人名叫苦水(后来才知道是笔名),是个诗人。独自一个人背着行囊,徒步走黄河。不知怎的,一下子就把梅村给感动了。怎么说呢?也许,梅村是为了避开那姓徐的。两人就,好上了呗。
秋燕说:其实,那诗人原是学考古的。在大学里混了四年,嫌专业不好,突发奇想,要徒步走黄河,说要当李白那样的大诗人。当年,报纸上对他还有过报道。其实人长得很难看,戴一近视镜,瘦得猴样,一嘴鲍牙。梅村怎么就看上他了呢?我真是不理解。
秋燕说:梅村还是心太软。有一次,我实在憋不住了,就追着问她,你爱他什么?不就是在报纸上发表过几首诗么,长那么丑,牙还龅着。你究竟爱她什么呢?
我问:她怎么说?
秋燕说:你猜?梅村说,苦水是个有志向的青年,他徒步走黄河,是要创作一部关于黄河的巨著。她还说,苦水爱她爱得发疯,给她写了很多诗,整整一百首诗!我说,那又怎样?梅村说,一百首诗,他一首一首地背给我听。他说,他如果见不到我,他就疯了,跳壶口瀑布了。真的。他就是这样说的。梅村说,有一首诗,她一听眼里的泪就下来了:“小小的手,不属于我的。爱人,我来了。曾经想过把彼此的灵魂分开,但苦水和梅村这两个名字,就像是提琴的泣诉,震撼着忧伤的琴弦。”梅村说,你不知道,就为这首诗,她哭了一整天。吴老师,你说她幼稚不幼稚?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人,也有许多看似正常的人会做出一些常人所不理解的奇奇怪怪的事情。这在我,有了那样的童年,又读了一些书之后,才明白的。每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的历史,或者叫做隐私,也都有说不清楚的时候。也许只是一念之差,就把人的一生给改变了。
我问:她跟那诗人结婚了么?
秋燕摇摇头.说:后来不是出事了么。闹得一塌糊涂。那诗人,老家是甘肃的,好像是一个很穷的地方,家里还有老婆。这么一来,闹得满城风雨的。这个“苦诗人”,因了徒步走黄河造成的影响,在发表了一些诗作之后,被聘到了一家诗刊社工作,也是刚找到工作不久,就找梅村来了。后来,一闹这些风流事,又有人查出来他的那些诗作,有一部分竟是抄袭人家外国人的。于是那家诗刊社就把他给辞退了。学院这边,也把梅村给开除了。可梅村并不知道他家里有老婆。你叫梅村怎么办呢?
我说:听着怎么这么乱呢?
秋燕说:就是乱,那么多男人,围剿一个漂亮女人,怎么不乱?你想想,有一年,过中秋节,她的寝室里堆了一床月饼,也不知道谁送的。
我说:那她到底,想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秋燕说:那就不知道了。她身上有很理想化的东西。可后来,当她发现苦水的那些诗,特别是写给她的诗,都是抄袭的,梅村一下子绝望了。结果,她挑来挑去,最后呢,却还是嫁给了那个姓徐的。
我问:啊?就那“黄T恤’?
秋燕说:就是他。那刚好是梅村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呢,一直追,追得最紧。据说,失火后,梅村四处借钱,她家里,继父虽然是个高干,可退休后瘫痪了,没钱接济她了。实在没有办法,她只好去找这姓徐的。你想想,这有多狼狈!后来,两人结婚的时候,我去了。那一天,在一家五星级宾馆办的酒宴,梅村看上去很幸福的样子,穿着白色的婚纱,和那男的一起到各桌去敬酒。当时,我都傻了。她躲来躲去,到了,还是跟人家结婚了。
我说:只要幸福,也好。
秋燕说:幸福什么?两年,过了不到两年,就离婚了。
我问:为什么?
秋燕迟疑着,说:谁知道呢。
过了一会儿,秋燕说:我想起来了。有一次,梅村跑到我这里,哭着说:实在是过不下去了。他整天就像审贼一样,隔上一段就审一次,审我跟那诗人在五里岗的事。我都告诉他了,他还不依。
我说:后来呢?后来她又到哪里去了?
秋燕说:听说,她离婚后,又嫁了一个画家。
我默然。
为了打听到梅村的下落,我硬着头皮,去见了那个姓徐的。
我们是约在一个茶馆里见面的。这姓徐的,我侧面打听过他的情况。他叫徐延军。徐延军是省政府的一个干部子弟,他父亲曾经是一个要害部门的厅级干部。所以徐延军曾有过一段要乒浦风、要雨得雨的日子。他曾经先后换过三个单位,父亲还有权的时候,想调哪儿就调哪儿。他先是在报社,后又在电视台,再后,又调到了一家进出口公司。那几年,对外贸易搞活了,他也下海做过一个公司的经理。再后来,赶上了转企改制,国营公司成了一个没娘的孩子,渐渐争不过私营企业,公司做着做着也垮掉了。自从他的父亲退下来后,日子每况愈下。
这个人走进来的时候,穿着一身休闲装,夹着一个包,看上去獭洋洋的。从神情上看,依稀还能辨出当年的眉清目秀,也曾经是一个很帅气的小伙子。可他现在一切都往横处发展了,头也秃了顶,挺着一个啤酒肚儿,人显得臃肿、虚胖。看样子,架势虽还在,内里却垮下来了。
我是通过小乔联系上他的。所以,最初的时候,他显得很热情,进门就先递上了一张名片(一看就知道是“皮包公司”的路子)。他说:吴总,你是大公司,多多关照。
我们坐下来,喝着茶。当我提到梅村的时候,他一下子变得警惕,说:你,你找她干什么?
我说:听说她外语不错,我们公司需要翻译。
徐延军脱口说:千万别找她,那是个烂人。
我问:怎么?
徐延军语无伦次地说:这女人,作风不好。跟人胡搞八搞的……一个烂货。
我望着他,很想朝他脸上狠狠地揍一拳!这是什么样的男人哪?对当初拼命追过的一个女人,怎么能这样说呢?
我说:你……听谁说的?
开始,徐延军的语气里还有些玩世不恭,他说:实话告诉你,我是她前夫,那是我玩过的。那会儿,我追了她整整四年,结婚之后,她仍然……很不像话。接下去,他心里的恨一下子溢出来了,咬牙切齿地说:真是一个贱货!我对她够好了。她要啥我给啥,可她仍不满足,背着我,跟人勾勾搭搭的。
看他一眼,我就可以断定,他早年条件优越,也曾经是个好孩子。可现在,人到了中年,失去了父辈的庇护,就想破罐儿破摔了,言语里充满了恨意。可他已经没有时间或者说是没有条件变坏了。他只是嘴坏。
我默默地坐在那里,一时心潮起伏,不知该从何谈起。是啊,梅村曾跟过这样的一个男人。梅村,你值得么?
说着说着,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徐延军竟然掉泪了。他说:这些年,我经常出国,每次从国外回来,都给她带礼物。那时候,我们家什么样的电器都不缺,全是进口的。去日本,我给她带“资生堂”的化妆品。去俄罗斯,我给她带黑海的鱼子酱。去美国,我省吃俭用,那一个月净吃方便面了,在纽约的明星大道上,还给她买了个LV包。可以说,我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
我说:那她,究竟想要什么?
徐延军突然说:有啤酒么?来罐啤酒。我只喝“青岛”。
我招了一下手,服务员上了啤酒。他把啤酒打开,咕咕咚咚地喝了下去,接连喝了两罐啤酒后,说:对女人,就像养鱼,热带鱼,水温要讲究,空气也要讲究,鱼食更要讲究,哪一点做不到,鱼就会死。你明白了吧?可是,你看,黄河里的鱼,或是小河沟里的鱼,就没那么多穷讲究,只要有水,它就能活。比如我现在娶的这个女人,你一天打她三顿,她也不会跑的。
在徐延军面前摆了六个空啤酒罐之后,他仍耿耿于怀地说:那女人,烂人。她明明不是处女。她早就不是处女了。早年,她还被她继父强奸过。她一直隐瞒,这还是我审她审出来的。先前,她还老在我面前装样子,装清高呢。一天到晚要你哄,其实都是装的。出了门就不一样了,出了门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那是去勾人呢。她用眼勾人。你绝对想不到,她竟然跟一个奇丑无比的人一块混。跟一个“龅牙”在一块混,那“龅牙”家里竟还是有老婆的。想起来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什么人哪!
徐延军还说:我说她贱,是有原因的。你知道她睡觉什么姿势么?她得抱着东西才能睡着。夜里睡觉,她老是抱着我的一只胳膊,胳膊都给我抱麻了。不然,她睡不着。要是哪一天夜里,她怀里没抱东西,她会揪着床单,死揪,能把整个床单揪成一团。还有呢,她是为了那两千六百块钱,才跟我结婚的。她跟人胡混,在城中村租了个房。谁知两人胡搞八搞的,床都搞翻了,半夜里一下子失火了,那男人被扣住了。还说是诗人,屁。那就是个大流氓!她是没有办法,走投无路,才来找我的。
我说:那你……
徐延军说:我让她写了保证书。她是给我写过保证书的,那保证书我现在还放着……结果,她还是跟人跑了。
我问:跟谁跑了?
徐延军说:画家,一个画家。
我不想听他再说下去了。我问:梅村,她现在……在哪儿?
徐延军说:那就不知道了。离婚的时候,她说什么都不要,净身出户。说是一分钱不要,可还是偷偷地把存折带走了。
我说:你跟她,再没见过面?
徐延军说:没有。
临分手时,徐延军递给我了一张名片,他说:吴总,我现在办了个影视公司。要拍宣传方面的片子,你可以找我。
我点了点头。
徐延军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说:对了,那画家姓严。你要是见了梅村,替我捎个话,她要是走投无路了,还可以回来。
我愣愣地望着他,说:你不是。
徐延军说:离了,刚离,没意思。
在北京,我又找到了那位姓严的画家。
这位画家在京城已经很有些名气了,他的笔名叫雁九天,似有“揽月”之意。
在画室里,画家雁九天嘴里叼着一只大号的烟斗,坐在题有“康熙年款”的一把花梨木椅子上,这就是派头了。即使是在首都北京,能坐得起这种古董椅子的人也不多。
雁九天的画室里挂满了油画,那都是他的作品。最吸引人的,当是那幅裸女图。在红色天鹅绒的卧榻上,半躺半靠地坐着一个身材修长的裸女。我一看就知道,这是以梅村为模特的作品。雁九天手持烟,说:这幅画,他们出价三百万,我没卖。
看着这幅油画,我愣了很久。
后来,一听说我要买画,雁九天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侃侃而谈。
雁九天说,画上的这个女人,最早,我是在火车上认识她的。我最先看中的,是她那双手。她的手长得太好了。我迷恋她那双手。在火车上,我对她说:我能看看你这双手么?她下意识地缩了回去。我说,我是北京画院的,是个画家。没有恶意。此后,她才慢慢地、略带羞涩地、重新把手放在了桌上。我不客气地端起她的手,看了很久。她的十个指头像葱白一样,长得干净、匀称。我问她:你是弹钢琴的么?她笑了,笑着摇摇头。她手上没有一点点瑕疵,指甲油亮,掌纹的脉络清晰,白里透着红,手背上的亮光像是镀了一层釉似的,肉肉的,握上去软软、弹弹的,生动而富有质感。我掏出随身携带的草稿本,当即把它画了下来,拿给她看。她笑了。雁九天说:这是艺术。
雁九天说,等她站起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她不光是手好。她身材修长,腰好,臀好,是天生的画本。我说:你愿意做模特么?她摇了摇头。我又说,这样,你把地址留给我,也许,我路过的时候,会去找你。我看她迟疑了一下,有拒绝的意思。我说,我真的没有恶意。就这样,临下车前,她把地址留下了。
雁九天说,回到北京后,大约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眼前总晃动着那双手。她的手真好。我觉得是灵感来了。一想到她,我的手都是抖的,真的,我心中有一种不可遏制的创作冲动。于是,我买了张机票,找她去了。到了这时候,我才知道,她已经结婚了,可她的婚姻不幸福。当时我就看出来了,她不幸福。
雁九天说,那天,我把她约到了宾馆。我们两人在西餐厅要个雅座,面对面坐着。旁边有人在弹钢琴,氛围很好。可这一次,她却显得很沉默。她一言不发,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当时,我望着她,一下子就迷上她了。她一言不发的时候,有一种高贵的、梦幻般的感觉,很端庄,很忧郁,很美,像诗一样。我告诉她,我想以她为模特,创作一幅画。她笑了,她的笑带一点苦意。我说,真的,这幅画的名字叫《春天》。你别介意,我不画别的地方,就画你的手。她微微地笑了一下,说:我知道,给你们画家当模特,都是要脱光了画的。我再三向她保证,我只画手,就画她那双玉手。绝没有别的意思,绝不会伤害她。我还说,如果你需要钱,我可以给钱。没想到,她说:我不要你的钱。我要是答应了,一分钱不要。你让我考虑考虑。
雁九天说:我在那座城市里待了三天,一共跟她见了三次面。每次见面,我们都谈得很好,她喜欢文学艺术,我就跟她谈文学、谈艺术。我跟她聊文艺复兴,讲梵高,讲毕加索、罗丹,讲莎士比亚,讲达芬奇、高更、列宾、马蒂斯、丢勒。每当我讲到她笑了的时候,就有一个男人出现了。那人是她的丈夫。她丈夫悄悄地跟踪她,每次都大煞风景。有一天,她丈夫带着两个小伙子冲进来,说要揍我,说我勾引他老婆?一后来我一看不行,就主动退出了。可我还是给她留了地址、电话。
雁九天说,其实,那时候,我已经迷上她了。我不但喜欢她的形体,我还喜欢她的声音,她说话声音不大,甜甜的,富有磁性。我曾问过她,我说:你是南方人吧?她说,她母亲是南方人,嫁到了北方。我后来忍不住又去了。我一共偷偷地去见了她五次。那时候我把她看成了女神,真的,我把她当成了心目中的女神。到了最后一次,她仍然没有答应我,她还在犹豫。最后我说:我看你不幸福。她说:是么?我说:我看你很挣扎。你这样生活有意思么?她说:怎么才有意思?我说:你愿意不愿意到北京来?你要是想离开这座城市,我可以帮忙。她没有说话。她只是沉默着。
雁九天说,没想到,半个月后,她来了。她一个人,进了我的画室。而后,她默默地脱光了衣服,说:你画吧。
雁九天说:她脱光衣服的时候,实在是太美了。美得让人战栗。我看她都看呆了。于是,我改了思路,我决定画一幅大画,题目开始叫《凝视》,后又改了名。我坦白地说,艺术的母体就是女性,艺术就是要女人来滋养的。
雁九天说:最初,我只是想让她给我当模特。后来,她告诉我,她丈夫天天审她,像审贼一样。她实在是不堪忍受,离婚了。这时候,我也只是同情她的遭遇。再后嘛,我们就结婚了。坦白地说,我雁九天完全是为了艺术,为了完成这幅画,才跟她结婚的。当时,婚结得很草率。男人嘛,是吧?初稿,我画她就画了六个月。这幅画儿经修改,几乎用了我整整五年的时间才完成,画的名字现在叫《秋天》。
雁九天说,我这个模特,她来北京不到四个月,肚子就显出来了。我敢肯定,这不是我的孩子。可我并没有嫌弃她,我还是让她把孩子生下来了。那时候,我已经打算给她办户口了,我得办两个人的户口。你知道,进京的指标是很难办的。为给她办户口,我的画,都送出去好几张了。那时候,我正画她呢,没话说。再后来,没想到,反而是她开始干涉我了。我一个画家,当然要用各种模特。一个画家,一个大画家,怎么能没有女人没有模特呢?可她竟然不让别的模特进门,她说:你画我。我还不够你画么?这叫什么话?我是个画家,总不能只用一个模特吧。总之,我们开始有矛盾了。矛盾越来越深。再后来,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跑了。
雁九天说,我承认,我迷过她很长一段时间。可人,尤其是女人,不能走得太近,一旦走近了,就会产生离心力,各种毛病都显现出来了。后来,离婚的时候,她闹得一塌糊涂,很不像话,完全像个泼妇。说到感情,她把我写给她的信,一共三十二封,当做证据,在法庭上当众拿出来,要挟我。她还对法院的人说,我曾经跪在她的面前。我那是跪她么?笑话,我那是拜倒在了“美神”的面前,是对艺术的崇拜,是对形体美的顶礼。现在她身上已经没有这种“美”了。哼,她是看我这两年画卖得好。她说她要孩子的抚养费,一下子给我算了一百多万。呸,你想我会给她么?我一分钱都不会给她。当着法官的面,我说,要抚养费是吧?我给,我可以给。可有一条,他必须是我的孩子。只要是我的孩子,你要多少,我给多少。去做DNA吧。
雁九天说,那时候,就这一条,一下子就把她治住了。她坚持不做DNA,也不提要钱的事了。她说,是为了孩子,她怕伤了孩子。呸,她是怕一旦DNA结果出来,伤了她自己。她堕落了。一个女人,一旦堕落,是很可怕的。有一段时间,她就像小母狼一样,天天夜里给我打电话,又哭又闹,闹得我一点儿灵感也没有了。她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后来她又说她什么都不要了,就要这幅画。你想,我会给她么?这是我的创作,是我五年的心血,是艺术品!我会给她么?再后来,我想了想,还真有点同情她。可等我再打电话时,已经找不到她了。
雁九天的话,就像是针,一根一根地扎在我的心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无话可说。
临走的时候,有两个人进了雁九天的画室。就在这时,雁九天突然站起身,高声说:你一直在看我这幅画。我知道你喜欢这幅画。可我不卖。别说一百万,笑话。五百万,一千万也不卖。走吧,你可以走了。
我愣了一下。顿时,我明白了,那两个人是来买画的。这是商人的伎俩。其实,我跟人打听过,五年前,仅仅是四五年前,他雁九天的画,一千块钱一幅,他也是卖过的。现在,他狮子大张口,敢说一千万了。
我忍不住笑了。雁九天不知道,厚朴堂上市后,我的身价一亿六,我完全可以把这幅画买下来。可这种人,算了。
看我笑了,雁九天有些不自然。他故意仰着脸,傲慢地说:艺术是无价的。
在寻找梅村的日子里,我带着的玫瑰,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亚玫瑰,一朵一朵枯萎了。
花瓣儿在一天天变黑,到了最后,那九十九朵玫瑰,光剩下枝了。
说实话,我很失望,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过去的那个梅村了。梅村在我的心目中正在一天天远去。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最后,我只是希望能见她一面,仅此而已。
当一个人迷茫的时候,会做许多荒唐的事情。
我说过,我曾经堕落。在寻找梅村的那些日子里,一天晚上,百无聊赖之际,我独自一人,阴差阳错,走进了一家歌厅。在这家霓虹灯闪烁的歌厅里,在一个服务生的引领下,我上了铺着红地毯的二楼。在二楼转过一个弯,服务生把我领到了一个大玻璃窗前,我一下子就傻了。那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窗,窗后是一个很大的四面都挂满了镜子的房间,在这么一个房间里,我一下子看到了上百个姑娘,全是穿超短裙、露着肚脐的姑娘。每个姑娘腰间挂着一个号牌。服务生托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有一堆塑料做的小白牌,白牌上写有号码,服务生说:先生,你点一个。
当时,我迟疑了一下,点了一个身材、模样看上去有点像梅村的姑娘。服务生拉开玻璃门,喊一声:十二号,梅花,跟客人走。当她跟我走进KTV包间之后,我又一次问了她的名字。我说:你叫什么?
她说:梅花。我叫梅花。
我说:是梅村?
她说:梅花。梅花的梅。
我说:你个子挺高的,哪里人?
她说:北边。
我说:北边什么地方?
她说:不就玩玩么,查户口呢?
我哑口。
她看了我一眼,说:黑龙江的。
片刻,我说:你是叫。梅村吧?
她说:梅花。
我说:就叫梅村吧。
她说:梅花。先生,你耳朵有问题?
我说:梅村。
说着,我从兜里掏出一叠百元钞票。一张一张地往桌上放,放到第五张时,她看了我一眼,说:好。梅村就梅村。这名儿不好,晦气。我叫道:梅村——叫她“梅村”,其实,我心里并不舒服。
她说:哥哥,叫我呢?
我又叫了一声:梅村。
她大声应着,说:哎!哥哥,好哥哥,我是梅村,我就是梅村。
一时,我心里百感交集。脱口说:你整过容么?她一惊,说:你怎么知道?我默默地望着她,我总觉她的五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只是一种感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舒服。突然间,她的声音低下来了,她说:哥哥,你是嫌弃我。我命不好。我问:怎么不好了?她说:小时候,我才一个多月大,娘下地干活了。屋棚上掉下一只老鼠,老鼠把我的鼻子尖给啃了。后来,又过了两个月,娘又出门了,在院子里铺了张席,我在席上躺着。猪,我们家的猪,从圈里蹿出来,又把我的耳朵给咬了。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呀!我很惊讶,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遭遇?凭什么,连老鼠都欺负她?还有猪,猪也欺负她。一个人两次遇难.如果不是命运,那又是什么?
她说:我从小发愤读书,就想着有一天挣了钱,可以整整容。我九岁时,发烧后鼻子淌水,娘把我送到了县里的医院,听大夫说,鼻子、耳朵都可以做整容手术,只有北京可以做。从此,我记下了。我大学毕业出来做这个,也是为了整容。不瞒你,我已经整过三次了,还要再做几次。医生说,再做三次,就可以做出一张最美的脸。人不能没有脸吧?整个晚上,我都跟“梅村”在一起。“梅村”说:哥哥,咱这儿有洋酒,法国的,一千六百元一瓶,你要么?“梅村”说:哥哥,我渴了,上个果盘吧?这个便宜,八十。要不,来盒“牵手”,纯果汁,一百六。“梅村”说:哥哥,要不来啤的,“青岛”还是“嘉士伯”,要不,“蓝带”?“梅村”说:哥哥,你怎么老坐着,不跳舞呢?起来,跳一个。跳一曲翻一个红牌(五十元)。我知道哥哥是大老板,不差这点钱。“梅村”说:哥哥,你不唱也不跳,这么老坐着,啥意思吗?起来,起来嘛哥哥。哥哥,是要我出台么?我可是大学生,一般不出台,出台就贵了。
我真是欲哭无泪。此“梅村,’非彼梅村,我不再叫她梅村了。她不是梅村,她只是一个为整容而拼命挣钱的女孩。
也许是包房装修的缘故,也许是在她极力推销下我喝了两罐啤酒的缘故,我坐在沙发上,只觉得头有些晕,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塑料的气味。包间是新装修的,墙纸是塑料的,茶桌是塑料的,沙发布是塑料(纤维丝)的,吊灯是塑料的,电视机是塑料的?一那味道漫散在空气里,很难闻。这是一个塑料化的时代,人、衣、食、物全塑料化了。我突然忍不住想笑。
“梅村”说:哥哥,你不是笑我吧?
我也不知道笑什么,只是想笑。
“梅村”说:你别看我的鼻子。我鼻子不歪吧?我鼻子里镶了个托,进口玻璃钢的,不大,一点点儿。过一段,再做个小手术,就去掉了。
我大笑。
“梅村”说:你还笑?还笑?
我仍在笑,眼里的泪都笑出来了。
“梅村”说:哥哥,你是想梅村了吧?我就是梅村。我是梅村哪,妹妹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
我站起身来,说:别唱了,你不是梅村。
后来,当我儿近绝望的时候,机缘巧合,我找到了梅村的三本日记。
据说,梅村出国了。临出国前,她的一些东西放在一个朋友那里?在这三本日记里,梅村详细地记述了她的心路历程。就此,我挑出十篇,不做任何评价,展现给你:
五月七日
W课上得真好,整个梯形教室里坐满了人。他引用林肯的话:“人生最美好的东西,就是他同别人的友谊”,我要站在所有正确人的那一边,正确的时候和他们在一起,错误的时候离开他们。”
我知道他是在看我。他站在梯形教室的讲台上,目光很忧郁,他的目光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就像我小时候那样。就是那样的:带着一种渴望,一种胆怯,一种好奇,一种犯罪感,还有矜持。
九月十六日
W在操场上跑步。
我已思忖了好多次了。他是个很勤奋的人。围着操场跑一圈四百米,他的脚步在拐过弯来的时候,就慢下来了,节奏慢下来了,像是要探寻什么,像是要寻人说话。最慢的一段,是快要到寝门口的时候,他九乎就要停下来了。可他没有停,只是顿了一下。我能感觉出来。他是在看我么?
半夜里,睡梦中,寝室的门突然响了。我们六个人都醒了,一个个都说:谁,谁呀?可没人应。脚步声,咚咚的脚步声,跑去了。我知道是他。肯定是他。
我在去饭厅的路上碰上他好几次,他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那样子很好笑。我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有些讪讪的。我不会揭穿他。我有点心疼他了。
我喜欢听他说话。他把他读过的每一本书说给我听。他的记忆力真好。他说田中角荣、说西西弗斯、说蓬皮杜、说艾森豪威尔、说罗斯福、说阿喀琉斯、说尼克松、说《尤利西斯》里的布卢姆,他说的时候微微地扬一下头,很忧伤的样子,像是在沉迷。
两个人,就那么坐着,说一说书,说一说书上写的人和事,多好。
十月二十一日
W就要走了。
他在临走前,给我讲了他的乡村,他的童年。那种无助感,一下子打动了我。我也恐惧过。我知道人恐惧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让我想起了我的童年,在黑夜里,当一个黑影儿向你扑来的时候,那黑影儿就像是一只突如其来的大鸟,一个喘着粗气的大鸟把我整个覆盖了,我真的好害怕。那时候,我紧咬着牙,一声不吭。母亲就在隔壁的房间里,可我不敢叫她。那时候,我就像是一个叫天天不应的婴儿。
他说,他曾经对着一块烤热的砖头说:妈,暖暖我。听着真叫人心痛。
这句话,就是这句话,让我夜不能寐。我睁着眼睛,一晚上都在想着这句话。我真的是被他打动了。半夜里,我从床上爬起来,在操场上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想,就让我暖暖他吧。让我用身子暖缓他。我的身子不干净了,我的心是干净的。
也就是这晚,他说,让我等他。他回来的时候,要送我“阿比西尼亚玫瑰”。
这像是个梦。世上真有这种玫瑰么?
一月十六日
下雪了,小雪。
K来了。K从大西北来,顶着一头雪。
有很多人问我,你怎么会喜欢他呢?这么丑的一个人,你怎么就偏偏喜欢他呢?我答不出来。他是个诗人。原是学考古的,可他读着读着,眼看就要毕业的时候,毅然罢学不上,“读”黄河去了。他告诉我:黄河是一本大书!一个诗人,只有诗人,才会有这样的气魄。我们两人是在黄河边上认识的。那时候,他一个人背着行囊,餐风饮露,长发披肩,像个野人似的,正徒步走黄河。其实,我不在乎他的相貌,是他的意志,他的诗情,征服了我。我甚至不怎么看他,或者说不敢看他,每当我注视他的时候,我都会心痛。他目光里有一种让人心碎的东西。还有他眉头上的那条刀痕,没人相信,那条刀痕也是我喜欢他的理由。真的,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忧郁、苍凉还有疼痛。他就像镜子一样,能照出我内心的一些东西。还有,他献给我的那一百首情诗,如那首:“一见到你/我的心就甸旬在地洲低到了尘埃里/在尘埃里结出诗的果实/奉献给我亲爱的人。”如“屋里没人了/唯有黄昏/你会在门口出现/身穿素雅的白衣/仿佛为你织就衣料的/就是那漫天的飞絮。”
真好!
另外,K身上有一种气味。是什么我说不清楚,可每逢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就觉得很平静,很舒服,很坦然。这是我多年来从没遇到过的。一个人跟一个人在一起,他身上有一种气味,能让你着迷的气味,那是他的汗味。很奇怪,在他面前,一闻到这么一股味的时候,就有了哭过之后的那种感觉,这是一种可以在他怀里做梦的感觉。和他在一起时,心里会疼。奇怪的是,正是这种疼,会让人平静。我可以像小猫小狗一样,偎在他的怀抱里,听着他的诗歌打盹。在童年里,我就是在疼痛中睡去的。
二月一日
最终,我跟K分手了。
分手,也是一种解脱。当然,先是他欺骗了我(有人告诉我,他的诗作竟然有一大半是抄袭外国人的。开初,我不信。当有人把证据摆在我面前,我拿着诗集当面质问他时,他说,这不是抄袭,是爱的见证),这是我不能原谅的。
而后,我不得不承认,是我又伤害了他。
因为我,X追到了兰州,去那家诗刊社告了他,把K好不容易得到的工作给告掉了。他被单位辞退了?这样去伤害人家,非我本愿。我恨自己,你怎么是这样一个人呢?
我本期望着找一个我爱的人,一个靠在他的肩膀上,能说一说知心话的人。可我有什么办法?
X整整追了我四年。有时候想想,他也不容易呢。四年里,他打了多少电话,送了多少次玫瑰,记不清了。那电话铃声,我原本是很讨厌的。可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有人不停地给你打电话,有人时时刻刻地记挂着你,你还要怎样?你还能怎样?他送我的BP机,不时会“嘀”一声,就像是裤腰上拴了个人一样。你烦他,你烦那“嘀嘀嘀”的声音,可是,当你需要他的时候,当你无助的时候,那声音真的起作用。听多了,就有了亲切感了。走在路上,“嘀”一声,你心里会很安定。况且,现在你连个落脚点都没有,家里又出了状况,那样子。也只好这样了。
不这样还能怎样?至少,他是爱我的。
六月三日
我有点过不下去了。结婚才一个多月,我们就开始吵架了。
X说他爱我,他不能没有我。可是,每到半夜时,他都会把我叫醒,把我从床上拉起来,脸对脸,审我。
我在他眼里成了一个“东西”,按他的说法:是淫贼惦着的一件“东西”。他不停地追问我跟K在一起时的情况,每一个细节他都问得很细。这叫人痛不欲生。其实,我早就告诉他了,我的一切,都告诉他了。可他还不依不饶的。这日子,我真是过不下去了。
有一天夜里,睡着睡着,他突然说:你等着,我安全局有一朋友,听说他那里新进了台测谎仪,我准备借来用一用。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我问:干什么?他说:测测你。看你到底说的是不是假话?他又说:怕了吧?赶快老实交代。省得到时候被动。这可是现代化的仪器,你藏不住的。我一下子就醒了,说:我交代什么呀?他说:你自己知道。我说:不都给你说了么?他说:没说清楚。你肯定有隐瞒。我说:求求你,别再逼我了。你要再逼我,我就从这楼上跳下去了。他怔了一下,说:你跳。我看着你跳,我真的是万念俱灰!我一跃而起时,他又扑上来,抱着我,跪在地上,吻我的脚趾。反复道歉说,他对天发誓,保证再不这样了。
可是,过不了两天,他一切如旧。
天天这样熬,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我要求跟他分床睡,他坚决不答应。遇上这么个人,还怎么活呢?
三月一日
我在火车上遇上了Y。
Y是个画家。温文尔雅。说我的手好,他想画我的手。不知为什么,稀里糊涂的,就把地址留给了他。人,有时候,真说不清楚。也许我是个坏女人,就像X说的那样。
一个多月后,Y来了,就住在宾馆里。接了他的电话,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哭,就像是遇上了亲人一样。我跟Y根本不认识,仅在火车上见过一面。可是,就觉得他是亲人,就有亲人的感觉。怎么能这样呢?我还没离婚呢,我是什么样的人哪?
在西餐厅见面的时候,Y很绅士地、周到地把座位给我拉开,待我坐下后,他才重新坐下。周围有音乐,妙曼的音乐,Y说,他要创作一幅画,要我当他的模特。他一直不停地赞美我。他说:美是全人类的?我有些恍惚。
三月八日
仅仅隔了一个星期,Y又来了。
我就像一个地下工作者似的,悄悄地去见他。我也恨自己,我是不是很无耻?
Y说:在这个世界上,画手画得最好的是丢勒。丢勒的《祈祷的手》,让人战栗。丢勒原是画版画的,雕工极好,他画的手,天下第一。手上的每一根筋、每一条血管都是活的,你可以感觉到青筋暴凸的血管里流淌着的热血,那是一双劳动的手,伤痕累累的手。那手会说话。
Y说:我想画你的手。这是一双美手,是美的极致。我闭上眼睛的时候,就想起你这双手,纹络是那样的细腻,那样的丰满,连泛青色的血管都是鲜艳的,指甲亮着红润。我还要在画里加上中国画写意的成分,因为你每一根手指都是诗,是音乐,这是上苍的杰作,我必须让它留下来。这是我的责任。你一定要答应我。我祈求你答应我”巴。
我实在是不想承认,可自从这次见了面之后我真的是被他征服了。我就迷上他了。我对自己说也许这就是你一生一世要找的人,我找到他了。
七月九日
今天,我又收到了Y的信。
这年月,写信的人已经很少了。用小楷毛笔写信的人更少。Y的信写在印有红竖格格的宣纸上,有一股墨的清香。信是不能放在家里的,放在家里就成了我的罪证了。我只能把它暂时存放在小雪家。每次都要跑到小雪那里去看信。小雪人好,她给了我一把收藏爱情的钥匙。
我数了数他寄来的信,已经有三十封了。他每封信里,都有很炽热的句子。他说:来吧。在一个笼子里关着,花会枯萎的。人活一世,让美尽情开放吧。
在每封信的结尾,他都会画燕子,燕子嘴里衔着一个桃形的心。
到了该下决心的时候了。
十一月七日
在Y的画室里,我愿意为他的艺术献身。
可是,他画着画着,突然抱住了我。他说,他要体验一下。他是用舌头体验的,他用他的舌头把我全身舔了一遍,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那一刻,我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也许,最初时,我有些怕,有些慌乱,可后来,我受不了了。我说,是我自己说的:你要了我吧。
就这样,在他的画室里待了三天后,我就成了他的人。他说他爱我。我是他的人了。
这是我愿意的。我还是有些怕。我怕我再一次成为。“东西”。
可是。我怀孕了。
八月四日
我想,我终于可以安定下来了。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的男人。我愿意让他画我。就像他说的那样,我愿意化成水彩,来滋润他的画笔。跟他好好过日子,给他洗衣、做饭、生孩子。我们的孩子就要生下来了。
可是……
可是……
可是……
二月七日
这是爱么?这,就是爱情?我不能再忍了,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一个艺术家,一个终日大谈良知、悲悯的人,为什么这么仇恨一个孩子?
我已经多次发现,半夜里,他从床上爬起来,偷偷地去看孩子,一看就是几个钟头。他拿着一只手电筒,当孩子睡着的时候,用手电筒照着孩子的脸,扒着头发看了又看。他说,他头有两个旋儿,他家男人辈辈头上都有两个旋儿,可这孩子头上没有旋儿。他说他看了,这孩子头上一个旋儿也没有。而后,他就断定,这不是他的孩子。
我发现,他一个艺术家,竟然偷偷地掐孩子……这日子还怎么过?
看过了这些日记之后,你说,这还是我心目中的那个梅村么?
可我,还是想见她一面。不亲眼看到她,我是不会死心的。我甚至想,假如上天有眼,也该让我们见一面。你说是不是?
我说过,我原是不信命的。
早些年,无论在生活里遇到了何种挫折,我从不相信那些命相之类的东西,也从不找人算卦。那时候,我认为:假如命是天定的,那就是说,一切后来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你只有认命了,还算什么呢?假如命不是天定的,那你就该做什么做什么,好好努力就是了,也不用算。
我还认为,所谓的“命相说”,其实是对人的一种麻醉。每一个去算命的人,或多或少都抱有一种侥幸心理。比如说,你找人算命,假如算得好了,你会暗自得意。算得不好,你会黯然神伤。这都会影响到一个人的情绪。我认为:不管命是不是天定的,都不必去算。你算的不是命,是一种生活态度。
我是学历史的。在大学里,也曾读了一点这方面的书,比如《易经》之类,于是就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我曾经跟人辩论说:你看,《易经》的易理上讲的是“变量”。它的大意是:大千世界,人间万物,都是在变化之中的,是包含着多种可能性的,结论是“或然”的。既然《易经》讲的是变化,是“或然论”,而所谓的“命相说”是要给人讲前定、讲“恒量”的。那么,“恒量”何来?所以,我不信命。
后来,我又有些游移。
不错,《易经》这本书,虽然在易理上讲的是“变化”,它的结论应该是“或然”的,是有多种可能性的,。但是,事物在外力的作用下,在千变万化之中,当某一种因素或倾向逐渐成长为主要因素的时候,我们所需要的“恒量”,是不是就会出现呢?
当然,这是唯心的。
这种唯心的东西,曾经在一个历史时期里被判了死刑的东西,在当今多元化的时代里,它又复活了。它从地下走上了街头,逐渐地,社会生活又重新被一种神秘主义所笼罩。你信或不信,都不要紧。它是一种文化上的存在。
我曾经给你说过,在我的家乡,曾经有一位怪人,他叫梁五方,告了一辈子状。可到了晚年,阴差阳错,他居然成了一位“算命先生”。早些年,我在北京碰上他的时候,曾见他在火车站追着一位白领女性要给人家算命,被人拒绝了。显出狼狈的样子。可当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有那么一刻,却突然想请他给算一算了。
我知道,这是一念之差。其实,我不信他。可是,在寻找梅村的那些日子里,在我最苦闷的时候,当我在省城再次碰上梁五方那一刻,我一时心血来潮,专门请他吃了顿饭。饭后,我随口说:五叔,你也给我掐掐?
梁五方喝了两口小酒,眯着眼睛,说:报上八字来。
他所说的八字,我是略知道一点的,那指的是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当时,我愣了一下。客观地说,当时我也是百无聊赖,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我报出的不是我的生辰,是骆驼的。
不料,梁五方说了一句话,立时让我目瞪口呆!他说:这不是你的八字。这人火大,躁,而且命犯桃花,情感漂移。
我很吃惊。在此之前,我一直是轻看他的。我甚至。可就是这么一句话,就像是子弹一样,一下子就射中了我。我看着他,他老眼昏花,眼眨眨蒙蒙的,目光很混浊。难道说,一个人当他目光混浊的时候,才能洞明一些东西么?
我说:五叔,就这个人,你好好看看。
梁五方嘴里念念有词地掐算了一阵。说:不用看。此人满盘皆火。性躁。烧起来不得了。可这个人,后势不好。赶紧的,赶紧离开他吧。
我问:怎么就后势不好呢?
梁五方说:此人有一灾,大灾,怕是躲不过去了。
此时此刻,我脱口而出:你再给我掐掐。我即刻报了出生的年月日。
梁五方想了一阵,说:你是寅时生的?
我说:我也记不得了。好像,听老姑父说。
梁五方说:是。我还记着呢,五更天,是寅时生的。
接着,他说:丢啊,你跟他不一样。你满盘皆水。虽说水大,可不要紧,水大有治。水大的人聪明哇。再说了,你的用神是火。你身边必有火人。虽说水火不容,可火人是你的贵人,起水火兼济之效。好虽好,但得意之地,不可久留。
我说:五叔,我想找一个女人,怎么才能找到她?
梁五方掐着指头,说:她不是你的。
我说:我就想见上一面。
梁五方说:北边,往北边找。
我一下子蒙了。
我要说,有时候,唯心的东西,是很吓人的。寥寥几句话,它一下就把你打倒了。我坐在那里,愣了很久。
后来,我终于见到了梅村。
数年后,在一个大风天里,在一个北方的城市里,梅村手里牵着一个孩子,在一条大街上,大步走着。
那一刻,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眼前就只有这一个女人!一个奔波中的女人。我找了她这么久,在这一刻,她出现了。我呆住了。我很想喊住她。很想。可我心里明白,我如果再见梅村,对她是一种伤害。我知道,她已离了两次婚,正打着第三次离婚的官司。这是我无法接受的。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怜悯。
是啊,我们都回不去了。我已经无法回到过去,梅村也回不去了。
我听见自己大声叫道:梅村。可我的喉咙己经干了。我什么也没有喊。我就那么一声不吭地站着。
梅村用一条纱巾包着头,在马路上大步走着,可以说,我与梅村擦肩而过。
那已经不是昔日的梅村了,那是满脸怨气的一个女人,走在路上的中年女人。那孩子大约有七八岁的样子,不愿走,她一边走一边怒斥着。她大声说:快点。你怎么不死呢?可她的手仍然紧紧地牵着那个孩子的手。
我就那么傻傻地站在路边上,看着梅村从我身边走过。她已经认不出我了。就在梅村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像电击一般,我突然发现,经过了许多日子之后,我们都在寻找治疗恐惧的方法。到底害怕什么,那又是说不清楚的。我想,也许,梅村是为寻找而生的。她活在世上,就是为了找一个肩膀,或者说得雅致一些,找一个靠得住的港湾,一个让她不再害怕的地方。可她没有找到。或者说,她仍在寻找的路上。
我的念头在这一刻停住了,不敢再往深处走了。我手里提着一个箱子,箱子里有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亚玫瑰的枝,枝已经枯死了,干的。
可是,等她走过去后,我又有些恍惚。我刚才看到的这个人,她真是梅村么?
再后来,当我见到骆驼的时候,他问我:见到你的梅村了么?
我说:见了。
骆驼说:送花了么?
我沉默。欠了的,就再也还不上了。
骆驼说:吊吊灰,你怎么一脸死气?别那么消沉。你知道么,运气来了,山都挡不住。他说,操,就跟拾钱一样,我撒泡尿,就挣了一千万。而后,他又是侃侃而谈。
那是我见骆驼的最后一面,两年后,骆驼就从十八层大楼上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