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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生命册(第一章)(3)

作品名称:生命册      作者:李佩甫      发布时间:2013-05-30 21:59:29      字数:7770

  我再也不到操场上跑步了。时间每一分钟对我都是宝贵的,我得张开每一个毛孔去吸收、消化那些由古人造出来的方块字,而后化蛹为蝶。我得把自己磨成锥子,顽强地钉在一个点上。我得是一张弓,把自己拉满,而后才能射出那支响箭!每当我看到梅村的时候,我都背过脸去,尽快地走开。我咬住自己的舌头,咬住自己的心,我的牙齿像铁钉一样坚韧。我得扛住自己,站稳了。
  我要说,如果不是那些可怕的电话铃声,我就会在本校娶一个漂亮的女学生当老婆。而后戴着金丝眼镜,围着驼色的羊绒围巾(我童年的梦寐以求),顺着讲师、副教授、教授、硕导、博导的台阶……一路走下去,成为一个著名的学者。
  可电话铃响了。
  我接的第一个电话莫名其妙。
  电话里,一个老憨腔,上来就说:丢啊,我是你舅。
  我一下子火冒三丈!我心里说:我是你姥姥。你谁呀?这时候,电话旁边出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叫我说,叫我跟他说。
  接下去我就哑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我只有“嗯”的份了。打电话的是国胜家女人,按辈分我应该叫她三婶的。童年里我吃过她的奶,她奶上有颗黑痣。我说:三婶呀,你……她说:丢,丢啊,你三婶子可从没给你张过嘴呀。我说:你说吧。三婶你说。她说:我侄子,我亲侄子,我娘家兄弟的孩子,考大学了。你在省里,可得给录了啊!我说:三婶,他考多少分?报的是哪所学校?是不是第一志愿?她说:这吧,丢,让你舅给你说吧。我亲兄弟。你舅,让他说吧……
  往下,我无话可说。我不能告诉她,在省城,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一个助教,我只有一个床位……我说不清楚。我只能说,好吧,我给你打听打听。三婶最后还叮嘱说:该花钱花钱,该送礼送礼,到时候我还你。
  这话重了。饥饿的年代里,我吃过人家的奶,我不能不问。可我问谁呢?我先是找了系主任。魏主任说:你去“院招办”问问,院招办的人跟省招办的人熟一些。我说:招办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找谁呢?主任看着我,看得我脸都红了。这时,他才说:你去找院招办的赫主任,我给他打个电话。在那个夏天里,为找这个赫主任,我三天往学院的招生办公室跑了十八趟。我记得这个“招办”的赫主任是个麻子,麻子点多,他躲起来了。于是,我动用了我刚刚在学院里靠微笑建立起来的、薄得像一张纸似的人事关系,我甚至觑着脸去找我那些家住省城有些背景的学生……总之,我打听来打听去,终于把三婶家亲戚、“舅家孩子”的分数打听出来了。
  他的成绩是三百八十七分。那一年全国统一招生录取分数线是三百八十八分,他差了一分。差一分就没希望了。
  我正替他惋惜,电话铃又响了。电话是三婶打来的,三婶说:丢,咋样啊?你舅家孩子那事,成了吧?我说:没成。他差一分。她说:多少?我说:三百八十七,差一分。她说:晦,不就一分么?你说说,给录了。我吓一跳,说:三婶,这可不是我说了算的。全国统一定的分数线,谁也不行。三婶说:丢,你不是在省里么?我说:我我我……三婶说:丢,我就求你这一回。孩,你办了吧?当年你连吃带咬的,奶头都给我咬烂了,我那奶水可没收过你一分钱呢……(别急,叫我跟他说。)丢啊,明儿,我就带着你兄弟找你去了。天坍下来,你也得给我办了!
  当天晚上,我咬咬牙,提着两瓶酒两条烟,去给赫主任送礼。我想求“招办”的赫主任帮帮我,想办法把“舅家的孩子”给录了,这也算是我给村里人办了件事情。那天夜里,我先侦察好了路线,而后顺藤摸瓜找到了民政厅家属院二栋六单元三楼三零二房(据说,赫主任的小姨子在民政厅工作,这里有一套空房子,他躲到这里来了)。屋里有灯,这说明我找对地方了。那是我第一次单独给人送礼,没有经验,心里揣个兔儿,老怕被人撞见。我在楼道里站了很久,每当我鼓起勇气,要上去敲门的时候,总有人从楼上走下来……在黑暗中,我发现,找到这里来的人还真不少,这都是些有“门道”的人。我躲在楼梯台阶的后面。听见一男一女从楼上走下来,那女的说:一千够么?少不少?那男的说:够。够了。有局长的条子,都是熟人。楼道里很黑,我看见人一拨一拨地从上边走下来,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等人都走光了,我才上去。
  当我敲开门的时候,赫主任愣了,他看着我,说:吴志鹏,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赫主任不简单。麻子点多呀。学院那么大,人那么多,他跟我也就照过几面,居然能记住我的名字。我有些激动,我说:赫主任……赫主任摇了摇头,没容我说下去,手一伸,很勉强地说:进来。进来说。我就这样灰溜溜地进了门。进门后,赫主任看见了我手里提的东西。赫主任说:昊志鹏,课上得不错么。怎么也学这一套?我说:赫主任,我老家的一个孩子……没等我把话说完,赫主任就笑了,赫主任“星光灿烂”。赫主任再次摇摇头,仿佛很理解,也很无奈。他下意识地拢了几下头发,他的头发着实不多了,前边那一络用发胶粘在脑门上,看上去很滑稽。待赫主任象征性地拢了头发之后,淡淡地说:坐,坐吧。我忐忑不安地在沙发上坐下来,把手里提的礼物顺手放在了茶几上。
  不料,突然间,他的态度变了。赫主任看着我,很严肃地说:小吴,不是我批评你。你年轻轻的,不该呀。你怎么……啊?说着,他很不屑地顺了一下舌儿:我告诉你,我不吃这一套。把东西掂走。有事说事,东西必须掂走!就这么三言两语,他把我打发了。我知道,是我的烟酒寒酸,人也寒酸。我手里没有某某领导写的条子。
  我哭了。我的心哭了。我不知道该怎么给三婶说。
  接下去,电话就多了,隔三差五有电话打过来。保祥家女人在电话里哭着说:丢,天坍了呀!我说:婶子,你别急,天怎么就坍了?她说:你叔的农用车在漂河撞着人了,让那边警察给扣了。这车是六家凑钱买的,你四婶、五婶、六婶,还有春成家……你打个电话,让派出所把车放了吧。我说:婶,这、这事……她说:你不在省里么?你一个电话,事不就办了。我说:我我我……句儿奶奶声音颤巍地在电话里说:丢,真欺负人哪!不叫人活了呀!你七叔都当了十六年的民师了,这会儿叫人裁了……都是因为咱没人哪!丢,你是省里大干部,你打个电话,给县里说说吧。说啥也不能裁你七叔,你七叔几天不吃饭了,寻死觅活的,咋办哪?海林家女人在电话里说:丢,你这个穷婶子你还认吧?你帮个忙吧,你侄子眼看就匪了呀!你不能看着他住监狱吧?丢啊,你救救他吧,弄好在省里给他找个事做,这对你不算啥,就一句话的事。
  我的心一阵一阵揪着疼,就像是在火上烤。我知道我欠他们的,我欠他们很多很多。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心里说,我怎么不是省长呢?我要是省长,全都给他们办了。我很想腐败,可我没有腐败的条件哪!
  我接的第二百二十七个电话是东城区公安分局打来的。接了电话,里边是一个男子的声音:你姓吴吧?我说是。他说:吴志鹏?我说是。他说:拿钱吧。拿钱领人。我说:怎么了?电话里说:你说怎么了?你这哥是怎么当的?你妹子干的事你不知道?拿八百块钱领人。回去好好教育。我说:你谁呀?我没有妹妹,凭什么拿八百块钱?电话里说:我分局的。一个叫蔡苇香的,你认识巴?我迟疑了一下,说:认识。她怎么了?他说:你说怎么了?在洗脚屋把人家玻璃门给砸了……你领不领?你要不领,就送她去“劳教”了。我说:等等,你等等。能不能少缴些钱?电话里说:你买红薯呢?还讨价还价?这是罚款!我说:那那那,分局在哪儿呢?他说:分局在哪儿?你说在哪儿?你不会问!啪一下,电话撂了。
  天哪,那时候我一月才七十九块钱,原来才五十二块,刚提的工资。他一张嘴就是八百,我上哪儿凑钱呢?可她是老姑父的女儿,我已经找了她两年多了,我不能不救。
  当我骑着一辆自行车赶往东城区公安分局的时候,一路上头嗡嗡的,人就像个火药桶,差点撞着人。我想骂人,我甚至想杀人!我好不容易在省城建立起来的一点点人事关系,在一次次求人办事、四处借钱的过程中已经用尽了。我的同事看见我都躲着走,生怕我向他们借钱。可我没有办法,我还得借。到了分局,我堂堂的一个大学讲师,却像孙子一样,见人就点头,一路叩问,终于问到了治安大队办公室。一个胖胖的警察对我说:你是昊志鹏?我说是,我是。他问:钱带来了么?我说带了。他说:不是你亲妹子?我说:也算是。一个村的。他噢了一声,说:你等着吧。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这姑娘匪了。我抓她两次了,屡教不改。要不是看她怀了孕,就送她去“劳教”了。我惊讶地望着他:她……怀孕了?
  等我见到蔡苇香时,她穿得是那样少,少得让人不敢看。她上身穿着米黄色的、露着半边奶子的丝绸短衫,下边是米黄色的绸短裤,头发烫得像鸡窝一样,脚上跟拉着一双红拖鞋,半蹲在那里,真成了一只“鸡”了。虽然是夏天,昨晚上下了一夜雨,她大约是冻坏了,缩着膀子,身子半弯着,我差点没认出她来。当着警察的面,她还埋怨说:哥,你咋才来呀?
  出了门,我本想给老姑父打个电话,让人把她接回去。可她的眼像锥子一样瞪着我,说:缴了多少钱?我说:八百。她说:好,我会还你的。可有一样,不准告诉我爹。不准给村里人说一个字。要不然,我就说我肚里的孩子是你的,你信不信?我无话可说。这不活脱脱的一个女流氓么?
  我说:香,我给你买张火车票,还是回去吧。
  她说:我不回去。不混出个人样,我决不回去。
  我说:香,老姑父都决急疯了……
  她说:别提他。别提我爹。
  我说:那你,就这么……
  她说:你说这话有意思么?得了便宜卖乖。我爹把好处都给了你了。所有的机会你都占尽了,你还想怎么着?
  我说:我听说,你,已经被抓了两回了。你说你……
  她说:你的机会不也是送礼送出来的么?卖啥都是卖,我卖我自己,又没卖你。咋,心疼钱了?我说了,我会还你的。
  我说:我是心疼你呀。
  她说:别。丢哥,你是名人,我是贱人。各走各的路吧。
  我这已经是第二次跟她见面了。调进省城之后,我平生第一次进脚屋,就是她给我洗的脚……我知道她恨我。她也恨她父亲。她是一颗仇恨的种子。她眼里有很多蚂蚁。我从小就熟悉蚂蚁,她眼里汪着一窝一窝的蚂蚁。蚂蚁的灯是黑的。
  我说:你身子……
  她说:这事你别管。我有办法。
  我说:那你……
  她说: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钱,我会还你的。记住,别告诉我爹。说完,她很快混在人群里不见了。
  我推着自行车,傻傻地在马路边上站着。
  我几乎就要崩溃了。
  我身上的“包袱”太沉重了,一个无梁村就快要把我压垮了。伟大领袖说,他身上既有猴气也有虎气。我倒很想变成一只狐狸。我要是狐狸就好了,我很想轻巧地把“包袱”甩掉,站在高处看风景。我想说:我是个孤儿,我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可我做不到。
  我害怕接电话。我一听见电话铃声就头皮发麻!我始终也没有弄清楚是谁把单位的电话告诉村人的。我曾经怀疑过“油菜”。我在心里无数次地大骂吴有才,我不就在你那儿住了一晚么?你就把我供出来了?可我也知道,这与“油菜”没有多大关系。自分别后,“油菜”从未找过我。我想,我大约成了无梁村的一根“稻草”,成了他们惟一能抓住的东西。他们一旦有了困难,迫切地希望能得到一个“官人”的庇护。可我不是官员。
  有一段时间,我试着想当一当“狐狸”。我很想当“狐狸”。我看不起自己,我蔑视自己,可我禁不住还是想当“狐狸”。每当有电话找我的时候,我就拿捏好腔调,对着电话撇一串北京话说:喂,你哪里?谁?找谁?噢,找姓吴的是么?什么,口天吴,他不在呀,不在。出差了。什么时候回来?这就难说了……喂,找谁?王,这里没有姓王的。胡?没有。没有这个人。打错了,你打错了。这是机关。喂,哪位?兔子?哪有兔子?谁是兔子?你?噢,你找……丢?谁丢东西了?找派出所去,乱弹琴。噢,找姓吴的,口天吴,吴志鹏是吧?好像……有,是有这么个人。可他走了。是啊,是。走了,调走了。调哪单位?那就不知道了……我甚至试着想流氓一下,我对着电话说:喂,我是谁?我是国务院。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我调你一万吨小麦。你谁呀……我是你大爷!
  没有人愿意活在愧疚之中,每当我放下电话,回过头来,我心里的泪就下来了。我看见了无边的田野,我看见了家乡的牲口棚,我看见倒沫的老牛正在瞪着眼骂我呢:吴志鹏,你吃人奶拉猪屎,驴粪蛋外面光,真不是人哪!
  我躲避电话,就像是躲瘟疫一样。流氓很好,流氓很轻松。你只要不把自己当人,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染一染,用墨汁把心染一染。我跳出来了,心一墨,我就跳出来了。有那么几次,我也来点恶作剧。每每有电话铃响起,凡是找我的,我把电话听筒拿起来,我坚决不说人话,不说中国话,我给他来叽里噜:first,second,third,forth}…听着那二百里外的声音,就像是跟“土地爷”说话。满嘴跑舌头,作的是假揖,烧的是空香。在乡村,只有土地爷是可以日哄的。
  也有躲不过去的时候。一次,一位女同事大声喊我接电话,我不能不接。可我接了之后就后悔了。那个电话是老姑父打来的,我不敢推辞。老姑父在电话里说:丢,出事了。我一听,顿时心惊肉跳!我壮着胆子问:出什么事了?老姑父说:你六婶,也就是印家女人,还记得吧,你吃过她的奶。她孙女,三岁,去年掉河里淹死了。我噢了一声,竟然不敢大声回话。老姑父说:你听见了么?我说电话里有杂音,听着呢,我听着呢。老姑父说:好在她儿媳妇又怀孕了,就是坤生他口,偷偷托人让县医院查了,还是“龙凤胎”。不管怎么说,这算是一悲一喜,我心里松了口气。可就在这时,老姑父又在电话里说:这会儿他们正往省城赶呢!顿时,我的心又提起来了。我声音都变了,开始颤抖,说:怎、怎么了?老姑父说:难产。医生说,得剖腹……丢啊,你给找个好点的医院,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给生下来。要不,一家人都坍天了。我硬着头皮说:行啊,行。
  我心里说,我又得托关系了。我找谁呢?可我还得找,我不能不找。有时候,我觉得我脸上真的刻有字,我就是一个卖“脸”的,村里人派我卖“脸”来了……当我四处求告,上下托人,终于把孕妇送进病房的时候,我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我觉得,我终于给村里人办了一件事情。
  可是,没过几天,又出事了。那天下午,我刚刚下课,六婶的儿子坤生又找到学校来了。他站在教室外边,脸苦得像楼瓜,眉头皱得像晒干了的生姜。我心里一沉,忙问:生了么?他说:生了。我说:是龙凤胎么?他说:是。我说:大喜呀。不料,就在教室的外边,他却慢慢地跪下了。他满脸都是泪,跪在我的面前。
  我说:坤生哥,你这是干什么?
  他神魂颠倒地说:……我看见阎王爷了。
  我说:谁……怎么了?
  他喃喃地说:阎王爷举着勾魂牌勾人来了。
  我说:你起来,起来说。到底怎么了?
  他说:兄弟,你是贵人,学问大,你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我厉声说:起来!
  他突然扑上来抱住我的双腿说:脑瘫。医生说是脑瘫!兄弟,你救救孩子吧。
  轰的一声,我脑子一下子短路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紧紧地抱着我的腿,说:兄弟,妞(病)重,妞就不说了。这男孩(病)轻,你得帮我保住,我求你了。
  我哄着他,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可我同样是六神无主。我只是说:你别急。想想办法,咱想想办法……我突然发现,这是个无底洞。他是想把我拽到无底洞里去。我吓坏了,立时就有了想逃跑的念头。
  此时,坤生哥已经迷了。他像个疯子似的紧紧地拽住我,哀求说:丢,兄弟,我求告无门,只有来找你了。你嫂子剖了腹,还在病床上躺着,俩小的都在电箱里,一夜抢救花了五千七,我就带了三千块钱,就这还是凑的。人说,得再交两万,再不交钱就停药了!兄弟,妞我不要了。妞不说了,那男孩还有救,你救救他吧!说着,他又要下跪。
  我拽住他,不让他往下出溜,再一次问:脑瘫?
  他机械地说:脑瘫。
  我继续哄他,我说:你别跪我。走,我领你去个地方。这是个无底洞,我不能再向人借钱了,我也借不来钱了。我对自己说,我不要脸了。我的脸已薄成一张纸,这人情我再也不能欠了。我领着他走上大街,在茫茫人海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天黑了,到处是灯,彩色的灯,霓虹灯一处一处闪烁,晃得人心慌。我望了望天空,如果天上能下钱就好了。可天上下不来钱。他紧跟着我,一步不落地往前走。我却只想把他甩掉。我一边走一边想着甩掉他的办法。坦白地说,那时候,我随时都会抽身走掉。
  走着走着,我终于想起了一个办法,甩掉他的办法。我把他领到了一家报社的门前,伸手一指,说:坤生哥,不是我不帮你,你兄弟一月才七十九块钱,村里一天到晚有人找,我已欠下了一屁股债,打死我我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我说:我给你想个办法。
  他神色迷离,两眼发直,说:你是说抢银行?
  抢银行?我脑海里飘过了一丝念头,这念头把我吓住了。我也看见银行了,我看见了银行的大字招牌,“中国人民银行”。是啊,人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就往歪处想了。
  我说:你找死啊。谁让你抢银行了?你看见了么,这是报社。你也别跪我了,跪我没用。我给你写几个字,你到报社门口,往地上一跪,把这张纸举起来,只要里边有人走出来,你就跟人说,边哭边说……这事,只要报纸登出来,说不定就有人管了。
  他很无助地望着我,说:兄弟,你呢?
  我说:我现在就去给你借钱,能借多少是多少。记住,他们不答应你,千万别站起来!说完,我拔腿就走。
  我真是个流氓啊。我就这么把他撂在了大街上……我狠下心来,像逃跑一样大步往前走。我对自己说:别回头,千万别回头。一回头心就软了。等我走了一段路,拐过一个街口,侧过身,悄悄地回望着报社门口,只见他果然跪在了报社的台阶上,手里举着我写的那张纸。他很无助,不时地四下望着,他在找我呢。我眼里的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坦白地说,我没打算给他借钱。我已经很“孙子”了,借钱的人都是孙子。我堂堂一个大学教师,见人就借钱,这算怎么回事?我很无耻。我知道自己很无耻。童年里我吃过六婶的奶,吃过六婶撰的芝麻叶面条,我还吃过印叔的烤红薯,在大雪漫天的时候,印叔在麦秸窝里找到我,把我背回家去,给了我一块烤红薯。我上大学时,六婶塞我手里六角五分钱……这些我都记着呢。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拿什么报呢?
  我一时悲凉,一时气愤,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只想一头撞到墙上去。我怎么活得这么窝囊?这么憋屈?说起来我是个大学教师,走出来也人五人六,体体面面的。可我算是什么东西?!我怎么就割不断这层关系?怎么就扒不掉“农民”这层皮呢?我心里说,我都快要给逼死了。我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
  上午,我刚刚跟系里的主任吵了一架。老魏是个好人。一直对我很赏识、很照顾。就连我的职称,我的讲师资格,都是人家老魏给争取的。评讲师需要在国家级核心期刊发表三篇论文,可那时候我只发表了两篇,有两篇还在“路上”呢!是人家老魏在评委会上力排众议,给我争取来了一个指标。可老魏也开始对我有意见了。老魏一激动喜欢叩桌子角,他的指头弯起来在办公桌上连连敲击着说:志鹏,做学问应该心无旁鹜!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你说说,你都干了些什么?我说:我怎么了?老魏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堕落。你,怎么能这个样子呢?一个做学问的人,不老老实实做学问。整天勾勾连连,到处拉关系,还到处伸手问人家借钱!一个知识分子,应该视金钱如粪土!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一身的农民习气!说实话,那一刻我很不冷静,我就像是给人揭了秃疮上的疤,我就像是让人踩住了老鼠尾巴,“农民习气”这四个字太扎心,是我最不爱听的。我一下子暴跳如雷!我把手里的书往桌上一摔,说:我他妈就是“农民”。谁不是“农民”?查一查,查三代,谁敢说他不是“农民”?老魏气得嘴角上冒白沫,他没想到我居然出言不逊,敢顶撞他!老魏的语调突然低下来了,他无比失望地说:好,下不为例,我再也不说你了。你走吧。我当时一怔,赶忙挽回。我说:魏主任,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他摆摆手:不说了,不要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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