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下班，回到家里的时候，梅朱政考虑了一下，自己是否要换一下衣服。只是照着镜子的时候，随即又否决了这种想法。
　　卫生间的灯光有些朦胧，类似于一个人近视，看到的人物，都自动忽略了皮肤上可能存在的小缺憾，而柔和顺眼。
　　她看到镜中的自己，梳着马尾辫，素面朝天，很自然，很生活的一种状态。不想改变这一幕真实。实际上，梅朱政根本没有任何化妆品。她只基本的护肤。连一管口红都不具备。
　　还是白天那套，简单的T恤，黑运动服，旧旧的牛仔裤。只是，她现在异常削瘦，更加象学生。
　　宋韦池很体贴，虽然直接订好了饭店，却要到她家楼下接她，和她一起过去。
　　约在门口。只是梅朱政走过去时，他正在对面。
　　她没有戴近视眼镜。潜意识里觉得眼镜不漂亮，不够本色。
　　模糊地看到，街对面伫立的那个男孩，一定是他。于是略有紧张，开始过马路。
　　即使只有几米的距离，可是知道，她此刻在他的视线之中，他会注视着她的动作。尤其是，这是一个陌生的、初见的男孩，会注视着她此刻的一举一动。
　　她不由得有些紧张，僵硬地注视着左右的车辆，从中穿行过去。
　　就象在茫茫人海中，走向他。
　　虽然，她穿过的，是茫茫车海。
　　她忘记了第一句话，都说了些什么。是他先开口，还是她先打的招呼？
　　似乎是他们默认都是彼此。他问她：“掌柜，打车吗？”
　　她可能笑了一下，那种对陌生人的，紧张而戒备地传达善意的微笑。然而笑得那样匆忙，在风中稍纵即逝。“不用了，这样近。”
　　她同样匆忙地望了他一眼。这样年轻的男孩，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显得年轻。
　　就象走在校园里的那些大学生一样。宋韦池穿着蓝色小格子的棉布衬衫，人格外的白，白得没有血色。
　　她只注意到这两点，这样明显的外在特征。
　　棉布格子衬衫，给人温暖憨厚的感觉。或许是他一米八二，年轻微壮。微胖的人，总是给人温暖的感觉。
　　他笑她，“掌柜，你过马路时不看车的啊。全部是车在给你让路。”
　　他仿佛因为这个细节，一眼看到她的柔弱，觉得她很小，需要照顾。有车经过或有水洼的地方，会不放心，拉过她闪到一边。她下意识地僵硬的躲开。
　　宋韦池：“你是个戒心很重的人。”
　　梅朱政花了好长时间，才把他那熟悉的声音和人统一起来。
　　宋韦池思维敏捷、思绪活泼跳跃。
　　不知为什么，对他有一种信赖和安心的感觉。
　　一点也看不出，他经常失眠的迹象。非常灵活，上楼会轻盈的迈三个台阶。
　　走路飞快。
　　好在梅朱政也习惯于走路，在听他讲话，不知不觉间，跟得上他的脚步。
　　只是从这个细节上，她仍旧可以感觉到，相差六岁的区别。
　　她已经三十岁。而他二十四岁。
　　梅朱政已经忘记了自己二十四岁时，是什么样子。是否象此刻的宋韦池一样，有一眼望去即知的朝气蓬勃。
　　尽管，他的骨子里，偶尔又隐藏着一点忧郁。
　　去的是一家火锅店。宋韦池让她点菜时，她只点了地瓜片、木耳，其余的都请他做主。
　　他很快点了几样肉，和蔬菜。就望着她笑，象大人看着一个孩子：“掌柜，你和我想象的不符啊。”
　　“有什么区别？”
　　“我有一个朋友在你们群里，他觉得有趣，拉我进去。无意中进了单身江湖群，有点特色。不由好奇它的创立者，是什么样的人。而和我一样有好奇心的，不在少数。而你又很少现身，多为潜水。我一直以为，萧飞雨应该是一个有些个性的女人，有点酷，有些潮，不知道会怎样的特立独行。没想到……”
　　“没想到如此平淡么？”“没想到一见如故。你像个小女孩，有些拘谨，有些文静……然而我知道，这些都是貌似。你只是貌似拘谨，貌似文静罢了。”
　　梅朱政看着这个男孩，看着他的自以为了解。有些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子。
　　“想起一段电影里的对话。”
　　“恩？”即使是一个问询的鼻音，也带着宋韦池特有的声调。仿佛是不耐的，而实际上没有。只是有些清澈，有些年轻，有些特殊，有些粗劣……很多种元素交织在一起，构成他的音色。
　　而他对梅朱政，其实一直都是温和的，都在以她为主，听从她的意见。
　　“《胭脂扣》啊。里面的十三少问如花：你有很多面，到底哪一面，才是真的你？”宋韦池笑了。看得出来，他平时不是很有耐心的人，就连拿着餐具的动作，都仿佛有节奏感。这是一个会跳舞的男生，梅朱政能想象出来他跳街舞时不羁的样子。
　　然而他在安静聆听，问：“后来呢？我知道一定有后来吧。”
　　“如花说，真的东西最不好看。”梅朱政没有继续说下去。十三少的反应是，不好看也要看。
　　“掌柜啊，你是女人和女孩的混合体。”宋韦池一边叹了一口气，一边开始往开了的火锅里面下东西。
　　梅朱政不明白他为何老是叹气。有时在电话里，也能听到他的叹息。甚至是在节目里，他说某某听众点了某某一首歌，也会悄不可闻地叹了气。
　　仿佛气短的样子。是不是略胖的人，都有一点点气虚？
　　而一有人叹气，梅朱政就想起《西游记》里的朱八戒，听到高老庄的娘子叹气，问她，你跟着我，一年四季有新鲜果蔬，有应时衣裳，有甚不知足处？
　　难道，他还是有不知足的地方么？即使是坐在她的对面，见到她，也不能弥补他内心的某些东西？
　　梅朱政觉得这样想，有一点点自恋。也开始注意着菜品。往火锅里投了她喜欢吃的地瓜片，和金针菇。
　　“我是肉食动物。你也要吃些肉啊，看你瘦得。”
　　他不说，梅朱政没注意到。他一说，梅朱政发觉，原来他往火锅里投的，都是肉片。
　　她悄悄地笑了。
　　即使是这样细微的动作，宋韦池也注意到了：“某些人就是喜欢没事偷着乐，是吧？”
　　她的笑意，已经不可抑制地完全绽放。
　　宋韦池：“其实，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无论是电影还是电视剧，里面所有的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是笑的时候比较好看，凶的时候，发脾气的时候，没法看。”“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不过，用在你自己身上比较好吧。”
　　“我没有笑吗？没有吗？你确定？你确定确定确定？”
　　宋韦池的神情，有些顽皮，有些逼问，梅朱政无法一直面对他紧迫的目光，只有转移了视线，一笑置之。
　　那一瞬间，她觉得他的眼睛里，除了一丝没有褪去的忧郁，还有一闪即逝的多情。而那多情是有光芒的，温柔而易得到回应。而她，躲闪了，没有回应。
　　只是那只是一闪即逝而已。如果它过多，梅朱政只会戒备提防，她并不喜欢初见的人，就有这样的神情，会觉得轻薄。如果它完全没有，似乎又不符合平时那个嬉笑怒骂的宋韦池。
　　不过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他都是那个穿着格衬衫，干干净净的男孩，偶尔有焦燥的鼻音，经常有忧郁的侧影。两个人交谈起来轻松自如，一点不觉得陌生。
　　或许是因为，他们已经在网络里，电话里，有过一段接触。
　　宋韦池：“掌柜，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你这样问，就是想问了。继续。”
　　宋韦池并没有纠结于她的回答上。其他人面对这样的情况，都会说，你有选择啊，我可以不问啊……
　　他没有。
　　他只是一笑，就直截了当地问道：“见过网友吗？”
　　“好象没有。”梅朱政又认真想了想，纠正道：“你算吗？如果你算的话，我现在可以说见过了。”
　　“确切地说，我是你的粉丝好不好？”宋韦池一笑起来，嘴角就有一点歪，让人觉得已经陷入他的圈套。
　　梅朱政突然想起了韩露的口头禅。她很想也说一声：“切。”
　　不过她没有。
　　她只是很老实地一笑，仿佛默认了他的说法。其实是一时之间，她想不出怎样去反驳。
　　“只是我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一个小姑娘。”
　　“可是，”梅朱政微弱地抗议着：“我三十岁了。”
　　“一直觉得你是我的同龄人。直到今天见到你，才觉得，原来你比我还小。”
　　这应该是赤裸裸的恭维，可是宋韦池的声音疲倦而严肃。
　　梅朱政也并非完全不信。周围有太多的人，当她是女学生。去剪发的时候，理发店的师傅会问她：“你们上课不能烫头吧，最多只能给你烫个梨花。”
　　去买东西，水果店的老板会问她：“放假了吧？什么时候开学？”
　　去浴池，拔火罐的女师傅会说：“好了孩儿，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