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征文★庆元旦】紫烟天堂（26）

根宝的死震动了整个山村。所有的人，不分男女老少，都来吊唁安慰付三叔夫妇。付三婶哭得死去活来。付三叔则呆呆的象一个木头人似的，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当银匠大婶眼眶红红地出现在付三叔面前时，付三叔象屁股被火烫了似的一下跳起来，揪着银匠大婶的头发，将她拖到门外，摔向门边的沤粪坑里。他发疯般闯进屋里，找出银匠大婶的铜盆和剪刀，砸在银匠大婶的身上。
银匠大婶浑身污水淋漓。她爬起来，跪在付三叔跟前，抱着付三叔的双膝，哭道，好人啦，我并不是诚心咒你儿子的呀。老天瞎了眼啦，就听见我的话了，可我不是诚心的呀。
付三叔呆呆地站了半天，恨恨一脚将银匠大婶踢翻，一言不发地转身进屋里去了。
晚上，大家都自发地替根宝守灵。紫云和付三婶坐在灵床旁边，一人拉着根宝的一只手，哭得哀哀欲绝。小兰站在紫云身边不停地安慰紫云。
半夜时分，有人嚷嚷着跑进灵堂，说银匠大婶悬梁自尽了。人们一听，浑身发冷，就象死神冰冷的翅膀在身边扫过一般。
大家正惊惶时，山坡上的牛棚里又着起火来。牛棚里躺着白天受了箭伤的官兵。光远在白天射他们时，除首恶一撮毛被射穿脖子当场死亡外，其余人都避开致命部位。光远要将他们留给村里人来处理，暂时安置在牛棚里。
大家呼啦一声都冲出去救火。他们冲到牛棚时，见付三叔浑身冒烟，正忙着将一捆捆干稻草朝烈焰飞腾的牛棚里填。里面受伤的官兵被烧得哭爹喊娘，但谁都无法爬出来。
牛棚已经被大火完全吞没了，大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受伤官兵被活活烧死。几个小伙子想拉回付三叔，可他抱着一捆干草已经钻进熊熊大火里了。他被烧得左扭右翻，很快就不动弹了。
这里的人虽然都有着视死如归的洒脱和胆气，可一天内看到这么多人如此怪异且残酷地死去，也不禁心里微微颤栗起来。悲哀和不安象沉甸甸的阴雾，悬垂在山村的上空和人们的心里。
为了让山村尽快恢复平静，光远和付大叔等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者商量，要尽量早些安葬死者。付大叔说，我家老三的棺木是现成的，另外十五具棺木由我出钱购买吧。
袁二伯点点头，赞许说，付大叔真是义人啊。这些人都死得够惨的了，让他们死后睡上好点的棺木也是应该的。就是那些官兵吧，虽然是罪有应得，但人已经死了，我们还是要善待他们，不能让他们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走。
光远也表示赞同。他招呼站在门口的肖水堂去召集年轻力壮的人，准备和付大叔一起去挨家挨户收购棺木。他又吩咐文十哥带一批年纪稍大的人在向阳的山坡上挖好十六个坟坑。付大叔则安排付大婶带着紫云娘等一帮妇女准备饭菜。最后只差人剪纸花和冥钱之类的祭品了。小兰忙低着头说，这些由我来办吧。
付大叔说，好吧，你就带着一帮女孩办这些吧。
小兰转身就走。她转身时，眼光和光远的撞了一下，不禁脸一红，忙低头走路。小兰边走边想，难怪紫云丫头对他如此痴情，果然是王子一般的人物。她不禁在心里羡慕起紫云来，也为自己感到哀伤起来。
看一切都已安排好了，光远起身对付大叔说，我得先去看看那一位再回来，今天出的祸事太多了，可别再生出什么事来。
大家知道他说的那一位是受伤的红军伤员，便点点头，分头各忙各的去了。
光远骑马赶回家里，进门觉得静悄悄的。李飞天、紫烟、大虎和二虎不知跑哪里去了。他心里一凛，忙进里面看看，见红军伤员靠在床上，才松了一口气。
红军伤员微微张开眼睛，见了光远，挣扎着就要起身。光远忙按住他，让他别动。伤员着急地问，救我的那些孩子怎么样了。
光远听他惦念着孩子们，心里立即对他充满了好感，安慰他说，孩子们都没事。
伤员问，官兵们没有为难他们吧。
光远想到根宝已死，心里有些难过。为了不让伤员不安，他淡淡地说，追你的那些官兵都死光了。
伤员瞪大眼睛，说，怎么，都死了，怎么都死了呢。
光远淡淡地说，我射死他们的。
伤员将信将疑地问，你一个人吗。
光远说，你安静地休息吧，不要说太多的话。
伤员还想起来，说，我还是走吧，我住在这里会连累你们的。
光远有些生气，说，你伤成这样了，怎么走。你放心，在这里，你是我们的客人，没人能够伤害你的。光远说完，转身出门去找李飞天他们四人。
李飞天他们四人正从对面小山坡上吆吆喝喝地和老虎一起走回来。老虎背上驮着一个沉重的布袋，走路有些趔趄。光远等他们走近，正想责备他们贪玩，将伤员一个人丢在家里，大虎抢先说，爹，好大一袋子宝贝呢，里面全都是银元。
光远走过去，摸摸布袋，里面硬硬的，果真全是银元。他问，哪来的。
李飞天说，是那个受伤叔叔的。掉山沟里去了，我们替他找回来了。
光远说，你们去和受伤的叔叔说一下，帮他藏好，可不准少了他一块。
李飞天说，知道，保证不会少的。李飞天对光远有些敬畏，所以和他说话总有些胆怯。
光远想了想，对他们四人说，这事除你们知道外，不要告诉任何人，免得惹祸。
四人都忙点头称是。光远看看天色，发觉快到正午了。他吩咐李飞天四个好好照看伤员，别乱跑。有紧急情况，就朝天放三支响箭。吩咐完毕，他又骑马赶到付大叔那里去帮忙料理丧事。
傍晚时分，随付大叔去买棺木的人抬着十四具棺木回来了。他们寻遍了周围的每一家，仍未能够凑够十五具。无可奈何中，有人提议，将那个一撮毛用薄木板拼一具棺木埋掉算了。但大多数人反对，大家只好再另想办法了。
正着急，九十一岁的瞎眼文二奶奶由人搀扶着，颤巍巍地走来了。她在根宝尸体旁坐下，用手摸着根宝的脸哭了一会儿。她听人们说少一具棺木，便抬头用她那双瞎眼扫了人群一下，问，我家朝宗呢。
朝宗是文二奶奶的小儿子，也有六十多岁了。他听娘叫他，便走到他娘跟前，问，娘，有什么事么。
文二奶奶说，还差一具棺木是吧。你带人去把我的抬来，给根宝娃儿睡。她说着又哭了起来，数说根宝的乖巧和好心来。她哭说，根宝从小就不嫌我这个瞎老婆子，总喜欢在我身边陪我说话，为我倒水跑腿。这么善良的娃儿咋就说没了就没了呢。老天真是不开眼，比我这瞎子还要瞎啊。
大家听文二奶奶的哭诉，忍不住一齐陪着叹息落泪。紫云想到根宝平时对自己那么好，这次又为她丧命，也禁不住跟着二奶奶一起哭了起来。
文二奶奶突然停了哭诉，喝问，朝宗，你还站在我面前干什么。
朝宗怯怯说，娘。
文二奶奶知道儿子的意思，勃然大怒起来，骂道，糊涂东西，你怕我死时要你另陪一具棺木是不。我这样废人一个，活到九十多岁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死了，用草席一卷埋了就是了，保证不要你另外花钱给我买棺木就是了。
朝宗见娘发怒，忙招呼几个人跟着抬棺木去了。文二奶奶坐在那里仍然唠唠叨叨地骂，大家忙劝解半天，她才息怒。
出殡时，付三叔和银匠大婶都没有子女了，付大叔就找了两个本房的侄儿给他们骑棺捧钵，问题算是解决了。根宝则让大家不知所措了。他还没有娶亲，更没有子女，又没有比他晚一辈的小孩，就没有人替他骑棺捧钵了。人们都相信，出殡时，若没有人骑棺捧钵，死者在地下世界里就要孤单受苦，还会受其他恶鬼的欺负。大家怜惜根宝死得惨，不禁又为他掉泪。付三婶则儿一声肉一声地将脑袋在根宝的棺木上撞得山响。
紫云先是默不作声，在快要起棺时，她突然跪在付三婶面前，哭道，娘，我来为根宝戴孝骑棺。
大家一下子都静了下来。根宝娘也惊愕地停止了哭喊。她呆了一会儿，将紫云搂在怀里，颤声问，你是说要以根宝媳妇的名义送他上路么。
紫云含泪点点头，说，根宝一直对我最好了，看到我为他戴孝送行，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付三婶忍不住搂着紫云痛哭，说，好孩子，你三婶来生变牛变马伺候你，报答你。
紫云搂着付三婶喊娘，说，你千万别这样说，以后我就是你的女儿一样。
周围乡亲见状，都掩面哭泣。光远看着，也不禁眼睛潮热起来。他揉揉眼睛，掏出枪，朝天鸣放三响，其他猎人也纷纷举枪鸣放。唢呐手肖利全举起唢呐，一声尖利的唢呐声象一把利刃，深深刺进天空，天上的星星也都跟着闪闪摇动起来。
付大叔一声吆喝，举火。男女老少将早就准备好的火把点燃，将山村照得如同白昼。
六十四人分成四人一组，一组抬起一具棺木站立不动。光远亲自领头抬着根宝的棺木站在最前面。紫云扎着白色孝巾，端坐在黑色闪亮的棺木上，如梨花带雨，凄婉动人。所有人都看得呆了。
肖利全吹出嘹亮高亢的唢呐声。付大叔吆喝一声，上路啦，请走好。
雄壮的出殡队伍在人们的哭声里浩浩荡荡出发了。这可能要算村里规模最大的一次出殡了。
文十太爷现在说起那次出殡，仍心有余悸。他说，看着那长龙般的棺木，心里就觉得有森森的鬼气在吹拂着，吹得人浑身发毛。虽然后来在战争中，他们见过更多的人死亡，但总没有这一次出殡让人这么难忘，让人感到这么恐惧。
现在，那十六座坟茔仍整整齐齐，一字排开地躺在我家旁边的山坡上。每年的春天，它们都是芳草萋萋，野花摇曳，惹得蜂飞蝶舞。清明节给祖先们上坟时，我都要顺便到这十六座孤坟上拜祭一下，心里暗暗希望睡在坟里的人，无论生前是善良的还是邪恶的，现在都能得到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