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征文★庆元旦】紫烟天堂（19）

这是一片很神秘很浪漫的土地。墨绿色的山峦翻翻滚滚，象起伏激荡的大海，将一种势不可挡的雄浑奔放之情，毫不吝啬地涌塞到你的心胸，让你不自由主地顿生一股呑天吐地的豪情。在这里生活的人们，留下了太多浪漫神秘的传奇，让人神往。
小时候，我是听着祖辈们的传奇故事长大的，那时年幼无知，只激动于那些英勇的壮举，而很少领略到那时人们内心的精神实质。长大后，随着知识阅历的增长和思想的成熟，我渐渐地开始领略并向往起他们的精神世界来。
从各类家谱记载和老人的传言中，我发觉在七十多年前，这是一片不服王化的土地和一批不服王化的山民。所谓的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率土之民，莫非王臣的帝王训诫，在这里显得荒唐而又可笑。这里的人，只服从自然赋予人的自由和平等的情感，不崇拜权贵，所以骨子里就没有那种让人显得卑微低贱的奴性。每一个人都是大自然中高贵的生灵。
这里存在着威望，却从来没有权力，即使是文光远这样叱咤纵横的人物，在当时也只享受到人们敬服的威望，却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权力。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天性里只有浪漫自由奔放，没有屈服，他们似乎一直保存着抗击强暴与邪恶的自由与勇气。这种自由与勇气，严重地阻碍了权力以及伴随权力而滋生出的邪恶的生存和发展。对此，我常常觉得困惑和迷茫。
为什么这些人那么痛恨权力和权势呢。这是我一直苦苦追求并想揭开的谜团。
我曾多次问文十太爷，以前，这里从来就没有过官府么。
文十太爷摇摇头说，没有。他想了想，说，曾在数百年前，有个叫张献忠的领兵来过这里。当时张献忠与李闯王争夺天下，结果李闯王在北京城做了皇帝。张献忠大怒，说，你做皇帝得要百姓养你崇拜你，我把天下百姓杀光了，看你还做什么皇帝。于是张献忠就领兵专杀百姓，无论男女老幼见人就杀。山外的百姓纷纷向山里逃难，张献忠的兵追进山里来杀。有一支部队追进山来，被当地猎人牵着在山里转了几天，最后一万多人转得一个不剩。在石头镇附近的八字门有一个万人坑，埋的都是张献忠部队的尸骨。后来，国军来了几次，没站稳脚跟；再后来日本人也来过一次。最后来的是共产党的部队。
我一直怀疑共产党的军队与政府进驻这片深山时肯定有过一场血腥的斗争，可文十太爷坚决否定，说，共产党进来，是大家欢迎的。
我很奇怪，问，为什么呢，你们不是一直拒绝官府的么。
文十太爷说，当时来的共产党与以前官府的人大不一样。历朝历代的官们都是为了自家好处才当官的。当官的总是比百姓吃得好，穿得好，谁不想当官呢。如果当官没有好处，比百姓过得差，傻瓜也不会当的。为了一个官和他的家人能过上好日子，有多少百姓得勒紧裤带供养他们。你说，我们要这些官干什么。共产党的官们来后，做的比百姓多，生活比百姓苦，这样好的官，我们当然喜欢了。
看到闻十太爷一脸的虔敬与神往，我忍不住想逼逼他，说，太爷骗人吧，你看看身边的官哪个比百姓生活得苦了。他们吃的、穿的、坐住、玩的，哪个不比百姓强上十倍百倍，甚至千倍的。
文十太爷黯然神伤，摇摇头说，现在的官当然不是的了，我说的那些官早死光了，现在一个也看不见了。
文十太爷太老了，干巴皱缩的脸上已不再表露他的内心情感与想法，但我想，他肯定在内心里承受着上当受骗后的懊悔与痛苦的煎熬。他本来有一双矫健的心灵翅膀，可严酷而又现实的生活在越来越紧地挤夺着他飞翔的天空，他的翅膀已不能张开了。他象一只被剪掉翅膀上羽毛的山鹰，只能整天畏畏缩缩的，老鸭子一般摇摆着蹒跚而行。我弄不清楚，如果文光远他们还活着的话，会怎样呢，幸亏他们早就失踪了，真是佛祖保祐。
从文十太爷的口气里，他应该是不喜欢现在那些昂然阔步，且装腔作势的官的。他的一个外甥现在当了县长，可他最见不得那个外甥了。我偶尔向他提起他的这个县长外甥时，他就十分激动起来，咕噜着骂了一句，这个强盗和骗子。
看到文十太爷那样子，我替他觉得难受。他太孤单太寂寞了，他已经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他的世界与他的伙伴们一起已埋入地下了。现在，在他周围活动的是他完全陌生的人，包括他的嫡传子孙们。这些人不会象他们那代人那样蔑视权力和权势，恰恰相反，他们对权力和权贵充满着崇拜，简直到了奴颜婢膝的地步。
在文十太爷面前，我也应归于新的变种的那一类。虽然文十太爷倘能和我说上几句话，我知道他在心里对我十分地鄙薄。他认为我也是属于犯贱且下作的那一类人。我和文十太爷的县长外孙胡楚英是同届同学，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考上大学。那时考上大学是极风光的事，可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家族的人和周围邻里都反应冷漠，就当我捡了一片树叶似的，毫无惊羡之意。后来，我才知道，在老一辈人眼里，我们是已被彻底王化，也就是被奴化了的人。我们美其名说的追求上进，在他们眼里只不过是卑劣奴性的反应。我们承认并追求出人头地，做人上之人，其实也就是承认并甘受别人的欺凌与奴役，这些与他们骨子里的自由与浪漫是格格不入的。文十太爷认为，正因为象我们这类犯贱下作的人多了，所以现在的当官的才都那么耀武扬威，才那么不可一世。我们受苦受累受穷甚至受欺侮，那都是活该，怨不得别人。
文十太爷的县长外孙胡楚英有次很生气，说，我只要努力，混得人上人了，谁也欺负不了我。
文十太爷不屑地说，就算你踩在别人头上，在心里，你还是一个奴才，你永远也成不了一个真正的人，更莫说是真正的主人了。
和文十太爷交往久了，我发现文十太爷知识很丰富，可他又明明没有上过学堂。以前，听老人传说，这里的男子，特别是文姓男子都是自幼文武兼修的。我总认为有些夸张，后来与文十太爷交往，我才不得不承认人们传说的是事实。了解这一事实后，我更弄不明白了，他们既然无意功名，终生躲在这深山里，崇尚武力是正常的，可他们崇尚读书又为的是什么呢。
直到现在，这里的家家户户大都藏有许多珍贵的线装书和外国译著。我在一姓许的人家里还发现了南宋时期刻版印刷的书。这些书是怎么流落到这山沟密林里，在我心里一直是一个謎。
文十太爷说，当年的光远、紫云、小兰和小紫烟都是读过非常多的书的。文十太爷说起他们，既敬服，又叹息，他不知道那些书到底是使他们受益还是受害，反正当时他们在周围人看来挺特别，挺奇怪。文十太爷对光远拒绝秀英的爱一直耿耿于怀。他说，那是一个多么漂亮，多么痴情的女子，可光远硬是辜负了她。
我问十太爷，当时他是不是也爱上了秀英。
文十太爷一脸悲哀地说，爱不爱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一生到死，心里眼中只有光远一个人，别人都入不了她的眼里。
我跟着叹息，妄下断言，说，秀英这一生真是爱错人了。
文十太爷有些恼怒，说，那时的女孩怎会爱错人。她们心里的爱让她们的眼睛亮堂着呢。只有现在的人，眼睛被钱遮着了，才会爱错人的。什么是错，金钱的一半和爱情的一半加起来就是错。所以古人造字时，把错这个字特地将金字旁和爱惜的惜字连在一起。只有爱钱惜钱才会让人犯错，那时的人不象现在的人那么有钱，也不象现在的人那么爱钱，也就很少犯错。
我吓了一跳，心想他竟这么解释错字，真有些别出心裁，简直有些异想天开，不禁微笑起来。
文十太爷似乎看穿了我的心里话，说，你笑什么，心里不服，是吧。想当年，外面人花那么多银子请光远带队伍去给他们卖命，光远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拒绝了。哪象你们，为了当官能多捞些昧心钱，整天对那些大人物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已经没有人形了。你们不觉得羞愧么。
我让文十太爷说得脸上火辣辣的，笑容也挂不住地掉了下来，辩解说，当官有什么不好，当官了可以为大家做更多的好事。
文十太爷冷笑，说，狗屁。为了自己多捞一点大家都看见了，多做好事么，没看见。只要你们少造孽，百姓就要烧香感激了。你说说，如果真的让你比百姓做得多，却比百姓拿得少，你还会狗一样摇着尾巴求官做么。
虽然我嘴上不承认，可心里还是暗暗惊讶。文十太爷他们那些想法看似偏激，可里面也确有真实的一面。没事时，我也常问，如果真的让我多做事少拿钱，我还会苦苦地钉在官位上不下来么。后来，我拿这话去问文十太爷的县长外孙胡楚英，他先是愣了半会，然后不屑地笑骂，真是一个老糊涂。
在一次很偶然的机会里，我在县档案馆里翻到县长郑经武于一九三二年秋写给县游击大队的信，里面提到出一万大洋的赏钱，让文光远将山里的猎人组织成政府军，专门去对付境内的共党游击队。这证明文十太爷的话是真实可信的。一万大洋，在当时无异是天文数额的巨款，我现在想来也不免怦怦心动。可文光远他们那么穷，那么需要钱，却拒绝了，真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