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歌:第三章、骑摩托村长遭横祸,打竹板先生唱挽歌(上)
作品名称:太平挽歌 作者:水如空 发布时间:2013-05-28 20:06:19 字数:5236
自打那次赵元金媳妇算完命,转眼又是几天过去了。赵元金还是成天也不着家,三天两头往外跑。这时候天气更暖、白天也更长,赵元金作为一村之主,整天闲事儿不断。今天这两家争地界吵起来了,明天乡里又要布置春耕工作……弄得他里里外外忙个不停。他媳妇还是一个人在家孤单度日。
自打做过那个怪梦,赵元娥又给算了一通,她就总是有些心神不宁,生怕这爷俩谁出点儿什么意外。其实在她心里,对赵元金还真就不怎么担心,他虽然不常在家,可是毕竟还有回来的时候,毕竟还有时候会和自己面对面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毕竟还有时候会睡在自己身边。尽管他们之间十天半个月也不会亲热一次,可是现在这样她就已经知足了,有这么个男人就总比没有强。
她最不放心的还是儿子红岩,因为只要儿子一走,自己就总要有一两个月看不见他。他在学校是会不会冻着?会不会饿着?又会不会给人欺负了……她一闲下来,就常会想到这些事儿,越想就越是惦记。想叫元金去县城看看吧,他又总说没有工夫。况且,他也认为儿子都那么大了,早就能独立了,根本就没必要像她那样整天婆婆妈妈地哪样也放心不下。她仔细一想,觉得他说的也有些道理,可是在心里就是怎么也拗不过这个弯儿来。所以,只要是没事儿时候,她就总是一个人默默发着呆,只盼着真要有点啥事儿就叫老天爷降到自己头上,千万可别找上儿子。
这时候天气一天暖似一天。田野里积雪融化,一片片黑土悄然袒露胸膛,露出本色。每到中午,大地里便腾腾的向上升着水汽,向远处一望,就会看见空气里缕缕颤动的波纹。路上的雪化得更厉害,坑坑洼洼的地方都积满了化开的泥水,汽车疾驰而过,便溅起两排泥雨,向着两侧纷纷洒落,把过往的行人吓得纷纷躲避。到了夜晚,积水平静下来,路面又重新结起冰,一片片光如镜面,叫骑车上学的学生们心惊胆战,稍不小心,车轮一滑,就会闹个人仰马翻。
不过红岩是在县城念书,用不着骑车子;况且县城的街道是柏油路,有很好的排水系统,他妈自然也用不着有这方面的担忧了。这些日子,她正忙着收拾园子,该规矩的地方就规矩规矩,该收拾的地方就收拾收拾,还要把积攒了一冬天的柴禾叶子都搂出去,免得过些日子影响种园子。人一忙起来,她也就忘了前几天不痛快的事情,心里稍稍轻松了一些,晚上睡觉也踏实多了。
这天下午,她正收拾着园子,忽然间就觉得浑身一阵阵燥热,而且脑子里也有些发晕。她抬头看看,见太阳也有些西斜了,反正这活儿也不急着干,于是就放下手里的耙子,要回屋歇一会儿。
在这个时候,一般人是早都换上薄毛衣薄毛裤了,可是她身体瘦弱,年年棉衣服都脱得晚,所以现在还仍然穿着。为这事儿元生媳妇也笑话过她,可是她认准了这个理儿,人都说要“春捂秋冻”,春天多穿几天棉袄总不是什么坏事儿。不过,她这穿着这一身要是不出屋、不活动还行,由于春天阳气上升,所以只要不是阴天,屋外一般总要比屋里要暖和些。可是她刚刚在外面干了一会儿活,虽说不是什么重活儿,也有些受不住了。
回到屋里以后,仍然是热,实在热得难受,她就索性把棉袄扣子解开了;加上又有点儿头晕,她一进屋就一头扎在炕上,一动也不动弹。灶还是晌午热饭时烧了点儿火,这时候早就没有热气儿了,她的身子一挨上冰凉的炕革,就感觉到舒服无比。
她就这样趴了好一阵子,刚才的热劲儿一扫而光,只有从炕革下面传到身体里的阵阵凉意,她身上的炽热慢慢褪下去了,脑子里也好受了些。这时太阳早已经落下去了,夜色渐渐笼罩上来,窗外就只剩下朦朦胧胧的一丝余晖。她慢慢坐起来,环视一下整个屋子。屋子里空荡荡的死板板的,没有一点儿生机。他家是这村里最早盖砖房的,所以每一处都显示着它的古老。老式的门窗,老式的家具,还有老式的水磨石地面。在这个屋里,除了她之外,唯一有点儿鲜活感觉的就只有箱上盖着电视的那个粉红的电视罩。那一对箱子还是他们结婚那时候打的,样式当然很旧,而且表面的清漆也有些褪色了。彩电的年头也不少了,因为在整个村里,他家也是最先买彩电的。那时候根本就没有电视罩,就一直那么摆了好几年,也那么看了好几年。后来效果有些不好了,元金就想要换掉买新的,可是她就是舍不得,于是就买了这个廉价的电视罩套上,居然也感觉有了几分新意。
这时候,她就那么盯着电视坐在炕上,实在闲得无聊,索性就下地掀了电视罩,摁下开关,也不管什么节目,就那么稀里糊涂地看着。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电视里一个什么讲座都播完了,一阵激情澎湃的广告把她吵得清醒过来。回过头来再看看窗外,天已经彻底的黑了,透过挂满雾气的窗子,还能看见前院几家都亮起了电灯。也许在这个时候,整个屯子里还在屋里摸黑的,除了西太平最节省的宋连军他妈,也就只有她们家了。
她长出了一口气,感觉到屁股底下透骨的凉,才想起又是该烧火的时候了。她又想起来,早上赵元金走的时候她曾经问过,他说今天晚上是要回来睡的。虽说这时候天已经大黑了,可是他这人就是没黑天没白日的,喝起酒来,或者打起麻将来,说不上什么时候完事儿,也就说不上什么时候会回来。现在还没动静,晚饭大概是不会在家吃了,她一个人吃两顿饭吃惯了,这时候也不觉得饿,所以只要烧烧炕也就行了。她又想到,赵元金要是喝完酒回来,晚上是一定会渴的,所以还应该给他再烧点儿开水准备着才行。
这么打算着,她便下了地,先开了灯,再闭了电视,又出去抱了一捆柴禾,就在外屋地下烧起水来。
不过一会儿工夫,水就烧开了,炕也烧好了,她又进里屋去拿了暖壶灌水。暖壶摆在锅台上,她一只手先拿过舀子,又一只手拔了壶塞儿,而后把壶塞儿攥在手里,再上去一把掀开锅盖。锅盖一打开,就有一大片浓浓的水汽直冲棚顶,再反转回来,转瞬之间厨房里一片水雾弥漫。她先用舀子底儿在水面踅了几圈儿,把浮在上面上的油珠儿赶到锅边儿上去了,然后就从正翻滚着浪花儿的锅中间舀起水来,往壶里灌。只不过灌了三舀子,壶就满了一大半。到第四舀子时,她生怕灌冒了烫着手,于是便透过水汽,眼睛紧紧盯着壶嘴儿,使舀子慢慢倾斜着,让里面的水一点点注入壶中。
正在这时候,忽然就听见门外传进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屋门咣当一声就给拽开了。五嫂心里一惊,急忙回头去看,透过朦胧的水汽,只见有两个人影一直闯到她跟前来。她只是往这两个人的脸上看了一眼,脑袋里不由得“嗡”的一声,右手一软,剩下那半舀子水就全浇到左手上了。
进来的正是太平一社的会计赵元富和村里的通讯员宋小强,他们是专门给她送信儿来的。原来,就在半个小时前,赵元金喝完酒骑摩托回来,在太平桥摔坏了,这时候正在太平乡卫生院里抢救呢!
一听这信儿,五嫂眼前一阵眩晕,她就知道赵元金一定是凶多吉少,整个人一动不动地就呆在那儿了。还是元富看得明白,赶忙劝了她两句,说赵元金只不过是骑摩托摔了一下,又不是和别的车撞上,大概并没有什么要紧,然后又帮着她收拾了一下,就带着她一道往卫生院赶去了。
其实赵元金哪里还用得着抢救,由于他喝多了酒,车速过快,加之太平桥上融雪结了冰桥面太滑,他连人带车整个从桥上飞出去,摔在桥下化后复冻的残雪里,还没等送到医院,就已经咽气了。他媳妇赶到时,看到的就只有一具冷冰冰的血肉模糊的尸体。
她不顾元富阻拦,一头猛扑过去,一时间卫生院里哭声动天,响彻了整个太平乡的夜空……
当天夜里,赵元金的尸体就被拉回家里。按规矩,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再进院儿的,仓促之间又没有什么准备,就只好先找了个破门板放在大门口,把赵元金停在上面,再扯下一块苫柴禾垛的破炕席盖上。这时候天还不算太晚,大半个屯子都知道了消息,人们都纷纷涌过来,有来帮忙的,有打听消息的,也有来看热闹的,一时间,院里院外到处都挤满了人。这其中,有人惊愕,有人叹息,有人幸灾乐祸,也有人议论纷纷。赵元金没有亲兄弟,就只有赵元富全力担当,跑前跑后帮着张罗。他一面打发人扯线拉灯,一面安排人借杆子借苫布搭起灵棚;一面请来赵元娥做阴阳先生主持各种仪式,一面打发人去请鼓乐班子;又要安排人购买扎花以及相关用品,又要叫人把红岩接回来,又要尽快通知亲朋好友;此外,还要联系火化事宜,以及安排值班守灵……这类事儿他办得多了,所以尽管忙碌不停,却仍然有条不紊。
当天夜里,赵元金家门口就高高地搭起了灵棚,摆上了金童玉女、纸骡、牧童、轿车、电视、花圈等一干纸活儿。灵棚旁边又搭了一个小棚子,里面升起一盆炭火,围着炭火的则是请来的鼓乐队。没过多久,低沉、悲怆的喇叭声就从小棚子里传出来,向村里村外的人们宣告着又一条生命的终结。就在这个夜里,在这里的喇叭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感叹着人生的无常,又不知道有多少人久久的辗转反侧……
夜半以后,喇叭声住了,一切全都归于宁静,只有赵元金的灵棚里还亮着冷冷清清的灯光,还有守灵人偶尔几句模糊的低语声……
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第二天一早,随着喇叭声起,赵、宋两家的人们就又三三两两地聚拢过来。元富早早地就到了,他看看时候不早了,就把老赵家几个好出头的说话有分量的面儿上人叫到跟前,一起和五嫂商量,说赵元金大小也是个村长,外面结交的多,村里村外肯定会有不少人前来祭奠,乡领导八成也能来几个,怎么说也得准备得像样点儿,太寒酸了也看不过去。
到了这时候,元金媳妇是全没有主心骨,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办是好。红岩虽然已经回来了,可是毕竟年纪小,更是没有主意,一切就都托付给元富,请他做主。元富便先安排人赁盘子凭碗、买酒买菜,并且在院子里搭起餐棚,准备招待前来吊唁的亲友;再和火葬场联系,拉口棺材好把赵元金临时盛殓在里面。这时候,红岩便顶了重孝,跪守在灵前烧纸,每见有拿着纸来的吊客,便接过去,再磕个头表示谢意,然后请人进院休息。元富那边早就叫人备下了账桌,用白纸裁成了帐本,安排下两个人写账收礼。
早饭过后,本屯的人们就陆续上来了,赵宋两家凡是近支的女人便都帮着择菜涮碗,男人们则帮着干些粗活儿,还有一大群人站在旁边指指点点唠些闲嗑。一时间,院里院外到处都是人头攒动,甚至整趟街都显得热闹非凡。其实白事也和红事一样,不怕人多,只怕没有人来,场面过于冷清了,叫人背地里讲究,说这家没有人缘。
元富颇有些自鸣得意,以为自己安排得足够周到。谁知他百密一疏,竟然也有想不到的地方。这时七老爷子赵云成就突然走过来,悄悄地把他拉到一边,指着人群说:“你瞅瞅,这里里外外这么多人,就是没几个戴孝的,一会儿外场人来了,瞅着也不好看啊!还不得笑话咱们老赵家没人吗?”
元富四下里一看,见果然是这样,心里直怪自己疏忽,只好硬着头皮说:“我也看出来了。可是五哥就这么一个儿子,侄儿侄女的又都没有,那也是没招啊!远支的就算我去找人家人家也不一定过来!”
云成老汉说:“你给人都招唤过来,我跟他们说。”
元富大喜,就把老赵家老宋家一干男人都叫过来,听七老爷子训话。七老爷子就又把这话说了一遍,并且把这事儿的重要性上升到了关乎老赵家脸面的程度。大家听了,也都觉得有道理,除了几个脾气隔路和怕犯忌讳的,呼拉拉的就有一大帮都回去叫人了。不大一会儿,老赵家就上来了不少披麻戴孝的男男女女,都是小辈儿的侄儿和侄媳妇们。有的已经在这儿帮着干活儿的,就叫外姓的人替下来,叫他们一起跟着陪灵,烧纸。这样一来,戴孝的人多了,场面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就又听见院子外边哭声震天,有许多人都跑出去看,原来又有几个男男女女的从村外一路哭过来,直到元金家门口——这里面有老赵家已经出门的闺女,还有几个老宋家的以及其他外姓的晚辈,都是管元金叫叔或舅的。因为嫁出去的闺女、侄女之类的都要从村外一直哭到家里来,这叫做“哭道”。死了人要是没有哭道的,自然场面就不够热闹。赵元金膝下无女,只有一个儿子,又没有亲侄女,亲外甥女,也就没有人给他哭道,来的这些人自然也是七老爷子一手安排的。好在老赵家家族大,人丁兴旺,而且赵宋两家又世代有亲,所以找几个侄女甥女倒是不成问题。只是有一点,哪怕是亲闺女,只要出了门也算是外姓人;而外姓的晚辈前来吊唁,是不能从家里戴孝的,而且还要挣上一块孝布拿回去。这样一来,先前准备的白布就不够了。五嫂虽说不愿意搞这些白花钱讲排场的东西,这时也没有办法,只好叫赵元富打发人再买上三十尺白布来。一时间赵元金家院里院外白头攒动,外人见了,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孝子贤孙,那个场面,那个气势,真叫人赞叹不已。
没过多久,外村的和乡里的客人也就陆续来了,这些人除了献上几个花圈外,却并没有给死者拿纸钱烧,花圈算是乡里和各个村里送的,而他们个人带来的则是给生者的礼金。这样一来,头也就不用磕了,自然也替红岩省下了许多脑袋。
上午十点多钟,元富看看时候不早,人也来得差不多了,就征求了一下云成老汉的意见,云成老汉点了点头,便冲着人们大喊一声:“点浆水了!”于是喇叭声起,戴孝的人们也随之哭声大起,按辈份高低依次排起一条长龙。云成老汉提着灯火及水米,领着众人,围着棺材转过三圈,直向村外土地庙而去。这就是所谓的“点浆水”,也即是给死人送吃送喝,只有死者吃过了,活人才能入席。
一行人回来之后,元富便吩咐开席,一时间筷子横飞,觥筹交错,前来吊唁的客人们一个个全都谈笑风生,吃得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