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歌:第二章,大白薯束手小沙粒,青的楞魂游太平桥(上)
作品名称:太平挽歌 作者:水如空 发布时间:2013-05-28 13:09:08 字数:4323
门外走过来的正是太平村一社社长赵元生的媳妇。
要说起赵元生,在太平村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不过他的名声之响可不是因为他本人有多了不起,大半还是源于他家里的这口子。
赵元生有个绝妙的外号,叫“大白薯”,外人可能不大理解其中的含义,可是太平屯人都知道,这里面也是有讲究的。要说起年轻的时候,他的外号可比这体面得多,叫“地瓜”。东辽河这一带种的多是粉皮儿地瓜,又大、又面、又甜。单看这个外号,就可以知道元生是怎样的为人了。这个外号一直叫了好几年,直到他结婚成家。因为他娶了这个媳妇,有人就觉得这个外号多少有些不太合适,尽管他“又大又面又甜”的特点基本上没怎么变,可是自从有了媳妇,自己竟一点儿主张也没有了,加之他脑子从来就臭、反应从来就慢,所以就有人背地里商量着给“地瓜”扒了皮,改成“大白薯”了。
他媳妇的外号就更绝,叫“青的楞”。和他的放在一起,堪称绝配。所谓“青的楞”,是指生长过程中没有被土盖住、露在外面被太阳晒绿了皮儿的土豆儿。这种土豆不甜、不面,不但不好吃,还有一股特殊的辛辣味儿,据说还有毒素,吃下去有害健康。一般的人家,如果土豆收成多了,这样的都会挑出来烀了喂猪;如果是细心点儿的人家,或者不够吃了,就只好把皮厚点儿削掉,和好土豆掺在一起,将就着吃了。元生老婆就是这种人,不好吃,不好斗,煮不熟,嚼不烂,是人见了她都要让三分。这女人生就的一副哭丧脸,成天到晚脸都拉拉着,就是这副尊容,足够十五个人看半拉月的。可是如果她高兴起来,或者碰上感兴趣的话题,就会不管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也不管有谁在场,只管指手画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吐沫星子满天乱飞,那张了无生气的脸也会突然活跃起来。
可以想像,赵元生这个“大白薯”和她这个“青的楞”在一起,过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了。一般情况下,如果她高兴了还好,要是赶上不顺心眼子,那是张口就骂,伸手就打,一点儿也不留情面,也不管跟前有人没人。而元生又是“面”惯了,往往被逼着抓头跺脚,可是却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口,响屁也不敢放一个。
不过她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她口齿伶俐、头脑灵活、干净利索,就这几方面,在这屯子的女人堆儿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而最难得的就是,她生来就长了一副男人的骨架,高大结实,腰肥髋阔,一看就知道准是个有力气能干活儿的村料儿。
当初老爷子赵云财就是冲着这点才给老儿子赵元生说下这门亲事的。
说起来话又长了,这事儿往回追溯至少也有二十几个年头了。那时候,云财老汉还是年富力强,正给生产队里赶大车,常常出个门、拉个脚什么的,也就有机会东走西逛,所以认识的人也多一些。于是就结识了河东的一个同行。
两个人关系不错,只要碰上了就一块儿抽袋烟,说会儿话。有一次,那个车老板子无意中听他说,家里还有个老儿子没说媳妇,就一拍大腿:“这事儿你咋不早说呢?我小舅子家有个丫头,正合适呢!”
于是他们家就去人相亲。一干人在屋里说话抽烟,云财老汉就给儿子拉到屋外头,问他看得咋样。元生就说,哪样都行,就是长得太磕碜了点儿。老爷子说:“磕碜点儿能咋的?看惯了就好了。画上的倒是好看,能给你烧火做饭洗衣服吗?再者说了,‘丑妻近地家中宝’嘛!”——这句话是老爷子一生的信条,他自己的老伴儿长得就足够一瞧的。不过,他娶儿媳妇倒不是非要这个丑字,他在背地里跟老伴儿说的是“瞧她那副身板儿,一看就是个干活儿的架子;再者说了,腰粗屁股大能养小子呢!”
凭老爷子这句话,元生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而且,老爷子的最后一句话终于得到了应验:元生媳妇过门后养下了二男一女,小子是够用了。不过提起干活儿来却真叫人不敢恭维。实际上,她身体好,力气大,又干净利索,要是真干起来哪样也不比旁人差,可就是不愿意干,她唯一擅长的就是东一句西一句把赵元生支使得团团乱转。老爷子是干着急没有办法。
当初对这婚事最反对的就数赵云财的大儿子赵元发了。元发小学念毕了业,平时最爱读个书看个报,又好关心国家大事,看问题自然与众不同,总要高人一筹。
元发也有个外号,叫“愚哥”。这外号也有个来历。
原来,赵元发媳妇是一个大字也不识的,不只不识字,为人处事还不太灵通,除了能干活儿、好唠叨外,别的一无是处,赶个集买个东西连价也不会讲,跟亲的、叔伯的妯娌们逗个笑话吃了亏也听不出来。就这么一个人,又偏偏嘴里好说,有时说错了话元发就气鼓鼓的抛过一句:“愚昧!”他媳妇也不知道是啥意思,背后一问别人,才知道是说她蠢呢。从此以后只要元发再说她“愚昧”,她就跟着他对付,元发却并不和她争辩——他知道和她也争不出个里表来,所以只是又一句“愚昧”把她打发了。有好事的人们据此推理,他媳妇叫“愚妹”,那么赵元发自然就是“愚哥”了。
当年家穷,赵元发没有娶到称心如意的媳妇,这半辈子心里都堵得慌。他深知其中苦楚,就想给兄弟找个好点儿的。相看的时候他就坚决反对,说这女人哭丧脸大眼皮,准不是个善茬儿,他兄弟又老实又没心眼儿,日后准会受气。
不料他爹根本就不听他的,只说了句:“你懂个啥!就你老弟那样,要是家里没个掌舵的,这家还能支撑下来吗?”于是不容他再说,直接拍板儿定了下来。其实凭赵元发读书再多、见识再广,他能看出他兄弟日后会受气,可他再怎么也不会想到老爹的真实意图。因为那时候他结婚也有四五年了,儿子红伟还没有出世,只是先后生了两个丫头,他怎么会想到,他爹正等着抱孙子续香火呢?
后来果然不出元发所料,后来元生媳妇进了老赵家门儿,果然是蛮不讲理、横踢马槽,没过两年,就和大伯子一家弄得形同路人。如今想起来,元发还为当初不能阻止这桩婚事而懊悔不已。
当然,这事儿已是年深日久,到如今,那女人早已稳坐江山,巍然不动了。而且就在去年,她大儿子红宇也娶了媳妇,二儿子红坤又订了婚,一个闺女红玉初中毕业后又进城打工去了。人家的日子是过得红红火火,所以,这女人腰杆子也更硬了几分。当初云财老汉给儿子娶媳妇时那可是金口玉牙、一锤定音,老伴儿连插嘴的地方都没有。可是如今给儿子娶媳妇,赵元生是连仅供参考的话也不敢说一句,全凭他老婆一人做主。这两个儿子也真孝心,他妈说啥就是啥,不说是愚孝吧,反正这年头这样的年轻人是真不多见了。这世道可真是变了。
不过两个儿子虽好,刚过门不到一年的大儿媳妇可不是个善茬儿。这才叫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婆婆怎么着她就怎么着。这小媳妇脑瓜儿又灵小嘴儿又甜,一口一个“妈”叫得那个甜,可是说话办事儿却是一点儿也不让人,不但是亏不吃,而且往往总能抓住把柄,占尽先机,气得她婆婆干瞪眼睛没有办法。虽说是结婚不到两个月就分出去过了,不过住的还是东西院儿,中间只隔着一道栅栏,抬头不见低头见,成天听着她那刀子似的小嘴叭叭叭叭地说个不停,竟成了她婆婆的一块心病。
昨天下午,这女人就闹了一身别扭。
冬天里夜长昼短,农家院儿里没什么活儿,一般人家就都吃两顿饭,早晨一顿,午后一顿。现在虽说入了春,气温转暖,可是元生家暂时还没改过来。这天下午饭吃过,元生媳妇便出去张家长李家短地转了一圈儿,没想到回来时正好和儿媳妇在大门口撞见。
那时候,那小媳妇正出门倒水,见了婆婆远远地过来,头也没抬眼也没撩,“哗”的一声就把一盆脏水倒出大门外,掉过头来几步又回屋去了,还把大门摔了个响。
她婆婆心里就隐隐的就有些不痛快,可是又不好说什么。可是当她一回到东院儿自己屋里,刚一迈门槛儿,却听见西院儿里正传来吵吵嚷嚷的叫声,原来是儿媳妇正叫儿子打水呢,那语气、那声调,竟和自己一个模子里扒出来似的:“赵红宇你都起来呀你!还磨蹭啥呀?这点活儿还不麻溜儿干完得了?挺尸也没轮到你呢……”
那女人记着这句话,憋着一肚子火却没处发去,进了屋就一屁股就坐到炕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就这样足足喘了十几分钟,刚刚缓过来一点儿,可是抬头一看钟,火气又上来了。
别看赵元生是一队之长,在家里可是一等一的模范丈夫。他向来谨守家规,按时起床,按时做饭,按时回家,而且家里喂猪打狗之类的活儿还全都包了。在平常,媳妇心一乐会打打下手,不顺茬时就连一指头也不碰。赵元生平时也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好打个小麻将,媳妇看得又严,钱管得也紧,除了逢年过节,平时玩儿的都有分寸。不过,就算是逢年过节出去玩麻将,自己的活儿也不敢忘了,总是会及时赶回来温好食喂好猪、剁好菜喂好鸡,把一切都答对得利利索索。可是今天倒好,都快下午四点了,人还不见回来。
他媳妇见此情景,不由得勃然大怒,张口就骂出来:“肏他个妈的一个一个都反了天了!给他脸他妈的不要脸,谁家老爷们大正二月的成天玩儿,家都不用过了……”一边骂着,一边再次出了门,要把赵元生找回来。
俗话说:“一事不顺,事事不顺。”这女人刚一出门,就看见儿子红宇正在那儿压水呢,他不由得心里暗暗骂了一句:“真他妈的窝囊废!咋就那么听媳妇话呢?”于是又定睛看了几眼,谁知偏赶上就有一阵小风刮过来,右眼睛里就刮进个什么东西,眯得她“哎呀”一声,一把手就给眼皮摁住了。急忙又拿手指头揉了揉,可是根本就不见效果;于是急忙再回到屋里,拽下手巾又仔细擦擦,直擦得眼珠子通红,可是觉得那个小东西就是死赖着不动,怎么弄就是不肯出来。
这女人一时间也没有个办法,索性先不去管它了,只是用手捂住了,以为淌点儿眼泪也就好了。她就这么一只手捂着,另一只手扶着炕沿靠着墙那么坐了一会儿,觉得好受了些,再试着把手松开。谁料刚一松手,眼睛里磨得更厉害了,她急忙再次使劲按住了。
正在这时候,忽然听见外屋有开门声,她就知道是赵元生回来了,一时间火气上升,破口就是大骂:“肏你妈的你还知道回来啊?我寻思你死外头了呢?”
赵元生自知理亏,也不敢辩解,就说:“是不是猪还没喂呢?”一边就要出去热猪食喂猪,根本也没有注意到他媳妇有什么不一样。他媳妇一见,心里更加恼火,接着骂道:“就他妈的知道喂猪,猪是你妈呀——快点儿给我看看这眼睛是咋的了?”
元生这才发现他媳妇正捂着眼睛呢,于是急忙凑过来,拔开她的手,只见那只眼睛通红通红的,眼泪流满了半边脸,眼皮也肿起来挺老高,眼毛湿乎乎的一根根东倒西歪,有几根还卷在眼皮里面,整只眼睛简直惨不忍睹,就忙问是咋整的。
他媳妇又是一通臭骂:“去你妈个屄的吧!要不怨你能吗……哎哟……你他妈的给我轻点儿……”说话时不知怎么的眼睛又眨了一下,把她疼得赶忙一把手又捂住了,拿手又是一个劲儿的揉。
元生就说:“你别瞎揉,要是把沙子包上就不好往出整了。”一边又扳开她那只手,就要动手给她翻开眼皮看看。可是眼皮一见风,那滋味无比的难受,只要元生一捏住眼皮,她就是眼睛也眨手也划拉,害得几次都没有翻成。元生还要再试试,她一把就给推开了,说:“你他妈的得了,手比脚都笨,快点儿给我找七婶去吧……哎哟……你都快点儿的啊……”
元生哪敢怠慢,急急忙忙小跑着就去西院找七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