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连载】《生命,疼痛中的微笑》长篇连载(六)
作品名称:生命,疼痛中的微笑 作者:兰陵美酒 发布时间:2009-11-23 20:44:33 字数:5760
六、重新站在了土地上
你终于重新站在了土地上,你感到它的坚实,温馨,你像回到久违的母亲的怀抱,感受着它给你的踏实的感觉。那种温暖,安心的感受。
腿上打石膏的日子,你躺在那个曾被你当成太平间的窑洞里。奶奶每天哄着你吃药。那个让你感觉像幽灵一样的老太婆,原来是房东,她每天都到窑里来,舀取喂猪的糜子糠。她那脸上的疤痕,只是苦难岁月留给她的记忆。你无法知道她的故事,但你知道,在那些过往的岁月里,她必定也有着许多坎坷。
奶奶的到来使你安心下来,你也就听从了医院的治疗。顺从地让每天都来的那个护士给你打针。父亲则每天跑着给你买药,买饭。
一个月过去,医生说可以回家去了,父亲叫来周末放假的姐姐,她和她的几个同学,一起用架子车拉着奶奶回家。父亲和叔父,则又用木板抬着你走上回家的山间小路。当他们抬着你走到半山腰,就停在了一棵杜梨树下歇息。阳春三月,山野里散发着草木萌发的清香。那棵杜梨树,开着一树雪白的花儿,在微风里,飘溢着一种淡淡的幽香。身边的草地,像一片绿茸茸的毯子,上边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金色的蒲公英花。父亲和叔父,擦去满头的汗水,坐到地上,吸着旱烟。他们仿佛忘记了刚才抬着你,几乎是手脚并用,屈膝弯腰地攀登山路的艰辛。他们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呵呵,你终于可以站起来了,他们像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最大的报偿……
许多年过去,你一直忘不了那棵杜梨树,忘不了那一树雪白的花儿,飘溢的淡淡的花香,也忘不了父亲和叔父,为你治病所付出的艰辛。你知道他们的一生里,都盼望着你能够好起来,无论是他们一次一次的抬着你去治病,还是为了给你一点慰藉,去给你借书。他们总是希望着能给你做些什么,以减轻你的痛苦。即使你结婚生子之后,他们来看你们的时候,依然是满心殷切的希望,盼望着你能好起来。可是命运就是这样,永远都无法满足他们那一点微小的希望。让他们一生里,都在为你担忧。
回到家里,父亲马上找来村里一个做木活的叔父,给你做了两支拐杖。父亲用一片碎瓦片,仔细地把它刮得光滑,溜圆。就像为你打造一个工艺品。
父亲慢慢地把你抱起来,再把拐杖放到你的腋下,牢牢地抱着扶住你。好久没有站立了,你拄着拐杖,一下子感觉到眩晕,可是,你终于真的站住了。你再也不用一生都躺在炕上了。你甚至向往,以后,你经过锻炼,还可以扔掉拐杖。
以后,每天,父亲从山上放牛回来,带着满身的青草气息,把你抱起来,扶着你在炕上走上几圈。然后一天天的慢慢延长活动时间。
当你的头晕感觉减轻轻之后,父亲就抱你下炕,扶着你在屋内转几圈。
终于有一天,父亲扶着你,走出屋子,来到离家不远的,你家的自留地畔。
你看到,初夏的天空,那么澄明、碧蓝,上边飘着白白的云朵,还飞着许多的鸟儿,它们在上边伸展着翅膀,无声惬意的翱翔着。
你的脚下,田野无边无际的伸展开来。一块块麦田,被道路和路旁的白杨,分割成一个一个的棋盘形状。已经长到一尺高的麦子,郁郁葱葱的,在风中,漾起细微的波浪。麦田的中间,偶尔夹杂着一块金黄的油菜田。就像葱绿的海洋之中,扬起的一面金色的旗帜。
一切,都是这样充满了诗意。宁静,安详。就像村庄里,那袅袅升起的炊烟……
哦,你终于站到了土地上。你感到它的坚实,和久违的温馨,你像一个离开母亲怀抱很久的孩子,终于回到母亲的怀抱,体味着那种熟悉的气息。它让你从心里感到踏实,安全。
父亲为生产队饲养着七头牛,这些牛,承担着全队的所有土地的耕作,过度的劳作,让它们,和那年月的农民一样,瘦的皮包骨头,背梁象刀一样突出。它们失去了牛的气息,一个个皮毛粗糙,萎靡不振,像是一阵风都能吹倒。父亲要在春天和初夏,把它们赶到水草肥美的地方,放养得膘肥体壮,身上泛出油光,以便麦收的时候,参加碾场,耕地的超强劳动。
因此,父亲每天要上午、下午,早晚两次把牛赶到山沟放牧。每次都要割上一担青草。中午还要再去割一次草。夜里,就住在饲养室,给牛喂夜草。所以,当饲养员是很辛苦的,唯一的好处就是工分是稳定的。父亲毕竟要多挣些工分,以便年终能够分得一些钱,去还借别人的款。那时生产队的工分不值钱,可是,农民又没有别的挣钱门路。就是有一点手艺,到外边挣了钱,回来还是要交给队里记成工分,要不就算你是走资本主义道路。
陪伴你练习走路的就只有奶奶了。
无论在清晨,在黄昏,奶奶总牢牢的抓住你肩膀的衣服,扶着你,慢慢走在村庄的土路上。阳光总是把你们,一老一少的影子重叠到一起,拉的很长很长。
有时候,奶奶带着你,去村里的人家串门。也有时,她给你拿来一个凳子,让你坐在村口,让温暖的阳光照着你,让你看着身边一个个走过的人,看他们做的事情。每个时刻,奶奶都不敢离开你,她总是坐在你的身边的地上,看着你,并和身边每一个走过的人打着招呼。这样的时候,她似乎从未想到你的以后,或者她想到了,但她并不想让你悲伤。她只是想在她有限的生命里,陪伴着你。她也希望,命运真的能睁开眼睛,能给你一条自己的路,让你能够走下去。
时光就像电影一样,一个一个镜头的切换过去。村庄的土路上,不知道,重叠下多少你和奶奶的脚印,以及你拐杖的痕迹。春天的草长出来,油菜花开。刺槐花的芳香里,开来一辆拖拉机,卸下一个个蜂箱,无数的蜜蜂便飞遍山山岭岭。夏天,麦子刚收收过,一场透雨,让玉米长成无边无际的青纱帐,在风中摇晃着。秋天,家家的屋檐下挂上一串串鲜红的辣椒,院落里的树上,也挂满一串一串金黄的玉米棒,树叶无声地落在你们的面前。每一个季节,都叠印着奶奶和你的身影。生命对奶奶来说一天天的短下去,对你却无边的漫长……
奶奶也和你一起看着,世事一天天的变化着。她总是无言地,用眼睛记录下一切。也许她见过的太多了,她也不再为什么感动。当人们又快乐地议论起六十年代的包产到户的时候,村庄里开始出现了担着担子的货郎。这些你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们,你从课文里,从老师的讲述里,得到的印象是他们都是特务、地主,在你还未出生时,他们就销声匿迹了。以致你们这些孩子都懵懵懂懂的以为,连那个磨剪刀的老头,都是特务,他走村串户,是为了记下各村的人口、地形。为敌人提供各种信息。
现在,这些人,他们一下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他们摇着货郎鼓,高声吆喊着,走遍乡村。村里那些女人娃娃,一听到那货郎鼓声,就嘻哈哈的跑出家门,一下子,把这个小小的担子围住了。那小担子,是两个有玻璃盖的、分层放东西的箱子。里面分成一个个小格子,放着些针头线脑的小东西,还有孩子们喜欢的小糖丸。女人们唧唧喳喳的围着担子,挑选着顶针、染料、纽扣、发夹,皮筋。孩子们就在旁边,吵闹着要买那些彩色糖丸,塑料小号……这些东西,也就几毛钱,或者就拿家里攒下来的那些牛羊毛、头发、破铜烂铁去换。
村庄里也有了一些卖艺的人来往,他们走到一个村庄,村里的人们一起凑上些钱,就可以敲锣打鼓的开演。他们都是些真正的杂耍艺人,表演得一丝不苟。给乡村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
每当这时候,奶奶总是急忙忙的带着你,赶到村头的土场中去看。她总是怕你错过这些你从未见过的新鲜事物。
一天,你躺在炕上,忽然来了父子两个耍猴人,带着一只你从未见过的猴子。奶奶多想让你去看看啊,可是父亲下沟去割草了,而你的病腿既不能弯曲,又碰不得,只能把你从炕上垂直地抱起,然后走到炕边,再把你放下地来。这是奶奶做不到的,她急得慌慌张张的,迈着三寸小脚,拼命的“跑着”去找人,那踉跄的脚步,使奶奶看上去,就像一路跌了出去一样。她终于叫来了叔父,把你带到场里。
那耍猴的老头,白发苍苍的,他把那只毛茸茸的灰褐色的猴子当孩子一样,抱在怀里。猴子呢,则温顺地偎依在他的身上,一边还双爪不停地扒着老头的衣服,每当捉到一只虱子,就飞快地放进口里。旁边的地上,则卧着一条雪白的小狗。
当村人终于凑够了一些零零碎碎的钱,交到老头手里,老头一声招呼,那猴子就飞快的坐到道具箱旁挂着的铁丝架上,一晃眼,就拿出一只官帽戴在头上,再一晃眼间,又拿出一件袍子穿上,然后一本正经地坐好,猛地一拍惊堂木,端出一副威严的架势,审视着围观的人群。人群一下子鸦雀无声,人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猴子。这时老头又一声喊,敲起铜锣,人们还未看清,那猴子已经穿上一件老婆婆的衣衫,拄着拐杖,一步一摇地走着。大家一下子连声叫好。老头又得意地喊一声,锣鼓一响,猴子一眨眼间又换上农民的衣帽。老头的儿子早就给小狗套上犁具,等候在旁边,猴子就掌着那小小的犁,挥着鞭子,赶着狗开始“犁地”……
而后,猴子还表演了爬杆,打秋千。
小狗则穿越一个一个燃烧的火圈。
演完了,那猴子,又淘气地吊着老头的脖子,打秋千一样钻入老头的怀里,奶奶赶紧叫你母亲回家拿一个馍来,别的孩子的家人也拿来蒸馍,送给老头,老头就抱着猴子,用猴子的手,把每一个孩子都摸了一遍,一边摸老头一边还念叨:“摸摸你的手,活到九十九,摸摸你的头,活到一百六……”
于是你的脸上,就留下了那猴子手爪的滑凉凉的感觉。直到今天你还想起,那些过去的乡村艺人,他们给那时的乡村的生活,增添了多少快乐啊。他们爱那些用以谋取生路的小动物,就像爱他们自己的生命,它们是他们的孩子和谋生的根本。他们自己吃什么,猴子和狗就吃什么。他们和小动物和谐相处,就好像一家人而不是人和动物。可是现在,再没有这样认真表演杂艺,并且爱护动物的流浪艺人了。
麦收以后的乡村,就进入漫长的雨季。日子在滴答滴答的雨声里,一滴一滴的过去了。泥土地上,慢慢地经过雨水的浸蚀,变得又湿又滑,生出一片绿腻腻的青苔。到处都弥漫着发霉的气味息。就连人,也在一滴一滴的雨声敲打里,昏昏沉沉的,失去了生机。无论是谁,只要一挨炕头,就会打着盹,昏昏睡去。
母亲就拿着一只纳了几针的鞋底,斜倚在炕圪崂里,昏昏的睡着。这个农闲的季节,乡村的女人们,总趁着这段时间,把全家人的棉衣缝好,再纳上几双鞋子。你母亲也是天天把这些活计拿出来,摊在炕上,穿好针线。可是每次,她都缝了没有几针,就拿着针线睡了过去。所以,当霜降以后,别人的孩子已经穿上棉衣棉裤,你母亲才慌张起来,连夜点灯熬油的缝了起来。每当这时,奶奶就讥讽她:早不忙,晚心慌,晚上熬油补裤裆……
在往年,村里的男人们,也是趁着这一段空闲,狠狠的睡上几天,仿佛要把一年的困乏睡完,为接下来的秋播攒足力气。而且,雨天里睡觉,还可以节省粮食,一家人,只需熬上一锅玉米?子,里头下上点红面棒子,就能保证一天不饿了。
可是今年,农民们却没有了睡意。上边已经传出了要分地的消息,这使人们看到了一种希望。男人们聚在一起,满怀着一种向往,谈论着。他们讲起六二年包产到户的那段富足的日子。没有多久,公社就派下人来,一个一个村庄的传达分田到户文件。于是村里的男人们就在饲养室里商议着,如何分地,分牛羊。有些人,已经按捺不住地在地畔,牛羊群边,打量和估摸自己该分到那一块地,那只牛羊。
最初你不明白,要分地了,人们怎么反而会那么高兴呢?以前老师告诉你们,闹单干会造成贫富两极分化,像你家这样穷困而缺少劳力的人家,会沦落到卖田卖地卖房,为别人干活扛长工的地步。父亲却说:“那会呢,给自己干活,粮食都是咱自己的,再也不会饿肚子了。”
雨停的片刻,父亲带着你,来到饲养室。全村的男人们,一个不缺地挤在窄小的屋内。他们有的坐在土炕上,有的蹲在地上。有几个生性卑怯的人,则蹲在墙角里,闷不做声的看着别人争论不休。屋子里,充满青草和旱烟、以及牛身上的气味。人们欢叫着,吼叫着,谁都想分到最好的土地和最好的牲口。于是人们决定用抓阄儿的方式,来决定土地的归属,抓不到好地的,只能自认倒霉。二十多户人家,只有七头牛。少量的农具。于是决定,三户人家合分一头牛,农具也一样。牛和农具,也是抓阄,谁抓到那个就是那个,于是,分到好的人们,开始高兴的叫起来。分到不好的呢,虽说有些丧气,但转念一想,有还是比没有好。于是也高兴起来,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好好修整那坏农具或者将养好那头牛,他们都相信,只要肯用功夫,没有什么做不好的。
秋播,就在田地分完后到来了。
再没有了上工的钟声,没有了生产队长派活的吼叫声。村庄在寂静中,迎来了一个清晨。天还没有亮透呢,冷冷的村路上,已经走着许多的农民。他们仿佛一下子,有了使不完的劲头。他们拉着架子车,奔跑着给地里送粪。他们使着所有的力气,挖着他们的土地的边角,他们仿佛一下子,释放出了憋屈多年的力量。他们从没有这么痛快地干过活。玉米成熟了,人们不再像过去一样,慢吞吞的等到玉米叶子枯黄了,才去摘收玉米棒。然后再一根一根的挖去玉米秸。人们像疯了似的,以家庭为单位,扑进玉米地,几天就收完了他们的玉米棒,然后就挖掉玉米秸,马上就把粪送进地去,翻耕土地,没有几天,就种上了小麦。
农家的院子,很快就搭上架子,挂上了一串串金黄的玉米棒,甚至连院里的树杆都挂满了玉米棒。阳光照着土屋的屋檐下,那一串串火红的辣椒,也照着满院的金灿灿的玉米。更把那一张张开心的笑脸,照得金黄金黄……
那些耕地的人们,他们翻了土地,然后把每一块土坷垃都打得细细的。他们甚至蹲下身去,用手把那些土块捏碎。这是自己的地了,他们几乎像对自己失而复得的孩子一样,焕发了无尽的热情。他们把土地耙耱了一遍又一遍,把每一块土地,都修整得和刨过的木板一样平坦。尽管他们每个人都很劳累,但他们的脸上,却洋溢着快乐和满足。
分地,也没有让人们,一下子变得四分五裂,各人顾各人,由于牛少,三家人才有一头牛,而拉一套犁,需要两头牛,还有些人家,男人在外面工作,没人上地干活。于是大伙就自觉的合伙耕种。那大片的土地,一家挨着一家,种地的人们,也就一家一家的挨着种下去。无论种到那家的地,那家只需要准备上几壶热水,几盒香烟放在就行。
你站在村头,看着那秋天的原野,因为庄稼的收割,而变得宽阔辽远。那连绵的土地上,人们,耕地的、撒化肥的、打土坷垃的、摇耧播种的,都是一片欢声笑语。那些耕地的,泥土像波浪一样,从他们的犁铧下翻了出来。耱地的呢,站在耱上,手拉着牛缰绳,向后直立着身子,像站在随着波浪起伏的帆船上,乘风破浪。摇耧播种的,在咣当咣当的耧铃声里,就像种下一行行的诗行。女人们,不甘寂寞地笑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