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八玄幽都

　　司远瞻刚刚回到住处，节夫人的贴身婢女莺黄急匆匆走了进来：“夫人病了，请主公前去探视。”司远瞻疑惑地抬起头：“哦？今天中午不是还好好的吗？”莺黄道：“可能是下午出去时着了风，回来时就觉得有些不舒服，过了酉时额头更是高烧不退，看样子病得很严重。”司远瞻一听急了，甩开莺黄大踏步走进内室，见重重红罗帷帐帘幕低垂，隐隐透出节夫人的身影来。司远瞻掀开帘子，节夫人正躺在床上，脸色萎黄神志不振，确是生病的模样。节夫人见到司远瞻，便要下床来敛衽行礼。司远瞻一挥袍袖止住了她：“你我夫妻不必多礼。快说说，现在怎么样？”节夫人道：“只不过是偶感小恙，莺黄这丫头口没遮拦，胡言乱语，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司远瞻将手背贴在节夫人额头上：“哎呀，还说没有事，连前额都滚烫如沸，你怎么不早说呢？”节夫人道：“哪有那么严重，我又不是富人家的小姐，哪有那么娇弱，喝两副汤药等两天就好了。”司远瞻道：“这事迟不得。”他叫来侍卫：“快去叫姜介宾来。”节夫人埋怨道：“这么晚了就别麻烦姜神医了，听说这两天他为附近新来的流民诊断疾病，好几天都没休息呢。”司远瞻道：“夫人，都这个时候你就别谦让了。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有何面目见你父母于九泉？”节夫人指指门，叫莺黄出去，莺黄不知节夫人何意，还以为节夫人有意撵她，嘟着嘴出去反手带上了门。节夫人悄悄道：“你看莺黄这丫头怎么样？我要万一沉疴不起，就让她来……”司远瞻打断她：“夫人，此话提也休提，你我二人情比金坚，我怎么可能再另娶他人？”
　　两人正说着话，姜介宾急匆匆地赶来了。司远瞻亲自开门让他进来，见姜介宾气喘如牛，额前的几绺白发均被汗水濡湿紧紧贴在了头皮上，不由心怀歉意：“姜兄，内子突然患病，且病状甚急，不得不惊扰你前来诊治。”姜介宾放下身后背着的青囊：“主公，姜某平生所学就是济世活人，别说是主母，就是一个素不相识的病家，只要有需求，我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赶去。”他说着挽起胳膊，三指轻轻搭在节夫人右手的寸关尺三脉上，约有十数息上下的功夫，他渐渐拧起眉头，似乎遇上了什么颇难索解的疑问，司远瞻看他皱眉，心也不由跟着提了起来。然而片刻之后，姜介宾面色又转释然，松手示意右手三脉已经候完，可以换左手了。这左手他只按了十息，便站起身来：“姜某恭喜主公了。”司远瞻大惑不解：“姜兄，你不会是和我开玩笑吧？内子身患重病，喜从何来？”姜介宾道：“夫人只不过是素体羸弱，偶感风寒，这才贵体有恙，虚火上炎，神思倦怠。然而刚才我为夫人候脉，察觉夫人尺脉甚滑，来回流利如同走珠，此乃天赐麟儿与主公，是以要说恭喜主公。”司远瞻不相信地问道：“你怎么如此肯定夫人有孕，甚至还断定是男孩？”姜介宾笑道：“凡人身上脉长一寸九分，分为寸关尺三部。左手之寸关尺分别对应着心、肝、肾阳，右手之三脉则对应着肺、脾胃、肾阴。天地同一气，玄玄妙法周，五脏六腑运化之气虽然并不可见，但却都以浮沉松紧洪细各种形式表现在脉上。适才我察夫人左右尺脉均有外感，且气局洪大，阳气甚盛，必然男孩无疑。”
　　司远瞻喜不自胜：“那要如何诊治呢？”姜介宾道：“这不难。身有六甲神将庇佑，诸事可保平安。当务之急是保血脉之畅通，养血荣血以滋营卫，而后驱治风邪即可。主公试看，我以加减荆防四物汤治之。荆芥、防风驱风解表为君，川芎、当归、熟地、赤芍搭配使用滋阴生血为臣，其余诸味药材共为佐使，直达病灶，服五剂而见效，十剂定然痊可。”司远瞻道：“那再好不过。”他边说边唤人过来配药制汤。姜介宾起身告辞不题。
　　姜介宾走后，司远瞻搀扶节夫人躺好，自己则搬了一把矮椅坐在了帷帐旁边，等待药童熬药。等了一会儿，药童还没有过来，司远瞻神思困乏，打了两个呵欠，不知不觉竟然沉沉睡去。恍恍惚惚间他只觉身体逐渐变轻，似乎变成了一片没有分量的羽毛，毫无阻碍地在苍穹玉宇中遨行。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看见面前有一轮闪烁的金光，金光正中璀璨夺目，便似一个放大了无数倍的金乌。金光下面有一个双髻道童跌趺盘坐，他双目紧闭两手合十，道袍之上光彩流转，那金光便似从他身上发出的一般。司远瞻走到近前，正欲开口问讯，那道童却已站起身来，向他深深打个稽首，说道：“道兄别来无恙！”司远瞻慌忙答礼，口称不敢，并问道童是何方仙人，在哪里修行？道童笑笑道：“师兄果然不记得了。我是昆仑山天帝座下太阴星君的门徒昊苍，当日师兄出山入世，就是我送师兄的。”司远瞻道：“此事年代久远，我还当真记不得了。你度我到此所为何事？”昊苍道：“其实师兄离开这里也不过三年。有一上仙欲行转世，便请道兄相见。”说着在前引路，双手一划面前现出一道高耸入云的天梯来。司远瞻跟在昊苍后面，一步步地登了上去。
　　天梯只有两尺来宽，两旁望下去白茫茫的，不知下临何方。司远瞻走了几步回头望去，见来路也湮没在一片雾霭之中，渺渺然绝不可见，不由心生感叹：“此路之难行岂非超过蜀道？”昊苍笑道：“蜀道乃是人间极难行进之处，但若是和这条歧仙路相比就差得多了。”司远瞻猛然记起，以前隐隐听颜冠子说过，歧仙路乃是上界苍极与人间贯通之路，若是有缘修仙者须由此路拾级而上方能到达仙宫，然而此路九转八回，即便是有仙家根底者也未必能登临绝顶，是故名之为歧仙路。他问昊苍：“仙人们真的就住在这歧仙路尽头？”昊苍道：“歧仙路到头便是昆仑绝顶，那上面有八玄幽都，苍极中的众位仙家自然都在其中。”司远瞻还想再问，昊苍道：“师兄请走快些，不要耽误了时辰。”司远瞻当下不敢多话，紧走几步赶上昊苍，两人一并向前走去。
　　也不知转了多少个弯，面前霍地开朗起来，那始终缭绕在面前的雾霭纷纷散去，呈现在眼中的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大城，此城以青玉为基，云母作表，五方宝石为之纹饰，椒桂麝兰为之勾嵌，六龙骖驾络绎不绝，青鸾白鹤翔集其间，又有丝竹之音飘渺传来，闻之如入肺腑令人神气大清。此城六极严整八表恢弘，端的是富丽堂皇无双无对。即使是人间洛阳、建康这样的大城也不能及其万一。昊苍道：“这里便是八玄幽都，我先带你去见天帝。”司远瞻跟在昊苍后面进了城门，沿途只见城中车马川流不息，行人连绵不绝，这其中有老人也有小孩，人人面色红润都似修道成仙的模样。昊苍道：“这里的小孩年纪未必小，老人年纪也未必大，修仙之道若能明悟，自当返本还元。”司远瞻点头称是，正欲细问如何修行方能到此境地，忽见一乘车驾径直冲他而来。此车仅有四轮而无辕轼，更没有外罩的帘幕之类，拉车的牲畜更怪，似马非马似牛非牛，而且只有独脚，却奔行得比骏马还快。车上坐着一个红面老者，见到司远瞻拱手道：“一晃数年未见，道兄还是丰神如昔啊。”司远瞻一边还礼一边想，这位不知又是谁？却听昊苍道：“这位是提点白鹤宫的龙牙道尊，专以修炼含弘光大四字真言为要务，听说道兄下界，常在此驻车等候。”司远瞻赶忙加意亲热，龙牙道尊道：“想当年你我二人同在玉虚宫中当值，每以弈棋打发时间，道兄临走前尚赢我三局，来来来，今天我一定要赢回来。”昊苍赶快阻止：“您老还是歇歇吧，今天天喜星上界乃是身有要务，不是真正的肉体归神了。”龙牙道尊一拍脑门：“你不提我倒忘了，不过天地万物周流有时，等天喜星上界的时候我自当向他讨教。”
　　龙牙道尊赶着车走了。司远瞻盯着他远去的背影道：“驾车的那个神兽我瞅着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昊苍道：“那是夔兽，是龙神螭吻与青牛翼章的后代，别看只有一只脚，奔跑速度却是苍极众仙家坐骑中仅次于御天六龙的，从这里到东海十洲，万里之遥不过转瞬即至。龙牙道尊全靠了它，才能终日周游于三界之间往来不倦。”司远瞻躬身道：“受教了，不过不知我与这神兽有何渊源？”昊苍道：“你的坐骑原是青牛，与这夔兽有血缘之亲，你看着眼熟原也难怪。”
　　八玄幽都名为八玄，自然是上应八骛，下应八方，外城也相应地有八个城门，每个城门都依其紫白宫位的不同形制略有差别。司远瞻和昊苍从歧仙路进入八玄幽都的门为离宫，城门两旁的饰物多用红色或赤色的以象火，又离为雉为凤，门楼旗杆之上多有凤栖羽雕，其余城门的情形约略如此相同。内城则位于八玄幽都正中，只有正南一个城门，因地势高耸所以看起来比外城更为崔嵬高大，与司远瞻在凡间所见的皇宫并无太大差别。昊苍一路引导司远瞻过御道，登大殿，入朝堂，最后他走到了丹墀上，向朝堂正中面南坐着的天帝稽首道：“禀天帝，天喜星已经带到。”司远瞻见对面的天帝隆准丰颐，重瞳阔口，此外与常人也没有什么不同。他向前略施一礼，却不知该如何自称，便也没有开口。但听天帝道：“天喜星，这次从凡间召你过来，乃是因为一件极要紧的事。”司远瞻道：“请但说无妨。”“你下界这么多年以来，时时谨遵天法律条，率领苍极诸星共抗暴政，又于所在之地收留流民，劝课农桑，奖掖后进，推行教化，劳苦功高，朕心嘉之，望你日后能矢志不坠，继续将霁阳堡发扬光大。”“臣下谨遵法谕。”“但是赵国天数仍存，一时不能灭亡，虽以你终生之力仍难完成大业，但苛暴之政不能久存，良善之义必当弘扬，朕特从天上诸星中选出一颗星斗转世来辅佐你，助你早日结束乱世纷争。”司远瞻听说自己毕生之世都不能率军灭亡赵国，虽然有些不快，但毕竟有人来辅佐自己也是一件好事。他说道：“便请那位上仙出来相见。”天帝道：“不急。前日你与计都星交战，心脉遭受重创，虽经奏书星调理，伤势仍难复原。朕就赐你仙枣三枚，服之不但可以伤势痊可，还可为你增寿一纪。”司远瞻谢过天帝，天帝袍袖一拂，三枚仙枣从案上飞起，稳稳地落在司远瞻手中。司远瞻将其放入口中，觉得与平时所吃之枣也甚为相近，只是滋味寡淡些罢了。
　　天帝道：“昊苍，你可以带天喜星去见破军星了。”昊苍答应着，便来牵司远瞻的衣袖。司远瞻惊问道：“怎么？不在这里吗？”天帝道：“此间诸事已了，其余事项你听从昊苍便可。”司远瞻告辞天帝和昊苍出来，昊苍羡慕地道：“你能吃到仙枣真是三生有幸。”司远瞻不解地道：“不就是几颗枣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昊苍道：“入仙道的人都知道，仅凭修炼内丹遍行周天一步步地加深修为虽然也能有所小成，但毕竟功力增长太慢。若有仙家之物培补，自然事半功倍。这仙枣乃是八玄幽都内城正殿旁的枣树所结，此树沐天地之气，得日月精髓，百年才能开花结果，食得一颗足可当平常修行的两千年，这三枚仙枣便是六千年。你在苍极修行时已有八千余年道行，若再加上这六千年归神之后便可直接列班大罗金仙，不必再在散仙之中苦熬了。”司远瞻道：“原来如此，那破军星在哪里？你快带我去见他。”
　　昊苍带同司远瞻转出内城，继续向北走去。司远瞻出宫门时向左近一瞧，果然看见一颗碗口粗细的枣树，枣树上的果实只有指尖般大小，显然离成熟还远。司远瞻若即若离地跟在昊苍后面，眼见人烟越来越稀，不由发问道：“这是去哪里？”昊苍道：“你不必多问，跟着我走肯定没错。”他在八玄幽都中左拐右拐，最后来到坎宫与艮宫交界的一个角落中。这个角落阴森黑暗，全无半点仙家气象。昊苍率先向里走去，司远瞻正犹豫着要不要跟进。昊苍紧走了几步，回头见司远瞻没有过来，向他招手道：“快进来呀！”司远瞻只好也走了进来，见内里阴风四号，下面黑乎乎地像是一个水潭。水潭四周立着八根粗如碗口的黢黑铁柱，每根铁柱上都有一条长长的铁锁链，锁链一端深入水底，看样子下面绑缚着什么刚猛难制的东西。司远瞻问道：“破军星就在这水中？”昊苍道：“是，因五百年前下界之时杀气太重，天帝罚它在此磨砺戾气。”他说着念动玄咒，八根铁链一起晃动起来，水面不断升腾起巨大的水泡，且有不断加剧之势。昊苍道：“破军星，度你的人来了，出来吧！”就见水面波浪滚动，忽而霍然中分，浪花急速向外飞溅，一颗赤色有芒的大星从水中飞了出来，还没等司远瞻反应过来，它已化身人形跪伏在司远瞻面前，铁链却仍旧缠在他的身上。“上仙，求你助我脱出生天。”司远瞻见他形貌甚恶，生着一头赤色头发，全身皮肤粗糙如披鳞甲，但口气哀婉，说话时两行眼泪流了下来，不由吃了一惊：“我要怎样才能帮你呢？”“你只要破去这上面的七政浑天印就行了。”昊苍在旁补充道：“破去七政浑天印再过四十九天，破军星功力复原后自会下界。”司远瞻道：“这我没有十分把握，我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