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钱谣》第一章
作品名称:【心音】榆钱谣(小说连载) 作者:山丹丹 发布时间:2013-05-04 13:23:15 字数:12285
榆钱谣
——山丹丹
文学是一口强人吃的饭(代序)
你相不相信,艺术家都是天生的,各个门类的都是!他们天生慧根,他们被上帝打造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来完成一次创造,就是用一己之燃燃来点缀这个平庸的世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你很容易就能发现他们,多愁善感,郁郁寡欢,心不在焉,等待点燃。
一位榆林城的业余女作家,由她的哥哥陪同,由荞麦园的老板巧巧引领,找到我的工作室。这女孩带了一本厚厚的小说,名叫《榆钱谣》。她请我看一看,看我能不能有话要说,然后把我的话,放在这部行将出版的小说前面。
文学是一口强人吃的饭,在文学这个可诅咒的崎岖小路上,明明白白地躺着许多的失败者。有才华是一回事,能不能取得那种所谓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又是另一回事。当你写不出好东西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忽视你和藐视你;当你写出好东西的时候,你以为你已经出头了,红地毯将为你铺开,但是且慢,你错了,你发现所有的人都张开了双手,你以为这是在欢呼你,不是的!这是在伸出手,要将你掐死!直到——直到——直到后来掐了半天,发现你命很大,很硬,你并没有被掐死,于是这个世界在你面前就范,放你一马,无可奈何地容忍你出头。
所以我常常想,我们为什么要从事这个恼人的职业呢?摸着自己满身的伤疤,我常常这样想。同时,我也常常劝那些年轻的朋友,远离文学。
但是当打开刘小玲的这本书,当读了一段以后,我明白了,上面的世俗的法则也许并不适合于她。这是一个被打发到世界上来的艺术家,受苦受难是她的宿命。在这个崎岖的小路上跋涉是她的宿命。除了文学,大约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这个在榆林城中开一个小杂货店的女孩子高兴。我常常满怀烦扰,却不知扰从何来——正是如此。
文字很干净,很简洁。干净和简洁得让人觉得不像一个初学的写作者。小说背景是一座中等城市,这城市该是以榆林城为原型吧!然后写了一群在这个动荡不安,充满机遇,人人都命运难卜的转型时期,一群小城年轻人的命运。
小玲说,小说中的素材几乎就是发生在她同学、朋友、亲戚以及她本人身边的一些事情。这些人的命运每一次大转折都给她以震撼,这震撼包括死亡、突然的变故、荣升降沉,等等。她把它们归纳起来,放在几个人物的身上,于是成为这么一部小说。
这正是小说的创作方法呀!真正的小说正是这样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呀!作者本来只是写的身边琐事,却一不小心反映出了一个偌大的时代。
我是戴着老花镜看的。看得很吃力,视力不行了。因此不能说是细读,只能说是浏览。我的总体印象,小说是能够站得住脚的,人物是能够立起来的。那些小说中的人物,他们的行为举止都是可信的,也得到了完成。比如说酸枣这个卑微的山村女保姆,在代别人生下孩子满百天后,毅然抱着自己的孩子逃遁,这一刻,这个人物完成了。
小说最基本的职能还是讲故事,这位业余作家讲了她的小城故事,而且讲得还不错,有了这,就足够了!
我祝贺《榆钱谣》的出版。榆林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地方,去年(2010年)我去了八趟榆林。年初是去看我的电视剧《盘龙卧虎高山顶》的拍摄,去了四趟,后来又是“书香榆林”活动,又是榆林高端论坛活动。而今年,我又去了三次,去靖边统万城写电影剧本。榆林真是一个吃风干羊肉,喝大碗烧酒的张扬所在。
就说这些吧!我们这一代人行将老去,这场宴席将接待下一批食客。前一段我去北京,许多人问我,你们这一拨陕军东征的作家之后,这些年还能冒出谁来?当初我还支吾其词,现在我来肯定地回答,有是肯定有的,但是这是一口强人吃的饭,得足够强的人来吃。
是为序。
2011年中秋节西安
高建群【注:高建群,陕西省作协副主席】
引子
远古的时候,这里有大片茂密的榆树和清澈的泉水。榆树林里住着一位勤劳勇敢的男子和一位美丽善良的姑娘。男子和姑娘相爱了,结婚了,生儿育女了,他们的日子过得美满而幸福!可是,有一天早晨,当善良的女人打开房门的时候,她眼前的景象却变了。一夜之间,这里大片的榆树林竟然成了大片的沙漠,而且一眼望不到边。于是女人倚在门边泪流不止……
卷首诗
狂风卷沙雨打枝,
榆钱长泪无人知。
孤灯伴影云遮月,
伏案疾书为谁痴。
一
榆城。
八月底。
太阳火一般的炙烤着大地,沙漠腹地的气温异常地高,地面火烧火燎的,人站在太阳下面脸火辣辣的。
林梦雨飞跑在这火红的太阳下。他气喘吁吁地穿过青砖砌成的巷子,穿过青砖砌成的街道,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终于跑到了榆城第一中学校园的门口。
校园里已经聚集了一些同学。他们为了躲避强烈的日光照射,三三两两躲在校园里收发室周围的树荫下乘凉。
林梦雨跑到校园的一颗歪脖子树下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在喘气的时间里他四处张望着,在四处乘凉的同学里寻找着他们班的,也是全校的校花庄翠微。
就在他粗粗的喘气声刚刚平息的时候,庄翠微出现在他的视线内。庄翠微走进了校门,径直向收发室的方向走来。
在看见庄翠微后,林梦雨刚刚平息了急促的喘气,心脏却又咚咚地乱跳起来。他强压着那颗激动地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的心,用一只手紧紧的按住衣服兜里给庄翠微买的鸳鸯胸针,抱着一种热切的挚情在平声静气地等候着庄翠微的到来。
就在庄翠微快要走近林梦雨身边时,从后面跑上来一个男生拉住了她的胳膊。旋即她又跟着那个男生走出了校园,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
林梦雨傻了、呆了,傻傻地呆在树荫下一动不动。
邮车来了,鸣着清脆的笛音驶进了校园,停在学校收发室的门口。同学们就像蜜蜂一样一下子从四面八方聚拢在邮车周围。投递员从邮车里抱出一摞信封递给收发室大爷。邮车又鸣着清脆的笛音在收发室前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驶离了校园。
同学们把收发室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在一阵哄抢、吵嚷之后,同学们不是带着微笑就是带着失望的神情离开了收发室,离开了校园。
林梦雨在一阵拥挤之后,瘫软地一屁股坐在收发室外的水泥台阶上。他忘记了水泥地板的烧,忘记了地面上刚刚是被乱脚踏踩过。他满是失望的脸上显出了一种痛不欲生的情状,眼泪似乎要从他的眼睛里溢出,嘴角也在不自然地抽搐着,满是汗水的手把头发抓挠得凌乱不堪,从头发缝隙里滚落在脸颊脖颈的汗水使得他本来英俊的脸一下子显得苍白难看。
同班同学王亚平手拿着录取通知书就站在林梦雨的旁边。王亚平也不知道怎么来安慰经受打击的林梦雨。他脸上也露出一种焦虑和急躁的神色来,静静地站着,默默地看着,一任太阳暴晒,任汗水在脸颊上流淌。
就在林梦雨用一种绝望的眼神看着王亚平的时候,邮车又鸣着清脆的笛音驶进了校园,停在了收发室门前,司机摇下玻璃探出头来,大声呐喊道:“大爷,大爷。”
大爷从收发室走了出来。
“刚才落下一个,是林梦雨同学的。”
林梦雨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当即眼泪就无法控制地夺眶而出。王亚平一个箭步从大爷手里抢过信,他和林梦雨抱成一团。他们俩的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淌湿了脖颈下的领口。
林梦雨考上了,他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他和王亚平并肩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了校园。在校园门口他们俩挥手互相告别,然后就从不同方向各自回家。
林梦雨太高兴了。他顾不了热,顾不了脸上的泪痕与汗痕,就又迈开两腿向家里跑去。
林梦雨急于要把他考上的消息告诉在家里等着的妈妈。
他跑到巷子里的时候,有出入认识他的人,看见他脸上的喜气,看见他手中的信,就问他:“考上了,考哪个学校了?”他扬扬手中的信以示回答,他跑得气喘吁吁根本就顾不了回答。
当他跑进四合院的时候,看见妈妈站在院子里的榆树下正向大门口张望。他把手中还没来得及拆开的信递给妈妈后,就圪蹴在妈妈的脚下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林母看着信封上的字,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眼睛却湿润了。
林母拿着信赶紧走进厅门,站在林父的遗像前,声泪俱下地说道:“他爸,梦雨考上大学了。梦雨给我们林家争气了,你就放心吧!你要保佑梦雨学业有成,给我们祖上增光;保佑梦雨早建家庭,为我们传宗接代。”
林梦雨喘气稍微平息后,进屋看见妈妈站在父亲的遗像前时,当即跪在遗像前深深地磕了三头,然后说道:“爸爸,妈妈辛苦的日子有盼头了。我一定会孝顺妈妈。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然后他在父亲的遗像前点燃了三炷香,扶着妈妈进了里屋,才去拆开看信里的具体内容。
二
榆城是处于沙漠腹地的一座城市,一九九零年的时候整个城市还被金黄色的沙子所包围。
榆城春天与秋天的气候异常恶劣,东南风或西北风一吹,沙漠里的沙子就被风吹向榆城所有的大街小巷,风过之后的房屋楼顶、铺面院落以及时髦女人的头发、脸颊都会粘上一层细碎的沙子,而这些细碎的沙子一不小心会进入鼻孔、眼睑,有时还会迷了人的眼睛、坏了人的心情。
如果是沙尘暴刮来,那阵势更厉害,吹折张家院子里的花枝,吹落李家阳台的花盆。总之,很多人都不喜欢这样的气候,这样的天气。然而榆城的人祖祖辈辈都住在榆城,不离开榆城,就连不是榆城的人也都携妻带子来榆城淘金。
榆城有老街,也有新街。老街周围的人都住着一种古老的四合院,确切地说是一些错综复杂的四合院。四合院有大门,有影壁墙。这些四合院是清一色的椽梁瓦顶、檩子木门,房顶呈人字形。通常是一个大四合院里套着几个小院,而这些小院就没有单独的大门了,只有一个过道而已。如果从高空看榆城,那简直就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古城了。
榆城的新街周围全是高楼,现代化气息非常浓郁。
榆城的新街生意日趋繁华,老街的生意就显得萧条了。后来政府根据市场的需要,把老街改为一条步行街,这样老街的生意便显得上档次了,什么文物呀、古董呀、字画呀、工艺品呀、鲜花呀、布匹呀、日杂呀、还有各色各样的榆城名吃呀,这些都成了老街的热门生意,生财之道。
林梦雨家的四合院就在老街与新街之间一条名叫米粮巷的中间。这条巷是榆城所有巷里最宽的一条巷,能容两辆小车并排通过。
林梦雨家的四合院内总共住了四户人家。东房是一进两开五间房子,住着三代人,旺成大叔和他的母亲还有他的一对儿女;南房是一进两开四间房子,住着一对老夫妇,老夫妇的儿女都另过在别处居住,偶尔会回来看望二老;西房是一进两开五间房子,住着一户做小生意的,三口人,儿子上学,夫妇二人整天早出晚归;北房也是一进两开五间房子,住着林梦雨和他的母亲。这个四合院是榆城最漂亮的一个四合院,也是榆城里最干净的一个四合院。漂亮是因为它原属于林梦雨的财主老爷。由于当年打老财,破四旧,四合院被国家收回,最后只给林梦雨家留下一进两开的五间北房。这个四合院呈正方形,在南房少了一间房子的位置处有一个小厕所,这样就正好填充了那个空位。干净则是因为这个四合院住了林梦雨的母亲这么一个爱干净的人。四合院的地面是用青砖平面铺成。四合院正中央有一个棚式小房,是供夏天炎热时四户人家做饭而用。棚房下面有一个黑漆明亮的灶台,一个储藏煤块的石仓,听说这些都是林梦雨老爷手上就用过的。在棚式小房旁有一株挺拔的榆树。每到春天,春风一吹,榆树上一串串草绿色的榆钱就会发出阵阵的清香。那鲜嫩的榆钱在林母的手下曾变成过无数美味的佳肴。在那特殊的年代鲜嫩的榆钱也就成了林梦雨母子维持生命的救命饭食。这个四合院是单独院落。它不像其它四合院一样几个套在一起,错综复杂。从四合院的影壁墙和大门可以看出林梦雨的老爷那时的家底。然而,时过境迁,偌大的一个院落现在属于林梦雨的只有这一进两开的五间北房了。不过好在这北房属于向阳房,无论从采光还是座字都是四合院里最好的房子了。
三
一向勤奋学习的林梦雨连自己的亲生父亲也没见过。这是一种多么残酷的现实啊!可怜的他一出生就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父爱,小时候的他曾经是那样地渴求过父爱。他看见同龄的孩子由他们的父亲手牵手行走的时候,羡慕地偷偷地流过眼泪。年幼无知的他曾无数次地和母亲哭着要过父亲,然而母亲又能有什么法子把已经成为白骨的父亲救活呢?所以他的母亲每次遇到可怜的儿子的哭闹时只有抱着儿子痛哭流涕。
林梦雨还没有出生,他父亲就死了。
1969年2月底,榆城县革委会召开万人参加的“彻底揭开旧专署、县委、旧公检法阶级斗争的盖子,深挖‘三条反革命黑线’誓师大会”。当时林母和她的恋爱对象一起参加了这隆重的大会。4月县革委会召开数千人大会传达贯彻“九大”精神,林母和她的对象也参加了这个大会。8月间在榆城召开了全区活学活用毛泽东著作积极分子大会,林母和他的对象当时就在参加大会的人中间。鉴于1969年2月《人民日报》发表文章介绍了甘肃省会宁县部分城镇居民到农村安家落户的情况,1969年9月,县革委会发出《关于立即动员城镇居民下乡落户参加农村社会主义建设的通告》,要求第一批下农村1595户,6300人。林母和她的对象也被下放到农村落户。林母的对象当时是两代单传的独生儿子,他的父母由于一直有病,身体羸弱,受不了打击,气急攻心便先后相继归天。之后他家的房子被县革委会片区小组临时占用。1970年1月,按中共中央“三、五、六号文件”精神,全县开展“一打三反”(打击反革命、反贪污盗窃、投机倒把、铺张浪费)运动。林母和她的对象也加入进这个运动。他们原想表现积极争取早日回城,不想运动越来越激烈。于是表现积极相亲相爱的他俩便在村长的安排下于1970年冬天结婚了。1971年冬天,根据毛泽东“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指示,榆城内开始打防空洞,建设“战斗城”,并将榆城、新镇两地的“地富反坏右”居民驱散到偏远山区。为了早日回城,已有身孕几个月的林母和他的丈夫都加入进回城挖防空洞的行列里。但是回城后的夫妻二人却没有了住处,因为他们城里的房子依然被革委会片区小组占用着,没有住房的夫妻二人只得临时住进娘家。
每天大清早,天空还黑乎乎的时候,参加挖防空洞的人就被小号集中在一起,然后分组开始了挖洞战斗。他们吃集体大锅饭,吃完饭不休息就又开始挖,晚上要等到月上三竿的时候才收工回去睡觉。林母是挺着大肚子参加挖土的,挖土的时候,她的丈夫为了照顾他总是不离她左右。就在挖防空洞挖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有一天,洞顶上却掉下来一块大石头,眼看就要压在弯着腰的林母身上了,旁人都吓傻了,呆在原地不动,在一旁装土的林母的丈夫看到后不顾一切推开了林母,而他却被石头压住了。好几个人搬移开石头,石头下的人却没有了人形。林母的丈夫死了,林母哭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挖洞临时停止。
出了这样的大乱子,革委会一时慌了手脚。待调查了林母的背景后,才知道林母也只是个一般家户的女子,并无什么背景。但革委会考虑到林母挺着大肚子,为了息事宁人,提前给林母办了回城落户手续,并让出了革委会小组占用她家米粮中巷10号院的房子。
丈夫的突然死亡,对林母的打击太大了,她本来消瘦的身子一下子就夸了。她没有精力再去挖防空洞,就连日在娘家朱红色的炕上蒙头而睡。县革委会片区小组看在她刚刚丧夫的悲伤心情上也没有再追究过她不来挖防空洞的事。
第二年的春天,林梦雨出生了。
林梦雨的出生赶上了整个陕北的严重大旱。坐月子的林母没有半肚的饭菜来吃,致使小小的林梦雨竟然没有奶水吃,婴儿期的他竟然也是饿得哇哇一天不停地哭。
丧夫不久的林母看着怀里稚嫩的小梦雨由于饥饿而哭的凄惨相就更加悲伤了。她也想哭,想放声大哭,但是她又怕伺候月子的母亲忧心,强把就要溢出眼眶的泪水咽进肚里,极力抑制自己的悲伤情绪,想法设法乖哄怀里啼哭不止的小梦雨。
严重的干旱造成的青黄不接,让小梦雨出娘肚皮就饱受了一种难以形容的饥饿。有亲娘的小梦雨竟然没有体会到吃饱奶水会是怎么样一种感觉。
入秋,榆城大搞“批林整风”运动,并且根据周总理的讲话开展了“三批一清”运动。严重的干旱造成的天灾人祸让榆城周边农村的人口开始大量的外流或行乞。
林母虽然在榆城居住,由于丈夫的死,加上当时的天灾,让拉扯吃奶娃的林母一下子就断了经济来源,好在有娘家和左邻右舍的接济,小梦雨才不至于让母亲用褡裢背着去行乞。小梦雨是靠吃烤红薯和烤洋芋还有小米面糊长到了学会东倒西歪走路的阶段。
小梦雨学会走路了。林母的身子骨和精气神也逐渐恢复了。她不甘于呆在家里吃左邻右舍的接济,便拉扯着小梦雨开始了捡破烂生活。娘俩不敢离家太远,就在榆城的各个巷道转悠,有时还在垃圾堆里抛挖。小梦雨是多么希望在垃圾堆里能挖出可以让他饱餐一顿的面饼来,然而这种几率几乎等于零。
有一天娘俩正在垃圾堆里刨挖的时候,被革委会片区小组维护治安的两个执勤人员给撞见了,小梦雨和他母亲当即就被治安执勤人员从垃圾堆里给揪了起来。其中一个嘴里还念念有词:“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你这样不是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吗?”
林母唯唯诺诺的辩解:“没有,没有,这些都不是垃圾吗?我是看有没有可以用的东西啊!”
“垃圾也属于全社会的,不准个人拿。走,去学习班学了你就会懂。”治安执勤人员不容分说就把林母推搡着向前走了。
小梦雨看着妈妈被人推着走了,急得后面大哭。一个执勤人员转过头来,凶狠狠地说:“快跟上走,别哭了。”
小梦雨吓得不敢哭了,小腿跟在三个大人的后面吃力地跑着。
妈妈被带到一个喇叭吼叫,红旗招展的院子里。院子里有好多不属管教的男女老少。小梦雨看见这样的新鲜阵势后,一下子忘记了妈妈。他抬起头四下张望着,看着这热闹而庄严的场面惊喜不已。
忽然小梦雨听见妈妈“哎呀!”的惊叫声,循声望去,妈妈趔趄一下就倒在青砖地面上了。
执勤人员看见倒在地上的林母,上前一把就把她给揪起来,又用力推搡进人群里,林母差点又趔趄倒地。小梦雨看着眼前的妈妈,这才隐隐意识到亲爱的妈妈现在面临的危险。他顾不了看红旗了,跌跌撞撞地大哭着跑上前挥舞着小小的拳头打刚才推搡妈妈的那个人。那个执勤人员遇到眼前难堪的场面,羞于和一个刚学会走路小孩较量,所以就尴尬在原地脸憋得通红。
林母自从那次学习后,就再也没敢去捡破烂了,娘俩又开始接受左邻右舍的接济了。后来林母更多的时间是帮邻居们做一些家务。
林母不去捡破烂倒不是怕她受罪受欺负,她是担心她有个三长两短的话,小梦雨就没得命活了。她在忍耐,她在坚持,她在日积月累的期待中生活,她在热切地盼望着这场运动早点过去。
在林母热切地期待与盼望中,天空一下子云开雾散了,文化大革命宣告结束。榆城又迎来了一种新的运动:推翻文化大革命错误决定的运动。
老天对林梦雨还是有恩,就在林梦雨够了学龄的时候,十年的文化大革命骤然止息了。
从此林梦雨就在阳光的照耀下,雨露的滋润下,母亲无微不至的呵护下健康成长。
四
已经是小学一年级的林梦雨,每日背着母亲在破烂堆里捡回来的小布块缝制的书包去上学。到了学校,他就像一个懂事的大孩子,老师布置的功课总是第一个完成,就连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都是在每天放学后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写完后才坐下来等捡破烂的母亲回家。每天下午,他看见瘦弱的母亲灰头土脸、肩扛手挑地从院里回来的时候,他的那颗心别提是多么的难受。那时他就想,他一定要让母亲将来过上好日子,他一定要让母亲摆脱这种苦难的局面。
可怜的林梦雨,由于妈妈没有职业,只有靠捡破烂勉强维持娘俩的生计,致使同龄孩子看见他穿着补丁缀补丁的衣服都不愿意和他一块玩,不愿意和他一块回家。这让林梦雨的五年小学生活充满了一种灰色的孤独感。
也许是家贫出孝子缘故,林梦雨的学习一直很刻苦,小小年纪的他似乎已经知道唯有好好学习才能改变他窘迫难堪的生活现状。
小学毕业,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榆城中学。
考入中学后,他的学习更刻苦了,同时他的性格也更孤僻了。一天的时间,除了老师规定的课间操,他基本就不出教室。
上中学后,他们的生活有了极大的改善,因为一个好心的奶奶教林母学会了做凉面和羊杂碎,从此林母便不再灰头土脸地去捡破烂,而是开始做起了相比捡破烂要光彩一点的摆摊卖凉面和羊杂碎的小生意。为了每天能有收入,她总是夏天顶着太阳摆摊卖凉面,冬天又迎着寒风摆摊卖羊杂碎。
上了初中的林梦雨,衣服不再是补丁缀补丁了。记得上学前几天,林母领着他去老街的棉布门市,说是为他扯一身上学穿的新衣服的布料。到了棉布店,选来选去林母最终选了一块黄军衣的卡叽布。那天他穿了林母在裁缝店为他量体缝制的那一身黄军装后,别提有多高兴了。那天他走在去报名的路上,那个心呀,是说不出的欢乐,说不出的爽,好像那青砖砌成的路面也变得平坦了许多,走上去竟然有种轻飘飘的感觉。
孤独而沉默寡言的林梦雨在上初中的第一次考试后,获得了同班女生庄翠微的好感。
庄翠微就从那天开始注意上这个平时不苟言笑,衣着朴素,不随群,但考试成绩却叫呱呱,模样看起来还有点可爱的男生。
林梦雨是打死也不敢想会有天仙般的庄翠微关注他,所以他就像一个木偶一样还如往常机械地过着他孤独落寞的学习生活。他是从来都不愿与同学们一起谈论家庭成员的,所以好多同学就感觉到班里这个学习尖子似乎不易接近。久而久之,班里便形成了一种把林梦雨孤立起来的势头,而这种势头却让处于少女青春期活泼可爱的庄翠微对男女生封建不说话的景况总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庄翠微有着天仙般的脸孔,有着苗条的身段,有着银铃般的笑声,有着活泼的性格,有着良好的家庭生活,享受着富裕的物质条件。她从来不知道苦是什么滋味,她也从来没有体会过饥饿是什么感觉。她一出生就泡在一个蜜罐子里,所以她的理想与别的同学自是不同,她的前程与未来也不需要她考虑。
庄翠微的学习很是一般,但庄翠微却有着普通女生所不具有的一种善良的柔肠情结。她有时会在课余时间用一种仰慕的眼神望着班里的学习尖子林梦雨,有时会用一种怜惜的眼神望着林梦雨因口渴而干裂的嘴唇发呆,尤其是老师站在讲台上诵读林梦雨作文的时候她会露出一种敬佩的眼神。
庄翠微很想当面关心林梦雨,但是她又不敢。她怕同学们笑她,又怕伤了林梦雨的自尊,所以她只是偷偷的,不为人所知的,做着一些不合常理的举动:把自己买的饼干偷偷装进林梦雨的书包,把林梦雨想买又没钱买的书买来又偷偷装进他的书包。老实的林梦雨浑然不知,以为是谁的东西无意放到了他的书包,竟然拿出来当着同学的面大声问是谁的东西跑在他书包里了。同学们一致的口径说不是他们的。有的同学可能是发觉庄翠微的举动了,故意开他的玩笑:还能有谁啊!你的心上人吧!听了这些话,林梦雨更加懵懂了,他竟然呆呆地百思不得其解,而庄翠微的脸却因此红到了耳根。那时的他是多么的傻啊!傻傻的他只知道学习,别的竟然什么也不知道。
直到炎热的夏季到来的一天下午,上完体育课的同学们争先恐后地去自来水管上抢水喝,唯独林梦雨没去抢,不是他不渴,而是他不愿浪费时间。他宁肯干裂着嘴唇也不愿在同学群里抢水喝而浪费时间。在别的同学抢水喝的时候他早早地就回教室了,他摊开作业本开始写作业。就在其他同学还没有进教室的时候,他看见庄翠微进了教室,同时他看见庄翠微手里拿着一个水瓶子。庄翠微径自走在他的桌前,快速把水瓶子放在他的课桌上,然后转身离开,又迅速坐回她的位子。林梦雨顿时就呆愣了,他呆呆地望着庄翠微的背影。沉默了瞬间后,他忙忙地就打开水瓶子,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就把一瓶子水喝了个精光。林梦雨不知怎么地就在那一刻感觉到那自来水竟然是那么的甜,喝在肚子里有种无法言喻的清爽。喝完水他才把那水瓶子又迅速递给庄翠微,然后又赶紧回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之后,其他的学生才陆续进了教室。
就在林梦雨咕噜咕噜喝水的当儿,庄翠微便肆无忌惮地一直注视着林梦雨。她不知怎么就有一种感觉好像林梦雨的水是喝进了她自己的肚子里似的,随着那瓶子里水的减少,她感觉由于体育课后发热的身体也就逐渐凉爽下来。她的目光直到林梦雨喝完水回望着她的瞬间才收了回来。
自此,林梦雨对庄翠微便是别有一番感激在心头。那时他们都还很小,不明世事,他们甚至不知道什么叫谈恋爱,所以他们也不可能一起谈恋爱。他们只是一个对一个的关心,一个对一个的感激。
这种关心和这种感激在他们之间就这样默契地进行着,直到中考结束后暑假里的一个月,林梦雨才有了一种刻骨铭心般思念庄翠微的感觉。为此他曾背着母亲偷偷地好几次去过庄翠微家住的巷子,可每次都是无功而返。
五
初中毕业的林梦雨发觉自己是真的恋上庄翠微了,整个暑期他都在一种焦急如焚的思念中度过。老天似乎对林梦雨特别恩赐,开学后他和庄翠微又双双进了高中的同一个班,为此林梦雨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心里也暗暗地有了一种不可言喻的欢愉。
高中时期的学生已经不怎么封建了,有很多男女同学们都敢当着众人的面说话了。这不是他们年龄长大的原因,是当时的社会风气所致。
有很多男女同学竟敢一前一后地出入校园了,有个别胆大的女生竟然拉着男生的手出入校园了。就在那种情形下,学校里竟然传出来一条消息,说高二三班的一个女生好长时间不来学校是因为肚子大了,回家处理孩子去了。
林梦雨不知道这条消息的准确度究竟够多高,但因为一时间这条消息在校园里传得沸沸扬扬,他还亲耳听见庄翠微也在课间和同学们议论此事,便更信以为真了。
就是因为那件消息的传播,林梦雨开始为庄翠微提心吊胆。因为当时的庄翠微可是学校顶尖的校花,而喜欢庄翠微的男生也不计其数。
有一天,庄翠微突然间没来学校。林梦雨从上第一节课开始就走神了。他搞不清庄翠微没来学校的原因,以致于整整一天他竟没有一点精神。
第二天当他看见额头上有一个火罐印的庄翠微走进教室的时候,他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踏实了。
进入高二之后,懂事的林梦雨已经知道他自己的各方面条件都无法与其他喜欢庄翠微的男生相比,所以一种很强的自卑感便侵袭了他的整个大脑。他很有自知之明,所以读高二之后他便把对庄翠微的那种恋情深深地埋进了心底,并且把那种恋情幻化作一种力量,全身心投入到学习中去了,这样的结果是林梦雨的成绩一再拔高,把庄翠微的成绩远远地落在后面。
青春期的庄翠微天生一颗多情的种子,他把林梦雨当做她的偶像,所以他就在林梦雨面前感觉自愧弗如了,但她的那颗多情的心始终没有一刻停止对生活俭朴的林梦雨的关心,甚至也敢当着其他同学的面关心林梦雨了。
生活条件优越的庄翠微兜里不缺零花钱。高中的整个三年里,她买学习资料总是两份,一份交给林梦雨,一份自己用,有时甚至还买来吃的偷偷给林梦雨。
庄翠微的这种对林梦雨过分的友好的举动引来了很多男生的不满。有的竟然三番五次地把她上学骑的自行车的气给放了;坐在她后面的男生,竟然明目张胆地把她白衬衣的后背用钢笔画下道道;有的竟然在下课时偷偷的用弹弓打她的身体。同学们对庄翠微这样的攻击让林梦雨看来虽然心里不是滋味,但他还是不为所动,从内心里容忍了他们,然而有一次,林梦雨实在忍无可忍了。
高二下学期已经到了紧张的复习阶段了。一个雨天,同学们因怕淋雨都在教室里圈着,埋头做着各自的功课。一节课下了后,班长陈国庆的狗腿子二赖却不怕淋雨出教室去了。班里的几个女生大概要方便也匆匆跑出了教室,庄翠微也是其中之一。一会,二赖回教室了,他手里竟然明目张胆地拿着一只死耗子,大模大样的从林梦雨的身边走过,然后从庄翠微的课桌穿过去,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紧接着上课铃声就响了,庄翠微和几个女生匆匆地跑回了教室,几秒钟后,教室里就处于课前的片刻静寂之中。
就在同学们都在安安静静学习的时候,庄翠微却尖叫了一声,当即就昏了过去,教室里立刻乱成一片。庄翠微的同桌急得大叫:“班长,你快来看啊!她不知怎么了?”
林梦雨没有等陈国庆跑来,就先赶到庄翠微身边。陈国庆隔着桌子叫着:“林梦雨,她怎么啦?有反应吗?”
生活干事摸了一下一动不动的庄翠微的鼻息,很有经验的惊讶道:“她休克了,快,我去叫校医。”生活干事跑出教室了。
林梦雨听生活干事一说,他哪里还能等得校医来,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身体瘦弱的他一把抱起庄翠微就从教室里跑出去了。陈国庆紧追其后,还有庄翠微的几个女友也跟着跑出去。
庄翠微在医务室里被救了过来,当她睁开眼睛看见同学们时,不知如何是好。林梦雨望着苏醒过来的庄翠微,问道:“是什么把你吓成这样?把同学们都吓坏了。”
庄翠微哭了,伤心地说道:“我上厕所回来,从课桌里拿书的时候,却摸到一只死耗子,不知是谁会这么坏,吓死我了。我从来都不敢看耗子的,别说摸了,我不敢坐那个位子了,求求你们谁和我换一个位子吧!”
“和我换,你坐我的位子吧!”林梦雨脱口说道。
陈国庆看着庄翠微哭得可怜的样子,心里暗自庆幸,嘴上却友好地说道:“庄翠微,如果感觉好了的话,我们赶紧进教室,免得别的同学担心你。”
庄翠微听了陈国庆的话,便在几个女生的搀扶下走出了医务室。在回教室的路上,搀扶庄翠微的一个女生对她说道:“翠微啊!你简直幸福死了,你有没有感觉到啊!是林梦雨从教室里抱着你进了医务室的,你让我羡慕死了。我都没想到林梦雨的劲会那么大!听说你休克了,他一把抱起你就跑出了教室。翠微,你的心没有白费啊!”
庄翠微这才知道,是林梦雨当着全班学生的面抱着她跑去医务室抢救的。她的那个感动和少女的羞涩此时就全显在了脸上。只见她扬起早已绯红的脸望着走在她前面的林梦雨的背影,不知怎么的她的眼角又流淌出两行泪水。
进了教室,林梦雨就把他的书全部搬到庄翠微的位置上,庄翠微从此直到大考之前就一直坐在林梦雨的视线之内了。
下午放学后,林梦雨把那个二赖约到河边,甩开拳脚把他揍得磕头求饶。
林梦雨这下给庄翠微出了一口恶气。打人之后的那天下午,他感觉心情分外的畅快。
没曾想到,第二天下午,林梦雨放学回家的路上,却让几个外班的混混男生挡住他回家的路,对他拳打脚踢就是一阵。林梦雨感到眼冒金星,骨头散架似地倒地不醒人事了。
其时的庄翠微正在教室里,她还在复习功课,突然间王亚平匆匆地跑回了教室,大声喊道:“庄翠微,快,林梦雨让几个赖皮打得不省人事了。”
“你怎么知道?在哪里?快走?”庄翠微惊讶道。
“二赖告诉我的,在操场下边。二赖说林梦雨昨天下午打他了,他受不了。”
“什么赖皮。”
王亚平和庄翠微搀扶着把林梦雨带到附近的医院去抢救。抢救需要交费,庄翠微和王亚平两个人的钱都拿出来也没几个。无奈,庄翠微只好让王亚平一人看护林梦雨,她跑回家里取钱。
庄翠微回来后,林梦雨的头上的伤已经包扎好,王亚平拿着医生开的输液单子等着庄翠微的钱。庄翠微气喘吁吁的把钱交给王亚平,她才得以蹲下来喘气。
王亚平把液体药买回,护士过来的时候,庄翠微急促的喘气才平息了些。她问王亚平:“医生怎么说,林梦雨怎么样?他有危险吗?”
“医生说不要紧,身体上的肌肉青紫块不要紧,头上也只是皮外伤,眼球也没有伤到,休养两天就没事了。”
“那他的那些外伤得多长时间才可以好呢?尤其是眼睛处的青紫何时才能退掉?他妈妈看到一定要担心死了。王亚平,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不要担心那些,阿姨是挺好的一个人,我见过,你先照看着,我得回家了。我回去吃了饭再来顶你好吗?”
“你不必来了,我已经和父母请好假了。今晚我留在这里照看他。你晚上休息好,到了明天再说。”
“那你的饭怎么办?”
“一会他液体输完,我出去买。”
王亚平回家了。庄翠微就一直在林梦雨床边的凳子上坐着。她的心里交织着一种难言的滋味,说不清是感激还是担心,抑或还有一种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