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红的心（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向党心寒寻短见 人生在世好艰难　

8月下旬的一天下午，孔卫国到教室转了一下，只有几个出身不好的同学在聊天，大部分人都跟自己的红卫兵组织活动去了，学校已处于无政府状态。孔卫国问：“你们怎么不参加运动？”
　　“没人要我们，”其中一位说。
　　“那，你们……”孔卫国犹豫了一下。
　　“没人理我们，过几天我们就回家，不来了，”那位同学说。
　　“回家？”孔卫国想，自己已经一个多月没回家了，今天回家看看去。他走出学校，来到南大街，看到许多老字号旧牌匾已经被换成新名称，恩玉轩饭馆已经改名为红卫饭馆了。
　　走到钟楼十字路口，西北角的天主教堂最前面的塔楼已经被拆倒，听说里面住着的主教是外国特务，还有两个修女，要拉他们游街示众。这时西面人声沸腾，孔卫国转向市政府方向走去。只见市政府前面的大旗杆周围有许多人，在“破四旧，立四新”的大标语下，几个工人正在往大旗杆底座上打眼。一个学生模样的人正在向周围的人说：“这个大旗杆是满清的遗物，是封建的东西，我们无产阶级就是要铲除这些封资修的东西，建设一个崭新的新社会。”然后装炸药，随着轰隆的巨响，这个象征着旧畿辅府最高威严的大旗杆被连根拔出，放倒在地。
　　孔卫国回到家，母亲没在家，两个弟弟虽说正上小学，可小学也不上课了，他两个整天在外边跑着玩。他看见面盆里有玉米面，知道要蒸饼子，就合上碱面，做起饭来。
　　天擦黑的时候，向党回来了，手里捧着一本《毛主席语录》。
　　“娘！”卫国看到向党神情疲惫。
　　向党说了一声“到党支部学习了，”便不再说话。
　　孔卫国又熬了一锅玉米面粥，切了点咸菜，把建国和肃反叫回家吃饭。
　　吃完饭，建国和肃反又出去玩捉迷藏了，孔卫国拿出在街上收罗来的传单看起来，有中央文革小组成员的讲话，有林彪的讲话等。“这些内部消息也不知从哪弄来的，”孔卫国想。
　　“娘，你没事吧？”他看向党一直坐着发呆，就问。
　　“叫老五老六回来睡觉，告诉他们要插门了，”向党说。
　　孔卫国把建国和肃反叫回家，自己也去上床睡觉。
　　这几天街道党支部开会，表示也要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就和附近第三中学红卫兵联系，要批斗“黑五类”，批斗“地、富、反、坏、右”，向党又成了首当其冲的人物。
　　向党看孩子们上床睡觉了，她躺在床上实在睡不着，左思右想，前思后想，自己背叛了家庭，可以说是彻底地背叛了家庭，跟着共产党干革命，党叫干啥就干啥，怎么到如今，都五十岁了，还是老被党批判呢？“右派家属”，就是这右派家属闹的，孔民你害我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她想着自己来到这个街道后，党支部的学习积极参加，街道打扫卫生、到市里挖防空洞、挖防洪大堤，连晚上的治安巡逻她都去。她叹了一口气，看来怎么做也不行了。她又想起来那大灯泡，贼亮贼亮的，她拿出烟来吸起来。
　　本来向党已经忌了烟了，这两天又抽了起来。她又感到那十个狱鬼要拿针扎她，她怕极了，她坐了起来，借着屋外微弱的光线，忽然看见案板上的切菜刀，一个念头闪过：“不如一了百了，”她站起身，走到案板前，拿起那把菜刀，举了起来……
　　在向党刀要落的一刹那，她又抬头看见了熟睡的三个孩子，“建国和肃反他俩还小，没人照顾势必要增加卫国的负担，卫国呀，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我的卫国。”她犹豫了，站在那一动不动，“要不，让这三个孩子和我一起走吧。”她又拿起了菜刀，从窗户向外看了一眼。那月亮跟那大灯泡一样，突然越来越亮，狱鬼又来了，她感觉自己又要进入那个迷迷糊糊的世界。她拿着刀开始挥舞起来，她学着小时候在家看见的神婆跳大神的样子，驱鬼驱魔。不知跳了有多长时间，向党累了，坐在了地上，又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第二天天亮，向党醒了过来，发觉自己躺在地上，切菜刀丢在身旁，孩子们还没睡醒。她起来把菜刀放好，头好疼，她感到自己好像要崩溃，又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梦。
　　晚上，当孔卫国要上床睡觉时，她突然想起那把菜刀，“要是自己控制不住用菜刀把孩子们都害了怎么办？”
　　“小四儿，你把菜刀藏起来，”向党有点儿紧张地说。
　　“把菜刀藏起来？怎么回事？”卫国不解地问。
　　“叫你藏起来你就藏起来，”向党急着说。
　　孔卫国把菜刀放在靠门口的背筐里，用破麻袋布盖好。
　　“放好了吗？”向党问。
　　“放好了，”卫国答道。
　　向党这才舒了一口气，“睡觉吧。”
　　从此后，孔卫国有了一个雷打不动的任务，就是每天睡觉前把菜刀藏好。向党看他藏好菜刀后，才忐忑不安地上床睡觉。
　　孔卫国到学校后，找到令光，把母亲的情况对他说了说。令光马上找到孙德瑛，把家中的事对他讲了。孙德瑛想了想，说：“别着急，这事这么办……”
　　青年路街居委会的办公房就在八号院门口旁的房子里，这天下午，老杨早早来到居委会，擦擦桌子，摆摆板凳，嘴里不时地还哼着两句京剧《借东风》。他看看屋里摆了一圈的椅子，觉得“这次一定不能让向党溜了，一定要让她低下那高贵的头，才能俯首听命于我。我为什么一直没有结婚，还不是因为她……”
　　原来，老杨一直暗恋着向党，后来看看没戏，试着找了几个对象谈，感觉比向党的品味差得远，他就没再继续谈下去。看到后来孔民成了右派，觉得机会来了，可向党一直没离婚。再后来孔民死了，这又是个机会，可向党一人带着好几个孩子，太累赘。现在眼看着孩子们都大了，再不解决就没机会了。不过，得先驯服了才能驾驭，这文化大革命又给了他一次机会，向党能再顶得住？他抽出一支烟，划根火柴点着烟，吸了一口，“这放着党的高干她不要，愿当右派家属，那还不批斗你。”他冷笑了一声，弹了弹烟灰，“可话又说回来，这个向党真不好整，轻了吧不解决问题，可斗狠了吧她就得什么精神病。一定是装的，这次必须把她的伪装揭穿，让她老老实实地跪在我的脚下。”
　　党支部韩凤兰书记走进了屋，她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女人，兼居委会主任。她见老杨把凳子都摆了一圈，说：“下午四点才开会呢，这么早把凳子摊开干吗？”
　　“这次会挺重要，不是三中的红卫兵还要来吗？”老杨说。
　　还没等老杨把话说完，从外边走进来几个戴红卫兵袖章的人，为首的戴个眼镜。
　　老杨赶忙打招呼：“来啦，请坐，请坐。”
　　几个红卫兵也不答话，把屋子扫视了一下。
　　“是来开批斗会的吧？时间还早，”韩书记上前说道，她看了看来人，“要不，先把情况向你们汇报汇报？”
　　“批斗会你们一定要开好，我们就不参加了。我们到这来主要是来慰问一个老干部，老同志参加工作多年，听说最近得了点病，我们过来问候一下，”一个个头比较高的红卫兵说。
　　“噢，行，我们带你们去，我们这个街道有好几个老资格的老干部，他是谁？”老杨说。
　　“她就在这个院住，叫向党，”那瘦高个又说。
　　“谁？谁？向党？”韩书记瞪大了双眼。
　　“她，她不是要……”，老杨端着杯水正要递过来，手一抖，杯中的水差点撒了出来。
　　“是呀，是呀，她还是要你们照看一下，她是老党员、老干部，”还是那个高个的说。
　　“那，那，那批斗会呢？”韩书记问。
　　为首的戴眼镜的说话了：“文化大革命吗，要扫荡一切牛鬼蛇神，破四旧，立四新，你们的批斗会你们开。不过，要把握好斗争的大方向，这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斗争的重点是要揪出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你们这谁是当权派？”他看了看两个人，又说，“不管谁是当权派，你们执行的是不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红卫兵同志可以审查，”韩书记说。
　　“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还是资产阶级的反动路线，我们会调查的，如果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我们就要把他揪出来，还要批斗，戴高帽，游街，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戴眼镜的把手臂使劲一挥。
　　“啊，啊，不翻身……”韩书记可不敢惹红卫兵，只有“啊”的份了。
　　“我们自己去向党那，不劳驾你们了，”说完一行人向后排走去。
　　这几个红卫兵原来是畿府中学红星兵团的孙德瑛几个人，他们比三中红卫兵先到一步，估计以后街道不会找向党的麻烦了，就从居委会出来，到了向党家，安慰了安慰，临走告诉向党，街道开会不用去了。果然，以后街道没再叫向党开什么会。
　　这正是：
　　一颗红心向着党，
　　回回运动受批判，
　　与其说是受考验，
　　无奈人生有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