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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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部三十多万字的长篇，没有中心事件，没有主要线索，时间跨度半个多世纪，人物众多，容易写得支零破碎，这对读者的阅读耐心是巨大的考验，作者更是耗尽心力，绞尽脑汁，费劲不讨好。因而，《像风一样远去》的写作时间很长，起念和酝酿的时间更长，动笔可能始于2006年，2008年有一次大的修改，几乎是推倒重来。这之后还有无数的修改，就变成了读者今天看到的样子。
　　2008年8月初，北京奥运会开幕在即，我妻子带着女儿回老家去了，家里突然安静下来，我也终于下定决心，要大刀阔斧对《像风一样远去》动手脚。
　　写得如何辛苦就不说了。有几个月没日没夜，食不定餐，带来的结果是，我多年未疼的胃又绞着痛起来了。在此之前，我有过两次胃出血，都是因为喝酒。担心会第三次胃出血，我赶紧鸣金收兵，不过好像已结尾了，剩下只是修修补补的事。
　　写作《像风一样远去》正是我这一生过得最滋润的时候，赚钱的机会很多，也特别容易赚钱。可是我走火入魔，一门心思全在《像风一样远去》上，身边很多东西视而不见。这就是《像风一样远去》带给我的宿命，它让我在那样一个时候，必须去完成那样一部作品，否则以后精力不济，再不会有那种激情，我就没法给自己交待了。
　　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写出了一部在很多出版社杂志社漂流却无人要的作品，我一点都不后悔。这是一种生命写作，作品所展现的世界，与我经历的生活，与我身边的很多人和事，与我最熟悉的生存环境，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曾经有人对我说过，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你根本写不出《像风一样远去》里面的那些人和事。这话是有道理的，又不全对。毕竟，作品有虚构，有加工，不能对号入座，就算有许多惊人的相似，我们也应该把作品和真实的生活区分开来。
　　下面，对作品作些简单的梳理。
　　磨难和无奈构成了《像风一样远去》的基调，所写的是一曲家族的挽歌，几代人半个多世纪以来的挣扎、奋斗和发展的经历，以及围绕着这一家人命运沉浮流转而展开的一座城市的风云变幻。
　　掩卷很容易发现，作品中没有一个人过得好。万立人贵为一局之长，年轻时风光无限，有过无数女人，他过得开心吗？万淑芬是大学教授，大才女，大美人，又过得如何？万立言住着价值几百万的大宅，却暴戾阴郁，性情乖张，喜怒无常。外婆舅妈舅舅，各有各的不幸。其他人就不用说了，尤其是陈筱菡，一生都生活在温饱难求命悬一线的边缘，别说开心，能活到古来稀已是一大奇迹——这还原了生活的本来面目：尽管有诸多的不如意，生活还得继续，芸芸众生，一代又一代的平民百姓，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核心人物只有四个，即母亲陈筱菡，父亲万永昌，万家老大万立人，长女万淑芬。这是就他们在作品中所占的份量而言。撇开此，那些向读者走来的次要人物，不说个个血肉丰满活灵活现，但起码一部分人个性鲜明，让人过目难忘。
　　首先必须提到的就是外婆胡秀芝。她是大家闺秀，大户人家的千金，娘家非同一般，还是美人胚子，秀冠圩镇。这样一个人，按照过去通常的理解，你很容易把她归入到某一类人中去，给她打上恶婆之类的身份标签。实际情况是，她是个多么善良的女人，对丈夫陈寒峤的照顾体贴无微不至，一般的女人，很难有她身上的那种大度，细腻，豁达，周到，包容，智慧。她还好客，每个墟日都要热情招待找上门的亲戚。在她还是小作坊的女主人时，寒冬腊月，一样把冰敲开，到屋后的水塘漂洗染布，把众人羡艳的小手冻得通红。
　　尽一个女主人的职责，每天下厨，料理家务，这当然不算什么，可是陈家却是主人和雇工同桌吃饭，这就很不一般了，完全颠覆了过去我们对这一类人的定论。
　　胡秀芝一生都生活在生育不畅的阴影里，这是否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让她成为一个向善的人，她后来吃斋念佛，赎罪般待人待己，全缘此而起？这不好说。有些人，再如何罪孽在身也不会一心向善。我们不能指望一个坏人突然之间变成好人，更不可能让恶人立地成佛。这需要修行。胡秀芝就是一个有修行的人。
　　胡秀芝的为人处世，确实一般人很难做到。把捡来的儿子当作亲生儿子一样看待。一大把年纪，颠着小脚，往返六十多里路，给身陷困境的女儿家送生活物质，送年货，给外孙们送压岁钱。有点生活常识的人都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但胡秀芝就是完成了，且年复一年，在她再也走不动之后又能保证后继有人。这是美的传承，善的传承，只有心里有善根的人才能如此。
　　胡秀芝让人称道的东西很多。每年大年三十烧一大锅开水，把用了一年的碗筷勺碟全部消过毒然后拿去送人。敬奉神灵，有一颗特别虔诚的心。持家有度，又特别乐于助人。包括她后来的猝死，也是因为帮助他人，才会掉入屋后的水塘一去不归。这是否也影响了陈筱菡的一生，让她成为一个善良无比的人？
　　陈寒峤是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一生习武，性格刚烈，为人耿直，八十八岁无疾而终。去世前两年，赤手空拳打跑一个手执利刃行窃的歹徒，还生擒活捉了一个歹徒。因为误解，他打了出阁不久的陈筱菡一个大巴掌，从此一对父女老死不相往来。这给陈家带来了不小的麻烦，让胡秀芝一生郁结于心。这样的人伦悲剧，发生在一对父女之间，而且是唯一的一对血脉至亲身上，确实让人难以置信。不过生活自有其逻辑，有共性，也有特例。这千万分子一的特例，正好落在陈家，是完全有可能的。偏偏女儿又像父亲一样倔犟，那种纠结和无法割舍的血脉之间的牵挂，就是一辈子的事了。
　　作品只是点到为止，没有就此展开。缺乏充分的展开，是《像风一样远去》的一大软肋。限于时空跨度和篇幅，更因为驾驭能力，只能留下这些遗憾。
　　陈筱菡的经历算是比较复杂的。因为家里的孩子总养不大，父母听从了算命先生的指点，半岁时就把她送到别人家去做童养媳，还带去了奶娘。八岁那年，那家的男孩子死掉了，她才回到娘家。可是在认知和情感上她已经发生了错位，被陈寒峤甩了几个大巴掌，才不哭哭啼啼闹着要回曾经的婆家——她心目中自己的家。这种情感错位使她很难融入娘家的生活，也让她错过早期最佳的教育时间。
　　但她毕竟是生活在一个生意人的家庭，耳濡目染，陈寒峤的精明，胡秀芝的言传身教，让她从小就有很强的独立性，过日子精打细算，这为她与日后的艰苦卓绝对抗打下了厚实的基础。
　　这样一个人，一辈子后来怎么会过成那种样子，这是万淑芬发出的拷问，也是《像风一样远去》始终萦绕不去的一个大问号。她一生都在为别人活着，勒紧裤带，餐餐刮砂锅底，如果这一切都是为了儿女还说得过去。可是找上门的亲戚长年不断，甚至有人一住就数年不走，换成常人，如何受得了？结果，我们看到的是：她自己饿肚子不算，还要把儿女们都搭上。这样的做法，可取还是不可取，有没有必要如此苛待自己？
　　这只是陈筱菡生活中很小的一个方面。她身上的优点光芒四射，缺陷同样可叹可悯，这让她与丈夫以及儿女的冲突一生不断。就算不接二连三发生那么多可怕的事，万家也不可能有太平，这才是万家最大的悲剧。
　　万永昌始终是个倒霉蛋，这没什么好说的。在那个年代，像他这种命运的知识分子很多，可是他特别惨，该失去的全部失去，不该失去的也全部失去，到最后连生死都不能左右，只能彻底臣服命运，在麻木中死去。由此带来的震撼，是非常有冲击力的。
　　万立人的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在极其恶劣的生存环境中长大，身上劣迹斑斑，充满了野性。孩提时代，他敢打敢拼，作恶多端。文革时期，到处去串联，参加造反派组织，为的是有一碗饱饭吃。下放九龙坑，做了江湖老大，呼风唤雨，打打杀杀冲在最前面。有了生命中的第一个恋人，不好好珍惜，依然还是哥们义气那一套，经常把娄嘉慧一个人孤苦伶仃丢在家里担惊受怕，还动手打娄嘉慧。为了返城，不惜抛弃自己的恋人，把痞子功夫发挥到了极致。回到小城，自家的一大堆事不管，却去帮助别人。成了天之骄子，情场得意，像猴子抓玉米棒一样换女朋友。为了步入仕途，娶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人……
　　但万立人并不可恨，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能得到理解，甚至让人敬佩万分。他是有血性的。他的刚毅，坚强，骨子里的倔犟，聪明，睿智，一般人难以企及。与娄嘉慧分手，用让人恨得咬切切齿又无可奈何的手段回城，有几个人能像他那样？更别说后来，作为万家长子和兄长，为万家能在生存的夹缝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处心积虑，死而后生，哪怕他再如何卑鄙无耻，你还能恨他吗？
　　对于父母亲，他虽然经常面目狰狞，咬牙切齿，暴跳如雷，难得有好脸色，但一旦家里有事，能担大任化险为夷的也就是他。送万永昌去省城看病，去上海求医，除了他既能想到又能做到，万家还能找出第二个吗？如果没有他，母亲不知死了多少回，他的那些弟妹们有几个不是因为他才有了后来的风光人生？
　　在刚毅外表的里面，万立人实际上有一副最柔软的心肠。他的感情是深藏不露的，从很小起他就承担起保护家庭保护母亲保护弟妹们的重任。成年之后，他实际上已成了万家的主心骨，万家的一切大事都是他说了算。他对弟妹的手足情，把母亲一次又一次从鬼门关拉回来，竭尽全力给父亲万永昌治病，为这个举步唯艰的家庭排忧解难，让他有资格成为这个家庭的顶梁柱。他永远不会和颜悦色对母亲说一句话，最痛惜母亲的儿子也是他。对弟妹们更无可挑剔。那是虽九死也不能割舍的眷恋，哪怕临终之际，即将深度昏迷不醒，也要为这个家庭留下后援之手。读他留下的遗书和对家事最后的安排，怎么能不让人为之动容！
　　一场与娄嘉慧的婚礼，是在万立人死后，在万家老二也就是叙述者万立言的梦中举行，这又该让人如何嗟叹！
　　万淑芬是一位奇女子，美丽又无法让人琢磨。她一直生活在自己制定的原则中，服从的是自己的内心，不肯与外界妥协。她最后还是妥协了，个人的悲剧也随之开始。她不是因为爱情才把自己嫁出去，加上不可逾越的原则和信条，注定了她的婚姻是后来的样子。这也是她的宿命。
　　就爱情而言，万家没有几个幸运儿。这始于万永昌，他是在没有爱情的婚姻中度过了一辈子。作为一个文化人，和一个没有文化的人在一起过日子，本身就有很大的不协调性。到了万家的下一代，或放弃爱，或不敢爱，这是万家的生存环境造成的，是万家的又一宿命。作品没有提到万家小字辈万立德、万立行、万淑芳的生活，如果苍天有眼，就让他们过得幸福一点吧。
　　精灵鬼怪的万立诚，就是动物世界里的一只小猴子，在生存的大角逐中，既机敏又小心翼翼，从不亏待自己。他后来到处漂泊，不肯回小城又无家可归，意味深长。
　　写作《像风一样远去》与阅读《像风一样远去》，可能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体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都会给人带来沉重感。我们不能去作对比，诸如年轻时的母亲和年老的母亲；意气风发的万永昌和生不如死的万永昌；呼风唤雨的万立人和痛苦莫名的万立人；秀于外慧于内方方面面出色让无数女人倾慕的万淑芬和嫁人都成问题过得一点都不好的万淑芬……还有圣贤辈出崇尚诗书的小城，你可以想像它千年车辄深深的石板路，想像它的古朴和宁静，曾经满城飘飞的花香，一条穿城而过的小河，顺流而下的白帆和竹排，幽长的小巷，夏夜满天繁星下家家户户门前纳凉的竹床，那遥远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风物民俗人情……也许从一开始，小城就不是什么好地方，尤其是西门口，就像叙事者万立言所说的那样，“从我记事起，这里就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喧嚣，各种各样的纠纷，各种各样的闹剧，各种各样的打斗，各种各样的笑声，各种各样的眼泪。”过了数十年后，当我们再来阅读这座城市，日新月异的变化是无庸置疑的，可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的心痛！
　　是为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