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畏之城（十一）

第十一章，独秀广场上的人潮


　　邓丽娜寻思：
　　“抓住了朱良臣，才能改变卑微的命运；有了朱良臣，我的主子査艳红就不会轻易辞掉我工作。”
　　几天后，邓丽娜去了独秀广场，又是为了找朱良臣。
　　天，多蓝呀，独秀广场上人头攒动。这天并不是节日，而这居民休闲之地，却热闹得异乎寻常。邓丽娜朝广场中心一看，那里有两百名官员组成的方阵，他们穿着列队整齐，在包括大钢琴在内的庞大乐队伴奏下演唱大合唱歌曲：
　　“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接下，是共产主义青年团方阵上台献歌：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营造娱乐升平的氛围吧！这是盛世啊！接着，是中国共产党党员方阵上台献歌：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再接着，共产主义少年先锋队方阵上台献歌：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
　　随后，儿童小红花歌唱团方阵上台献歌：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最后，是“毛泽东思想万岁” 方阵上台献歌。这个方阵里的人，也都是当局从各行各业挑选来的青年人，他们高唱的歌曲是：
　　“为人民服务……”
　　这场咏唱会的观众都是公派来的，一万多人，他们不时地鼓掌，高呼的口号是：
　　“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
　　颂党和政府的此起彼伏的歌声，响彻云霄，似乎充分显示了社会主义制度的无比优越性，显示了人们群众当家做主的幸福豪情。至少鉴于经济、科技的进步史无前例，各行各业都在大发展，歌咏大会散会以后，几个大型商业企业在广场上展开了推销活动。这类活动，总免不了用花样百出的有奖大拼比来刺激人心，以致现场几次出现了极度疯狂。邓丽娜历来不喜欢在这种场面多逗留，心想：
　　“在茶馆朱良臣也无聊，他到这个广场又有什么可看的？他在哪儿？”
　　她往人群少的地方晃悠，发现一个角落里有一些自乐自娱的说、唱，一大群黄梅戏票友在上演传统剧目：“打猪草。”驻足聆听了，她被这戏渲染的安庆民俗风情，乡土趣味深深打动了，目光又投向一群小学生。那些孩子，呵，蹦着，跳着，一边用器乐曲彩云追月的欢快调子唱，歌词好像已经编入某夜总会职工守则的，只有十二个字：
　　“下岗妹，别流泪，陪大款，挣小费。”
　　哟，这儿歌教育意义很大呀，有人说，旁边人们一起咧嘴哈哈大笑了。发笑的人当中有人在说新的顺口溜，四大闲：“大款的媳妇、贪官的钱、和尚的鸡巴、调研员。”一会儿，她又去一边，看某县话剧团为了替灾区捐款所做的义演，说句不恭的话，整个气氛交织着浮躁，狂热，悲哀，迷茫，欢快、愚乐。所演是一个不幸又矫情的女人。那女人一步一颠的念着台词，所抒发的女人的一缕情绪穿过了阳光底下广场的盛大狂欢场面：
　　“以你平和宽广与我时有的期盼堕落快感的冲动共舞！共舞！”
　　“我也在期盼堕落快感耶，”她心里悄悄对朱良臣的说，不由想起未来在外国，她、朱良臣、査艳红可能有的美好图景。在国外即便沦落为妓女也没关系，因为据说在德国妓女都可以获退休金等福利，以色列还为妓女提供职业培训。想到这些，又拨通朱良臣手机，说：
　　“你说你在独秀广场，我怎么找到你哩。”
　　远远的有男人牵着一个年轻的孕妇散步，她快走了几步，赶过去，打量那孕妇凸起的肚子，心想：因为朱良臣，我肚子也会大起来的，随即又给朱良臣发了这样的短讯：
　　“你别躲着我呀，在哪……”
　　一些玩杂耍的在挤占广场地盘，而各类小摊、小贩便趁机穿插其间。一款电子游戏机，吸引了她，旁边有数百人在旁起哄。那玩意不过是叫人送上五十元，参加有五元到五万元不等的中奖机会的摸奖罢了。又有人中万元大奖了！不时传出的这声音简直叫人窒息，最令人模不着头脑的，是现场操纵者拧着耍猴戏似的怪脸，冲着很多瞪着沉静到深邃的乃至绝望眼神的看客的瞎咋呼：啊！这节目叫——为官如演戏……试试手气，碰碰运气！
　　“査艳红不可能单独带我出国的，”她又想：“我也在碰运气，抓住了朱良臣，就等于抓住了出国的机会。”
　　一阵更大的声浪传来，那来自附近的莲湖。气候明媚，莲湖游人如织。湖水，清澈见底。一游艇上，集聚着参加中学生安庆诗会的一群少年。忽然，有人一指不远岸上。晃步往独秀广场赶的朱良臣，神态潇洒，澄静，犹闲云野鹤，不明白好些少年怎么朝他扮鬼脸，便挥动起遮阳帽。他被认出来了，是他幸得生了怪病——不会作秀的强迫症在电视上露过脸。一会儿，诗会少年们不顾游艇倾覆的危险，跳着，有人朝他讪笑：
　　“嗨！麻烦你——大叔——不会作秀。”
　　有五个少年嘻哈的一同朝他疯喊：
　　又一个阳光早晨，
　　年轻的我们在作秀——
　　结群成队哼着歌，
　　满怀喜悦和豪情，
　　可又哭泣。
　　让泪水浇灌傲慢和偏见，
　　作秀，作秀，将自己置之死地，
　　然而，我们依然作秀，作秀……
　　朱良臣一进入独秀广场的边缘①，就被一个残疾人丐帮演技队的表演弄花了眼，表演者穿着几十个民族的服装，奉献的抒情歌歌名是：
　　不会作秀，一无所有
　　女歌星张闵只是靠唱这首歌才捧了一个金鸡奖从此走红的。在人民对衙门搞活经济的政策将信将疑的情况下，这首歌被媒体界定是呼唤人性解放的，它使得在计划经济下懒洋洋的人的心灵一下子像着了火，沉睡的生产力几乎是在一个清晨爆发了。它引领起骄纵的不理睬传统的风尚，唱疯了年轻的一代人。在意大利歌剧院当红明星也学会了唱这首歌之后，这歌经丐帮演技队的再创造唱法已增加到三十多种。他傻傻的听着、笑着，漫步到广场的南面。邓丽娜又打他手机了，他对邓丽娜说：我在广场南面玩哩。你在哪儿……有什么事吗。在一尊高大庄严的陈独秀纪念铜像面前，他停下，鞠躬了。
　　旁边还有几个外国游客，他们也在对着铜像深深地鞠躬，虔诚的献上鲜花，并谈着：陈独秀是安庆人的骄傲啊。铜像上的陈独秀英气袭人，目光炯炯。离铜像五十公尺处，一大群青年正围看什么哩，是书页呈展开型的陈独秀主办的杂志《新青年》——用一块巨大的暗红色大理石雕刻的书，它连缀着周边生生不息的红枫林，显示这本与当代人的福祉有关的书里张扬的民主科学思想将永远燃烧不息。在《新青年》的后侧，稍远一点的读报栏旁边，也积聚了一些人，人越聚越多。一会儿，一个平民论坛会，偷偷摸摸的在那儿开讲了，朱良臣挤进人群，听有人骂骂咧咧的在说：在官场里坚持做正常的人是混不下去的呀，比如市长魏忠信呀，最恨贪官，可也不得不用贪官来培植死党，除贪官来消除异己，没收贪财来充实自己腰包，比如说，前司法局局长孙耀如只因分赃上闹了隔阂就被他送进监狱了……
　　默默地听着了，朱良臣点头，心中起了怒气，心情又难以言表。
　　这个市长魏忠信——老朋友的老婆査艳红，暗暗地做了他的情妇，可他要想在她口风里掏一点她本人或者她市长丈夫贪腐的线索或证据，却办不到的。他有点抑郁的咽下口水，朝外缓慢的移动步子。听到哄声，他一回头，又大步挤回了人群中心。只见一个身穿油腻腻的机械工人工作服的男青年跳到一个高的石凳上，愠怒的朗诵起在世面上广泛流传的屁民颂：为了工作几乎不睡， 点头哈腰就差下跪。劳动法规统统作废。工资不高还装陶醉；无处流泪！他不觉全身血液一下子涌到头部了，被新的感触压得透不过气了。在来广场的路上，他想着近期研读的托尔斯泰、甘地倡导的非暴力思想，心里还荡漾着克己和宽恕精神所带来的平和，同时又觉得缺少正直的品格，文明就会隔着漫长的黑夜。这时，他举眼看陈独秀的纪念铜像了。这个特立独行的理想主义者嘴角抿着一丝严峻的微笑，仿佛在对他说：你呀，为何不敢张开嘴说说话？一股因自己的懦怯感到的羞耻感让他觉得不能不说话了，拿出手帕搽搽汗。想了一想，一会儿，也站到石凳上，演说题是：
　　官僚贪腐是最大的公害
　　官与民夺利，权力寻租，各行各业——都在腐败，他愤愤的说了五分钟，列举了制度性腐败的众生相。这天，是孙耀如因贪腐服刑刚满一个月的日子。十五年前的这天，孙耀如一家人惨遭黑手杀害了，从此，反腐败孙耀如更勇敢坚定了。哪里知道呢，情况变化了……他神情格外沉重严峻的说到这儿，仿佛说不下去了，停顿了一下又说：
　　“二审庭审时，对受贿金额，孙耀如便承认了，表示愿意带着镣铐走向死亡。还扭头对在场的我说：我欺骗了你二十五年！……我昏了过去。这是我早年恩人呀。啊，还要反腐，不如回家卖红薯。”
　　不少人，洒下了泪水。原先无精打采的人也突然振奋起来，觉得荡气回肠远胜参加一切赌搏。有一些听众，本来就是这广场及周边地方的玩友，见过朱良臣说隋唐、打陀螺、打太极拳、游泳，便为他欢呼起来。这时，邓丽娜出现在他面前，给了他肩膀一拳。忽然，人群哄的一散，因为远远的一队警察提着很厉害的警棍过来了，几个玩友一愣，抬起他了，抛向半空的打夯，又震天响的吆喝了：
　　“哟嘿！朱良臣！哟嘿！……”
　　一会儿，在市民广场西南面，靠近马路的林荫道上，朱良臣对邓丽娜说：“你想吃什么哩？”在一个红色帐篷掩阴下的吃食摊子旁边，他们坐下了。混熟了的老年男摊主，素日玩笑中被他叫做：老不死的。给他两端过大碗糊辣汤，煎饼，贴近他说：
　　“你又想搞动乱。”
　　朱良臣说：
　　“我说错了什么？”
　　吃着煎饼的邓丽娜和一边的食客发笑了，老不死的摊主抄起汤妁，做了一个照准朱良臣额头猛敲的假动作，又对人模仿起他前次象农民议论收成一样演说：
　　“经济上发展向少数最有钱的人倾斜了，一般平民失去消费能力了，经济危机来啰！所有这一切只能怪我们……对民众问责制吊儿郎当。与之多少有关联的全球制度性缺陷何时改善？唉！……我的地盘……导弹……我做主，各国首脑不是这样想吗？啊！听一听家门口那给整个住宅大楼造成污染的老汉一声吼，就够了：我家煤炉我做主！……”
　　他似笑非笑，一点头，站了起来要走了。有食客恍然的对旁边的人说：
　　“啊！他是……他就是把这段话帖到互联网上的朱良臣？……美国国会议员们拿在网上学舌的——我家煤炉我做主，攻击总统过于自私的金融政策是作茧自缚，结果，那政策只好修改了。”
　　食客们笑成一片了，接下，还有两人高举拳头狂呼：
　　“朱良臣——贼胆！贼就贼在——让人联想到他是拿麻雀打烂了飞机。”
　　一会儿，朱良臣又上了邓丽娜开的车子，邓丽娜把车开到一个僻静处，听他阴沉沉地说：
　　“别说话，让我安静一会儿。”
　　望着车窗外，抽起香烟，他眼前晃动起孙耀如、魏忠信的影子，想到在离婚之事上老婆赵敏、邓丽娜、査艳红即便没合谋也会有默契的，他心里恍惚了，大约十五分钟后，叹气说：
　　“离婚之事，你们别催我。”
　　“有了査艳红和我，”邓丽娜淡淡的说：你不高兴吗。”
　　“我怕与査艳红处不久呀，”朱良臣一声应了。她要他学会差异化生存，不计较对方是不是权贵，一旦移民出国了，他在国外必定会有大发展，而出国费用査艳红会全额拿出的，他高兴地大笑了，揽她入怀了，感激她抵消了赵敏引起的烦闷，也感激她抵消了他在独秀广场上生出的疏远査艳红的愿望。她的脸摩擦着他的脸，一时都不吭声了。既是狠猎手又是骚狐狸的姑娘不吝惜青春的锐气和张力，又扮出一脸无辜，不知天南地北的说：
　　“坏男人，迟迟不给本姑娘开苞就是坏男人。”
　　一跺脚，朱良臣笑的前抑后仰了，叫起来：
　　“哎呀呀，下流！一个大姑娘，怎么这么下流？”
　　邓丽娜一面啪啪的拍腿，笑着，手指还在半空中比划：
　　“不下流，你就留不住我。”
　　他搂住她的手臂加大了力气，彼此呼吸都粗了。她心里想：要不是我不得不听从主子的，要不是我想出国，你这半老头子做梦也休想碰本姑娘一个指头。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
　　“要不是我不得不听从主子的，要不是我想出国，你这半老头子做梦也休想碰本姑娘一个指头。”突然，他大声说出了她内心深处所想的——一个字不差！“哎哟，你是鬼才耶。”她拖着一种哭腔叫着，揪他鼻子了，提到情人之间脏话只为情话。抵挡不了她的活泼、无羁，他憋住笑。她把车开到远离公路的隐蔽处，都脱光光了，她感觉被他进入的一刹那，魂飞天外，嬉笑狂欢的发出持续不断的叫声：
　　“哎呀！哎呀！……”
　　不知过去多久，两人穿好衣服。
　　艳红姐对你爱的是自然的，对你的需要却多少带有强迫症状，你每天都别少和她亲热，知道吗，对她这个吩咐，他嗯了一声。她又说，明天我和艳红姐要看一部电影，进口的大片，他问：
　　“什么内容的片子？”
　　她一踩车子油门，车子疾驰起来。
　　他在她笑声里懵懂了：
　　“哈哈，浪人行。你自己——朱良臣的故事，还需要别人说吗。”
　　他外甥王大蒜被骗子骗了钱之后，一度想寻死，幸得査艳红及时施以援手，经由他借给王大蒜十万元钱重做生意了，去他乡另谋生路的老婆孩子也回到身边了。他提到这件事，说隔日帮王大蒜卖大蒜，邓丽娜叹息了，说：
　　“王大蒜也太鲁莽了，怎么抓舅舅的差哩。”
　　注释：
　　①，陈独秀，(1880—1942)，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旗手，担任中国过共产党五任总书记。他起草的《北京市民宣言》是划时代的政论。1998年建成的陈独秀陵园，坐落在安庆市北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