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敌友易严托孤 进茶山船哥看戏

　　第一节
　　三个知识青年在一年之内都走了。过了五年，他们结伴回到洲上，听到和看到诸多的变化。
　　易严一家遭了大难，先是儿子为了救落水的媳妇，双双淹死在妫水河里。易严死了独子，伤心极了，单身汉文鸿不善于说话，劝他时说：老兄莫急了，凡事跟差的比，你还过了妻儿瘾，跟我比就什么都想得通了，好点把麻姑带好，我也帮个忙，把孙做满崽带。没想到这话还真把易严劝醒过来。就这样，文鸿和易严这对老兄弟加老邻居共同带着仅3岁的易麻姑，三人到了相依为命的程度。可是不到两年，易严又患急病死了，临终将易麻姑托付给了文鸿，当时还有很感人的一幕：易严躺在床上，文鸿坐在床边捏着他的手。易严说：老弟，麻姑还太小，托给别人我不放心，你就带着当孙女吧！文鸿没说多话，只是流着泪反复说好咯，你放心咯。易严忽然挣扎着滚到床下双膝跪地，作最后的临终拜托，文鸿哇的一声大哭着跪地抱住易严，就这样易严死在文鸿的怀里。在场的社员们无不动容，后来壹铿听到此事也感动得流了眼泪。
　　改革开放了，形势发展太快，壹铿又一次提出来辞职，这次易三古板倒是同意由副大队长升任“一把手”了。壹大孝继续任书记，两人还是蛮合作的，把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安排得熨熨帖帖。
　　大队猪场由壹二婶子承包了，她继儿壹劲猛子复员回来选上了大队党支部副书记；易三古板的女儿易天霞在大队部租屋开了个小卖部；洲上暂时无干部蹲点，毛卫红调离了，厉天鸣靠省里的表舅向市里打招呼四年升三级到后山乡任党委书记去了；修桥的事被重新提起，壹妫当上了副大队长兼妇女主任，兼负责到市里活动争取对修桥的支持。
　　学校扩了一个班，来了两位新教师，赤脚医生暂时空缺，由稍懂医术的马立人兼着。
　　人口增长太快，计划生育工作因此号称天下第一难事，提到了“一票否决”的位置。刘能虽然有人反映生活作风不检点，但治水有功，能力魄力在全市有目共睹，于是被调任为市计划生育委员会主任。壹家洲是全市计划生育工作的先进典型，壹妫还曾到市里作过典型发言，由于工作上的关系，她与刘能主任打的交道也就多了起来。尤其是先一年壹妫被抽调到平湖口那边的后山公社参加计划生育突击活动时，还被刘能救过一次。那是晚稻收割后不久，刘能、壹妫一行五人去做一个“五女无儿结扎户”的工作，对象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很少下过山，由于山上未通电也就没有看过电视，基本不知外面的世情，他以为结扎就是将女人生殖器割掉，所以老大不愿意，持一把大斫刀挡在自家门口不让人进，大发雷霆地说：“你们真没良心，咯山上冷冷清清，就剩咯一项娱乐活动你们都要割掉，老子活着还有什么味！谁敢进来老子和他拼命！”人在气头上情绪易失控，他举刀就向前面的壹妫砍来，幸亏刘能一个箭步扑上来使壹妫躲过一刀。这事传出去后刘能还记了一个二等功。
　　阳历年过后，壹家洲上报的计划生育统计数据又列在全市的前面。为了在年前开好全市的计划生育大会，这天，刘能带着秘书又到洲上来总结先进经验了。
　　两人骑着自行车，一路看着社员房屋墙上写的计划生育标语：一胎上环二胎扎，计划外孕坚决刮。谁家不妇检，房屋有危险。通不通，三分钟，再不通，龙卷风……刘能满意地说：“宣传还是比较到位的，标语还可以严厉一点，严重违反计划生育的可以叫他倾家荡产。”秘书连连称是。
　　情况汇报依然是在大队部。壹妫的汇报相当过细具体，当讲到三队张五皮长期在外做事，近两年未归，媳妇却怀上了时，刘能来了兴趣，问：那是怎么搞的？和谁怀的？壹妫说工作队上门做堕胎工作，五皮的父亲很配合，还狠狠地说：“野种当然一定要刮，要是跟了老子生出来还是正宗的！”刘能眯笑着望着壹妫，那眼神简直把壹妫的脸也烫着了，他补充说：“他那意思和公爹怀的才是正宗的咯！”说完哈哈大笑，连肩膀也耸了起来。
　　吃饭了，陪客的只有副书记易劲猛子和壹妫，壹二婶子虽然是劲猛子的娘，仍坚持不上桌。从部队回来的劲猛子酒量好，和刘能干上了。喝了七八杯，刘能微醉兴头也越高，猛听得陶八从大队部过身唱上了歌：
　　我家的毡房缺半边，
　　我家的门板缺半扇，
　　我家的木床空一半，
　　姑娘你说我可怎么办?
　　这是王爱国在洲上的时候唱的歌，被陶八学上了。过一下，他又唱起来，这是他自产自销的山歌了：
　　花无绿叶不好看，
　　哥无小妹心发慌，，
　　妹妹心知哥哥意，
　　叫声哥哥进了房。
　　……
　　妹妹房中脱小衣，
　　一下看见自己的，
　　十一二月不干水，
　　五黄六月不起蛆，
　　越看越是巧东西。
　　……
　　刘能听得不自在了，拉上壹妫要干杯，壹妫看在他救过自己的份上勉强喝了一杯，一下涨得满面通红，觉得房屋在转，连忙坐下来两手扶着桌边。刘能兴起硬要连喝三杯，壹妫已伏在了桌上，他仍使劲去拖去拉。猛听得“啪”的一声，壹二婶子手里的塑料瓜瓢打在了刘能的肩上，这一下大家都惊了，刘能的秘书出手去掀壹二婶子，被她又一瓢打在头上，劲猛子起身去拉也挨了一瓜瓢，壹妫摇晃着去抱住她，她反而扶住壹妫坐下来，然后倒了两茶杯酒，一杯自己拿着一杯递给刘能，嘴里连说三个“呷”字就要碰杯。刘能知道秀才碰上兵有理说不清，何况碰的是兵的妈，生气地推开碗筷，扭头出去了。于是一桌人跟着出去，只有壹二婶子一个人在桌边喝上了，她确实还没吃饭，平时她也是先让别人吃了自己再上桌。
　　刘能这一走没有被劝回来，过了河，当然大队的先进也跟着泡了汤。按说，壹二婶子是从不管闲事的，可是一般人并不知道，她一直把老祖宗家的事当成自己的事，几乎对每个人都认真地护着，原因很简单，就是老祖宗一直同情她、关照她，连带养的这个劲猛子也是老祖宗从市里民政局抱来的。
　　劲猛子很孝顺，加之又知道娘的脾气，回来也没再说什么。这件事只有壹妫感觉对不住刘能，又不好怪二婶，只后悔当时没干脆喝了那两杯酒醉一回算了。
　　
　　第二节
　　
　　只差半个多月就要过年了，壹四孝来信说自己退休了，要接娘到北京去住一段时间，享享清福。壹铿当然很想到北京去，那是红太阳升起的地方，是她心目中最景仰的地方。如今虽然毛大爹逝世了，但是她知道有个纪念堂可以看到毛大爹。以前她知道四孝两夫妻都在部队搞“秘密武器”，常年不在家，有时到西北老荒地一去就是一年半载，所以也很少联系，现在女儿退休了，接她去北京，她再没有这样高兴的了。辞职以后的这几年她还没这样乐过呢！
　　送老祖宗去北京最合适的人选当然是壹妫，她抓紧时间打好修桥的报告请刘能帮着送上去，根据市里准备将壹家洲重新划给贺识桥公社管理的安排，将有关资料准备好交给父亲和壹劲，计划生育工作新一年的落实措施也拟出了一个子午卯酉传达到了各队，然后带着老祖宗上了火车。
　　壹妫是第一次坐火车，壹铿却是第二次。她说老河口抗日的第二年，她一家人跟随叔父往老家赶，路上打翻了一股日本兵后担心被追杀，全家爬了一趟货车，说完直摇头，每讲起那些颠沛流离的年月，她就是这个样子。壹妫劝她别说了，多想想今天的安定日子心里会好受些。
　　到北京已是傍晚了，下了车，四孝在出口处等着，还带了小车来接呢！母女又是多年没见了，本该老人先哭的，却是四孝哭个不停，壹铿只好忍住自己的眼泪来安慰女儿。壹妫也感到奇怪，火车上见老祖宗默默流过几次眼泪，这时倒是不哭了，慢慢还有了笑脸，只听她说：“莫哭了，该高兴才是呢！”
　　休息了一天，四孝带着母亲和姪女花两天时间跑了天安门、纪念堂和长城。在这三个地方，壹铿都流下来眼泪。到八达岭长城，她望着祖国的大好河山，想起在文革中学的毛主席诗词：“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那可是长征啊！她见过的那些战火、蹂躏、屈辱浮现在眼前，“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新中国”，感恩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到天安门，她想起电影里看过的开国大典那一幕，仿佛又听见毛大爹的声音：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是啊，当家作主了，这是几十年来她最深的体会。在毛主席纪念堂，长长的队伍，缓慢的脚步，沉沉的哭声，使她没时间去思想，她只是感到委屈，要哭，这几年她听到别人说毛大爹犯了错误，人家的亲人为了人民解放差不多死光了，还说人家犯了错误，她很不痛快，而这些错误又都是她流着血汗经历过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流的眼泪是委屈的。
　　四孝知道母亲的性格和情感，也知道她代表着中国基层一代老人的情感，这是不曾亲历那一段岁月的人们难以理解的。四孝自己其实也是拥有这种情感的，她和丈夫所从事的军工任务就是后来人们称道的两弹一星工程，他们作为最初进入西北荒漠的工程人员，曾经立下过誓言：决不让帝国主义分子欺侮我们！曾经眼看着队友倒下，自己再顶上去。也曾经将无数次的失败转化为最后的成功，流下来搀和这辛酸、激动、幸福的泪水。而现在，作为最能理解母亲的女儿，她不愿意去扰乱母亲的情感和思绪，只是默默地陪在母亲身旁，帮她擦泪、抚背，想方设法让她快乐。
　　壹妫来北京当然也长见识。长城使她想到了秦始皇，自打懂事起，就听到人们说秦始皇是暴君，还有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故事作证，可是她一登上长城，就觉得秦始皇是个敢作敢为的大英雄，以前听说郭沫若写过《替曹操翻案》的文章，她恨不得也写一篇文章替秦始皇翻案，可惜自己只读了高中，只怕写不出。天安门使她想到了皇宫的豪华，进而想到城市的繁荣，她没去想这些远离农村的地方其实是以农村为基础的，而只是把这些地方与祖母讲的奔前途联系起来，所以当姑妈说她二十好几了还不嫁，怎么在老远的南方农村学起了北京的大姑娘时，她真还差点有了离开那个老地方的想法。到纪念堂，人们的哭声感染了她，她也流下了眼泪，她想到毛主席这样的伟人也犯错误，说明世界上的事情总是一分为二的，她甚至想到了刘能这个人，祖母那么不喜欢他，甚至到了洲上也不愿意见他，为什么他又得到了提拔呢？为什么他在关键时刻能挺身而出救自己呢？
　　本来小住几天后壹妫要回家的，可是姑妈不允，一定要她在北京过年。姑妈说她的两个女儿都在外地工作，一个嫁给了军官，一个嫁给了作家，都很幸福，过年可能会来京，她们表姐妹这么大了还未见过面，何不留下来聚一次呢？壹妫听了当然既高兴又感动，不过，还似乎有了一丁点儿自卑。
　　北京值得去的地方太多了，姑妈列了一个清单造了一个计划，因为壹妫在京的时间短，所以优先她选择。眼看过几天就是春节了，壹妫说想去大前门转一下，但是祖母说她没什么兴趣逛街，想在家里看看电视，这玩意新鲜。姑妈待要陪壹妫出去，又不放心母亲一个人在家。壹妫说她不要姑妈陪，就去一个地方照现路走不会迷路的，就算迷了路也可以找警察，她到北京要说对人最深的印象，一是外国人多，二是警察态度好，这地方的文明程度壹家洲是比不了的。于是姑妈给她两百元嘱她买足可心货，又一再嘱她不要坐公交车，不易搞清线路和方向，来去只打的就不会迷路。
　　壹妫来到前门，她知道这在全世界也算个著名的地方，不是有种香烟叫做大前门吗？据说连外国人也喜欢抽呢！边看街道边瞧店铺，给父亲带两条大前门，买一件皮毛背心；给弟弟买几盒磁带和一幅北京出的中国象棋，因为弟弟喜欢唱歌和下棋；给一块长大的大巴叶买一段的确良布；给爱开玩笑的船哥买一对北京泥娃；给一直疼她而嘴上一直不说的壹二婶子买一对同仁堂药酒，二婶酒量好，还有点风湿病。正要给易麻姑买点什么，忽然感到“人有三急”的那个急，忙问店家哪里有“茅丝屋”，北京人听不懂她的土话，直摇头，她跑出店门问一个老人，那北京老人真和蔼，微笑着两次问她要去什么地方，待听清楚“茅丝屋”后，一边念叨一边摸脑壳，最后抱歉地说：“姑娘，真对不起，我是这一带长大的，但是好像附近没有这个单位。”壹妫急得要哭了，猛见马路对面有一家饮食店，急中生智想到管吃就管屙，便飞奔过马路进店就说明来意，跑堂的马上引她到后屋解决了。她长舒一口气想，北京人真好，要是在壹家洲有人进吃店问屙事，只怕会被骂出来。这个故事壹妫回去告诉了大巴叶，大巴叶不小心让陶八知道了，陶八将故事的主人公改成了刘能向外散播，越传越远，版本越来越多，主人公也换了多次，但不论怎么样换都是男的，谁也不知道这最初的主人公竟是个女性。不时有人进店吃饭，她这才意识到是中午了，心想东西还没买完，将就吃点东西再逛几家店。她点了一份卤火烧，二角五分钱，没想到居然撑着了。付完钱，没忘道了声谢出来，又给麻姑买了北京奶糖，还买了几盒北京果脯作回家待客用，一数钱，居然还剩一百好几。本来还想给救命恩人刘能带点什么，但一想到他那眼神，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放弃了。
　　年一过，眨眼就快到清明了。壹妫走后，壹铿这几个月在北京，除了有时去看看景点，主要时间还是在家和女儿聊往事、怀旧，听女儿讲国家大势。她逐步明白了毛大爹犯错误的原因，知道了如果缺乏民主法治和人民监督，任何伟人都会犯错误。也明白了国家的现代化建设将更新许多传统观念，将会使中国经济和世界经济融合在一起发展，将会更加注重科学技术，更加看重知识和人才。这些交谈过程中，她不时想到一些好笑的往事：大跃进的时候，那时洲上没有瓦屋，有少数几家茅屋，其余都是草屋，她想到草可以肥田，于是响应“大积肥料”的号召，要每家把屋顶掀下来沤大凼，还起了个响亮的名字叫屎湖尿海，到市里介绍了经验。学大寨的时候，陶八的爸爸尽偷懒，她在大会上批评，还顺口凑了几句快板：警告懒汉陶七闹，不出工来长睡觉，只想外流图松快，，这样的社员鬼才要。后来被写到黑板报上，至今还有一些人记得，由此大巴叶背给陶八听，陶八又加了四句：游手好闲鬼不要，唱歌哩啦人才俏，太累就要想诀窍，少劳多得才算妙。刚开始推广科学种田的时候，强行按书本上的知识统一施肥、打药，尤其是相邻几个公社书记蹲点的生产队和农科站，更是组织成批的人下田撒药施肥，结果禾大不结谷，虫没杀死倒是一些人手脚烂了，那些越是施药多的田反而虫越厉害，“虫吃农科站，书记减产队”成了那时的流行语。她把这些往事告诉四孝，四孝说：我们以前犯过的错误，不论是政治的、社会的、经济的、文化的，主要原因是不按事物本身的规律办事，蛮干瞎干，而蛮干一旦与错误的目的结合起来，产生的危害就太大了。这些道理，壹铿似乎听懂了一些，她回顾了自己经历过的那些往事，说：“解放以后，我们就是怕走回头路，所以一个劲地往前走，有时走错了还不想承认，其实有时回头看一看也有好处。”
　　说到回头看一看，壹铿想起清明节快来了，要到人民英雄纪念碑去看看。四孝说好啊，明天天气会好，干脆起个早床去看一看升国旗。壹铿当然高兴，先晚早早睡下，第二天一早就和四孝到了天安门广场。这里已经聚集了一些人群，人民英雄纪念碑四周也摆放了不少花圈，母女俩先去纪念碑前静默、鞠躬，然后来到国旗下静静地等待。不一会，听到国旗班战士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种庄严感袭上壹铿的心头，她回头望望纪念碑，又望望天安门，再望望纪念碑，两次转身，国旗已经冉冉升起来了，待升到旗杆顶端，东方出现了曙光，一抹朝霞向天空延伸，不一刻就天亮了。壹铿心里说，这个时候升国旗真好。她在壹洲学校听过学生诵读“国旗升起的地方”，现在那个意象与天安门、国旗和曙光联到了一起，心中感到一种荣誉和自豪，甚至还有一种使命感。
　　在与四孝的一连串交谈中，壹铿也时常产生一种奇怪和不安的感觉，即在讲到以前的某些错误的时候，媳妇袁三姑的影子就在她的眼前晃动。她隐隐地问自己，这是不是那个“斗争”的报应？四孝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几次以排解的口吻对她说“向前看，不要纠结过去的事情”，这样她才稍微心安一些。
　　北京之行，壹铿觉得自己进了一回课堂，而这一堂课，在她的内心深处，也将壹家洲的过去和现在包融了进去。
　　
　　第三节
　　
　　早稻很快插完，返青也很快，这是以前出集体工难做到的。
　　陶八帮三驼子喂完猪、挑完水，然后到房里问还有什么事需要做。三驼子躺在床上说没事，累你了。一边用手在抚腰背，可是因为驼着，抚起来既累又不得力。每到春上他的腰背就要痛上几个月，好在大巴叶怜惜他，每晚帮他抚到直至睡去。陶八见状不忍心离去，上前轻轻地帮他，忽然想到自家浸有配方的药酒，忙回家倒了一酒瓶来，要三驼子先喝一点，再帮他蘸一点到腰背上轻揉，真还见了效，不一会三驼子就可以起来了。他送走陶八，开始打扫房屋，然后到菜土里寻菜准备做午饭。这几年知识青年走了，做饭的工分没有了，他基本丧失劳动力，大巴叶的负担就重了起来。按说将近五十的人了，既无劳力又无子嗣，难免不有后顾之忧，虽然大巴叶才三十出头，劳力也足，但毕竟是妇道人家，看着心里不忍。去年他想过离婚，自己去当五保户，可是大巴叶不同意，她说：“好女不嫁二夫，一辈子跟定了你。背时人在一起可以互相同情。”这事让壹铿知道后，找上门来安慰三驼子，要他挺不起背也要挺起腰过下去，然后找到大队部的会上，提出由大队永久性地每年给三驼子免费口粮，自从壹铿退下来后这还是第一次向大队提要求。口粮是解决了，只是三驼子家的重活就累了大巴叶一个人，好在帮忙的多，当然主要还是陶八。陶八这人也怪，三十几了还不找对象，总说光棍自由，女人难伺候，其实心里是不放心，总觉得自己并不坏，却也干“坏事”，要是娶个老婆在家跟了别人怎么办？那不是在外捉了金丝鸟，家里丢掉种鸡婆？他母亲有病，所以晚上很少离家，在家伺候着，白天除了做事，常到三驼子家帮着做点重活，至于和大巴叶的关系，当面心照不宣，背后不见不怪。就这样，两家的日子过得也还和谐。壹铿以前常还存着一份悔意和担心，现在见了他们的情况，加之自己也老了，辞职了，就不再去操这份心。
　　大巴叶正一个人在山里摘“二茶”，人说“头茶苦二茶涩，三茶好吃天又热”，她可不这样认为，她最喜欢吃的就是二茶。人说驾船要驾划子，吃菜要吃茄子，娶妻要娶麻子，她偏要改成“走路要邀跛子，看戏要找瞎子，嫁夫要嫁驼子”。人们在嬉笑之余说她是“白牛生黑卵，另外一条筋”，她偏认了，说她就是要“反潮流”。比如她和船哥争论热天好还是冷天好，船哥喜欢热天，她喜欢冷天，船哥讲的道理很平常没趣味，她讲的道理则是“热天就是不好，穷的时候连西北风也冒得喝”，这话有味，大家马上喝她的彩。又比如陶八拍着胸脯说男人最好看的是胸肌，大巴叶偏说男人看什么胸脯，那是女人的事，男人要看看腹肌，而且还能说出腹肌有8块，那观感和鸡胸一样，说着还去扒陶八的衣裤，逗得旁观的几个人把尿都笑了出来，从不言笑的壹二婶也嗬嗬嗬地笑出了眼泪。
　　这集体的茶树自从分到户之后，头两年还有人摘，现在摘的越来越少了，好多人家情愿买茶吃。大巴叶本来就做事勤快，加之也舍不得让茶荒了，所以摘完自己的又去摘别人的。摘了两个小时，觉得要小解了，要是别人还得左右张望一下，她却左右不顾往下一蹲。耳朵静下来，隐约听见陶八在唱山歌。
　　妹子到了十五六，
　　胸脯上拱起两坨肉，
　　一不痛来二不痒，
　　看着看着往上长……
　　那声音是往这边来的，大巴叶伸出头一看，原来他牵了一头牛进山了，这家伙也精，知道封山令这几天快下了，还要来赶这最后的晚餐。
　　大巴叶装着没听见，自顾自地摘茶。忽然山歌停了，轻轻转过头，牛拴住了，人却不见了。这家伙莫非吃家饭屙野屎？鬼精鬼精，这次可没有算计好，做蚀本的事。大巴叶正在想，听到身后窸窣有声，待回头却猛地被人抱住了，她没叫喊，那身手，那气息，那力度，她是再熟悉不过了，心里一阵喜，一阵臊，便由他去了。
　　坨篮倒翻在地，茶叶撒了一些出来。
　　陶八喘着气说话了：“记得小时候在一起玩时是穿的开裆裤吗？”
　　大巴叶用手扯着他腮边的痣毛：“又有什么鬼点子？”
　　陶八嘻笑着说：“冒得鬼点子，我是说，你看，现在连开裆裤都不要了！”
　　两人正在小闹，忽然听到船哥的山歌了：
　　调调手，九分九，
　　不动不挪八分八，
　　妹要屙尿哥来抱，
　　打烂尿盆怪陶八……
　　这分明是在点名唱戏，陶八连忙起身弯腰收拾场面，又听得船哥往下唱：
　　驾船的老倌上山来，
　　不打山鸡不砍柴，
　　看见茶树摇摆摆，
　　顺手牵牛叫拜拜！
　　这“拜拜”是船哥从过渡的学生那里学的，他还真用上了。
　　陶八直起腰来，接口唱起：
　　半边山上好人多，
　　船哥碰上陶八哥，
　　帮我看牛道声谢，
　　跟我回去吃田螺。
　　船哥马上接腔了：
　　八哥好意我领情，
　　带上树下另一人，
　　穿好衣裳整好发，
　　不要忘了系罗裙。
　　大巴叶知道藏不住了，干脆站起来，掀开挡在前面的陶八，边骂边唱：
　　抛尸落河斫八刀，
　　驾船的老倌是草包，
　　窜到山里来找死，
　　剐你身上三斤膘！
　　船哥抓了别人的把柄，肆无忌惮：
　　河里鱼虾一网拖，
　　捞起喂只山鸡婆，
　　茶树李树齐摆摆，
　　老哥也想摸一摸。
　　大巴叶气得一脸通红，急得直跺脚。陶八知道得赶快收场，唱道：
　　河里石头滚上坡，
　　坡上也有鲫鱼窝，
　　三天六面知情义，
　　有缘小弟叫声哥。
　　船哥笑了笑，松了牛綯，转过身唱着下山去了：
　　你是弟来我是哥，
　　唱歌都有几皮箩，
　　船上加了新故事，
　　水里多了几层波，
　　嫂子莫急哥知趣，
　　不说名字只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