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永夜（大结局）

　　偷偷地溜出宿舍，溜出厂区，溜向大门口，落水狗一般夹紧自己的尾巴。身后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办公室里林大夫接电话的声音：
　　晓颜啊？什么事？春？没见他回来啊。好的，我看看。
　　听到心随着林大夫急促的脚步声嘭嘭嘭地跳起来。
　　大概是看到了我的身影吧，身后的林大夫高声叫起来：
　　春，晓颜找你。
　　替我祝她幸福。一句话扔过去，我的脚步更快。
　　她说有急事......有很多事你是不知道的，春，春......拔丝车间的车床在那一刻刺耳地鸣叫起来，淹没了林大夫的喊声。
　　哼哼。我的心冷笑了起来。瞬息间想到那个美妙绝伦大嘴巴，心里在那一刻充满了怨恨，晓颜，我从没有那样的恨过你，然而在那一刻，恨你的我决定永不再回头。
　　感觉自己的胳膊已经潇洒的抬起来，再那末潇洒的一挥。无限悲哀，也是无比坚决的，快步离开。不知道林大夫是否还在喊，更不知道你找我的目的，既然选择了离开，命运已然让我狼狈如此，其他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终于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往常冷冷清清的火车站，那一天人声鼎沸。接送之间的寒暄与问候，洋洋洒洒的笑容与热泪，没有人为我。
　　那一刻，头上的雨仍在下，而西边的天空已经燃烧起灿烂的晚霞。
　　晚霞啊，你愿意为我燃烧吗？没有人回答。
　　闭了眼，忍了泪，听心在里面幽幽地说：呼和浩特，我永远不要再见到你的黄昏。
　　外面起风了吧，很多人打了伞，或用手遮了面。
　　列车启动的瞬间，终于忍不住回望一眼。看站台上涌动的人群，一张张笑的，哭的脸。渐渐地都甩在后面了。晓颜，远处那狂风中奔跑过来的倩影是你吗？想你此刻定会小鸟依人般的依偎在陈斌的身边吧。此一去天各一方，山高路远。再没有了执手相看泪眼的温柔与缠绵，却仍要祝福你，晓颜，今生珍重。
　　终于远离了呼市，远离了你。一切的一切都在车窗外迅速地远去。
　　天色已经暗淡下来，远远的灯光来了，又去了。车厢里的灯光也亮起来，乘务员穿梭着检票，小贩在张罗着他的玉米。熟悉的人彼此打着招呼，这边扑克已经摔响，那边却喝起了酒，叫喊着：哥儿俩好......。
　　很多声音嘈杂在一起，让我感觉到自己是在真实地活着。环视一张张陌生的脸，他们又在为谁奔忙？毛阿敏在喇叭里悠悠地唱着你的歌：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
　　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为何你又要悄悄地离去
　　又把聚会当成一次分手
　　把头斜倚在车窗玻璃上，闭了眼，把泪水挡在里面。
　　车到北京转签的时候，很巧，遇到了几乎和我同时辍学，这时候已经是武汉一个小公司的老板的同学小山。在他的鼓动下，一来为了散心，二来也着实不愿再回那个家，遂决定南下武汉。
　　而这一去就是半年。
　　那半年里，不再敢想你，不再敢心动。想你的时候就揪头发，久而久之，头皮都已经麻木，即使整把的头发揪下来也不再疼痛；心动的时候就喝酒，喝多了就沉沉睡去，再不管它风花与雪月。小山知道了我们的故事，怕我寂寞更伤情，让我做了他的业务主管，日子每天就忙碌起来。那时候他的水暖配件销售公司在武昌已经小有名气。帮他打点生意是快乐的，请客户，喝酒，进货送货，每天收获着大把大把的快乐。
　　难得闲暇下来的时候，带了酒去江边，用心去体味大江东去的壮阔波澜，想想那些千古风流的英雄美人们，终是无奈地逐着这浩渺烟波而去，再多的豪情与缱绻，再多的悱恻与缠绵，在滚滚长河中也只是那波纹一道，浪花一朵。几口酒下肚，再吟起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想起初嫁的小乔仍会幽幽地想起你。晓颜，那长江两岸对望千年的龟蛇山像极了我俩，今生该是再无缘相见了吧。
　　小山在老家过完了年，正月初八就匆匆赶回来。回去时给母亲捎去了太多的感激与牵挂，回来时带来了母亲太多的关爱与惦念。唏嘘之余，在检点东西时，一个非常熟悉的绿军挎包映入眼帘。
　　晓颜。这是你的挎包啊，那年当运动员时特意从县城买给你的，我们之间寥寥的你最珍爱的信物啊。
　　翻开来，一大堆信件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地。那是一堆装了信封却没有注明收发情况的信件。怀了莫名的激动，一封一封地拆开来，你娟秀的字迹真实地出现在眼前。
　　第一封——
　　我深爱的春：
　　你该到家了吧。外面夜色这么美，你醉了吗？
　　我仍然陶醉在梦里，仍然陶醉在你的吻里。大半天了，这时候我的脸还是热的，心还在碰碰地跳，不信你摸摸。看我多不知道害臊啊。
　　刚才你说感谢老天，我这时候也在感谢它。感谢它让我们如此的相爱......
　　看来你爷爷和父亲对我印象还不错，我更喜欢你妈妈和姐姐，盼你一家都对我好啊，尤其是你，老是那么坏，老欺负我，牙床都被你咬坏了，你这个属狗的......
　　今晚怕是睡不着了，趴在炕上想你。脸仍然滚烫，心也仍然滚烫。不信你摸摸……。
　　爱你的颜
　　第二封——
　　我爱的春：
　　为什么说走就走了，为什么不来和我说一声，反让他们来传话。我把我的担心和君说了，她一个劲儿的劝我。知道你走了我就哭了，春，昨晚我们还好好的，你还在吻我，还在保证永远不离开我，今天就什么都变了.....(这里的字迹已然看不清，只有深深浅浅的泪痕）
　　泪水已经模糊了字迹，我偏不重写。我要等你回来给你看我的泪水，看你知不知道心疼我。
　　春，你什么时候回来？你什么时候回来抱我？吻我？.....
　　我等你回来。春，快点回来……。
　　爱你的颜
　　第三封——.
　　我爱的春：
　　收到你的信了。终于有你的消息了。知道你一切都好，很开心。可你什么时候回来？想给你写信，可你说地址不定，看了邮戳了，好像在围场吧。那里风景很好啊？姑娘漂亮吗？还记得家里这个天天想你的苦人吗？
　　爸爸这几天情况又不太好，还老打听你为什么不过来，都被我搪塞过去了，只说你明后天该来了。春，到底还要几天才回来……。
　　爱你的颜
　　第四封：
　　我爱的春：
　　只见你的信，不见你的人。半个多月了，外面真的那么好？好的让你忘了回来？
　　爸爸又住院了，怕是以后忙起来，再没有时间再给你写信了。想你，想你想得心疼.....。
　　爱你的颜
　　第五封：
　　春，快回来吧。我要撑不住了。爸爸一定要做手术的，这时候我更想你，回来帮帮我吧。我不能失去爸爸的，否则就再没有亲人了。我决定明天去你家找你，或者找你爸爸说说。我只能求你了，求你爸爸了，尽管我是多么的不愿意求你们，因为我毕竟还没有过门啊。我还有什么办法呢？春，我还有什么办法呢.....。
　　第六封：
　　我恨死你了，春，恨死了你爸爸。是他安排你走的吧？你就走了？躲了？医生说了，爸爸的病非要做手术了，我快急疯了......。
　　看来指望不上你了，李家的人来了几次了，为了爸爸，我不能再等你了，你怎么那么狠呢......恨你.....。(下面是一整篇的恨你）
　　
　　第七封：
　　终于从李家逃出来了。受不了他爸爸妈妈的态度，更受不了他的懦弱。本来决心不再想你了，这时候又深深地怀念起来。春，你一定不会那样懦弱的，一定不会。
　　明天家里的房子就是别人的了，听说你们在呼和浩特建了铁厂，刚好我林姨要去那儿上班，我也去了，不知道在那儿能不能看到你。
　　这些日子不知道怎么了，心里老是闷闷的，丝丝剌剌地疼。希望不是得了和爸爸一样的病，外债要还，对了，还有欠你的，都要还。
　　就算你不再爱我了，仍想见你一面。春，你还爱我吗？不是没定亲吗？我们还有希望吗？
　　想想你爸爸那天的态度，算了.....
　　第八封：
　　睡进阴暗的宿舍，很想家。可我的家在哪里？春，我已经没有家了啊。爸爸死了，再不会受罪了。妈妈嫁了高叔叔，再没人理我了。林姨成了我最亲的人。真要谢谢她，没有她的照顾，我怕是早就死了。
　　听陈斌说你家的铁厂已经盘给郑家了。你再不会来了吧？这就是命中注定的结局吧，我大老远的来了，你却永远不再来。
　　第九封：
　　检查结果出来了。老天啊，居然让我得了风湿性心脏病。春，我快要死了啊，你曾经最爱的晓颜快要死了，你却在哪里快活？
　　我怕是永远不能再爱了。嫁你已是不可能，陈斌更不行，没有权力再爱任何人了。
　　我不哭，哭也没有用。不知道还剩下多少日子，就这样想你，直到天明.....
　　第十封：
　　春，你为什么要来？是君告诉你我的地址了吧？不敢看你，更不敢再接近你。身体越来越虚弱，哪还再配得上你啊？林姨知道是你，一定要告诉你我的病，我求她瞒下了。陈斌是知道我的病的。我却根本没有爱过她，更不会让他对我动情。我知道现在他很可怜我，可怜就可怜吧。我装作和他要好些，会把你气走吗？
　　我真的不希望你走的。可我又怎能让你为我留下来？春，当你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我知道你仍是爱我的，我发现自己更是无可救药的爱你。很多次梦里看到你，感觉你抱我，吻我。那么甜蜜。可梦里醒来身边却并没有你。春，别走，留下来陪我好吗？你的晓颜快死了，快死的晓颜却仍然爱你，仍然爱你的晓颜无法靠近你。春，我的冷漠吓着你了吗.....。
　　第十一封：
　　终于又看到了你的欢乐，虽然那么短暂。看你奔跑在雨里，感觉你照顾我的心情。春，我知道你是爱我的，这么多日子，看了我的冷漠，受了那么多不公平的待遇，知道你很不容易，却仍然那末爱我吗？多少次就想告诉你真像了，又强迫自己忍住。春啊，我已经很幸福了，每天能看见你，真的就很知足了。每天晚上心疼的时候都会想你，在心里喊你，叫你，春，你听到吗？你听到我在叫你了吗？我的歌声你能听到吗？前排的你怕早已睡着了吧？我却在着独自挣命，谁来救我？谁来救我和父亲一样的命？
　　第十二封：
　　小郭的话深深刺痛了我。春，我又如何能忍心看了你在太阳下拼命？我又怎会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又有谁知道我一面担心了过多的冷漠会把你吓跑，从此再看不见你的身影；一面又会担心了哪天你知道实情了，是会不顾一切地爱我？还是立刻跑开？
　　如果我没有看错，陈斌和你都将是最优秀的商人，你们应该成为最好的朋友，却为了我成了敌人，我心里能好受？
　　倒是林姨和陈斌了解我，没有把事情抖出去，否则不知道你会怎样？春，希望你留下来陪我，只是别再爱我了，好吗？
　　第十三封：
　　你真的就走了吗，春？真的就舍了你曾经心爱的人走了吗？
　　我拼命的追赶却仍来不及挽留住你，仅仅是晚了那么一刻，火车就那样开走了。看着车开走，往南去了，我的心疼得要跳出来了。
　　对不起，我已经说了太多的对不起。那天陈叔急匆匆地来了。说是错怪你了，刘三他们已经去自首了。等我们跑过去的时候护士也在找你，找遍了整个医院，直到大家发现枕头下面的钱的时候，才知道你已经走了。我赶到厂里，再从厂里赶到车站的时候，那辆火车刚好开走。
　　春，我让林姨一定要留住你的。你却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么多日子，太委屈你了，可我更是委屈了自己。春，正是因为太爱你，才决心不去理你的。我的苦心，这辈子再没机会让你明白了。我知道那个耳光一定打疼了你，那样的误会，那样的伤害，打跑了你对我的残余的感情了吧？春，真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啊。
　　昏迷了这许多天，却仍会醒过来了，仍会挣扎着给你写这些怕是你这辈子都不会再想听的话语。我宁愿自己已经死了，死在了车站的站台上，死在了想你的梦里，死在了你的怀抱，死在了你的吻里。
　　春，刚才，就在刚才，我梦见自己坐着船走了，大哭着看你挣扎在海水里。惊醒过来就挣扎着写这些东西，林姨哭着不让我写，我偏要写。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想你，春，我错了，我们都错了，看到火车开走的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错了，知道看你再不肯回头的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错了。春，我后悔自己是那样深的伤害了你，你的晓颜那样深的伤害了你，才让你舍了眷恋，弃了无奈，一走了之，今生再不肯回头看我一眼吧？春，真的，真的，对不起。
　　我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所以才挣扎着写这些话语。盼我死后你能够看见，能够原谅了你的晓颜，那个不能不爱你，却又不敢去爱你的晓颜啊.....。
　　哪来的？
　　指着那些打开了和没打开的信件，我急急地问小山。
　　你妈让交给你，说是一个姓陈的朋友让转交的。还传话说你在呼和浩特的一个朋友要在今天晚上手术，让你务必赶过去。
　　晓颜。我大声叫着你的名字，是晓颜。小山，马上帮我买今天飞呼市的飞机票......
　　因为呼和浩特大雪，该死的飞机居然晚点。当我携了十万元钱赶到呼和浩特人民医院心脑血管病房的时候，满脸泪水的林大夫和陈斌正从里面走出来.....。
　　晓颜，如此狠心的晓颜，你静静的躺在那里等我，你那乌黑的长发，苍白而消瘦的脸，新月般的弯眉，高耸的鼻梁，微微翘起的倔强的嘴唇，一切都像在梦里，安详地睡着，睡着。
　　晓颜，你爱的春飞来了，带来了依然滚烫的怀抱，带来了依然滚烫的心来陪你，来救你啊。
　　林姨说：晓颜是坚强的。自己忍受了太多的苦难和病痛，最难受的时候，只要是还清醒，她就会唱起那首毛阿敏的歌儿，她说那首歌只为你而唱，也只有你能听懂，她一直等着你来，说你一定会来看她，她还说要你好好的活下去，带着她的希望去实现你们俩曾经共有的梦想.....
　　陈斌说：晓颜不知道我偷偷地去你家，她一直不肯让我去找你。直到这几天她总是昏迷，才在街上买了和那只几乎一样的军挎包放在她的床头，我知道你会来的，你们的爱情是很深沉的，可惜那时我并不明白......
　　亲吻你冰冷的额头，亲吻你冰冷的嘴唇，晓颜，你终于再不会反对了吧？我们处心积虑苦心经营的爱情，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结果。晓颜，这结果，已然阴阳相隔的你我，怎能接受？
　　三天以后，你躺在父亲的脚下......。
　　半年以后，山岗上重又长满了野雏菊.....。
　　一年以后，我考上了大学，实现了我们共同的夙愿......。
　　如今，二十年了，晓颜，我终于敢坐下来，通宵达旦地来书写我们那一依然鲜活的爱情。
　　二十年了，我的春天没有颜色。
　　只是还清晰地记得二十年前最初的相遇。那个春天的那个早晨，那春花般绽放在春风里的俏丽容颜，在回眸的那一瞬深深地定格在我的心底。晓颜，前世我们一定是见过面的，求你别再笑我傻，我们一定是见过面的啊。
　　二十年来，我总是在深深地忏悔前世曾给过你怎样刻骨铭心的伤害，才会让自己在今生今世独自守候深深浅浅的无望相思，死心塌地且无怨无悔。
　　二十年了，听雨轩的风雨依旧是那时的风雨。二十年了，我独自守候听雨轩的日出月落和你永不再回眸的孤寂。一面在午夜梦回时呼唤着你的名字，一面含泪写下东坡的词句：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我是当自己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别离之后，我把见证我们爱情的诸多信物都深埋在听雨轩外那棵银杏树下，且把那本负载你我之间太多悲欢的文集也一并燃了去祭我们的恋情。我知道我的心也随之深埋其中了，其实我宁愿那里面躺着的就是我自己，好在某个寂寥的清晨黄昏，在那里面流着泪应和同样泪流满面的你来祭我无助的魂灵。
　　我知道那一刻你会说你不懂我为什么要这样痴情？只当是前世欠你的吧，今世便用一生的眼泪来偿还。二十年来我的心躺在那棵银杏树下，且冥冥中始终默祷着一句话：因你而生的一切苦果，我都要亲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