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青春校园>【天涯】小心早恋>【天涯长篇小说】《小心早恋》11/《赤脚医生手册》

【天涯长篇小说】《小心早恋》11/《赤脚医生手册》

作品名称:【天涯】小心早恋      作者:瘦酒      发布时间:2013-04-19 20:52:34      字数:9696

  11/《赤脚医生手册》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睁着眼睛没能见上武钢花,闭上眼睛却见着她了。
  在梦中,武钢花告诉我说,公社革委会决定在我们学校开办一个民师培训班,革委会主任张卫东答应她,将卯起作为第一批学员招进培训班。
  几天后,我将梦里的情景说给武钢花听,并把卯起的情况跟她说了说。武钢花听了,惊讶得不行,说:
  “你的梦真是神啊,我这几天正跟马校长和公社的干部建议开办民师班的事情呢……”
  “这么说,我的梦会变成真的?”
  “等马校长把方案做好了,就提交公社革委会讨论通过,估计问题不大。”
  几天后,等到了周末,我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卯起,卯起听了黯然地说:“梦都是反的。即便是真的,也轮不到我呀!”我说:“这事包在我身上。”——多年以后,只要想起这件事来,我自己就会哑然失笑:办不办民师班,要谁进民师班,这些都是手中掌握着“印把子”的人才能表态的事情,我却在卯起面前瞎表态,表瞎态。
  “起床了起床了,太阳都晒到屁股了!”
  杨树一边叫唤,一边抓住床架子使劲儿摇,把一张床摇得像一只摇篮似的,发出吱吱咯咯的声响。
  “干嘛,床都快散架了!”我迷迷蒙蒙地勉强睁开一只眼。
  “快起来吃早餐,准备参加篮球赛。——你忘了,班长大人?”
  “哦。”我懒洋洋地从床上坐起来。
  临近期末,全校各班都陆陆续续地从开门办学基地回到了学校。按照往常,这段时间应该是最紧张的期末复习考试阶段,但因各年级各班所学内容五花八门,无从考起,自然就变成了无试可考。这样,反而成就了我们一年中最轻松最快乐的时光。
  上午我们农牧班与伍飞的农宣班有一场篮球友谊赛。
  比赛是伍飞发起的。伍飞像一只红蜻蜓,整日价在人眼睛里飞来飞去,从她身上看不出有丝毫的丧母之痛。也许时间就是一碗孟婆汤吧,能够稀释你的悲伤,冲淡你的苦痛,浇灭你的怨恨。既然伍飞已经从丧母之痛中走了出来,我也就把早准备好的安慰的话埋在了肚子里。
  每次与农宣班的比赛,我们都只有被动而仓促地应战。其实根本不用赛,结果肯定是以我班落花流水而收场,这就像电影一样,不管是多么新的影片,一定是八路军大胜,小日本大败。
  杨树是控球后卫,但从来就没有控制住球的时候。他是球场上拿球机会最多的人,他的任务主要是把球从后场安全地带到前场,再把球传给其他队友,给队友创造得分的机会。可是,大多数的时候他的人还没有过中场,手中的球就被对方劫走了。
  黄阎王是小前锋,小前锋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得分,得分。可杨树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好不容易运来的球,到了他的手上,他居然视之如臭狗屎,生怕弄脏了手似的,慌乱地朝篮筐方向投掷,而只要他一出手,总是令亲者痛,仇者快。
  以前有“小日本”的时候还略微好一些,我们可以打“双后卫”。“小日本”个子虽小,但他机灵如泥鳅,得球后在人缝中左冲右突,倏忽之间就窜到了篮下,一个擦板,球“刷”地一下就钻进了篮筐。现在的“小日本”已经加入了农机班的班籍,比赛双方早已立下不得引进外援的规矩。无奈何,在场边观战的“小日本”也只能猴子一样地抓耳挠腮干着急。
  我司职大前锋。大前锋在场上的作用有抢篮板、卡位、挡拆和捡漏投篮等。虽然活路比牛还累,但我还是能够做到像革命的老黄牛那样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但问题是,很多的时候我都像一根柱子孤零零地栽在我方篮球架下,既无球可抢,又没有人给我喂球,每场比赛下来,舒多多和伍飞总会幽我一默,说担心我会犯感冒。
  农宣班的那班小子,文娱体育本来就是他们的主课。篮球在他们手上简直就像健身球在那些退休老头儿的手上一样,玩得滴溜溜地转。还有,在战术上,我们是打游击战,各自为战;他们是打整体战,密切合作。我们水是水,泥是泥;他们将水和泥搅拌在一起,将涣散无力的水和泥变成了牢不可破的水泥块。想想,我们焉有不败之理?
  “呵呵……”忽然,杨树望着我一个劲地坏笑起来。
  “哪根神经出问题了?笑什么笑?”
  “班长大人开始在床单上画世界地图了呢!”
  “什么地图?”
  “你屁股底下呀!”
  我低头一看,赶紧一屁股坐回原处。
  这段时间,我不知道怎么的,变得爱做梦了。以前我母亲常常在我醒来时告诉我说:“你睡得真沉,屁是屁鼾是鼾,打炸雷都打不醒,像被梦婆子抱走了似的。”现在爱做梦也就罢了,可常常从梦中醒来时,裤裆里总是稀里哗啦的,床单上到处都是黏黏糊糊的。裤裆里床单上稀里哗啦黏黏糊糊的也就罢了,可是偏偏落入到杨树的小眼睛里,被他看了一个无处遁形。
  “说,梦里想谁了?是舒多多还是伍飞?”
  “说什么呢,你!”我紧张地朝门外张望,生怕他的话被人听了去。
  “都到食堂去了,没人,紧张个屁。”
  我赶忙穿起衣服,然后一把将床单扯下来,塞到床底下的脸盆里。
  “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竖起一根指头摁住嘴皮子,示意他不要声张,不要取笑。
  杨树笑道:“这事天知地知,我知他知,就是你不知。”
  我问:“什么意思?”
  杨树将一只手勾到我的肩膀上,说:“别看你个子长得比我们高,像一根竹篙子,其实你发育比我们都迟。我们寝室里谁没有画过地图?连小日本都画过,就你大惊小怪的。”
  “真的?”
  “不是蒸的难道还是煮的不成?我来给你补上一课吧。”接着,杨树一本正经地背书一般地告诉我,说,“女生月经来潮,男生遗精,这都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俗话说,精满自溢。当精液充盈后,体内的精液储存过多,性兴奋性增强,如果再有其他刺激,如梦见女性、被褥压迫、内衣太紧等,就会发生遗精。卵袋、输精管、精囊、前列腺和尿道的分泌物平时随尿液排出,不被注意。精液和体内其他多种分泌物一样,不断产生,不断排泄。从生理上讲,这些分泌物制造多少,就排泄多少,不会产生耗尽而影响健康的问题。相反,前列腺分泌物如果长久不排,蓄积浓缩,反而容易形成结晶或结石……”
  我打断他,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你等等。”杨树跑到黄阎王的床前,将手伸到垫絮底下摸索什么。现如今生源锐减,我们寝室里的床铺空出好几张,黄阎王便从我的上铺搬了下来,独自霸了一张床。
  “你看。”
  杨树从黄阎王的垫絮底下摸索出一本书来,递到我手中。
  “《赤脚医生手册》?”
  “大家都看过,就你没看。”
  “为什么瞒着我?”
  “黄阎王说怕你打小报告。”
  “我是那样的人吗!”听了杨树的话,我不免有些“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的意思,禁不住气鼓鼓恶狠狠地将书翻得哗啦啦地响。不就是一本破《赤脚医生手册》吗,我什么书没有读过,连《青春之歌》《第二次握手》这样的大毒草我都读过!
  书里面有一页纸被打了一个对折,明显是做的一个记号。我理顺纸张,一幅插图一下子暴露在我的瞳孔里,我的手仿佛触碰到一只毒蜈蚣,禁不住一阵哆嗦,全身也随即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可奇怪的是,眼光却没有跳开,反而像一把铁屑被磁石紧紧地拉住了,拉得直勾勾的。
  这是一张女性外生殖器平面图。上面有箭头一一标注说明,什么阴阜,什么大小阴唇,什么阴蒂,什么前庭、前庭大腺、前庭球,什么尿道口阴道口……
  这是我第一次感觉自己看到了一个好学生不该看到的东西,脸上仿佛被马蜂蜇了一般,火烧火燎,心里也好似偷了谁东西似的“扑通扑通”一阵乱跳。
  “你们都看过了?……”
  杨树点点头,满脸的不无得意。
  我忽然想起,有一次黄阎王将杨树喊到一边,拿出一本封皮上箍了一张电影画报的书鬼鬼祟祟地跟杨树交换扇子的事情。现在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哎,你看过真人的吗?黄阎王吹牛说他看过两个女人的那个东西,但我不信。——你信吗?”
  杨树的后一个问题我是可以给出答案的。
  黄阎王说他看见过女人的“那个东西”,我非常相信。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他是黄八蛋的儿子。我就听人说黄八蛋不仅吃遍了全大队女人家的鸡蛋,还吃遍了女人们的奶蛋子。他想吃哪个女人,就将哪家的男人派到水利工地上去,然后就趁虚而入。有什么种出什么苗,他有这样的老子,还能是个什么好东西!至少我晓得的,读小学的时候,他就常常骑到学校厕所的墙头偷看女生解手。有一次他偷看卯起,被卯起一块砖渣砸中脑壳,第二天脑壳肿得像个猪头。
  但杨树的前一个问题我却不知如何回答。
  我跟武钢花同过床,共过枕。
  我跟卯起亲过嘴,还滑过一次精。
  对于武钢花,我没有想过更没有看过她的胴体。自从盘古到如今,只有爱上男老师的女学生;自从盘古到如今,哪有爱上女老师的男学生?可奇怪的是,这段时间我差不多夜夜都会梦见她。昨夜的梦里,武钢花先是跟我讲办民师培训班的事情,后来就打开房门一丝不挂地洗起澡来,一边洗,一边唱念着革命现代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的词儿:“同志们,把身体练得棒棒的,准备奇袭奶头山,进攻夹皮沟……”
  至于卯起,虽然我在她面前是个透明人,但她的下身我却一次也没有看过。每次萌发了看她碰她的冲动,但仅仅只是一闪念,冲动的火苗很快就被羞耻之心给掐灭了。
  杨树见我发呆,用肩膀在我后背碰了一下,说:“遗精,标志着男子生殖功能的成熟。——恭喜你,可以结婚了。”
  “结婚?结黄昏!”我这会儿沉静下来,将书合上,还给杨树,作不耻下问状:
  “可是,我好像听人说,一滴精十滴血,遗精会损耗人的元气,使人体质虚弱。——我现在就头昏脑胀的。”
  “瞧你紧张的,”杨树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水是流的,精是遗的。——你没有感觉到遗精的时候很舒服吗?精液并没有那么珍贵的,书上说了,你在遗精之后,感到头晕目眩、精神萎靡,其实这是一种心理作用。如果缺乏科学的心理卫生知识,或者是接受了一些不科学的传说和暗示,才有可能出现上述症状,产生精神负担。”
  我还想侧面问他几个小问题,可这时外面操场上已经喧腾起来,两个班的球员已经陆续进场开始练球热身了,各自的拉拉队员也都开始抢占有利地形。于是,我岔开话题,说:
  “今天的比赛,你给我把胡大为那小子看死了,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那家伙的手感总是那么好,怎么投怎么有,太可气了。”
  “好呢,我将那小子的阴茎扯下来,让它变成阴道!”
  “吃吃……”
  听了杨树用书面语言所表的态,我也禁不住一声淫笑。  
  
  冬阳暖照,校园内遍地阳光。风儿像一只调皮的喜鹊随意叼起地上那些把光亮闪入人眼里的落叶,然后一片一片地丢进操场边的隔河里。
  场上打球的全是背心短裤,看球的也多是薄衣单衫。
  今天比天气更好的是我的心情。
  比赛结束后,我快活地学着《洪湖赤卫队》中彭霸天的得意样,哼起小曲来:
  石板栽花无根底,
  穷鬼妄想登天梯,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
  洪湖又成了我们的天地……
  “石板栽花有根底,穷鬼也可登天梯……”不知是谁跟着学舌调笑,我便转而改唱才旦卓玛的《翻身农奴把歌唱》:
  太阳啊霞光万丈,
  雄鹰啊展翅飞翔,
  高原春光无限好,
  叫我怎能不唱歌,
  不歌唱,不歌唱……
  这首歌前面的几句歌词我还是记得比较清楚的,所以我就旁若无人响亮地唱。后面的几句虽然记不清歌词了,但谱子我还是熟悉的,就改唱歌词为哼谱子。再后面的词谱都接不上了,我就闭上嘴皮子低声哼哼。总之,只要我自己快乐就行,只要我的快乐能建筑在胡大为那帮小子的痛苦之上就行。而这个世界上能真正称得上快乐的快乐不就是建筑在对方痛苦之上的快乐吗!
  今天,胡大为上场不到五分钟就被杨树和黄阎王的“双人包夹”夹成了废物点心,让伍飞们扶到街上的卫生院去了。其余人等,心有余悸,一个个只有护裆之功,焉有护球之力!此一战役,完全成了我班的表演赛。我班不仅首次撂倒了农宣班那帮小子,而且撂得漂亮。此一战役,可以说,大长我班士气,大灭对方威风。甚至还可以这样说,在今后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农宣班那帮小子必将谈我色变。
  这几天的在校活动主要由各班自行安排。按照武钢花跟我所拟定的临时课表,上午是文体自由活动,下午是集体读书时间。我们正在读的书是童边的长篇小说《新来的小石柱》。
  《新来的小石柱》这本书是伍飞送给我的。据说这本书还有连环画版本,只可惜连神通广大的伍飞也没有能够弄到。小说现在正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热播,但因播出的时间在晚上9点之后,我们无法组织全班集体收听。
  俗话说读文先读题,看书先看皮。我是在吃晚饭前得到这本书的。当我捧起这本书的时候,第一眼就被书的封面深深吸引住了。封面正中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农村少年,背后背着一面斗笠,肩上斜挎着一个兰花布包,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少年的身后是他的三幅运动剪影,一幅是他在鞍马上的剪腿动作,一幅是他倒立在吊环上的英姿,一幅是他在单杆上飞旋动作的定格。我那时并不能说出那些器械的名称,只是觉得新奇,新奇得让我的心噗噗噗地跳。
  平日里我将自己读到的书向班上的同学推荐,黄阎王总是会不屑地摆手说:“不用说,又是打仗的。不用看,八路军打赢了,小鬼子打输了……”可当我翻开这本书的时候,却发现书中所描绘的是一种我们闻所未闻的全新的生活,全新的世界。我一下子就被书中的人物和故事深深地吸引住了,于是忘记了吃晚饭,一个人钻进猪圈里,沾着马灯的光,一个通宵将它读完了。
  故事的主人公叫小石柱。当他被体操教练发现有体操天赋之后,从农村来到了省体操队。小石柱学习训练都非常刻苦,而正当他苦练高难动作准备参加全国比赛的时候,由于阶级敌人的破坏,他“意外”地从单杠上脱手摔下,腿部骨折。但小石柱并没有因此而放弃,他说:“皮破了有肉,肉烂了还有骨头,俺才蹭破一点点手皮,就该打退堂鼓啦!”他以惊人的毅力战胜了骨折的病痛,攻下了当时具有世界顶级水平的体操高难度动作——直体后空翻接转体1080度,并一举获得了全国少年体操冠军。
  由是,小石柱一下子成为了我心中的偶像。我决定向全班同学隆重推介这本书。我要请班上朗读能力强的同学轮流朗读书中的章节。武钢花非常赞成我的作法,她还特地在书的扉页上抄写了一句高尔基的名言来鼓励我的这种做法:
  “我对待书籍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
  今天下午将要读到的情节是:小石柱每当遇着困难或孤独的时候,便会去一片小树林。在那里,他可以想家,他可以练功。小树林成了他私密的领地。那里有一棵笔直的小树,小石柱每隔一段时间,就在上面划一道痕,将自己的身高记录下来,他盼望着自己能快些长高。人在长,树也在长,小石柱刻在树上的划痕,随着小树的长高,也在不断地上升,这让小石头犯糊涂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是越想长高,怎么跟树一比,反而越长越矮了呢?
  这是一段非常富有童趣的描写。我想如果让杨树的鸭公嗓子来读说不定比舒多多的娃娃音更有味道,更能让人听得津津有味。
  想到杨树,我环顾一下操场,发现除了几个打球的散兵游勇,却不见杨树黄阎王等人的影儿。舒多多和“小日本”也不知所踪。说好一起庆祝胜利的,怎么一个个像钻进老鼠洞似的,一下子从操场上消失了,没有了动静呢?
  躲在寝室里跟我玩捉迷藏吗?
  我用一只手臂将篮球夹到腋下,另一只手臂上搭上比赛时脱下的衣服往寝室里走去。
  寝室门前有几棵歪歪扭扭的苦楝树。
  树干枯瘦,枝柯稀疏,叶片儿大半零落,一挂挂棕黄色的果子像鞭炮一般吊在枝头,甚是突兀,给人以一种随时都有可能在头顶炸响的惊怵之感。
  苦楝树是一种不被尊待的树,因为做不了正用,很少有人家栽种,多野生于路旁、坡脚,或屋后、篱边。我家屋后的厕所旁边也有这么一棵野生的苦楝树,树皮暗褐,白斑点点。小时候,母亲担心嘴馋的我会爬树摘食苦楝果,有一天,她把我拉到苦楝树下,指点着树皮上的白斑,讲给我一个恐怖的故事听,说,从前有个贪吃的小孩,因为误食了苦楝果而变成了一个哑巴。小哑巴很后悔,整天抱着苦楝树哭泣,他的泪滴落到树干上,于是就留下了这许多的泪斑。又说,苦楝树老了以后它的枝干就会变成血紫色,这是因为老树吮吸了很多爬树小孩的血的缘故。其实,苦楝果虽然小有毒副作用,不可食用,但它却有一定的药用价值。母亲就曾经将苦楝花焙干捣为细末,让我跟腊月敷上来治痱子瘙痒,也曾将青苦楝树叶混上干草,点着了烟熏蚊子。
  我们寝室门口的苦楝树除了有挡风遮阴的作用之外,主要的功用是充当晾衣架。我们在树干与树干之间一人高的地方绑有一些粗粗细细的竹竿。每到有太阳的日子,竹竿上便挂满了杂色斑驳的衣物,像万国旗一般在风中招展。住宿的女生虽然与我们大门东西各自开,早起晚睡不往来,但偶有野性大的女生也会将她们花花绿绿的内衣内裤示威一般地晾晒到我们这边。有时候为了进出寝室的快捷,我们会低头弓腰从晾晒的衣物下过往。但再怎么大大咧咧的男生在穿过竹竿的时候也都会避开竹竿上的裤头。因为从别人的裤头下穿过就等于从别人的胯下钻过,——谁愿意受胯下之辱!女生的裤头更是没有人敢钻的,钻了,就意味着你一辈子都会在女人的胯下过屈辱的日子,永无出头之日。
  今天,寝室门口的竹竿上晾满了衣物和被褥,像一道屏风挡住了我的视线和归路。
  “喂——”
  我喂了一声,寝室里没有人回应。于是,我像撩起门帘似地撩起竹竿上的衣服钻了过去。走进寝室一看,里面空空荡荡。我的心也一下子随之变得空空荡荡起来。我第一次有了一种人被抛弃被人孤立的感觉。
  他们为什么要孤立我呢?一个被人笑话的人,一定有他的可笑之处。一个被别人孤立的人也一定有他被人孤立的理由。那么,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情而导致他们对我有意见,从而形成反感吗?我知道,一个人要是对另外一个人产生了反感的话,就算你再怎么优秀,人家也不会亲近你,也不会喜欢你。那么,是因为我性格偏于内向,没有经常和寝室里的人沟通,所以导致我与他们之间有了隔膜吗?我知道,一个人性格过于内向,别人往往会觉得你眼睛孤傲地长在头顶上,看不起全世界的人。而那些看不起全世界的人,往往全世界的人也会看不起他。那么,是我太在意别人的看法和做法,过于敏感,过于小心眼而误会了他们吗?我知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要获得别人的知心,你自己首先要做别人的知心人。一个人如果他能积极为班集体做事,热情助人,和蔼待人,那他的好人缘很快会来临。但积极不是讨好,不是迎逢。讨好和迎逢是一种虚伪,是一种随便;积极是一种真诚,是一种姿态……
  就在我心中打鼓、同时脑子里有好几个声音打架的时候,我发现我塞在脸盆里的床单不见了。
  咦?
  待我下意识地拿眼睛望门口一瞄时,发现我的兰花床单舒展在竹竿之上,洁净得像一片蓝天。
  算算,这好像不是第一次了。是谁在学雷锋做了好事不留名呢?刚才憋在肚子里的酸气,一下子又酸碱中和,全消了。
  随着肚子里酸气的消散,饥饿感便随之生了出来。我这才记起自己早晨懒床,没有来得及吃早餐。这饥饿感真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简直就像是一只潜伏在你身体里的怪兽,只要你的脑子里一想到食物,或者你的眼睛看到什么美食,它就会腾地一下从你体内蹿出来,冲你嗷嗷嗷地一阵乱叫,叫得你心闷气短,叫得你手忙脚乱。
  现在,我身体里的怪兽已经开始冲我大喊大叫了。可是学校食堂还没有到中午开饭的时候。心闷气短手忙脚乱之下,我扒开我床头的“壁橱”。我的“壁橱”里应该还有一罐子盐豌豆。这是我星期五和星期六两天下饭的东西。现在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先对付对付肚子里的怪兽再说。当我把手伸进“壁橱”时,我掏出来的却是一包饼干。我再将手伸进去,又掏出一包袋装榨菜。我又将手伸进去,掏出来一盒蛋糕。我不敢再掏了,我的心里已经开始发毛了:难道我的“壁橱”变成了童话中的聚宝盆?对于一个淫棍来说,往往会色令智昏;对于一个财迷来说,常常会利令智昏;而对于一个饿鬼来说,时时会饿令智昏。面对着堆在床上的食物,我有些哆嗦的手,又怎能掐灭眼中放射出的绿光?于是乎,一个风卷残云,将它们卷进了肚子。
  俗话说饥荒起盗心,饱暖思善事。现在填饱了肚子的我,首先想到的不是救济我的人是谁,而是我班的那些还饿着的猪们。今天白天轮到杨树跟万想成、刘东平三人值班。这三个家伙最让猪不放心的了,不是忘记喂食,就是将三顿的食物一次性地倒进食槽。
  于是,我用舌头撩了一圈嘴皮,扬起右手,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外加一个响亮的匪指,往猪圈走去。
  猪圈的门紧闭着。
  这大白天的,猪圈的门怎么会关着呢?我心生疑窦,用脚踹踹门,门居然从里面上了插销。
  咦,谁在里面?捣什么鬼?我侧耳听听,里面好像有什么动静。
  “开门开门!”
  “……”
  但里面没有人应声。这臭烘烘的猪圈里面不是搞文体活动的地方,难道杨树他们在搞什么阴谋活动?
  “芝麻开门,芝麻开门!”
  听到叫门的暗号,知道来人不是老师,里面响起了插销拨动的声音。
  “杨树,你在里面搞什么阴谋?”
  “嘘,没有搞什么阴毛……”杨树的鸭公声音总是“谋”“毛”不清。他将门拉开一条缝,从里面探出头来,像个特务似地对外张望了一番,这才放我进去。
  “我们在下军旗,嘿嘿。”
  我一看,敢情这“我们”里还包括黄阎王、舒多多和伍飞。奇了怪了,伍飞这农宣班的班花怎么会插到我们农牧班的猪粪之上呢?
  “下军旗?下军旗有必要搞得这么神秘吗?”
  即便是跟墙壁说话,也会掉下几颗土吧,可是我跟他们打招呼,他们居然视我为无物,哼也没有人哼一声。
  “你不懂的,新式军旗。我们继续,让班长在一旁观摩学习。”
  杨树将我晾到一边,顾自走到另外三个人中间,屁股落到一个空凳上,旋即又起身走到门边,将插销插上。
  过道里放着由两张课桌拼接而成的四方台,此四人各霸一方,舒多多和伍飞坐对门,杨树与黄阎王对门坐。他们每人面前码着一溜儿军旗,每两颗一摞,四溜儿军旗筑成一座城池。城池中间搁着两颗骰子。
  “轮到谁先摸牌了?”杨树问对门的黄阎王。
  “轮到舒多多坐庄了。”黄阎王对坐在他上手的舒多多歪了歪嘴。
  “摸哪儿?”舒多多将一只手伸出来停在城池上空。
  “扔骰子呀!”黄阎王说。
  舒多多抓起城池中间的两颗骰子,放在两只手心里搓一搓,然后对着手心吹一口气,撒开手,让两颗骰子一先一后叮当叮当地掉到桌子上。
  黄阎王看了一眼骰子的点数,说:“六顺。”
  于是,舒多多就在杨树面前数出六摞棋子,从第七摞开始,一把抓走两摞。
  我简直就像杨子荣走进了座山雕的土匪窝,听到的,全他妈的是黑话,一句也不懂。
  什么新式军旗?一副军旗只有50颗棋子,可我数了一下,他们每人面前十七摞,每摞两子,共三十四子,四个人面前的子儿加起来有一百三十六颗之多。
  没有谁跟我讲解,他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棋子上。
  我站在杨树的后面。当杨树把全部的棋子立起来的时候,我更是懵了。他们玩的哪里是什么军旗?军旗上的司令军长全部被他们用白色医用胶布贴得死死的,有的胶布上写的字,什么一万五万九万;有的胶布上画的圆饼,有的胶布上画的条条,圆饼和条条的数量不等,最少的是一,最多的是九。
  新鲜玩意儿有谁会不喜欢呢?
  “杨树,快告诉我玩!”我威胁道,“不要他来,闯出花来;不要我来,闯出火来!”
  “闯什么闯,”舒多多拿起一颗子在桌子上磕了磕,冷冷地说,“以前在哪里玩这时候还去哪里玩,别在这儿影响我们学习‘136号文件’!”
  “就是就是。”伍飞也在一旁帮起腔来。
  我望了望黄阎王,这家伙本来就肩膀宽,脖子短,见我望着他,不自然地一缩脖子,这一缩,竟将半个脑袋缩进了肩膀里,只露出一张撮瓢样的嘴巴,仿佛一只被人摁住了脊背的缩头乌龟。
  嗬,啥时候我变成人民公敌了?
  人类是需要理由的动物。如果今天他们是合计好了要冷落我,孤立我,他们便一定有冷落我、孤立我的理由。毛主席说,世上决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那么,杨树恨我的理由是什么呢?他应该没有理由恨我呀。一般来说,男生堆里才是矛盾的高发区,可舒多多与伍飞又跟着起哪门子哄呢?哦,对了,舒多多刚才明显话里有刺,说什么“以前在哪里玩这时候还去哪里玩”,这不是在记恨我去过武钢花的房间吗?那次我从武钢花房间里出来被她撞个正着,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她一定是站在门外听壁脚,跟她妈妈一样好这口。看来,舒多多有恨我的理由,而且理由似乎还很充分。不过,如果说在我们这个班上真正有谁跟我不对付,甚至对我牙痒痒的,我想也只有他黄阎王了。今天的这所谓的新式军旗也只有可能是他在外面学来的。近一段时间他不时地在班上玩一些新花样,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就是想借玩新花样之名,行拉拢讨好舒多多与孤立冷落我孙秤砣之实吗?男生之间的斗争总是围绕着女生展开的。女生永远是男生实现自我价值的舞台。有牲猪的地方粪便多,有女生的地方是非多。朱元璋曾经为一户骟猪的人家题写过一副对联:“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斩断是非根。”现在,我退出总可以了吧?我不搀和女生的是非总可以了吧?
  “那好吧,你们玩,我去喂猪。——喂猪你们该不会反对吧?”
  我自我解嘲地笑一笑,为自己找了一个下台阶的酸酸软软的梯子。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杨树之所谓“新式军旗”和舒多多之所谓“136号文件”者,麻将是也。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