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连载】冰凌花开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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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起来，毕青峰让爹在还热乎乎的炕上歇着，他做的饭。
吃完饭，毕青峰从包里掏出一堆书往书架上摆。书架很简单，四块木板钉的长格子，像货架子，靠着北墙。书满当当站了两长排，有种植的，养殖的，还有企业管理教材等等。架子没空儿了，毕青峰就让剩下的躺在了上排书的脑袋上。“你看你，又划拉回来这么多书干啥？得花多少钱！”青峰爹心疼钱了。“爹，这可都是好东西，宝贝，钱不白花，花一个到时候最少也得拽回来俩。”毕青峰笑呵呵安慰他爹，忽想起什么，问：“对了，爹，昨晚我跟你说的事儿，你看咋样。”青峰爹抽出一根烟，并不点，捏着转着，“要说整人参，咱也算老手了，可咱以前都是在山上整，大田里没整过。不光咱没整过，谁也没整过，这都是传下来的老规矩了，大田是熟土，不行。”“人家说了，试验好了，这是科技推广项目。”“那个孙——噢，对了，孙文轩，现在是干啥的？”一句话倒给毕青峰问住了，他挠了挠焗得黄里透红的头发，“这个我还真没问，农大毕业，该是农艺师吧。”“嗯，农大毕业，农艺师，嗯，差不多。”青峰爹虽已五十多岁，也算是有些年纪的人了，但他并不固执地排斥新鲜事物，他常说这社会发展太快了，有些新鲜事物真是好东西，不由你不信，不服，比如生产队时起早爬半夜在地里铲啊铲啊的，可草铲不完这茬呢那茬就又出来了，可这些年，突然间有了管草的药，种完地一打，草死苗壮地发暄，倒下来的铲地的空儿，只管干别的，你说你能不信？相信的同时，青峰爹忽想起了问题：“可咱的大田地不够啊，俩人的，又这两根儿那三垄的，不在一块，村东一等地倒平活儿①，长倒是长，可不够宽啊。”“这个我想了，没事儿，咱可以用别块地跟一等地的邻家换，不就成整了吗？”“人家能换吗？”“能，咱一等地上边挨的是张山家，张山爸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下家挨的是许伟家，那就更好说了。”毕青峰满有把握，“许伟昨天还说支持我呢。”“哦，”青峰爹“哧啦”一下划着火柴，点着烟，捏着火柴杆没扔，烧着手了才一下甩出去，“张山爸倒是老好人，那张山可犟，恐怕够呛。”“没事儿没事儿没事儿，”毕青峰轻松地说，“都是年青人，又不是要，有啥不换的？爹，你放心吧，一会儿我就跟他说去。”“嗯。”青峰爹忽又说，”这事儿先搁搁，你先上春秀家看看，别让你庞叔庞婶挑咱理，到时候你这姑爷可就不好做了。”“知道知道，现在不都是拿老丈人比爹亲么，只不过我现在还早点”毕青峰和爹说笑。

毕青峰到了庞春秀家大门口，听见牛圈一边的草栏子里有“咔嚓、咔嚓”的铡草声，就走进去，“叔，和婶铡草呢”庞春秀爸妈一见，都笑呵呵地说：“青峰回来了。”“嗯。”毕青峰答应着就过去伸手抓住铡刀把，“叔，你去虑草吧，我铡。”庞春秀爸妈说不用，你进屋吧，见毕青峰坚持要铡，春秀妈就站起来让给春秀爸虑草。毕青峰擎着铡刀，问一旁笑看着他的春秀妈，“婶，春秀干啥呢？”“在屋呢，看电视呢。”“看电视？咋不让她铡呢？”毕青峰似乎知道答案，却还是问了。“咳，一个小姑娘家，”春秀爸拽过一捆稻草，“哪舍得让她干这活。”“我这就叫她去，说你回来了。”春秀妈慌忙往屋跑。才刚摁下几刀，就听庞春秀喊着青峰青峰的蹦蹦达达地跑过来，二十出头了，仍流淌着少女的天真和单纯。她往草栏子里一伸头，见透过板子缝射进去的条条阳光里飘浮着灰，“嗖”地缩回头，“哎呀，这么大灰！”退出挺远，还掏出手绢，捂着嘴和鼻子，左嘴角那个一笑就随着翘起来的米粒大的痦子也捂在了里面，但仍“唔噜唔噜”地青峰这青峰那地和他说个不停。

庞春秀拽着毕青峰的胳膊，蹦蹦达达，一会儿跑到他左边，一会儿转到他右边，一会儿又蹭到他身后，把着他肩膀，推着他，往张山家走。
张山爸正在外屋做饭，一见俩人就脸上堆笑地往屋里让。唠了一会儿嗑，上山拣柴火的张山张田哥俩回来了。一进屋，张田就憨笑着和毕青峰说话，张山只招呼性地点了点头，就脱下泥猴似的湿破棉鞋，坐到炕头暧和去了。张田坐着凳子倚着搁黑白电视的破柜，或说或听的。张山闷在炕头，突然冒出一句：“你有事儿吧？”冲毕青峰。“啊，有点事儿。”毕青峰冲外屋喊了声，“叔。”张山爸往灶坑里架了两块柈子②，赶忙往里屋进。“叔，你家村东头那块地多少根垄？”“十九根”毕青峰听着眼神从张山爸笑呵呵的脸上挪向张山。听见说地，张山一下来了兴致，“那十九根大长垄，那才好呢，不和你家挨着么，那家伙，犁杖一趟，土屈黑，那地才有劲呢，那大苞米棒子，这么老粗，这么老长。”说着用手比量着，“那一块地就干十九车半！还都大套厢！”说着地，张山眼里闪光，流露出像对孩子一样的喜爱，似对朋友一样的欣赏，那是农民对土地的热爱，对土地的感情。看着张山喜悦的神情，一时间毕青峰倒不知如何开口说换地了，但他还是说了。“啥！你要拿别等地换我一等地？不行！”张山瞪大了黑圆脸上的眼睛。毕青峰赶紧说：“地不好我多给你家一些。”“那也不行！那地谁也不换！”张山语气不容商量，说完，低头用食指去抠破炕革上的补丁，不说话了。毕青峰看张山爸。张山爸仍笑着，转脸瞅张山。毕青峰想了想，说：“要不这么的，你家那块地打多少斤苞米，我给多少斤苞米。”见张山不吭声，又说，“要不合成钱，我给钱，你家不用搭种子化肥，还省得种了，比种还剩的多呢。”张山仍不吭声，毕青峰就看张田。张田憨笑着说：“嘿嘿，行了，哥，咱不种都比种还剩钱呢，合适。”“合什么适合适！”张山横他，“不种地，咱干啥？”张田说：“不种也赶上种了，不一样么？”“一样个屁！”张山的圆脸更是阴沉了，“老农民不种地还是老农民么？这一年干啥？”毕青峰一听乐了，“出去打工啊，现在不都时兴把地包给别人，进城打工吗？”张山一听就满脸怒气，说：“俺们那年进城给人家搬了一年砖和水泥，到头儿一分钱没要着，反倒搭了好几百路费，还出去找二皮脸哪？！”毕青峰脸上没笑了，沉默了一会儿，说：“要不这样，咱们换了地，我在北头给你家留一段，你们也整人参。”张田的憨笑一下变成欢笑，刚要说什么，却听张山气呼呼地说：“整啥整，那玩意能准成么？赔了你管哪？！”一下把张田和毕青峰噎住了。毕青峰说：“不换不换吧，我去许伟家问问，和他家换。”
张田送毕青峰俩到大门口，憨笑着表示歉意，“我哥，就那样，别－—”毕青峰说：“没事儿没事儿。”

许伟听毕青峰说要在家扎根发展，晚上就睡不着了，翻来覆去的，弄得一个被窝的于丽娟醒了好几回，以为他是对她暗示，便用丰满的胸部软绵绵地往他身上蹭。许伟厌烦地挪了又挪，只顾想他的心事儿。他觉得毕青峰对他的土皇上计划是一个严重而巨大的威胁，他要想尽一切办法让毕青峰回到城里去，要是不回去，他就尽力阻止破坏毕青峰的发展，损坏毕青峰的形象和威信，这样才能削弱毕青峰将来与他的竞争力。他又觉得毕青峰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是哥们，这么做不对劲儿。但他又一想，无毒不丈夫，从古到今哪朝哪代谋大事者不是心狠手辣，曹操怕吕伯奢坏了自己的大事，杀了吕伯奢全家老小七口；庞涓只挖去孙膑膝盖，结果终为大患。就是当今的城市里，从机关单位到公司饭馆，有哪一个部门的头头敢让有才华有能力的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许伟咬咬牙，下定了决心。可是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要对付毕青峰就得先要知道他在想什么要干什么，于是，一吃完早饭，许伟就急着要去毕青峰家打探军情，就和于丽娟走上大街，迎面正遇上从张山家出来的毕青峰和庞春秀。
毕青峰看着他俩迎面走着，许伟西装革履板正地打着红条领带，衣冠楚楚。于丽娟焗得金黄的短发爆炸式地扎煞着，牛仔蓝的超短衣上斜下一个白色的精致小皮包。俩人挎着胳膊，散步似的走着，像在山沟里刮起的一溜城市风。他俩身后的背景忽然在毕青峰眼里变了个样，土道、樟子、泥瓦房、砖瓦房，一下变成了马路、路灯、林立的高楼大厦，仿佛他们是城市里逛街购物的浪漫情侣。毕青峰便用了适合他俩浪漫情调的打招呼方式，半逗半笑地一扬右手，“哈楼－—”于丽娟回应，“嗨——”于是四个人都笑起来。许伟听毕青峰说正要找他呢，于是就把他们让到他家。
许伟家的一大趟砖瓦房子刚盖起来小半年，许伟家多亏了前些年人参贵时许伟爸突然闹了毛病，干不了活儿，一下都卖了，要不卖一直留着，像大伙一样越贵越不卖，越多整，等一掉价，那就赔惨了，也就没这大房子了。房子东边两间住着许伟爸妈，西边两间是许伟将来结婚用的新房，两间房子夹着的是许伟现住的单间。
单间也挺宽敞，书架靠在西墙，，书架前边的屋地放着光亮的书桌，书桌上像样地摆着没怎么翻过显得通新的书本，还坐着一个白色的女神石膏像，给人一种城市的味。毕青峰坐在瓷砖炕沿上，看见炕梢整齐叠着的花被上并排放着两个枕头，知道于丽娟和许伟打头一天处对象就住在了一起，但他还是拍着枕头打趣地说：“哟嗬，诸葛先生挺会享福哇，睡觉都枕俩枕头。聪明的脑瓜儿就是这么睡出来的吧？！”许伟刚要找理由掩饰，于丽娟却一推坐在身边的毕青峰，“别给我整事儿，明知故问。哪是他枕俩枕头，俺俩一人一个……”“喝茶喝茶。”许伟急忙倒茶，岔话题遮掩。“瞅他那熊样，还覥脸把自己当城里人呢。敢做不敢当。”于丽娟瞟了一眼许伟，看着毕青峰和庞春秀说，“你们说这处对象俩人一起住，这有啥呀，光明正大点儿事儿，有啥遮遮掩掩的。再说了，在一起住也是处对象的一个内容，挺重要的一个部分，要是处对象没在一起住，结婚以后性不合谐，再离婚，那不更糟？来，给我根烟。”毕青峰点着头说对对，抽出烟给她。于丽娟会抽不会抽地吧哒两口烟，又说：“我就看不上那样的，处对象想在一起还不敢，怕人讲究，怕人讲究还拱秋③地老想在一起，偷偷摸摸整得像偷情似的，担心这担心那，放不下心，在一起了也没意思。哎，你俩在一起没？”本来庞春秀像虔诚的信徒听讲经一样入迷，可这一问让她不觉中已红的脸腾地更红了，赶紧岔话题：“丽娟，你看你这衣裳，你这头，真时髦。”眼里一直流露着羡慕。“这算啥，你到城里看看，那才叫时髦呢。”于丽娟话一转。“你还没出去打过工吧？”“没，”庞春秀埋怨说，“我爸我妈呀，怕出去受气挨累，舍不得，说不差那俩钱儿。”“谁差那俩钱？我差么？俺家也不让我去。”于丽娟把少半截烟往烟灰缸里一摁，“啪啪”拍两下手，“可我还不是在外边呆了好几年。我爸还看不上我这打扮呢，说在山沟里，又不是在城市，出洋相，让人讲究死了。你说自己打扮自己的，有啥讲究的，山沟里咋了，就不兴像城里一样？咱们要是都打扮起来，那山沟不就变成城市了么。”庞春秀说对对，于丽娟又说：“再说了，想打扮就打扮，想干啥就干啥，别人爱咋说就咋说去，管他呢，没劲！”
许伟瞥了于丽娟几眼，早就不爱听了，就插话说：“哎，青峰，你不有事儿么？”听青峰说了换地的事儿，许伟心想，你可真找对人了！就算不怕你发展，我的地就是扔了也不能让你拿着发财呀，让你用我地发财了，那不就显得我无能了吗？别人不笑话死我才怪。但他眼珠一转，嘴上却说：“咱哥俩，谁跟谁呀，什么换不换的，你要用就用去。”毕青峰一听觉得还是有交情好办事儿，觉得许伟爸妈对许伟言听计从，什么事儿都挺支持他的，只要通过他这关，换地就有门儿。但又听许伟说，“可真不凑巧，我早就打算好用那块地种瓜子了，到秋试验着加工装袋，到时办个厂也弄个像傻子瓜子那样的名牌。”毕青峰虽然觉得沮丧，但听他这么一说又高兴起来，说：“行行，应该试验着干点别的，不能老一个劲都种大苞米，那你干吧，我再去找张田，让他劝劝他哥。”“哎，许伟，你啥时候说要种瓜子了？”于丽娟问。许伟说：“头年冬我不就跟你说过么，你忘了？”于丽娟纳闷，送走了毕青峰和庞春秀，仍抠问许伟，“你哪说了？我忘啥忘啊。”一面于丽娟追着刨根，许伟一面又想，暂时是应付了毕青峰，可到种地时不就露馅了吗？还不如趁早再找个理由。眼珠又一转，便对于丽娟说：“是，你没忘，是我没说过。”“那你咋糊弄青峰呢？那可是你哥们！”于丽娟瞪着他。“正因为是哥们，我才糊弄他呢。”许伟一副侠肝义胆的样子，“他要换地种人参，那不是盲人卖布，瞎扯么？不都得烂光赔死才怪！那就是火坑，你说我能看着他往火坑里跳不管吗，我能把地换给他搭桥让他往火坑里跳么？”许伟看于丽娟简直感动了，听她说要把这些话说给毕青峰听，心想，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你去你的，我还得去见一下张山。

“要这玩意干啥呀，不打也得往里搭钱。”青峰爹磨叨了几遍了。“爹，这可是好玩意，”毕青峰拍拍地桌上刚安装的电话机，“顺风耳，多远道有事儿一摁就行。这是最基本的通迅工具了，想干点什么没它可不行。往后也省得再往村部跑了。”正说着，张田来了，说我哥让我说得有活动气儿了，你再去说一说，换地的事儿就八九不离十了。又说到时候给我留一点儿地，我也跟着整点儿。毕青峰说行啊，我就是给大伙带个头儿，行了让大伙都整呢。

毕青峰欢喜地往张山家走，心想这犟家伙儿还是让他弟弟说服了，换成地人参的事儿就能干了。他刚开大门，见许伟从屋里出来了，就问：“干啥，回家呀？”“嗯，我借刀锯，”说着晃了晃拿的锯，“不陪你了，我得回家拉点柴火。”笑笑，错过去了。这家伙出息了，拉柴火的活他也干了，毕青峰想着进了张山家的屋。一谈起换地，张山哪像张田说的有活动气儿了，反倒更犟了，一个不行一百个不行地把毕青峰碰走了。

毕青峰在家抽烟发愁，他想张山说死不换地，许伟又要种瓜子，看来人参是不行了，再想法干别的吧。他恨分地时手气不好，阄抓得咋挨上这么两家。这时于丽娟来了，说了许伟仗义的忠言，又说：“青峰，你别生许伟的气，他也是为你好。”毕青峰开玩笑说：“放心，我不会把你家许伟的好心当成驴肝肺的，我给放冰箱里。”于丽娟往毕青峰肩上拍一巴掌，“行，哪天咱哥们当下酒菜。”俩人笑起来。
毕青峰寻思许伟既然又这么说了，再找他也肯定没戏，地换不成，人参的事儿就算泡汤了，成不成的，也得给人家孙文轩打个电话说声。于是，毕青峰抓起了电话，歉意地说：“孙哥，大田人参的事儿干不了了，地不成整，跟人家换人家都不换。”“不用不用，那天在车上也没来得及跟你详细地说，你不用用自己的地，你找你们村团支部，以团的名义向村里要，让村里在机动地里给拨一块青年科技试验田，将来也有利于扩大规模，再者宣传示范的作用也大。”一席话一下拨散了毕青峰满肚子的愁云，仿佛有个日头明亮亮地在心里照着。

①平活儿：平坦。②柈子：柴火。③拱秋：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