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同心结（一）

一、说媒

娘又唠叨上了，“哎呀，媒婆又要上隔壁去了……”
“一朵那丫头嘴可真刁，五颜六色多少后生，差不多方圆几十里像样的都供她挑，她却一个也看不上……”
“本本——”娘唤她，“有个牵线婆来我们家就好了！”
十六岁那年，有一个上门提亲的，却是受相貌怪异惊人的家伙所托，娘闻听是撮合她的宝贝女儿和那样的，笑容一下子凝结在脸上，张口结舌，后来以丫头年纪还小慌忙推辞掉。
娘常说身为女人嫁得好比什么都重要，娘每次烧香拜佛都虔诚祈求救苦救难的菩萨保佑唯一的女儿能够获得如意郎君、好归宿。
然而——庄上爱嚼舌根的三姑六婆的议论她无意间听到过，“赵先生闺女那本本还没有许出去呢！”“我曾想聘她给保门，保门相不中……”“赵先生就她一个女娃，一定想找个倒插门，老天不作美，偏偏她那样，以为自己是下凡的仙女呢，见了人连个招呼也懒得打，模样周正能当饭吃？又小又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阵大风说不定就能刮倒……”
时间快马加鞭，不知不觉跑过四年，如今，已是民国二十年，她变成无人问津的老姑娘了。娘有时竟后悔没将当初那门亲答应下来，因为，自从那次以后，再没有一个媒人跨她家的门槛。
她默默无言。娘不禁劝慰，“姻缘天注定，早就定在那里了，看不见影子是时候没到……”
这时，爹回来了，“爹，下学了！”她开心起来，爹在庄上的小学堂里教书。
娘却说，“三连婶，今儿个有空来坐坐……”
三连婶笑容可掬，两眼眯成一条缝，接过娘的话，“不是今儿个得闲，是没有法子，老婆子我要事在身呢！”
三连婶是远近闻名的大媒婆，方才娘远远看见她，以为是去洪一朵家的，没想到来自己家了。
娘大喜过望，忙着倒水端茶，还将明明很干净的板凳擦了又擦，她招呼一下，随即找个借口进里屋去了。
娘和媒婆的声音十分高昂，一清二楚传到她耳朵里。娘竟然同意了，梦寐以求的乘龙快婿，三连婶为她点了大敞——一个三十好几仍然没人肯嫁的老光棍，她一句反对的话都没有。
爹说这事得琢磨琢磨，一辈子的大事，娘干脆利落说不好让三连婶等来等去。
爹向来宽厚，不爱和娘辩驳。
脸上火辣辣，心怦怦乱跳，很快忍无可忍，铿锵几大步奔向前，“娘，我不愿意！”斩钉截铁。
娘只怕没反应过来，三连婶倒开口了，“大敞其实挺好的，老老实实不让人吃亏，虽然不怎么爱打扮，可是庄稼人嘛，也不要什么虚的体面好看，不中看中用最实惠，再说他不怕穿得肮脏破烂，还可以少费点力气洗衣服省点钱买布……”
三连婶难得地轻言慢语和风细雨，信心十足以为能打动她，她却仍然冷冰冰一字一句说，“我不会和大敞在一起的！”
扫了扫那马上投向娘的咄咄逼人的目光，她毫不犹豫、不假思索说得更大声，“我娘不会强迫我的……”
爹插话，提醒娘，“本本的性子你也清楚，不要把她往绝路上赶……”
娘干瞪眼，媒婆噘着嘴盯了娘一会儿，勃然大怒，“我一片好心帮人家，人家以为我使坏害她！这是个什么地方，可怜我的老脸八虎闯幽州——死的死，丢的丢……”
“三连婶，我不愿意——累你白跑一趟，不好意思……”她垂眸。
没想到诚恳的道歉被狠狠打断，能言善辩的媒婆气极败坏，“哪个姑娘家会为许了谁咋咋乎乎！？什么愿不愿意的，没听说过！吃瓜子吃出虾米来——什么人（仁）都有，眼见为实，不得不信，你就是和别的丫头不一样！”
媒婆嚷嚷完拔腿就走，一阵风似的没影了。娘深深叹气，说，“丫头好养，婆家难寻——媒婆都得罪了，以后可怎么办？”
“有什么大不了……”她失声，哽咽，大眼睛里再也装不下的泪水夺眶而出。
爹本来端坐，倏地站起，大步流星，拿过一条毛巾递给她，轻声说，“赶快去洗洗……”又炯炯注视，大声说：“不管在别人的眼中我的女儿如何，在我心里，她相当出色！”
“爹！”她呼唤，忙用毛巾遮掩阻止自己继续痛哭——难过，也要有值得的理由。
“大敞忠厚老实，说不定相处一番会觉得不错……你何必那么断然地一口拒绝呢……”爹对恢复平静的她轻描淡写。
是啊，她完全可以轻巧地由爹娘婉言谢绝，为什么一个姑娘家不顾一切和媒婆针锋相对？为什么要那么激动？难道她根本排斥说媒？可是，她不期待相知相惜、永结同心的美满幸福吗？
心，蓦然剧痛……

二、挑担

三伏酷暑，烈日炎炎，赵本本挑着重担艰难地走在乡间弯弯曲曲的小路上。
盈盈撑着红色碎花小伞的洪一朵说：“你这么瘦，哪里是体力活的对手！”
赵本本笑了笑，只说：“你送茶回来啦。”
——爹娘是不舍得她干重活的，可是她执意要做，她不像洪一朵兄弟多，爹娘就她一个女儿，她要尽力让他们轻松些……
洪一朵又说，“少挑点嘛，往后日子还长着呢，累坏了算谁的！”
赵本本不语。
洪一朵叫起来，“你大汗淋漓，歇会儿吧！”
赵本本点头，洪一朵取出条干净喷香的手帕，却快步跑开，“明烈哥！”她甜甜呼唤。
不远处章明烈健步如飞。赵本本低头，发呆，一会儿，咬咬牙，又将大山似的竹扁担压上火辣辣疼痛的肩膀。
“让我来。”响亮却温柔的声音。章明烈竟然匆匆敷衍洪一朵的热情，赶到她身边，伸出一双有力的大手，不由分说夺过她的重担。
骄傲的洪一朵一定没料到会遭到冷落，赵本本一阵恍惚，他怎么会没有接过洪一朵的香帕，却如此青睐她的重担？
他的额头渐渐布满大颗的汗珠，她拿自己的毛巾飞快地帮他擦几下。他笑了，右边面颊立刻漾出圆圆酒窝，高大结实的他竟拥有纯美小孩子般的笑，澄净、璀璨，无与伦比……
她想，幸好天气热也会导致脸红，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火热的面颊，赶忙说，“我一热脸就通红……”
他又泛起好看得眩目的笑容。
“明烈！”章明烈的娘突然出现，扯着嗓子叫，“给我回家！好不容易那么多活干完了，倒跑到这里卖力气，不怕累趴下！”
章明烈浓眉紧锁说，“娘，你回去，一会我就好，我把本本送到家。”
他娘火冒三丈了，冲赵本本嚷，“不就几捆稻草吗？本本你都挑不动？读书读得娇气了……”毫不客气触碰她的痛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说本本啦，我家明烈虽然有力气，但也是血肉身躯啊，乡里乡亲帮个忙也应该，可也不能老让他为了你这样不知死活，我虽然有好几个儿子，可哪个也是我的心头肉！再说人家也是要说闲话的……”
他娘是媒婆三连婶的姐姐，一样的能说会道，牙尖嘴利。赵本本哑口无言。
周围已有不少交头接耳的身影，异样的眼光像利箭一支支射过来。
“娘！”章明烈要打断他娘的话，赵本本沉声说，“你走吧。”
章明烈摇头不肯，他娘随手拣了根木棍打儿子，“没眼光的，乖乖跟我回家去！”
赵本本直直看向他娘，“你怎么打他？他这么大了，难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什么都要听你的吗？他有他的自由！”
他娘呆了一呆，暴跳如雷，“世上怎么有像你这样的丫头！不明事理！缺心少肺！——什么自由？我不懂！我的儿子不听我的听你的不成……”
也许是太激动了，明显用词欠妥当，但是非常达意，坦白她的爱憎。
赵本本有些恍惚，幸好爹这时迅速来到，应付他娘，谢过他娘教出了好儿子，谢谢他们的热心帮忙，爹还劝他离开，他终于走了。
一直在一旁沉默的洪一朵这时开了口，“本本，他经常帮你吗？”
赵本本愣了愣，将目光投向洪一朵——那极其漂亮的瓜子脸上并没有绽出一丝赏心悦目的欢喜，“二婶说明烈哥经常帮你，是真的吗？”
赵本本依然静静打量洪一朵，对这个问题明显兴趣浓厚的洪一朵勉强挤出笑，“我们两个自小一起长大，这个对你重要，关心你当然得问……”
赵本本轻轻笑了笑，“日头毒着呢，赶紧回家……”
“快走吧！”赵本本催促。
看着洪一朵悻悻地嘟起了小嘴，赵本本感觉心里也像挑了重担——莫非远近闻名的洪一朵拒绝一个又一个倾慕者的求亲，只因为章明烈？他的确给予自己很多帮助对自己很好，可是能说明什么吗？
那深埋在心底的美梦带来的却是最痛苦的折磨……
三、少爷

一位衣着光鲜、打扮新潮、风度翩翩的年轻少爷费尽周折来到清水庄，他是三连婶的远房侄子，来自遥远的大城市上海。
赵本本和他邂逅——她从他姑姑家门前经过，他一眼看见，居然追上她，说：“我叫颜越，小姐芳名？”
赵本本漫不经心，淡淡回答：“为什么要告诉你？”她一眼瞥见三连婶在探头探脑，毫不客气说完转身就走。
她没想到他会特地到她家去找她。
和他一起来的竟然还有章明烈，他说，“我不知道你住哪儿，就央求我表弟带我来。”
爹娘极其热情，作为陪同的章明烈也笑容满面，非常好看的笑。
章明烈说：“大叔大婶，找本本有点事。”他一贯的大嗓门十分亮堂，却忽然红了脸，眸子也悄悄躲起来。
她随章明烈和颜越来到一个荷塘边。时值盛夏，亭亭荷叶尽情相聚，妩媚荷花大胆吐蕊，清香缕缕，她痴了一下，垂眸，低低问：“有什么事？”
颜越忙开口道：“我后悔这么晚才第一次来这里，在这穷乡僻壤居然有你这样的女孩子——”
他继续夸赞，“你真美！”
他滔滔不绝，“看你一眼就难以忘记！”
他还要再说下去，她冷冷打断他，“你见过洪一朵吗？王袅儿，三连婶的女儿你的表妹你肯定见过吧……”
他明白她的意思，摇头说，“和你比起来她们太平常，你不是一般的漂亮……”
“洪一朵和袅儿都很娇艳，可是总觉得缺少点什么，你不同，你脂粉未施，但即使你浓妆艳抹也一定还会美得超尘脱俗——你浑身散发清丽灵秀之气……”
章明烈说明道，“他很想认识你。”
赵本本点头，向颜越莞尔。
颜越更兴高采烈了，“何止认识，我要和你做朋友，如果你没意见，我还要追求你。”
赵本本垂眸，“你真会说笑……”
章明烈沉声，“颜越，说这种话必须慎重——”
颜越不以为然，“你认为我不慎重吗？我只是没有深思熟虑，但就像手碰到火焰会自动收回，这是本能，根本不需要过多考虑，我不是说笑，我很认真，这些都是我的心声，都是真心实意，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好不容易在茫茫人海遇到自己特别心动的人，当然想永远在一起，要尽力追求了……”
清风拂面，时间如水静静流淌、悄悄消逝。
王袅儿来得真是时候。她羞答答含怯怯的笑说，“越哥哥，明烈哥，我娘叫你们吃饭。”
章明烈说：“再过一会儿就回了。”
颜越说：“现在还早着呢！袅儿，你去跟姑姑说我们正忙呢……”
王袅儿一声不吭，抚弄着长辫子的梢儿也不挪脚步。颜越皱眉说，“你不用陪我们在这里，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吧。”
王袅儿还是垂首玩辫子，默默不肯离去。
章明烈说，“姨娘想必嘱咐过无论如何要把我们叫回去——我们还是走吧，不然袅儿一个人回去要挨骂的……”
颜越还是不情愿离开，章明烈便拖了他，吼：“袅儿挨骂多可怜！”一向好脾气的章明烈竟然怒气冲冲。
赵本本大声道：“时间多着呢，我也要回家了！”
颜越想了想无奈说：“那我明天再找你。”
第二天颜越果然又找赵本本，尽管当时她对他的热情约定并没回应，他却言行一致，说到做到。
他说：“我这次一个人来，明烈说他有事。”
她呆了一呆，旋即莞尔，“我也忙得很，不如……”
她拒绝的话没说完，被不速之客无礼打断——三连婶气喘吁吁跳进她家，直着脖子叫，“越儿！”
她故意不让讨厌的婆子有长篇大论的机会，冷若冰霜对他说：“我希望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不要打扰我。”说完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愣住了，“你认为我和你见面是对你的打扰吗？”许久，他艰难地吐出一句。
三连婶分明也一愣，但回过神来后喜形于色，眉开眼笑，不由自主拍手道，“越儿，袅儿特地为你煮了清心的莲子汤，赶快回家喝汤去！”
她转过身去不理他。
他识趣地离开了，可是那慢吞吞的背影似乎非常落寞黯然，她瞥一眼，心河立时宛如昨日风吹过的荷塘般波澜起伏——第一次有人那样口口声声夸她，是他，让她终于充分领略到赞美的丰采，每个人都有被欣赏的需要吧？镜中的自己天生丽质，难免为长舌妇们的议论忿忿不平、闷闷不乐，可是，她有他说得那么好吗？他和她认识不过短短几天，为什么他能看出她的好？
他还是第一个大声说倾慕她的男子，人生实在玄奥，有些东西不期而至，有些东西盼了很久却迟迟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