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连载】特种兵 (2) 肯定是特种兵

　　
　　座落在岳山山脚下的T城，是个小小的山城，也是座文化底蕴深厚的名城，历朝历代皇帝们纷至沓来，顶礼膜拜。今天在“红色风暴”的洗礼下，它也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
　　支离破碎的小城，到处是“破四旧”的火药味儿。小山城代表性的火车站德国式小洋楼，孤零零、可怜巴巴地矗立在京浦铁路线上，有那么点儿鹤立鸡群挨枪子的意味儿。
　　公元一九七零年十二月末的一天，它却一反常态，异常的张扬。红红绿绿，大小不一的标语贴满了车站内外，连车站广场周围的树干都花哨了。尽自表达着一个主题：热烈欢送新兵入伍！
　　“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热烈欢送新兵入伍！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标语，它给人最强烈的感觉是铺天盖地渲染着时代的旋律。
　　此时车站小广场，那真是锣鼓喧天，热闹非凡。震耳欲聋的高音喇叭循环播放着军旅歌曲：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祖国让我守边卡啊，扛起枪杆我就走，打起背包就出发......
　　各单位组织欢送新兵的人们成堆环聚在广场上，他们等待着、眺望着。因为齐鲁大地传统“支前”精神尚在，齐鲁大地又是出精忠报国勇士的土壤，更是“支前”模范辈出的源泉。
　　然而，等待却让人们烦躁，烦躁的人们不时发着牢骚，叽叽喳喳渲泄着：“咋还不来呢？真他娘的瞎折腾！”
　　“就是，赶快来了好了事啊！”
　　是啊，强制性政治任务总让人心里不舒服。在这个上纲上线的年代，政治任务大于天，你不来试试？！
　　在这个共和国非常时期，军队同样受到强大冲击，军队造反派也趁机捣乱，军事条令条例被废止，极“左”思潮泛滥，一切都在动乱中。然而，军队是确保国家稳定的基石，中共中央、中央军委正式发布了命令，军队不能乱！
　　动荡中的兵源就成为确保军队稳定传承的重要因素。
　　兵源，全国统一配置兵源，担负着战略任务，担负着消弥各大军区形成区域性子弟兵的趋势，以避免重蹈历史覆辙。有名的十大军区司令员对调，就是中央对全国军事战略布局的运筹帷幄。
　　越是社会大动荡，越要未雨绸缪！
　　正是在此大背景下，T城此次几千名子弟入伍西北军区，就成为一次极为严肃的政治任务。
　　“来了，来了！”人们有那么点儿激动，这是种复杂纠结的心情。虽然是因政治任务而来，然而，毕竟是送家乡子弟们远行，一旦孩子们来了，心里的不满就稀释了，替代的是一种真诚的相送和祝福。
　　数队还算成列的新兵们，在干部、老兵吆喝指挥下，着新军装、肩背打成“豆腐块儿”的被子，一个个头戴大皮帽、脚蹬大头鞋鱼贯进入广场。脸上的菜青色说明着什么，呆鹅似的目光木木愣愣，昭示着心中的迷惘。有一点可以肯定，当兵能吃饱饭这是最真实的。啥这个那个的都是胡扯淡，没有肚子哪有脸啊。
　　队伍呼啦啦一下子塞满了车站小广场，立刻点燃了送行的人群，“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一人参军，全家光荣！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口号声此起彼伏。
　　“快看哟，咋有这么多小兵呢！”不知谁高音喇叭似地吼了一嗓子，众人目光“刷——”地扫向队尾，只见六七十个稚气未脱的小兵，身着肥大绿军装，皮帽子像口大锅斜扣在小脑袋上，头、脸、脖子全装进去了，大锅上硬挤出兔子受惊般的小眼睛，滴溜溜乱转。一大堆送儿当兵的父母紧随其后。这些十四、五六岁孩子是娘的心头肉啊，儿行千里母担忧！
　　在T城，这可是有史以来头一次送这么多半大小子当兵，它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七嘴八舌品头论足：“俺的娘啊，这啥兵啊？要这么多半大小子。”一位中年妇女纳着闷儿的大惊小怪。
　　旁边一位五大三粗壮汉亮着大嗓门嗷嗷叫着：“奶奶的熊，都是些吃屎的孩子！”
　　“唉，一看大皮帽就是去遭罪的地儿！可怜的小小子这么小，要遭大罪哟！”一位善良纯朴大娘替孩子们操着心，还在那儿抹着泪。
　　“拉倒吧，这年头当兵是最美的差事，擎等着享大福吧！”有人羡慕的直咂舌。
　　“狗日的，这到底是啥兵呀?”更有人打破砂锅问到底。
　　“啥兵？肯定是特种兵！”一位长者捋着花白胡须，话里透着玄机又胸有成竹地下着定论。
　　说话间，小广场上列队完毕的新兵们开始井然有序步入车站……
　　站台上，倾刻间人满为患。站台内的高音喇叭在那儿高亢激昂地播放着革命歌曲，这歌曲推波助澜地把好男儿们涌向了185267次军列。
　　这伙新兵蛋子们在干部、老兵的喊声、推搡中，身背背包机械的列队，又傻不拉叽来到各指定车厢门口，在带队干部的一声令下，“叽里咕噜”连滚带爬像土豆似的往车厢里滚……
　　T城岳山公社入伍的嘎小子冀小兵，身背大背包汗流浃背挤着人群往车厢里钻，可在车厢门口背包却让拥挤的人群给夹住了。他扭头大声喊着、骂着，小脸涨得通红，喉咙嘶哑了也无济于事。都是菜鸟，真没辙！
　　突然，冀小兵感到卡住的背包劲道松了，扭头一瞅，一个小兵脸红脖子粗的正用手扒拉着人群。他心头一热，张嘴刚想说声谢谢，身子却猛得一松，一股前冲惯性让他一头攮进了车厢，再爬起来时已蹭得灰头土脸。他满不在乎胡拉胡拉脸上的汗，露出了那双桀骜不驯的大眼睛，再往四下一瞅皱起了眉头，脏话破口而出：“奶奶的，这狗日的是他妈的啥破军列啊——”
　　陆离斑驳的车厢内尘土飞扬，四个角落堆放着凌乱的麦草，车厢里的嘈杂声根本无法从车厢壁小小的通气口散去。
　　七十年代，军人在老百姓眼里是最神圣、最崇高的群体。不仅仅因为它以“军宣队”名义进入了上层领域和各行各业，最重要的是“文革”掀起的红色浪潮把它纯洁化，神圣化了。这个年代只要沾上“军”字，一切都是美好的、壮丽的。正因为如此，冀小兵一见眼前情景的反差之大，让他心情立刻掉进了冰窟窿，不知所措的发着呆。
　　“奶奶个熊，这他娘的咋弄？！”一声稚气未脱的怒骂声震醒了冀小兵，他木然的回首一瞥，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兵映入了眼帘，只见他国字脸，背包拽扯着歪七扭八的新军装，涨红脸上满是汗珠儿，大皮帽子歪扣在脑袋上。显然，车厢内的混乱让这位小兵也发懵了。
　　冀小兵仔细端详着，觉得此人有点儿面熟，摇摇脑袋再瞅，妈呀，这不是刚才帮自己的那位小兄弟嘛。霎时感激的冲动涌了上来，冀小兵身上像安了“发条”，腾地窜过去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使劲儿摇晃着，“兄弟，谢谢、谢谢啊！”
　　国字脸的小兵，纳闷儿地看着这位撇着普通话的小兄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直眨，盯着冀小兵仔细地辨认，继而认出是自己刚才帮助过的那人，嘴一咧，笑了。他亮着大嗓门爽快地说：“你好、你好，俺叫史华。岳山公社的！”
　　“我也是！”冀小兵豪爽地伸出了手，“冀小兵，十六啦！”
　　一听冀小兵也是十六岁，史华笑得更灿烂了，两只眼睛眯到了一起：“俺也十六！”一种相逢何必曾相识之亲切感油然升起。
　　两双小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注意，注意了！不要乱，一班的靠那个角，二班这边，三班在那儿……”一位身穿发白军装的老兵，大概是班长吧，拍着手吆喝着指挥这群笨头笨脑的“菜鸟”。
　　“他妈的，你，就是你！你他妈的乱窜什么？”排长用手指着、骂着，最后不得不一把薅住一位找不着“北”的新兵蛋子。
　　被薅住的新兵蛋子叫林庆，外号猴子。瘦瘦脸上镶嵌着两颗鬼灵精怪的大眼睛，透着机敏，长长的脖子挑着一颗大脑袋。嗨，你别说，真像只调皮的猴子！
　　“班长、班长，俺这不是找不着……”
　　“你个狗日的猴子，你他娘的瞎了眼了，啥班长？这是咱刘排长！”一起入伍年龄大点儿的冷明凑了上来，献媚讨好巴结的做作。
　　林庆挺机灵眼珠滴溜溜一转，就坡下驴：“嘿嘿，排长俺有眼不识金镶玉，您多包涵，多包涵哈！”“猴子”弓着身学着电影里的台词，边说边点头哈腰，慌里慌张拽扯着从军装上兜里往外紧着掏烟。这年头没学上也就只能从有限的几部电影里学着做人，这套应付鬼子的方法，就是从那儿学来的。
　　刘排长被“猴子”的滑稽样逗乐了，照“猴子”屁股就是一脚，“臭小子，滚吧！别他妈的净学乱七八糟，多学好。”说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新兵们在排长指挥下，老老实实各班归堆儿，在分配的角落里放下背包，一个挨一个小绵羊般乖乖地坐在背包上等待着。
　　冀小兵和史华都是岳山公社的，同编在二班，自然坐到了一起。小兄弟俩是同岁就显得特别亲切，忙完了在那儿就热呼呼拉起了“呱儿”。
　　“小兵，俺家是史家村的，俺‘大’抗美援朝负了伤，就是荣军，后来死啦。是娘拉扯俺长大的。招特种小兵，村里照顾俺，俺就来啦！”史华操着浓重的T城口音，竹筒倒豆子稀哩哗啦。在这信仰的年代，初踏入社会的少年青涩纯净。
　　将心比心，冀小兵也毫无顾忌地张口就来：“我妈住‘牛棚’呢，爸是部队的，在外地住院。”
　　史华一听住“牛棚”，紧张地张大了嘴，“牛棚”那可是关阶级敌人“牛鬼蛇神”的地方。不对呀——人家爸可是军人，还是老军人呢。就这，准差不了。史华反应够快的，想到此嘴一咧，笑了。
　　俩半大小子率直对视，“嘿嘿”乐着，心里热乎乎的，同为入社会的第一个朋友。也籍此拉开了自己漫漫的人生长路。
　　凛冽的寒风中，车站值班员手持信号灯摇晃着发出绿色信号，意味着——发车!
　　185267次军列发出长长的笛鸣，各车厢“哐当、哐当”车门关闭，各车厢连接处金属碰撞咬合的声响传出，列车缓缓起动。新兵蛋子们扒在车厢小小的通气窗口前，望着窗外闪动着送行人们的腿部、脚部，就像特写镜头，放大着、远去着，一步、两步……　　军列满载着一群热血青年，在社会大动荡中满载着。启动了热血青年们的第一步，驶向了未卜的明天……由此走出了共和国的将军和为国捐躯的年青士兵；也走出了共和国的公仆和震惊全国的特大政府集体贪腐案的始作俑者。更走出了朴实无华的群体，创造未来的动力。就这样走着……　　大浪淘沙从第一步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