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张村驿的日子里

　　　　　　　　　　　　　　 一、姜沟村住队

　　2001年2月26日，我奉命来到富县张村驿镇政府报到。
　　镇政府文书任建泉，一个敦敦实实的年轻人。看了我的介绍信，说书记和镇长都不在，你这样吧，温副乡长片上正缺一个人，先跟温副乡长去下乡，回来再说怎么样。
　　我说，到了镇上，一切就由镇上安排好了。
　　任建泉马上带我见温副镇长，说明来由，温副镇长马上叫来石启峰。安排石启峰用摩托把我送到了一个叫寺峪村的村主任家里。
　　 村主任姓杨，名长全。看上去不像是农民，倒像是一个国家干部。他有一个教学的妻子（富县人叫媳子），长得很漂亮，正在家里养病。我来以后，她就和长全一同负责我的生活起居。
　　 住了几天后，在3月4日。镇政府通知开会，我回到镇政府参加了第一次会议。这次会议，主要是落实烟叶栽种面积和育苗任务。在会上，我认识了书记周洛平，镇长喻海洋。会后，我被正式安排到榆树行政村的姜沟村住队，从这天起，我就正式入住到了姜沟村。
　　 姜沟村长，子洲人。一口的富县话。姓苏，名绍富。我的吃饭就安排在他家里，住宿安排在他弟弟绍强家里。初来乍到，人地两生。但农村生活我不陌生，农村人我熟悉，住了几天，开了几次会，就都熟了，工作也随之展开了。
　　 3月12日，我到村里检查苗床落实情况。到绍富家的苗床地时，见绍富媳子和正在上学的儿子整理苗床地，我一个大老爷们，再没什么事了，就过来给她们帮忙。刚干了一会，就觉得头有点晕，再坚持了一会，就吐了起来。
　　 我想，可能是我干活太快了，累晕了。休息了一会，还是难受的不行，我便回来心思睡一会就好了。可一头睡下去，却怎么也起不来了。眼前天旋地转，一个劲的要吐，绍富老妈拿来一个脚盆，一会就吐了半盆子，吓得绍富老妈赶紧出去喊人。绍富这天正在给人用拖拉机耕地，赶回来第一句话就是劈头问媳子：“你给老赵吃甚么了？”只听见媳子可怜兮兮地回答：“没吃甚么呀，都是和咱一样的吃了的，我们不都好着哩嘛！”
　　 我虽然眼不能睁，但心里什么都清楚。我说绍富，不要怪罪媳子了，我的病我知道，恐怕是要享受两天“县团”待遇了（我们常开玩笑把住医院说成是享受县团级待遇），绍富哭笑不得，说老赵你都这样了，还开玩笑啊！
　　 镇上知道后，马上来专车把我送到了镇医院。当晚挂上了吊瓶，先把吐止住了。政府派两个年轻人前来陪护。我看医院的条件太差，就把他们打发了回去。第二天，副书记高兴民，书记周洛平先后来看我，我还是爬不起来。书记建议给家里打个招呼，叫家属过来陪护。我说万万不可，我家里老爸70多岁了，会急坏的。再说我妻子也是个有病之人，是照顾不了我的。我还是先到延安检查一下，我一个妹妹是学了医的，正在延安，她会照顾我的。
　　 周书记安排车辆，当天就把我送到了延安。经检查，竟是神经性前庭元炎。专家说，这种病一般人是得不上的，得上的人一般都是很难治愈的，好的是，（我当兵时是司机5班的）我的病来得急，救治的也及时，已无大碍了。叫我回家后好好休息调理就行了。
　　 这一调理，就是两个月。
　　 两月之后，我又回到了阔别60多天的姜沟村。

　　　　　　　　　　 二、认识老杨头

　　姜沟村，依山傍水。葫芦河从村西南流淌而过。村东南又有一条小溪河依村南下，两河就在村东南处汇合相融。村子的位置正应了“二龙戏珠”一说。在这山清水秀的村子里，我和村民们同吃同住。绍富为了照顾我的生活，专门安排了二娃家里的承包了村上的客饭。从此，我便宿食无忧，一心一意地住下来，在村里开始了我的住村生涯。
　　 就在我把一切刚安顿停当，一位老人嘴里念念有词的来到了我的住处。我听到了来人，忙出去把他迎了回来。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老人却发开了感慨：“一看，你就是个懂礼数的官啊”！我忙解释：“我可不是官，只是个一般人员。”他说：“为人不当官，当官都一般。是官不是官，有事都得管。”我笑着说：“那还看什么事，管了管不了啊”。
　　 老人长叹了一口气，就开始絮叨上了：
　　 我亏啊！这么多年了，政府亏得我一无所有。你知道的，我是河南人（我那里知道啊，今天刚见你头一面），是逃荒一路来到这里的。我是手艺人，会木活。在60年代，就一直在社办厂里干木活。我这个人，干活性子急，不会磨洋工，也见不得他人磨洋工，还不爱叫人管。时间长了，总觉得不自由。就一个人包出来单干。谁知到64年社教时，有人告我，说我投机倒把和雇工剥削。斗争批判结束后，我被定为投机倒把分子和剥削分子，向我索赔1324.54元。（相当于当时四年的工资）我拿不出钱，他们就操家，共操去我自行车1辆，160元。柏木棺板2副，400元。杜梨木棺板4副，400元。铜丝罗底630米，270元。共计为1310元。剩下的24.54元，我一直拒绝给付，到68年12月，政府又以抗拒退赔罪将我拘留，到69年3月才放了回来。
　　 70年，政府将我的张村驿户口注销。没收了我在镇上的四间厦房和两间半的门面房地基。将我全家迁到离政府最远的这个姜沟村。我在镇上的地方，是我花1200元钱买的。（他抖抖嗦嗦从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塑料袋里拿出一张落款为63年腊月初七的房契，上面签约人的签字和手印清晰可辨）当时由公社干部雷永儒居住着，后来由张村驿二队占用了。到87年5月，我的宅基地上，也被人盖上了房子。
　　 你是公家干部，你说说，我被人把家操了，把房收了，到现在没人给我管，我冤不冤啊？
　　 “这事谁都没管过吗？”我有点不相信。
　　 “管啦，就公安局管了一下，发了个文，说对我的拘留是错的，就这么管了一下。”
　　 “没赔偿？”
　　 “冇，冇，冇，”他一连说了几个冇。（没有的意思）
　　 “按道理是应该赔偿的。”我忘了我是公家干部，随口就诌了这么一句。
　　 老杨的眼里马上就放出了光芒，“老赵啊，就凭你这一句话，你就是个好人呀，我这几十年了，只有你这个公家人说了这一句公道话，我信你啊”！
　　 高兴之间，他就给我上起了课：“为政之道，在于安民，安民之道，在于察其疾苦。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好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他怕我听不懂，每说完一句，都再用白话解释一遍，直到太阳快落山了，才意犹未尽的告辞走了。
　　 这以后，老杨没事了，就常来我这里闲坐。给我上一些千朝古代的课，见我这里有笔墨纸张，就亮开了他的书法，没想到，他的书法竟比我好的多。他在纸上写下繁体“凤飞家”三个大字，然后给我讲这三个字的写法和要领，还教我一句顺口溜：“学会凤飞家，敢在人前把字夸”。
　　 我回到政府，把老杨的事给周书记作了汇报。周书记说，这是个老问题了，一直没有相关的政策和经费给以解决。政府也没办法。现在政府能做到的，就是和有关单位能协商，给老杨在镇上划拨一块宅基地，其它的就没法子了。
　　我把周书记的意见传达给老杨后，老杨好多天再没来我这里。
　　不过，在这一年的征收“五统”“三提”工作中，老杨带头缴清了当年的费税，他说，你老赵的面子，我一定要给的。你虽然给我没办了事，那是你没权嘛！咱老杨是明白人，谁中谁不中，心里精着哩！

　　　　　　　　　　　　 三、失信苏绍旺

　　说起苏绍旺，不得不从征收姜沟村的“五统三提”工作说起。
姜沟村，共有42户人家。182口人。2001年的统筹任务是9712.50元。01年前旧欠为29718.46元。共计应征收任务为：39430.96元。
　　对于这样一个庞大的数字任务，我不敢懈怠。通过走访，我了解到，全村42户人家，有12户常年在外，不在村里居住。剩下的30户人家，有9户是不欠户。其他21户，都是欠费户。这21户，其中2户是特困户。2户是逃费户。4户是难缠户。3户是抗费户。剩下的10户都是困难户。
　　不幸的是，苏绍旺正名列难缠户之榜首。
　　这就奇了，怪了。绍富是村干部，他的家人却是难缠户。难道是他仗绍富的村干部之势，和人难缠吗？我倒要见识见识。
　　我在一个阴雨天，去他家造访。听到有人来，一家人慌不跌地都从炕上溜下来，给来人让座。可他们往地上一站，我却连门也进不去。原来他们一家人就都住在这个不足9平米的小房子里。炕上，地上都堆得满满的。绍旺无奈地要打发两个女儿到爷爷家去，我说不用了，让娃娃先上到炕上去。就这样，两个女儿上了炕，我才进到房里，我上了炕，绍旺才靠到炕沿，媳子就只能站到地上了。
　　我无话找话说：“你们一家就住这呀？”
“可不的，你说咱政府亏人不？我这个房还是老人给我结婚的房，20多年了，政府不给我划庄基地，你看，我这个女子18了，这个16了，至今我们一家人就这个炕，你说叫结不？”
“政府为什么不给你划庄基地”？
“不知道啊，以前是村干部日鬼，不给我上报，后来绍富当了村干，给我报上去了，可还是不给我划啊，这不，我害气了，你政府不给我划庄基地，我也不给你完统筹，看你把我能咋的？”
　　我终于知道了这个难缠户就是这样的和人难缠的。
　　在回政府汇报收缴统筹工作进展情况时，我向政府汇报了苏绍旺的情况。政府表示，只要绍旺能把所欠的统筹全部缴清，政府一定会给他划批庄基地的。
　　为了得到庄基地，绍旺首先卖掉了赖以生存的拖拉机，钱不够，又回了一趟子洲老家。在政府规定的时限内，全部交清了所有的统筹款。
　　当我在年终得到镇政府批回来的姜沟村的庄基地划批表时，那里面就偏偏没有苏绍旺。我到办公室去大吵大闹，建泉解释说：“老赵，你不了解情况，批庄基地，不是政府的事，是县上往回批的，县上没给批回来，政府也没办法，你气火有什么用啊”！
“亏先人，真是亏先人”！我骂骂咧咧地出了办公室，身后传来的是一片讥笑声和窃窃私语声……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