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单亲之家

　　李千金没有家，她从小住在姥姥家。李阿敏和李千金娘俩一直长寄住在这个本不该属于她们没头没了居住的地方。
　　记得十九年前的那个夏天，李千金刚满十岁，临近傍黑，阿敏下班回到了家，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她还带回来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北寨屯村大彬家的闺女李沙。因为她们就要成为一家人了，所以阿敏把大彬的闺女李沙带过来想让李千金她们俩先认识认识。
　　当时，李千金和舅家的三个丫头正横七竖八地歪趴在小饭桌上，一群小猪崽子似的呼噜噜地扒着饭。
　　“谁是千金啊？”
　　寻着声音，四个丫头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望着眼前这个有些傻了吧叽的小眯缝眼，嘴里含着饭汤的李千金指着桌对面的表姐，调皮地说：
　　“她是。”
　　“放屁，你才是呢！”
　　“哈哈哈哈……”
　　就在李千金的表姐、表妹和李千金哈哈大笑成一团烂泥巴，李沙的眼睛在李千金和表姐身上游离不定的时候，阿敏走了过来，狠狠白了李千金一眼，
　　“金金干嘛呢那是，站起来，认识一下姐姐。”
　　“姐姐。”
　　听到阿敏严厉的话语，李千金立刻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嗫嚅地喊了一声站在她对面，看起来特别陌生、别扭、甚至有些不顺眼但就要生活在一个家里的李沙。
　　阿敏姐弟共四个。排行老二。从小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很多人说，由于阿敏小时候长得太黑、太丑，就跟游荡在水里一条其貌不扬的黑泥鳅似的，李千金的姥姥看不上她，所以阿敏下生没几天便把她扔给了爷爷、奶奶。
　　阿敏跟着爷爷奶奶渐渐长大的一天天里，她经常帮着爷爷去地里推小车子、背粪框，也时常跟着奶奶学织布、做鞋。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些杂七杂八的农活后来都渐渐学会，并身手熟练地为日渐衰老的爷爷奶奶挡了不少火。阿敏二十四岁的那一年，在外头工作的小叔出于对侄女照顾爷爷奶奶的感动与感激，破天荒地为她找了一份在县城的好工作。有了正式工作的阿敏，跟没有这份工作前在考虑个人问题上，思想前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她憧憬着属于自己的那份爱情、那份婚姻有了更高、更完美的一个标准。当时，在那个年代，虽说已赶上了国家大力提倡的晚婚晚育，可在农村也没有哪一家的姑娘晚到快要三十岁的时候才结婚。在阿敏的姐姐、妹妹、兄弟陆续都已完婚，在李千金姥姥、姥爷的不满中，二十九岁的她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里，嫁给了一个全家都吃商品粮的工人家庭。
　　李千金上了一年级后，渐渐对自己这种不同于其他有爸有妈、有爷爷、奶奶的孩子的她，第一次好奇地问阿敏：“妈，我为什么没有爸呢？我爸呢？为什么咱们是住在姥姥家呀？为什么别的小孩儿都在爷爷奶奶家，而咱们是住在我姥姥家呀？”
　　“你爸被车撞死了！你记住，你爸被车撞死了，所以咱们就住在了姥姥家。”阿敏说。
　　爸爸出车祸死了，所以就没有爸了，所以就住在姥姥家了，这在幼小的李千金心里根深蒂固了下来。
　　李千金的姥姥、姥爷几乎每天都横眉冷眼着唉声叹气着。从内心里来讲，他们为这个失去了婚姻的闺女和没了家的外孙女着急发愁，每天板着他们那张古道西风的脸，走进来走出去地叹着气。看在眼里的阿敏，觉得当爹娘的不但不理解、可怜她的处境，还整天没个好脸儿地摆着，一怄气，索性住在了单位宿舍。李千金就这么被丢给了姥姥、姥爷。由于李千金还小，日夜不着家的阿敏住在了单位，见不到阿敏的她总会在想起妈妈的时候，玩儿着玩儿着就放声大哭起来，尤其是在每个日落西山的时候，附和着村子上空卖馒头人吹的喇叭调子和卖豆腐人敲的敲邦曲子，周围的人家每每总会听到，这个孩子因为想妈妈撕心裂肺地哭嚎声。
　　李千金八岁那年，内心里整天着急、发愁的姥姥心脏病复发永远地离开了。没有了姥姥，吃饭都成了问题，别说什么秀色可餐的饭了，吃上一顿正儿八经的家常饭都成了李千金的奢望。李千金的姥爷几乎每天一日三餐做着他老人家最拿手的大面疙瘩。疙瘩大的，一个能顶半大个馒头，实诚的能一不小心咽下去噎死个人。吃着姥爷从白水里煮到熟的大面疙瘩，李千金感觉比吃（包括她在内）当时孩子们最恐惧吃得一种叫做甘草片的药还要难下咽。
　　大面疙瘩吃到第七天的时候，住在隔壁的李千金舅、妗子过来了，“爹，叫俺姐回来吧！以后咱们就在一个锅里做饭吃吧！别整天吃大疙瘩了，没营养又不好吃。”李千金妗子说。
　　“这一填又是好几口人，你们又忙家里、又忙地里的。”李千金姥爷笑着说。
　　“怎么都是烧大锅灶，一做就一锅，以后就都在一个锅里吃吧。”
　　于是，这一天开始，李千金和姥爷正式加入到了舅家的队伍里。这当中，阿敏在她兄弟的劝说下，从单位的宿舍里也搬回到了家。
　　俗话说“单身女人是非多”，在当时保守又封建的农村，像阿敏这样的离婚女人稍一跟哪个男人接触、有染，别说外人了，家里人看见了也会说三倒四的。阿敏回家住期间，她的一个异性小学同学，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隔三差五的晚上找阿敏闲聊，这早被隔壁的李千金妗子盯上了。
　　这一天，李千金妗子趁阿敏上班后，对着李千金皮笑肉不笑地说：
　　“天天晚上去你们屋子里的那个男人干什么来了？一个大男人跟一个女光棍儿天天晚上在一起干什么呀？”
　　虽然才十岁，可好赖话李千金还是听得出来的。她非常不衷情妗子说阿敏的话，尤其是从妗子嘴里说出来的“光棍儿”，她觉得这个词用在阿敏身上太难听了，但又不知道用怎样的话来维护阿敏，便说：
　　“我妈不是光棍儿，是寡妇！”
　　扑哧一声，只看见李千金妗子那个笑呀！脸就像扭在一起的一团麻花。从妗子不怀好意的笑里，李千金猜到她维护阿敏的心并没有成功。
　　当天晚上，李千金把妗子的话原原本本的学给了阿敏听，阿敏气得哭了整整一宿后，第二天再次搬回了单位宿舍。李千金则白天跟着舅家吃饭，晚上睡在本村（舅家东边）的小姨家。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久好久，李千金长到十岁的时候，有一天，阿敏经朋友介绍认识了附近北寨屯村的大彬。四十五岁的大彬，比阿敏大五岁，是北寨屯村的村长，老婆因为疾病离世的。家里除了有一个老母亲外，还有一个儿子和女儿。
　　当阿敏把大彬带回了家，十来岁的李千金看着阿敏和这位叔叔眉来眼去地说笑着，鬼灵精怪的她便猜出了阿敏和这位叔叔是在谈恋爱。记得当时电视里正在播放王志文和江珊主演的电视剧《过把瘾》，李千金调皮地看着阿敏和大彬随口说了句“这就是爱”，一下子把他们逗得哈哈大笑了，在这笑声中，李千金看见几朵红云悄悄地爬上了阿敏的脸颊。
　　直到这一年的暑假里，“金金，咱们要有一个自己的家了，咱们要去一个新的地方，那个新的地方，有你大彬叔叔，还有一个哥哥和姐姐，你愿意去不？”阿敏把李千金叫到了面前，郑重其事地对她说。
　　“愿意！愿意！”一听说要有一个自己的家了，李千金高兴地蹦蹦跳跳着说。
　　从姥姥家的那个村子里一直往北走，经过一片绿油油的庄稼地，路过一条清亮亮的小河，上了一座桥，不远处聚集的一排排房子，就是北寨屯村。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甚至有些破烂的农家小院。六间坐北朝南不断往地上掉着砖头面儿的青砖房静静地矗立着，一间里外熏得如乌鸦般黑的泥胚房坐落在东边，西边的角落里耸着一个没有狗的凄凉狗窝，沿着狗窝一直到南边，是一溜垛起来围成围墙的柴草棍子，看上去，它把这个小院逼得更加干瘪、落寞。好在院子里生长着两三棵梧桐树和榆钱树，无形中倒也给小院增添了几分生气。
　　这就是大彬的家，也是她和阿敏即要扎根生活在这里的新家。这个家不但有了在李千金看来觉得既生疏、别扭，又感觉那么亲切、热情的大彬叔叔，她的生命里还多一个大她八岁的哥哥李强和大她两岁的姐姐李沙，还有一个长这么大，从未喊过一声“奶奶”的慈祥和蔼的奶奶。
　　这个新家里，就是再破、再烂，对于孩子的李千金来说也是新鲜好玩儿的。她每天蹦上蹿下的像个快乐的小麻雀，叽叽喳喳地啄啄这，动动那的，有的时候还会拿起笤帚、抹布认认真真地帮奶奶扫扫地、擦擦桌子。
　　“哟！这小闺女儿还真干净！”阿敏带着李千金来了的这些天，天天有老少娘们儿带着一种盈盈的笑容来她家串门子。阿敏因为每天还要去上班，大彬忙他村里的那些事，李强和李沙也经常在外和朋友们玩儿在一起不着家，所以家里经常只剩下李千金和奶奶。
　　“嗯，人家这闺女儿可比沙沙干净多了，这不是天天帮着我扫地、擦桌子。”李千金奶奶一边看着街坊张蛋家的媳妇儿，一边笑不拢嘴地说。
　　“瞧瞧，长得还真高，你几岁啦妮儿？”
　　“十岁。”
　　“哎哟喂！老嫂子，你可真有福，又多了一个孙女，还这么勤快，懂事。……瞅瞅，有句话说得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瞧这闺女的眼睛和眉毛长得多像沙沙啊！”像是一只稀有的动物，李千金被张蛋家的媳妇儿左右打量着。
　　李沙比李千金大两岁，但个头没有李千金长得高。李千金的眼睛不大，但李沙的眼睛跟李千金的比起来更小，就像一个刀片不小心在她脸上轻轻划开了的两条小线。听到这句话时，李千金心里说我可比李沙长得好看多了。
　　阿敏带着李千金嫁给了大彬没多久，大彬在他家房后买了三间别人家准备要出卖的二手房。除了李强和奶奶依然住在前院里外，大彬带着阿敏、李千金还有李沙一起搬进了这三间二手的新房里。李千金、李沙被阿敏安排在一个房间里睡，这让以前习惯跟阿敏同睡的李千金，很是不情愿、不适应。在每个躺在床上的晚上，辗转难眠的她总是想哭，甚至讨厌早已在她身边睡得跟头死猪似的李沙。而在那些天的好多个迷迷糊糊的夜里，李千金总会听见隔壁阿敏和大彬的另一间屋里传出的奇怪声音，——吱纽吱纽，屋里像是突然流来了一条河，河里多了一条摇着橹的船，而每每这时，李千金还总会听到阿敏时高时低、时轻时浅的哎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