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章 第三节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聪明反被聪明
作品名称:水沟滩洼的风雨声 作者:介非 发布时间:2013-06-24 21:18:14 字数:5351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朱有生、张占牛因涉嫌书写“反动标语”的罪名而双双被收容审查以后,探春姑娘怎么也无法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成天闷闷不乐,以泪洗面,失去了往日的欢乐与活泼。每当一看到朱有生先前送给她的那台心爱的“红波”牌袖珍收音机时,她就越发地情不自禁、心酸落泪。以前,他们在课间业余时间里,经常围坐在一起,共同收听那收音机里面播颂的新闻联播,听唱革命歌曲,听唱《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洪湖赤卫队》、《白毛女》、《红色娘子军》、《江姐》等革命样板戏里面的正面人物的唱词、唱腔。自己最爱学唱李铁梅的唱腔唱段:“我这里举红灯,光芒四射,学爹爹意志坚强,踏着先烈们的血迹,世世代代走下去,誓将革命进行到底!绝不彷徨……”而朱有生则崇拜欣赏那个足智多谋、智勇双全的解放军英雄侦察排长杨子荣:“驰林海,跨雪原,听涛声,斗志昂扬……”多么地开心快乐!现在那收音机被静静搁置在桌面上,都几个月时间了,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层尘埃,自己再也没有心思去把玩、去收听了。多少天来,她始终都没有琢磨明白,有生、占牛他们两个都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自己跟他们一起玩耍、一起读书、一起劳动,自己最了解他们的品行和为人了。他们在小时候虽然也曾有过儿子娃那种特有的顽皮、捣蛋的做派与气质,但是随着年龄的逐渐增长,他们的身体和世界观都已经基本趋于成熟,都是有理想、有抱负的热血青年,遇事也善于动脑筋想问题了,根本不可能有那种所谓的反动思想,也不可能做出那样出格、违反常理的傻事情。再说了,朱有生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参加了文化知识考试,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和自己同时被录用为队请教师,到学校代课才不足一个学期的时间,他对于自己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是非常珍惜和热爱的。
生产队的村学办起来时间不长,只有二三年的时间,师资短缺,条件非常简陋,缺桌子少凳子,教室也只是由原来生产队饲养场改造过来的三只破旧窑洞。以前这里只有一名代课老师,校长、教员一肩挑。这次他们两个以“队请教师”的名额被分配进来以后也才只有三位老师。以前的那位老师名叫叶正统,上海人,现在已经五十挂零的年纪了,体弱多病,性格孤僻,从来不和任何人交流。他是解放初期从上海支援大西北来这里的,起初在县城第一中学教书,因为他是“资本家”的家庭出身,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中被错划为右派分子,后来平反了,刚刚谈了一个对象,没有想到文化大革命运动又开始了,不幸又被红卫兵关了三年的牛棚,为了女朋友的政治前途,他一咬牙,违心地与她断绝了恋爱关系,现在还是个单身汉呢。恢复工作以后,又是他主动向组织要求从县城来农村教书的。现在兼任着水沟滩洼小学的校长。记得刚进学校的时候,校长很难为情地对着他们这两位年轻人说:
“对不起了!学校破,条件差,没有工资,生产队也只给你们记工分,委屈你们了!”
朱有生却不以为然地说:“校长,请您放心,条件差不是问题,我们可以改造它、可以创造它,只要不委屈了孩子们就行!”
朱有生从自己的家中拿来了木料和父亲平时做木活用的简单工具,利用业余时间修理破旧桌凳,变坏为好,变旧为新,实在没有办法了,他又用土坯为低年级同学砌起了写字用的土台子,上面搁上了从自己家拿来的几页木板,总算解决了桌凳严重奇缺的问题,让所有学生都能够凑合着上课、写作业了。那木板还是有生爷爷的棺木备用材料呢!也是他用自己家中的一页破旧毛毡为学校制作了许多刷黑板用的毛刷子,用自己以前中学时期的作业本、笔记本,为一年级新学生装订了人手一册的生字练习本,也是他从路边废品中搜拣来了许多的废旧电池,砸出碳芯,发给新生娃娃们作为写字的工具,在学校院子的土地上面练习写生字。是他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动员方圆几个村庄的学生家长,动员他们让自己的适龄儿童适时来学校上学,使村子适龄儿童入学率达到了百分之百。他的敬业精神还受到了生产队和校长、学生家长们的表扬呢!
探春姑娘彻夜难眠,满脑子都是朱有生的影子。朱有生在学校的那些日子,他们互相讨论工作,总结交流教学经验,他们俩是极其要好的搭档和配手,自己感觉非常快乐和幸福。朱有生经常和自己促膝谈心直至深夜。谈工作、谈理想、谈自己人生的远大抱负,当然还谈关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友情和爱情。有生说,自己决心以“队请教师”为平台,一边全心全意地搞好本职工作,一边努力复习巩固以前所学过的文化知识,力争在劳动锻炼三年期满后能够被贫下中农推荐读大学继续深造。他还鼓励探春姑娘也要争取上大学深造,待到他们大学毕业的时候,他们就决定结婚……所有这些,都是多么美好的梦想和幸福的憧憬啊!
哎!咋就能节外生枝地出了那样的事情呢?他咋就平白无故地成为仇视社会主义的阶级敌人了呢?探春哪彷徨迷茫的心里一直是这样认为的:有生他们两个一定是被冤枉的,一定是什么别有用心的人从中捣鬼陷害他们!
星期天的时候,探春带上水果、干粮,还有换洗的衣服,骑自行车去百里开外的县城看守所看望有生和占牛,谁知,站岗的解放军战士说:“对不起!有规定的,没有定性判决的嫌疑犯人是不能随便探视的!”所以探春只向站岗的战士递送了带来的换洗衣服,其他的东西没有收留。无限失望和失落的探春姑娘瞬间口皮就干裂了好几道口子,眼泪汪汪、不知所措地在县城街道转悠了整整一天时间。她也注意到了,虽然他们两个被关进去至今都有几个月的时间了,但是在县城街道显眼的地方也没有看到法院关于他们的定案判刑的布告贴出来,想来肯定是有其他的蹊跷原因在里边呢,他们的罪名暂时还没有落实呢!但愿他们不被冤枉!她的心中又抱着一丝期望。
回到学校后,几天的时间里,除了给孩子们按时上课以外,她很少言语,神情恍恍惚惚,时不时眼泪就不由自主地往外流淌,一副无精打采,病病怏怏的样子。耿来金看在眼里,急在心中,百般地献殷勤来安慰她,想让她快乐起来。他让自己的母亲特意为探春姑娘炖了黄焖鸡汤,亲自端过来让她调养滋补身子,但是,探春也只是摇头不理。耿来金不得其解,也无可奈何。自从顶替朱有生的缺额进到学校以来,他对探春姑娘可谓百般体贴和照顾,有事无事都往探春老师的住室跑,为她端茶倒水,打扫卫生,洗衣服、叠被褥……只是探春姑娘心绪、精神一直不见好转过来,她也不怎么在意和理会自己的存在,出力不讨好,自讨没趣,感到非常尴尬。探春姑娘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对耿来金越来越有反感的情绪,动不动也会因为他对于自己的过分殷勤举动而大动肝火。她只是感觉到耿来金这个人越来越有点不可思议,在朱有生和张占牛的事情上,耿来金的态度和表现有点让人匪夷所思。按理说,他们四个人以前都是非常要好的同学加朋友,但是,自从有生和占牛出事以来,耿来金好像有意回避着什么,总是闪烁其词,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没有丝毫的同情和怜悯之意,反而倒是有点事不关己、幸灾乐祸的神色在里面,只要背过了探春,只见他悠然地吹着口哨,哼着小调,有那种得意洋洋的意思。每当探春姑娘因为同情思念有生、占牛他们两个人而伤心郁闷的时候,耿来金反而做她的思想工作:
“文化大革命运动都搞了这么多年了,坏人层出不穷,难道你就没有认识到阶级斗争的复杂性?没有一点斗争经验?人心叵测呀!好人坏人平时你是看不出来的,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脸上写着?”还说她是资产阶级小姐的情调,多愁善感,儿女情长,意志薄弱,经不起风吹草动的变故。动员她振作起来,不要去想那些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在劝慰探花姑娘的时候,他还多次有意无意地对探花姑娘说:“他们那是咎由自取,你不要再为他们两个的事情而伤神浪费感情了,难道你的心中只有他们而无视我的存在……”
听他这样说,探春觉得非常刺耳恶心:
“你这人怎么能这样说话?你凭什么肯定他们就是坏人?凭什么说那事情就是他们俩干的?你亲眼看见了?”探春盯着来金的眼睛愤愤地质问。
“秃子头上的虱子不是明摆着吗?人都拉进去了还能有错?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现在还对那个榆木疙瘩的朱有生念念不忘呢?我哪一点比不上他了?执迷不悟!”来金说这话的时候,背转着脸,底气很弱的样子……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时间,学校里来了几名公安人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专意找了耿来金询问谈话,还做了笔录。耿来金还在那谈话笔录上面亲笔签了字的。自从那天以后,耿来金一反常态,显得有些惊慌失措,无精打采,六神无主的样子,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有事无事就去探春的房间里凑热闹、献殷勤了,而只是自己一个人坐在房子里抽闷烟、喝闷酒。探春姑娘感觉他有些不对劲儿,以前他这人可是从来都不喝酒抽烟的呀,于是便去他的住处和他谈心聊天:
“来金,你这几天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儿?也不来我的房子陪我说话聊天?”
耿来金支支吾吾地说:
“不知道咋的了,身体不舒服,老觉得心里发慌……再说了,你又不怎么欢迎我……”
两个人淡淡地坐了一会儿,也有那种“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感觉,没有什么意思,探春也就悻悻地回到自己的房子。
改完学生的作业后便准备休息了。只是探春姑娘历来有个雷打不动的生活习惯,每天晚上睡觉之前总是要刷牙、洗脸、洗脚之后方能入睡的。她刷牙洗嗽完毕,刚刚倒上泡脚水的时候,“笃笃!笃笃笃……”忽听得门外有人激烈地敲门,拉开门锁一看,原来是耿来金。
她疑窦丛生:“怎么还不休息?”
“心里乱,睡不着,探春,我想和你说个事儿……”他嗫嚅地回答。
“说吧!什么事儿?我听着呢!”探春一边坐下来泡脚,一边疑惑地望着他。
“探春,我求你了,我们一块儿私奔吧!……”
“啥?你神经病了吧?这都开的是哪门子的玩笑?”
“探春,你是知道的,多年以来,我都是深深地爱着你的。你是我的唯一,你是我的全部。因为爱你,害怕失去你,我的内心非常矛盾和纠结,因为那个朱有生也同时爱着你,我们两个,有他无我,有我无他……”
“你到底是啥意思,我不明白!”探春云里雾里,目瞪口呆。
来金“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连连抽打着自己的耳光:
“我糊涂!我自私!我该死……”便一古脑儿地把自己如何记恨、嫉妒朱有生,如何将计就计,将错就错,写匿名揭发信件,如何将自己的情敌朱有生和张占牛陷害栽赃推进了公安局,让他们蒙受不白之冤,自己又如何得以当上队请教师的缘由经过,同时还有自己企图在爱情方面完全战胜、取代朱有生而后快的想法都统统地说了出来……最后他痛哭流涕地说:
“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探春你!前天公安局的人来找我谈话,采集了我的笔迹。我已经意识到了,他们很快就会查明我平白无故诬陷他人的罪恶行为的,害人终害己,我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思前想后,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如果不赶快逃离,我就一定会去坐牢的,那就意味着永远地失去了你!探春,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里,逃离这是非之地……”他死死地抱住了探春的双腿,苦苦哀求,嚎啕大哭。
“原来是这样啊!咋能会是这样呢?耿来金!你是个浑蛋!你糊涂,你傻呀!”惊愕、气愤中的探春也“呜呜”地哭了起来,她挥舞着拳头,愤怒而无力地捶打着耿来金的脊背,在痛苦地挣扎中,她蹬翻了洗脚盆子,水流满地,一片狼藉……
过了好长时间,一脸无奈的探春自言自语,好像是对自己,又好像是对耿来金反复地重复着一句话:
“为什么会是这样?罪过啊,这一切都该不是梦吧?”
耿来金一脸悔意地望着探春:
“我该死!是我对不起他们,也对不起你的!事到如今,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啊?你赶快拿个主意吧?”
“不!绝对不能再这样继续错上加错、执迷不悟了,你赶紧去自首吧,争取从宽处理才是唯一的出路……”探春毫不犹豫地拉起了跪在地上、瘫作一团的耿来金,并且坚定地说。
“探春!我好悔、好怕呀!呜呜!……”
耿来金不断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捶打着自己的脸面和嘴巴,痛哭流涕:
“我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自作自受啊,我还能有什么脸面去见自己的父母、朋友、有生他们呢?颜面丢尽,一切都丧失贻尽,生不如死啊,你就让我自己去死吧……”
整整一个通宵,极度悔恨和痛苦、寻死觅活的耿来金终于在探春姑娘晓之以情,明之以理,苦口婆心地开导劝说下渐渐平静了下来,也同意了去公安局自首的意见。但是,他苦苦哀求,让探春姑娘无论如何也要陪同自己一起去自首,探春怕他没有这个勇气,又怕他真地逃跑或者寻了短见,也就非常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第二天早晨他们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来到了县公安局,公安接待人员问:
“你们大清早来这里有什么事情?”
探春姑娘指了指自己身边的耿来金汇报说:“我们是同村的,这位青年是来投案自首的!”笔录之后,公安局负责接待的同志说:“我们刚刚接到省公安厅的电话通知,说笔迹鉴定结果已经出来了,那封诬陷朱有生和张占牛的署名信,鉴定结论也是耿来金所为!你们来得非常及时,再晚一步,就没有自首的机会了……”
一个政治冤案终于真相大白。
朱有生和张占牛终于被宣布无罪释放。
耿来金犯诬陷他人罪,因为有自首情节,因此被法院依法从轻判处有期徒刑一年。
此后,朱有生又被恢复了队请教师的工作。
张占牛作为年轻干部培养对象被提拔为大队革命委员会副主任职务。
再后来的公元一九七五年九月,水沟滩洼生产队四个高中毕业的回乡知识青年中,除了耿来金有政治污点而改写了自己的人生轨迹外,其余三个青年均由贫下中农评议推荐、党政部门审查批准,被录取为“社来社去”的工农兵大学生,他们是村子里有史以来的第一批大学生。张来金就读于清华大学水利治河泥沙系,朱有生就读于西安交通大学航天物理研究系,张探春就读于兰州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