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路 六

六
美美的睡了一晚，贾志明把将近一个月郁积下来的苦闷烦恼焦虑统统忘得一干二净。现在他要从零开始。他要忘记过去所有的失败和成功，将自己还原到生活的起点，一切都从头开始。每个人都在努力的将自己拔高，现出自己的高人一等，为此，在面临任何事的时候，只有一如既往的彰显自己所谓的高大，而一有点不如意，就好像失了自尊，没了前进的方向，很可能就此钻进生活的牛角尖。贾志明对这深有体会，往常他总忘不了自己还是预制板厂的令人羡慕的采购员，让他好言好语的去求别人帮忙，脸面上就有些挂不住。昨晚柳叔的一通话，彻底改变了他的想法。人只有拥有了零的心态，才可能脱胎换骨，就是失败也可以作为经历成为财富。
贾志明有写日记的习惯，他把柳叔的这番话写进了他当天的日记，好让他能经常温习，并从中获得乐观的力量。他在日记中写道：过去我以为别人的成功都是机缘巧合凑成的，如今想来自己真是大错特错，幼稚的很！世上的事没有一件不经过各种各样的磨折才达到了彼岸，尤其是在连自己都没有想通的时候，要想事情顺顺利利简直就是个玩笑。贾志明努力吧，你前面的路还很长，而且必将不是一条坦途。
吃了点早饭，贾志明就出门了。他没向媳妇蒋碧芳说去哪里，就径直跨上自行车向岳父家骑去。在昨天晚上，他已经考虑好向谁借钱了。
岳父有钱，谁都知道岳父有钱。岳父挣得钱是他自己，他会借给你贾志明么，更何况谁都知道他岳父吝啬，出名的吝啬。
他知道这个时间，岳父一定在家，
一个小时后，贾志明骑着自行车到了岳父家的门前。黑亮的铁门，阔气的门楼，门楣上用鲜亮的瓷砖拼写出催春园三个高雅的大字。金色的阳光照在片片琉璃瓦上，映出这家的富足，威严和自尊。
往常每次来岳父家，他总要蒋碧芳陪着，不为别的，就为了给他壮胆。在第一次踏进这家陌生的门槛时，他就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留在了门外，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这不是我梦寐以求的愿望，我终于跻身到村里的富裕阶层了，尽管我现在还是穷小子，可谁敢否定我将来的前途不会是黄金般金灿灿呢。可是为什么我会如此失落？贾志明的感觉好像拼劲全力去扑向掉在自己面前的宝贝，结果那东西却一溜烟不见了。他怀疑这一切都是不实际的梦。
事实也是如此，尽管每个人对他表面上都很亲热。可是到了背后，谁又将他放在心上呢，他在这个家成了个华丽的摆设。
贾志明时时感到寄人篱下的悲哀和屈辱，他是个表里如一的人，不会装。对那些令他憎恶的人他不会强颜欢笑。他喜欢坦诚，谦虚，这自然不可能博得那些骄横者的欢心，而在现今社会，骄横好像跟有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认为这种现象无所谓，并不能代表什么，戴着面具活，还不如让他背着一百斤麻袋跑五公里。而且刚开始的时候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快乐去感染他身边的人，没想到不仅没见到效果，还让别人嘲笑他是个傻瓜。贾志明很自尊的，在这个家人人都珠光宝气光彩照人，从小生活在温饱阶层的贾志明对这些有着如同水火的不适应，为了表示他不是一无所有，他越发将可怜的自尊拿出来当做保护自己的盔甲。
每来一次岳父家，他就将自己武装得浑身不自在。可是今天他变了。在场的每个人都好像看出了他的这种变化，他这人平时严谨惯了，没人敢和他开玩笑。不过不少人都在心里暗忖：这小子今天有什么事向总经理汇报呢？看他那兴奋劲，莫非做了了不起的大事，来向总经理邀功么？每个人根据自己的九曲肚肠无端猜测着。终于上至村长下至厂里的会计围着岳父闲扯了一个多小时陆续的走散了。
屋子里顿时空了，在诺大的客厅里，只剩下贾志明和他岳父蒋健。其实，在贾志明一进门的刹那，凭着多年在商场上的历练，他岳父——蒋健敏锐地感觉到贾志明今天的异样。很奇怪，他自以为修炼得宠辱不惊的心竟有些慌张起来。
他听说了贾志明要开厂的事，可是还不太相信。
蒋健尽量装的从容淡定，端起茶杯的手今天不知怎么微微颤抖起来。他好多年没有这样惶恐了。
两人在这不正常的沉默中度过了三十秒钟。贾志明在计划着如何开口，可是每每想好的话又觉得不合适而生生的吞了回去，这是贾志明不争气的心敲起了退堂鼓。算了，还是回去吧，看岳父的脸色，好像今天心情不太好。蒋健依旧不说话，一点也没有主人客套的意思。他慢慢的啜着茶，神情非喜非忧，严肃的令人陌生，给贾志明的感觉就是他在思考非常严峻的问题，不希望别人打扰。这就是他岳父的用意，蒋健虽然现在贵为经理，可是年轻的时候也是穷光蛋，他明白人在第一次开口求人的时候心里是忐忑与无奈的，只要稍有阻力，多半人都会放弃的。
“贾志明啊贾志明，你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窝囊废！连句话都说不出，还谈什么要成就事业，全都是鬼话！你干脆回家背大粪去，免得在这里丢人现眼。你这种人这辈子注定是不会有所作为的。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话虽然是你的座右铭，不过这是对那些勇敢的人说的。你不配！”贾志明的另一个自己从意识里浮出来，对他进行了不留情的轰炸。痛！彻心彻肺的痛！一下子激起了贾志明内心里那个沉睡的自尊，使他全身腾地像着了火。
“爸！我想跟你商量个事。”也许是太激动了，贾志明的声音震得客厅嗡嗡作响。
蒋健抿了口茶，做了片刻的沉醉才问道：“什么事？厂里的事吧，要是的话你就去找洪杰商量好了。现在我是基本上什么都不管了。”语气缓慢沉静，却透着一种只有权威人士才有的威严。洪杰是他的小舅子。
“不是。”贾志明一口回绝。他生怕岳父再说出点什么，就把他轻而易举的打发掉了。所以他今天豁出去了，他想通过先声夺人来提醒岳父对他的注意。
“不是，哦？”他岳父偷转过身瞥了女婿一眼，他自问自己对这个女婿是很了解的，平时他们虽说很少说话，更没有单独在一起交流过。倥偬半生，那双老眼练就了非凡的识人本领。蒋健沉吟半晌想说：“不是厂里的事，你就不要和我商量了。”可是思谋来思谋去，总觉得不知哪里不合适。想到这里，他冷冰的思想软和下来的同时，又平添了三分警惕。
贾志明看见岳父的神情没有反感，可也没有赞许。弄得他心里没底，不过话说出去了，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我准备办个厂子，想向你借点钱。”贾志明说的不急不躁，小心翼翼，生怕踩了岳父大人的地雷。可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就看见岳父手里的茶杯险些掉在了地上。
偌大的客厅里只有那只葵花盘大小的钟表在闷闷的响着，一下一下一下，两人都感到了时间那排山倒海般地压抑和无助。都在想着有谁此刻到来好拉他们一把。
主动与被动，被动与主动，在这一瞬间轮番交叉组合。
蒋健皱着眉，咬着牙，腮帮子隆起的道道肌腱使人联想到冰冷的花岗岩。他暗暗地嘘口气，好让自己镇定下来。为了掩饰窘迫他喝了口滋味大变的浓茶，好像谁不怀好意在里面放了把盐。然后把茶杯轻轻的放在身边的茶几上，生怕碰出不该有的声响。
“办厂子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你想的真轻巧。也不称称自己有几斤几两，就敢大包大揽的独干，万一栽了，你该咋办。到时候哭都来不及．．．．．．。”当官的训人都很有一套，蒋健也不例外。不少当官的将这种手段当成法宝，以此来驾驭他们的上级。
可是他没有想到，贾志明什么都受的，就是受不了别人瞧不起他。这对他是莫大的侮辱。“爸，我知道办厂子不容易，所以现在我想找你帮忙。”
“你现在不是挺好么？是嫌我给你的工资低，那都好商量，我回头叫．．．．．．。”
“不是，我想自己干一番事业。”
蒋健的喉结猛烈地动了一下，这话听起来好熟悉，三十年前，他不是也这样对自己的父亲说过这样的话么？呵，往事如梦。透过蒋健背后深绿的窗帘，阳光过滤成了奇异的灰褐色，在这双老练如鹰隼的眼睛里，竟闪烁着难能可贵的凄迷。在这一刹那间，蒋健仿佛听到了自己内心声音的警告；“你老了，现在已不是你的世事了。”
其实在身边人当中，贾志明一直是蒋健非常欣赏的人之一，这不是因为他是自己的女婿，还因为在这个朴实无华的青年身上，他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随着晚景的到来，好多人都不期然的回忆起自己的过去，不管是成功或者失败，在记忆的这条河里，过去都有一种奇幻的精彩在纷纭。兴致来了，还会把那时的一些往事与现在的生活做一番比较。人是怀旧的动物，比较可以使人看清自己走过的路途，无端的感到一种感慨的满足与失落。蒋健的满足是有目共睹的，而他的失落却无人知晓。有时他举目四望，发现自己有种身处沙漠戈壁滩的荒凉孤寂感。当贾志明第一次映入他的眼帘时，他的心不由地亮了。在随后的交往中，这更印证了他当时那种朦胧却兴奋的感觉。他——贾志明——就是他过去生活的翻版，也可以说是他将来生活的一种安慰。在不知觉间，蒋健就把贾志明当成了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东西。
当然，蒋健不是多愁善感的诗人，多年商场的摸爬滚打，已经磨就了他不动声色的脾性。他不会让人知道他的想法。他尽可能地给贾志明提供舒适的生活，另一方面又用自己的女儿牵制他，希望把贾志明牢牢地拴在自己的厂子里。
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的儿子对贾志明很有意见。什么事都对着干，这让他很担心。却又不好太多干涉，儿子再怎么无理取闹也是自己最疼爱的儿子，一步近，两步远，在这方面他不能免俗。他只能要求他俩面子上过去就成了，他不奢望更多，这也许就是管理者的难处，对于这样的安排，贾志明一点也不满意。贾志明平时虽说言语不多，却很有主见，凡是认定的事，非干出个子丑寅卯来不可，这就有点功高盖主的意思，而他偏偏在这方面就是个白痴，以为把工作干好了就是对厂子的贡献。试想想，将来的工厂继承人怎么可能给自己身边竖一杆超过自己的大旗呢？在蒋健的调解下，贾志明虽然明里不输什么，可是他明白自己输得一塌糊涂。这也是蒋健的一手安排。贾志明真是有苦难言呀。
现在贾志明的机会来了，他怎么可能轻易罢手呢？更何况这是贾志明第一次求他，在情在理，拒绝是说不过去的。
蒋健点起一支烟，悠悠的吞吐着，他抬头望着贾志明，嘴唇蠕动了半天，也没见有话蹦出来。但是现在的情况却迫得他非说话不可。
“我不同意你走，”蒋健弹掉一截灰白的烟灰，“难道这里就没有你的事业么？我给你的工资是全厂最高的，更别说年底的红利，哪次我少过你的？”
“钱对我来说不是最重要的。”
“这么说，是我这里的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我不是那意思，我是想看看我这人到底是块钢，还是废铁。”
“离了我这里，你就是一块没人要的废铁！”就这样话赶话，蒋健爬到了自己的脖子上，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后悔的浪潮激得他的心脏停跳了一秒，作为长者的尊严和一厂之主的权威使他最终缄默其口，他无奈，绝望，他闭上眼睛想把这刻快点消失。在这沉闷的时刻，他听到了自己孤独的心跳。
面对这样屈辱的语言，贾志明没想到自己竟然忍住了。他没有和长者辩论甚至辱骂的习惯，他想立刻摔门而去，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能走，一定要看看岳父大人是怎么发落他。
这样的时刻谁也不愿面对，就像暴风雨前夕，压抑得人无着无落的恐慌。
如此僵持了五分钟，蒋健说：“你一定要走么？你可要想好了．．．．．．。”
没等蒋健把话说完，贾志明就脱口而出：“我一定要走，我都想好了。”
“好吧，随你！”蒋健忽然站起身，一副有紧急事情要他出门去办的样子。
“我想向你借点钱。”
“没钱！”
可就在他岳父快踏出门的当儿，扭过头有些犹豫的说：“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你的决定。”
贾志明回到家，才知道事情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岳父已经给蒋碧芳打了电话，问她知道不知道贾志明向他借钱的事。蒋碧芳很震惊——她一直以为贾志明就在她的手掌中，他不可能有什么事瞒她。于是父女俩联手对贾志明进行了“经济制裁，”家里的存款蒋碧芳一个没留的全藏了起来。岳父更是寻找一切不和他说话的机会。如此折腾了五天，蒋健通过儿子跟贾志明谈了一次话，意思很明确：厂子现在也缺钱，请他另谋出路。
贾志明离开岳父厂子的事，闹得满村风雨。好多人看他就像看傻子一样。可是贾志明已经没有功夫去理睬这些异样的目光了。他满村子跑，只要有机会他就去求别人。半个月下来，效果不大，只从好几个朋友那里借来五千块钱。与那两万块钱还有不断地距离。
一天吃过饭，贾志明骑着车子去寺后村，那村子有他一个朋友，他想碰碰运气。
快出村口的时候，有人喊他，他下车转过头，一看来人，就后悔自己不该下车，可是现在跨车而去，多显得没风度。原来是周翠云的爱人吴仁紧赶几步到了他跟前。
“好久不见，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刚回来。”
贾志明递了根烟，吴仁接了，点上。每次看见吴仁，他就无端的紧张，总是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吴仁的一举一动。他打心里是很佩服吴仁的，如果他不是周翠云的爱人，说不定他们是很好的朋友。吴仁比他大两岁，却比他的同龄人成熟的多，精明干练，和什么人都交的来。
贾志明不说话，他不知该说什么，客套是乏味的，尤其在吴仁面前。他一时猜不透吴仁叫他到底为了什么事。
“我听人说你想借钱？”
贾志明干笑一声，无可奈何的说：“恐怕村里的三岁小孩都知道我在借钱。”
“这样吧，我手头这两天正好宽裕，我借给你。”
“哦，你？”
“怎么，不相信？咱们现在就去我家去拿钱。”
突然的柳暗花明，让贾志明一时回不过弯来。“吴仁，我没向你借钱，你为什么主动借钱给我呢？”
吴仁搔搔头皮，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志明，你别见怪，我是刚回来没几天，听翠云说了你的情况。很想帮帮你，我当初打拼的时候，也遇到过你这种情况，不过我运气比你好点。我一个朋友帮我解决了难题。”
“谢谢你这么相信我。我会记住的。”
“别啰嗦了，走，去我家吧。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
到了吴仁家里，没看见翠云的影子。志明这时候不知为什么非常希望看见翠云，希望她能当着自己的面骂他一顿或者给他一个耳光，这样他会好受些。
贾志明把裹在报纸里的钱放在家里的茶几上，望着，一动不动的望着，可是他的心情却出奇的平静。没有想象中的激动，也没有喜极而啼的狂欢。相反，还有一丝难以释怀的悲哀萦绕心间，他想痛哭一场，却没有泪水可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