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板的姐姐

　　我不愿意提起这个女人，想把她永远藏在心底，做为人生的一个教训。她为我人生的开端制造了一个又一个黑色的旋涡，把我的尊严彻底搜刮干净。这个女人心肠十分毒，我有时候怀疑她不是人，是恶魔的化身。
　　离开了大学，我到了一家星级饭店工作，就是端茶倒水，有时候帮着后厨洗菜。但我却给家里写了几封信，告诉家里，我在一个企业做办公室的工作，干净而体面，让家里人千万不必挂念。家里很快给我回信了，还寄了一千块钱，希望我买一些体面一点的衣裳，不要再穿着校服上班。我收到家里的信，心内一阵酸楚，善良的家人们，原谅我这个无能的女儿对你们说了谎言。
　　刚到饭店，那个时候这家饭店还是国营的，归清真肉联厂管理。经理大多时间不在饭店，员工们有吃有喝，不受管制。只要一停电，大家楼上楼下玩起藏猫猫，一个四十多岁做面点的阿姨，在藏猫猫的时候，钻进库房的面口袋中，当大家找到她，都吓了一跳，头发上、脸面上全是白面。
　　没过几天，刘经理就承包了这家酒店，把一些平时不太爱干活儿的人员全部辞退。我很荣幸地被留了下来，刘经理把他家的所有亲戚都召集到饭店，做了管理人员。他的一个堂姐，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就听到老板娘叫她大荣姐。大荣姐的出现，让饭店的每一个成员都遭了劫难。听说她以前是和他老公在大街上修理自行车为生，一到饭店就成了压在员工头上的一座大山。她个子不高，满脸的皱褶如盛开的菊花，高高的颧骨凸显出一个刁钻女人的冷酷性格。她除了爱管闲事以外，最要命的就是她每日和老板娘打小报告，无中生有、陷害良民。大家都不敢得罪这位瘟神，可是她却挨个整人。
　　我害怕没有工作，有人说没有工作比没有娘更要可怜。我的一些同学们依旧整天游荡在人才市场，穿上高高的高跟皮鞋，抱着一沓简历，见老板就发。她们和我不一样，她们可以和男朋友理直气壮地要钱，而我不能，因为我只想找一个实实在在的男孩儿，结婚。我曾经无数次劝过我的那些同学，暂时当个酒店服务员什么的，起码有了吃喝的地方，慢慢再找工作。郑志林对我说，要我当酒店服务员还不如让我去死，我是丢不起那个脸。每天到人才市场，或许哪个老板就会看上了。我说，老板如果看上恐怕也是看上你的那张小脸蛋吧。郑志林回答说，如果看上我的脸蛋有个工作也好啊，我愿意让他每天看。我们几个姐妹苦笑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大家还继续地找工作，她们每天都去人才市场，简历复印了十份又是十份，不过后来都石沉大海了，最终还是没有人要她们。一直到了盛夏季节，我在清明上河园见到郑志林和几个女同学，她们穿上了高跟鞋，甚至穿了超短裙，长发披肩，雪白的手指撑着小花伞。我问：难道真的要你们脱光了，才有老板要你们，先找个安身的地方住下来，然后凭运气再找工作吧？郑志林抱怨着：倒霉死了，无奈之下都和男友们同居了，连自己都觉得可惜，也不知道那些企业是招聘小姐，还是招聘职工的，你在饭店还干得不错吧？我说：其实我在最下等的地方，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加入到你们的队伍中。几个女同学刨根问底，问我，在人类的最底层也有斗争吗？我说，还好，很不走运的就是酒店来了个夜叉星，每日下班搜我们的包，害怕我们偷酒店的东西。很没尊严，还逼着我学《舞女泪》这首歌，给饭客们唱。郑志林问，你没有和他们说你有着大本文凭，和普通服务员不一样吗？我说，我说了，老板的姐姐说我恶心她。
　　回到酒店，老板的姐姐正和几个心腹讨论事情，我一进来，他们马上闭口不谈。我到更衣室去换工作服，一个服务员进来说，注意着，老板的姐姐也可能这几日找你的麻烦。我问她，为什么？我觉得我干得好好的。那个服务员说，她说你牛x，所以串通好了几个员工要打你。我的心里惴惴不安起来，我不知道我哪里牛x了。我换了工作服，打扫雅间，然后在雅间喷了空气清新剂。一群客人走进雅间，我开始上茶点菜。其中一道菜是麻辣羊蹄，我把菜单给了传菜的小丫头，我服务的这桌客人菜上得很慢，客人连声大叫，我几次进去道歉。好容易菜上齐了，一个客人叫我：进来！我进了雅间，客人指着麻辣羊蹄这道菜说，你看看，羊蹄上还有羊毛，你家吃羊蹄就连羊毛也吃呀？我说，对不起，我再换一盘。那个客人不依不饶地说：放屁！你知道我请的是什么客人吗？你这一道菜弄得大家都没有食欲了，把你们老板叫来。我说尽好话，但是不得不把麻辣羊蹄端给老板，这时，老板的姐姐过来对我说，这桌饭的饭钱你包了，你又不是瞎子，这样的菜给客人上，不是诚心砸我们饭店的招牌吗？我说，那是后厨的事情，我只管端菜倒茶，还能管着羊蹄有毛没毛？一个叫赵全珍的配菜工上来就给了我一脚说，你胆子不小，管到我们后厨了。我哭着跑进更衣室换衣服去了，这工作我实在是干不下去了。
　　老板的姐姐追到更衣室，对我说，你就是一个粗人，还混充什么大学生，想走可以，这桌客人的饭钱留下，一共是两千六。我说，我身无分文，怎么会有两千六赔偿客人呢？老板的姐姐说，我们不管，你就是卖x也要把帐还清再走。我愤怒地说，你不要以为我不会骂人，你才卖x,你们全家都卖x。老板娘赶来，她还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对她的大姑姐说，别和一个孩子一般见识，她就是那点智商，眼下这桌客人要到食品卫生部告我们，我们也没办法，大荣姐，让她跪下给客人道歉，最后让客人说了算。
　　我在那个大荣姐的陪同下，来到雅间，当着客人的面，我下跪了。我泪流满面地说，请各位原谅我，我服务不周到，使大家没有了食欲。客人们嘻嘻哈哈地说，只要免了这桌饭钱，什么事都没了。大荣姐对我说：你听到没有？你又不是聋子。
　　我又留在饭店，我已经背负了两千六百元的帐。同事们怕得罪大荣姐，都不大理我，我被饭店的所有员工孤立了。人在最无助的时候，思想越是坚强，沉默是金，老板姐姐的专横跋扈肯定是会有报应的，我相信。
　　在没有安慰、没有同情的一个月内，我一遍一遍地为客人唱着《舞女泪》。我将内心的委屈全部柔化在歌声中，我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也不值得别人的同情，我将自己推到一个尴尬的境地。我没有办法求助，更没有办法和家里人讲起。
　　我第一次与顾客发生争执，是因为我在唱《舞女泪》的时候，一位看似穷酸的中年男子在我的胸脯上摸了一把，我转过身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问他：“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那个男子说：“你应该明白你是什么人。”我说：“我是酒店服务员，你怎么摸我？凭什么？”他说：“摸你是看得起你，你是什么东西，我不怕脏了我的手就算可以了。”我忍了忍，放下麦克，出了雅间，我的眼泪如河水一样，尽情地蔓延着。为了生存，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只有沉默。老板的姐姐过来问我：“你每天哭丧个脸，嚎丧呢？你家又没死人。”我说：“客人摸我。”老板的姐姐说：“恶心得要吐，摸你怎么了？你就这样金贵，摸不得？又不是让你接客。马上进去和客人道歉去。”一丝愤怒掠过我的心头，但是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这个饭店中，她有着辱骂和欺凌别人的权势，这时，客人让我进去倒酒，我进去之后。含着眼泪，为每位客人倒满了酒，站在一边。那个摸了我的男子有些不满，脸拉得老长。另一位客人说：“你是干服务的，就应该明白自己的身份。”我点点头，走到那位摸了我的客人面前说：“对不起，刚才我不该生气，请你原谅我。”他用鄙夷的眼神看着我说：“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十元店的老娘们儿也比你强。”我没有说话，那个客人又絮絮叨叨把我损了一番，骂出的话很恶心。
　　下班之后，我一个人坐公交来到郊区，我想找所私立学校教书，那个酒店再也不能呆下去了。我盲目地穿过大街小巷，渐到尽头，我有些失望，小巷被我一眼望穿，空荡荡的小巷内连一个人也没有。穿过小巷，我看见不远前的一处荒地，我有些兴奋，这是一个多么安静的地方，我激动地流泪了。它应该是属于这个城市最宁静的一部分，喧闹声早已在身后成为浮云。这里的安静是我所钟爱的，听了太多的声音，我的耳朵应该得到休息，它需要安静。我坐下，脱了手套，仰头看着天，想到家乡的亲人们，他们也在无时无刻顾念着我，我好卑劣，我哄骗他们我在一家企业工作，我又一次泪眼婆娑。
　　坐了很久，我重新走进这座城市的郊区，几座小楼安然地坐立着，挡住了我前进的脚步。我心灰意懒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慢慢地仰起头，洁白的天空中飞着几只风筝，风筝翩翩起舞，给了我一种莫名其妙的愉悦。我饶有兴趣地起身，走进一座废弃的荒园。当我站在入口处时，我自认为是几个天真的小孩在欢快地放着风筝。当我走进之后，几个年过半百的花甲老人分散在几个角落，仰着头放着风筝。时而收线，时而放线，时而向前，时而退后。我站在旁边欣赏着这场表演，并没有给他们掌声。我十分清楚，他们和我一样，是为了安静，是为了一份内心时的安慰。
　　到了下午上班的时间，我又回到酒店。老板的姐姐双手叉腰，站在门口查岗。我讨厌她那副装腔作势的样子，好像在这个酒店工作是被她施舍一样。但是，就这样一个人，还有许多员工拼了命地讨好她，我怀疑这些人的思想有问题，专爱干黑白颠倒的认贼作父的事。
　　大家换了衣服，上了岗。和我一个要好的同事小甄子，摆弄餐具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碟子。老板的姐姐走到小甄子面前问：“谁让你打碎的，是不是你对本酒店不满？”小甄子连忙道歉，收拾碎碟子的时候，把手都划破了。老板的姐姐揪着小甄子的衣裳仍旧不依不饶，让小甄子彻底交待清楚。小甄子捂着流血的伤口，反抗了一下。老板的姐姐躺倒地上，姿态非常难看，好像被日本鬼子糟蹋过一样，捂着脸大哭起来。几个员工将小甄子拉到在地上，小甄子无力地挣扎着被拖到派出所。其实这样的事还很多，我看了这些事之后，心里一直有一种莫名的疼痛。小甄子被酒店开除了，她来收拾东西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出来送她。别的员工用冷漠的眼神看着小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