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纪事五

1984年春夏之交，我们每人都拿到了一张“文凭”——高中毕业证书。这太重要了，“吃小伙”的可以去接班或者当兵；我们就有资格去应招乡镇轮换制干部。
在吃散伙饭的宴会上，我们唱歌，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我们话别，千言万语，失声痛哭；我们举杯，爱恨情仇，酩酊大醉……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往事历历在目……
那时，每个星期三学校给我们放电影看。我们都觉得学校这样安排相当合理，因为我们从家里带来的各式各样的干粮都已消灭干净了，那个饿啊，叫人怎么也睡不着。这些不“吃小伙”的学生，肚里的油水不多，饿得比谁都快，若不从家里带些辅助食物，简直就没日子过。带来的辅助食物五花八门。我们在宿舍里有滋有味地共享着各自带来的各色副食品，差不多星期二以前，就没有什么可共享的了。但我们之中不乏有会过日子的同学。会过日子的同学吃着没有爆开花的玉米粒，从嘴里发出嘎嘣嘎嘣的声音，叫人垂涎三尺。我们这些不会过日子的人，听到悦耳的嘎嘣声，闻着特殊的香气，就不由自主的凑过去，讪讪地说，给我一把“铁籽”尝尝？我们把这种干粮叫作“铁籽”，这是老后山双河的土特产。双河这个地方的玉米，到了冬月，叶子还是青色的，老不了。他们就掰下玉米棒子，把老一些的加工成“浆粑”，嫩一些的晒干或炒熟。加工成“浆粑”后就一次一次一点一点集中装在大小不等的木缸里，年终岁末，乡亲们就聚在一起拉家常，互相探问，今年收了几缸？晒干或炒熟了的玉米粒，同野猪肉一起放到吊罐里煎熬，火炉里煨几壶柿子酒，日子过得倒也滋润。
当我们向双河的同学要一把“铁籽”尝尝时，我们的心里有一些歉疚。在我们有吃有喝的时候，我们不屑他们带来的干粮，那是什么干粮啊，全是玉米的副产品——鳖娃子馍（形同鳖，神仙树叶做馅）、炒面、铁籽……现在，它是那样诱人。看着他们仰靠在床头上，边看书边“嘎嘣”一声，如诗如画，相当经典！
双河同学倒也慷慨，从裤子兜里掏出一把来，我们赶紧双手捧住。于是，宿舍里一片嘎嘣声。再一想，明天又有电影看，饥饿便逃之夭夭。
裴老师是学校电影放映员，他有个口头禅是“电压不稳”，每当电影放到紧要处，突然卡住了或屏幕上的声影变形了，他就说，同学们不要惊慌，电压不稳，一会儿就好了，电压不稳……
学校的发电机确实太老了，每次放电影都要捣乱几下。只要裴老师一说“电压不稳”我们就觉得还有希望。于是，当我们遇到一时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法子时，就在心里默念：不要慌，电压不稳……
我们班曹茂弹同学擅长模仿，他模拟“电压不稳”几乎乱真。又一次，他在我们宿舍外模拟张校长的一声咳嗽，着实把我们吓得不轻。还有一次，晚自习上突然断电，他模拟刘主任宣布回宿舍睡觉，我们竟纷纷走出了教室，准备去休息！经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模拟”，我们都私下里管叫裴老师为“电压不稳”，有时见了裴老师打招呼，竟失口叫“电压……”。
裴老师有一个女儿也在我们班上，只要我们一说“电压不稳”，就圆睁杏眼，柳眉倒竖。时间长了，见我们没有恶意，反倒有几分幽默，也就变得像刘巧珍一样温柔。你还别说，她长得还真像《人生》中的女一号刘巧珍！自从裴老师给我们放了《人生》以后，我们对刘巧珍同情有加，对高加林恨之入骨，对班里的这位“刘巧珍”更加爱慕，好像要表明自己绝不会是高加林。《人生》无疑是一把爱情的钥匙，打开了把住“爱情门”的锁，剧中台词的质朴美妙、约会场景的别致浪漫都是我们渴望的，我们想象着各自心仪的“巧珍”，在我们郁闷彷徨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来到身边。可是，我们除了肚子饿而有些郁闷彷徨外，总也找不到类似郁闷彷徨的感觉。那个讨厌的吴晓总是从你背后猛地拍你的肩膀说道，在干嘛呢？我吃了一惊，心里狠狠地说，一点温柔气都没有，电影是怎么看的……
当我们在志趣上跟这位“我怎么说你们就得怎么做”的“磨合”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回城了。就像当年知青返城一样，到了本该属于他的去处。这是一件大好事，尽管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有些舍不得。
我们新任班主任将又会是谁呢？女同学很在乎这个问题，她们私下议论纷纷。我知道她们需要慈祥一点儿的班主任。在王老师的眼里，尤其是“吃小伙”的，没留个什么好印象。现在她们想要一位对她们的睡懒觉，给老师起绰号，谈情说爱递情书等等“不良嗜好”给一些宽容的班主任。这些业余活动，是一种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的心灵健美操，是一剂耐人寻味的罗曼蒂克的成长催化剂。而这些又不在王老师“我怎么说”之列。每每遇上，均将遭到最严厉的惩罚。惩罚有“文攻”和“武治”两种。
文攻，就是谈话，你将接受若干次的说服教育，每次谈话长达几小时，其间不能喝水，不准辩解，要立正恭听。这是一个表明态度特别端正的动作，保持这种姿态，直到老师认为你有痛改前非的决心为止。这是非一般人所能完成的，而我们能完成得很艺术。我们写的检讨书那才叫检讨书——它是关于思想认识状况的书面报告，绝非在一张从作业本上随便撕下参差不齐的纸上写些为自己辩解的三言两语所能敷衍过去的，与今天学生写的检讨书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这一代人个个有很强的耐力，与那时潜移默化的思想教育不无联系；能把文章写得像文章，当然与写检讨和写情书不无关系。我想今天的学生如果用写情书的态度来写文章，那么肯定能写出好文章；今天的教育工作者（不仅是教师）如果用写检讨的心态来实施教育，那么至少不是失败的教育。
文攻，说白了就是思想教育，拿诗经的话说就是要“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种教育能对“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的人标本兼治，使他逐渐改善“于国于家无望”的凄凉境遇。但是，这种切磋、琢磨式的教育费时耗力，王老师才懒得做呢！他早已把我们的禀性分析透彻了：你是一名属于“核桃”（需要砸着吃）类型的，现场就“武治”（就是今天美其名曰“体罚与变相体罚”）了；你是属于“文攻”类型的，如果情节严重，就把你交给住在“文教组”的那个人——张治显校长；如果情节较轻，未造成损失，则交给住在学生伙房旁边的那个人——刘世业教导主任。
文教组这个地方地势高，高到爬完49级石砌台阶才到，我们称这里是“49号高地”。张校长就盘踞在这里。“高人”一般住在高处，他是白河三中的几位“高人”之一：熊义侠老师是右派，讲起《汉穆拉比法典》头头是道，针砭时弊，字字句句露出不平之气，我们认为他算是历史学家，一位高人；张显针老师，敢与著名诗人何其芳争论学术问题，被剥夺了著作权，半尺厚的书稿只能束之高阁，我们认为他是文学家，一位高人；王兆明老师，给学校养了一头800余斤重的大肥猪，无法屠宰，是他想出一招——用酒将猪灌醉，我们认为他是养猪高手，点子多，是一位高人。这些有思想的人因为思想问题下放到这个穷乡僻壤没有什么思想的地方，才使得我们这些思想单纯的人有机会见识有思想的高人。而张校长是监督这些“高人”的思想改造，必须是站得高，居高临下；看得远，高瞻远瞩；点评深刻，高屋建瓴。巴掌大的校园，竟藏龙卧虎！
学生伙房这个地方地势低，出了教室门，下几步台阶就是。刘主任的办公室与伙房隔一堵墙。到了学生打饭时间，他就出来维持秩序，没有他来维持秩序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到了吃饭的那节课，我们已经作好了“战斗”的准备——虽然是一碗包谷糊糊，能及时地抢到手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到了将要下课的时候，我们已经听不见讲台上的老师在讲了些什么，双手攥住洋瓷碗，有人也许是激动，也许是抗议，把吃饭的家伙弄得哗哗作响，似乎是在提醒老师万万不可以拖堂。在这个“潜规则”面前，老师也很“知趣”，一有碗筷声音就不讲了。
坐在前排的同学占尽了天时和地利，不等铃声响毕，就鱼贯而出，抢占有利地形。我们就站在队伍外，负责传递饭碗。因为都是这么搞的，“接力”的人反比排队的人多，所以秩序相当混乱。在这个教学区和生活区混合区域里，只要维持好了每天两次的打饭秩序，就等于维持了这个区域的稳定。这时，刘主任出来了，带着浓重的安康话说，安静，同学们！
立竿见影，井然有序。
能把混乱的场面维持到这种程度还有一人，那就是我们的班主任王老师。当然，王老师一见是我们班的，就不怎么吭声，实在看不过眼了，就大声指责负责打饭的饶师傅：老饶，你咋这么抠门儿，打的饭还不够塞牙缝儿！我们抓紧时间把饭弄到了手，份量也足些了。其他老师来维持秩序，我们视若无人，即使他手里拿一根长竹竿，敲到头上啪啪作响，争抢者依然奋不顾身勇往直前。有的把碗挤压变形了，有的把饭挤泼了，烫得嗷嗷直叫唤。
那年月，我们觉得“吃”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见面打招呼都问吃了没有，即使在厕所里遇上了也毫无例外地问：吃了没有？现在，我们似乎不再开这等低级玩笑了——古人说得好啊，仓廪实而知礼节！
张校长住在高高的山顶上，掌控学校全局发展；刘主任住在四合院里，维护学校局部稳定。
张校长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个子不高却威严逼人，说话声音沙哑却富有穿透力，我们称他“雷神爷”。雷神爷的一个眼神，我们都认为是一种警示；雷神爷的一声咳嗽，我们都认为是一种警告。他一般不轻易走下49级台阶，他若下来，学校必有重大行动，我们就相互提醒：雷神来了！我们这些“手脚不干净”，思想有问题的学生就有些惶惶不可终日，担心被叫去谈话或者当众宣布处理决定。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49号高地我们都曾光顾过。每当我们要被送往“文教组”高地时，我们已经打好了检讨书的腹稿，在爬完第49级台阶时，我们已经在心里坚决有了改正错误的决心——那为什么还要到达他的办公室呢？去反思去忏悔，接受必要的心灵上的洗礼——在“说服”之前，按照惯例约有半小时的沉默，这是一个相当尴尬的时间，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合适。我说过，在爬到第49级台阶时，已经在心里坚决有了改正错误的决心了。此时若要我们选择，情愿接受“武治”。武治，干净利落！一阵雷电交加暴风骤雨噼里啪啦之后，所有的“罪恶”被荡涤一干二净，立刻洗心革面，放下“罪孽”，立地“成人”。
记不清哪朝哪代哪位名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没有惩罚的教育是不完整的教育。我们那时遭遇的“惩罚”就是今天所谓的“体罚”（还有一种“体罚”叫作“变相体罚”）。每每遭遇，心甘情愿地接受，绝无怨言，心里认为是为自己好。你若是早操迟到了，那就“推车”吧——找一个同伙当车夫，提起你的双腿，沿着操场边“走”三圈，用手走路，夏天好说，冬天难受；你若是没交作业，那就钻到教室外的乒乓球案下面去吧，规则是不能坐着不能躺着，那滋味也不好受。对女同学的“武治”相对文雅一些，若是上课迟到了，喊“报告”也没用，主动站到门口旁，老师作如下点评：迟到的人应该长得漂亮，长得漂亮的人故意迟到。你头发长长见识短浅，你二目无神灯火阑珊，你满面倦容想入非非，总之你长得对不起观众却还要姗姗来迟，吸引这么多的眼球，你不觉得是一种浪费吗？
极尽挖苦之能事，可见，这一代女子有一个抗击打的成熟心理，是一代奇女。
而“文治”采用的是没完没了，旷日持久的心灵矫正术，属于慢工细活。“雷神”就是这个慢工细活里的顶尖高手。来到他的办公室兼卧室后，在长达30分钟的沉默之后，他开始了说服教育——仍然是仁义礼智信五大方面，每个方面分若干条，每条都要以君子和小人作对比，每一组对比之中都有古今中外的鲜活的事例。好不容易等到他说“今天就谈到这里”时，真有如释负重之感，但很快又被“明天这个时候再来”拉进痛苦的深渊。第二天，重复昨天的故事，依然仁义礼智信，依然君子小人，依然古今中外，喋喋不休，诲人不倦。直说得我们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就是纯小人，同是也盼望早一些听到“今天就谈到这里”这句话。当没有听到“明天这个时候再来”这句话时，我们如获特赦，飞下49级台阶，新的生活从此开始，拿吴伯箫的话说：天晴了，很好的太阳。
“天晴了，很好的太阳”是写在给心仪的女同学纸条上的一句暗语，翻译过来，大意是“约会了，亲爱的××”。我们将有限的适合约会的去处，都改了名称，比如“黄家湾”称作“桑乾河”，“堰坝”称作“灞桥柳”，“喇叭山”称作“土谷寺”……当你被飞来的一个纸团射中头上或者脸上——那肯定是一支丘比特的神箭，年轻的心尽情飞扬，爱情的花即将怒放。急忙到僻静处打开一看：天晴了，很好的太阳照在桑乾河上……
彼此心照不宣心领神会。这样做的奥妙是不言而喻的，不这样做的风险是巨大的，我们谁也不愿在还未涉足爱河就翻了船，那样的话，实在是太没面子不说，一旦被送往“49号”高地，后果是不堪设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