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纪事三

大人盼种田，小孩盼过年。过年了能吃几天好东西，过年三天随便吃，吃不了剩下了父母更高兴，母亲说这叫年年有余。有一年，过了除夕是牛年，俗话说“牛马年广种田”，庄稼人乐的就是能广种田。老实厚道的父亲给我布置了一个任务，今年过年的春联叫我写，并且要把这个意思写到春联上。
虽说是小学快要毕业了，在村里也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但是我哪里有写对子的本事！
免得父亲失望，我只好再次偷偷地去求村里的高二爷。他是咱村里唯一的文化人。高二爷自恃有写“对子”这个本事，在乡亲们面前总有些趾高气扬的，特别是高二奶，总是用奇奇怪怪的眼神瞧着空手登门求助的人。咱村里的人不敬重他是不行的，求他写春联，乡亲们得备一个礼物去请。
我拿着红纸进了高二爷的门，小心翼翼地说明了来意。二奶上下打量了我之后，粗喉咙大嗓门地说道：“哎哟哟，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还是不会写……”
“二奶，也在家啊，”我手中的红纸也不知放在那里合适，讪讪地说，“请二爷给……给画一副……有牛马的意思……”
高二爷露出奇怪的眼神，问道：“随便“画”一副？”
我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周身不自在。
高二爷也就没有推辞，顷刻书就，上联“全家生无底”，下联“满门午出头”，横批“广种良田”。我连忙道谢，心里觉得像干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那样高兴。
后来，我在一本谜语书中看到一则谜语：一生无底，逢午出头（打一字）。谜底：牛！
不看则已，一看吓一跳，想起了高二爷曾经给我“画”的那一副对子。
高二爷竟讥笑我全家满门都是“牛”！
这时，我仿佛看到了高二爷在当时把一个没文化的人戏弄于股掌之间后的快活神气。我竟然把这污辱全家的什么春联堂而皇之张贴于大门之上！好一个高二爷！我不报复你我就不姓……
静下来想一想，高二爷年年给我们家写对子，每次都很爽快，从来没有要求我拿出什么报酬，我也从没有给他送礼感谢。尽管二奶一见我拿着红纸登门就满脸不高兴，偶尔还旁敲侧击地说几句。我呢，就怀揣明白装糊涂，年年把二奶的唠叨当耳边风。况且，我以为三两笔就“画”完了，好像我也能画似的，不值得送礼。
现在，我悟出了“无知蠢三分”的道理。这不能怪高二爷，谁叫我连一封信、一手像样的字都写不出来呢！我发誓一定要发愤读书，即使穷得卖锅卖碗也要读下去。那年那月，我家穷的！穷得连一块五角钱的书学费都交不起。
不久，高二爷死了！是遭批斗挨整死的。
高二爷是咱生产队的会计，也算得上是集体半个当家的人物。记工分，记流水账，算决分账，写对子是他专干的活儿，平时不怎么下地。他家虽然是年年“进户”，但与队里的其他干部相比，分到的钱粮就少得多。能干的二奶常骂他是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挣不了几个工分的废人。每次争吵，二奶拿话激他：你不是能写会算么，你咋不给自个儿多算一些？
那年冬天，生产队里开大会，批斗会计和保管员。
入冬，是农闲季节，正是开斗争大会的好时候。若那个生产队揪出了典型分子，就会被大队部“借”去，进行公开批斗，“犯人”被五花大绑，头戴写有“反革命”的圆锥形高帽子。当押向写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巨幅标语下时，这些“反革命”哆嗦得似筛糠一般，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跪在一根细木棒上，一遍又一遍地交待自己的罪行。然后又被其他生产队“借”去继续批斗。有人被捆折了胳膊，有人被打折了腿。聪明一点儿的就装疯卖傻，侥幸能躲过此劫。但愿高二爷不被当作典型而“借”来“借”去。
据说高二爷伙同保管员私分了集体的200斤麦种。
一个月前，正是小麦播种时节。取麦种的人向生产队长报告说，仓库墙壁上有一个大洞，囤子里的种子丢了不少。
追查报管员，保管员面如土色，一问三不知。小麦不种了，盘点！
种子案没有查出来，倒在高二爷的那本集体现金支出账册上查出了问题，定为“贪污罪”。
竟然利用自己是生产队会计的职务之便，涂改集体现金支出账目！从中贪污公家钱。集体的钱都敢贪污，何况集体的粮食，这丢失的200斤麦种准是你会计伙同保管员私分的，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就这么定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交待你们的罪行，你们是怎样挖社会主义墙角的……老高，请你算一算，这些种子种到地里，来年午季要收多少小麦？再把收的小麦全部种下，又收获多少小麦？你，欠的是子孙账……
老实交待！
老实交待！
……
那年那月，正直的文化人尚不能自保，何况一个恃才放旷，品行不怎么端正的人呢？
我初中毕业那年，我曾经特意去祭奠高二爷，并在他坟前火化一副对联：生死天地乃午；牛耕垄亩为生。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对高二爷的报复，至少表明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今天有必要把我心中的感谢表达出来，以告他老人家曾经是一位文化人的在天之灵。
那年那月已经逝去不返，我想，我能不能继续上学呢？还是多念些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