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春风之仪】远飞的大雁（二十七）

第二十七章：『波澜不惊的岁月长河』

“他们呢？你那些逃香港的伙伴们？”丁建成瞧着他问。
“回去了，当我从火车上掉下来时，他们也跟着就跳了下来。”死里逃生的张建军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丁建成，愣头愣脑的又像从前乡村的那个他了，他好像这时才慢慢地从惊心动魄的场景中回到现实中来：“他们讲彩头不好，这个星期就不逃了。”
“依我看啊，还是你们太不小心了，如果有赵超兄弟在你身旁就好多了，他才是一个有勇有谋且动作迅捷的人。”
没有回应，夜，已经很深了，宿舍里静悄悄的，丁建成在吸烟，他沉默了。张建军却双手抱着一头蓬松的港式长发，香烟在有些尴尬沮丧的空间里缭绕着。丁建成却总在盼着赵超能早日回来，一是：他总希望赵超的父母能早一天知道他还安然无恙，早一天了结两位老人的那份盼子心切的愿望。二是：既然他们都要往香港那边偷渡，何不两个同兄弟般的知青一起走呢？可相互照应啊。
“建成，赵超给你回信了没有？”张建军问。
“他不一定会知道我现在的地址，我去过他家里几次，他的父母亲都急死了。”
“为什么？”
“他们是在想，这儿子到底还在不在这人世间，因为他离开家里的时间也太长了呀，都已经三年了，老人急呀。”
“我告诉你啊，现在每天广东的沿海起码有一千人往那边逃，有些地方已经动用警察和军队来增强边防的守卫了，可能赵超那小子已经从那边逃过去，唉！老子也是命苦，等了这么久也不见他们来信，这边好难啊，我只能与这几个兄弟逃了，等不到他们呀，赵超也是一样。”张建军牢骚满腹。
丁建成在回城后听说过关于逃往香港的一些事，那些人中有他的同学，有儿时的伙伴。他们还劝他也逃过去，说是港英政府很仁慈，他们会把那些成功越过第一道搜捕网的人送到发证的地方，给他们办理永久性居住证。他还断断续续地从那些已经逃过去了的亲戚们讲到，那边确实比大陆好很多很多。在那里随便做点什么，一个月弄个一二千港币没问题，而且还可以把那里当成一个跳板，从那里走出国门，到其它国家去发展。
他们把香港描述得如人间天堂，此时，丁建成不再反对他的好友们逃港了。他知道其实那也是一条荆棘丛生，风险巨大的冒险行为。前不久就有一个偷渡逃港者从火车上掉下来摔死了。但他还是希望这些朋友们张开他们的翅膀飞越过那道海岸，去圆他们的梦，那里毕竟是他们通往自由世界唯一的一条路了。
赵超在收到丁建成的信后，还真的就星夜兼程地往回赶路了，这天晚上刚过十点，他终于披着星光踏着月色，疲倦地出现在丁建成的宿舍门口。
“这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偷渡逃港的？”一进门放下从前在乡村就用过的那个桶袋，他就急忙问丁建成。
“信里我都与你说了，实在要逃就与张建军一起逃吧，昨天，他差一点连命都没了呢，你回来了，我也放心了。”
丁建成与赵超说起他家里的情况，以及这边照样有办法越过边境到达香港。因此，没有必要非在广东的边界去孤军奋战，并建议他与张建军共同酝酿通往自由世界的计划。
“建成哥，我听你的，从前是听你的，现在还是听你的。”
“呵呵，兄弟呀你能听我的就好，你那个老娘可怜，兄弟，你对她不住。”丁建成指责赵超，对他的不孝从内心愤懑不满。
“这样，你在我这里住一晚，明天就回家，要不你现在就回去，先解老娘的忧，怎么样？”丁建成用目光逼视着他。
“要得，我说了，我听你的，我全听你的，还是明天再回去吧，我们不也分别好几年了？”
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也是十分内疚的，并准备把他近三年的欢乐苦涩痛痛快快地向丁建成诉说一番。
“建成哥，怎么总没听你们说起过何雁呢？她在什么地方？现在还好吗？”
美丽的何雁，知青们心中的大雁，那只受了伤的大雁，总让这些知青们记挂在心。他们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她。但是，丁建成还是没有想到这个从前桀骜不驯、顽劣异常且有着强烈反叛精神的赵超竟然会变得粗中有细了，这是与他的个性截然不同的。近三年了，在外孤独地闯荡了近三年的他，风风雨雨中定是磨难不少，这些经历居然也能让一个孤傲的人慢慢地成熟起来。此时的赵超不但懂得要去关爱自己的父母亲，还能去关心那些曾与他患难与共过的知青们，丁建成避开他那焦躁的眼神，心中有一份辛酸：
“基本与她失去联系，我只知道她去了北京读书，在什么学校，什么样的境况我一概不知。”提到何雁就像是揭开了那块让丁建成痛苦不堪的疮疤，他不想再去回忆那段让人难以承受的痛楚。
“哦，都去读书了？那她的病应该是好彻底了，你这里她都不来个信？病好了，难道还真把我们全忘记了？”
丁建成没有回答，他有意地把话题转开：
“老弟，你这几年在广东，生活过得好？有些什么新奇事？”
“嗯，正要告诉你呢，多亏了那个林妹妹，多亏了广东边陲的那一家人啊，是她伴我度过了两年多寂寥的时光，她已经放不下我了，听说我要回来，总闹着要跟我走，我不让，她还在那边的榕树下等我呢。”接着，他把他在广东边境的奇遇，娓娓道来：
那年，孤独的赵超一个人跑到广东边陲小镇，他是去那里找一个大他十岁的表哥，可表哥却已经逃去了香港。而他却怎么也找不到事做，饥肠辘辘的他两眼泛着青光，几天水米不沾，终于饿倒在南方小镇的榕树下，是古道热肠的那一家人把他抬进了他们的家，给他喂饭，给他疗伤，给了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可是，那时对外流人员管得紧，她的父亲只好对人说：“这是我远房姨家的儿子。”最后林妹妹的父亲还安排赵超在自己所管辖的一家镇汽修厂里，做了一名水箱修理工。
“你还真的做起了汽车水箱修理工啊？”
“我总不能靠他们一家人白白养活呀，而且就是在那里，在那个小镇，我得到了爱情，我看到了对岸的人是怎样生活的，我看到了我人生的希望。”
本就高大健壮的赵超十分招人喜爱，他是迈着绝望的步子走向小镇的榕树下的。可是，就在他绝望之时，她和她一家人却给了他生存下去的希望，同在青春期，比赵超仅小一岁的林妹妹婀娜多姿，耳鬓厮磨般的环境给了他们一块爱的土壤，高挑靓丽的林妹妹很快就爱上了他。小镇的榕树下，他们卿卿我我，茂密的芭蕉林中，他们以身相许，大海边，他们双双举目遥望对岸的香港，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那林家知道你们的事吗？她几个兄弟姊妹呢？”
“早知道了，她没有姊妹，父母就生了她一个，他们都喜欢我，是他们要我带她一起逃香港的，那边有她的一个姨妈，常过来走动送些电吹风家用电器给这边的亲友，去年，还送了台电视机过来，与她姨妈说好了，过去以后那边的事情就由她姨妈负责。那一家人好呀，生活上给了我很多关照，没事时，我就在她们家里收看香港的电影电视，武打和色情为主，有味呀，哦！有一部片子里面，皇帝老子康熙说了这样的一句话让我记忆犹新：老百姓没地方住，他们会搭个棚子，但老百姓如果没饭吃，那就可能会造反。”
丁建成没有再接过赵超的话头，他知道，此时的赵超仍旧还在记恨着那些人，几年前，他在青山大队被惨遭吊打的伤口像是还在生痛，无法可依的一幕幕场景似依稀可见，赵超却接着又说：
“我们内陆的人老实呀，在大山里面受穷受苦委屈自己，什么话也不敢说。”想起过去的事他又惆怅郁闷起来。
只一刻，赵超笑里含情，娓娓道来罗芳村、榕树下他与她缠绵悱恻的爱情，他与那一家人在榕树下发生的故事，那一家人是怎样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的来善待：“他们，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她，就是我的亲妹子呀！”
这时，放达的七尺男儿竟也潸然泪下，那是感恩的泪感人肺腑。这么些年下来，广东边境，老镇榕树，那透过那烟波浩渺一眼就能望见的香港，还是给了他不少的见识。
不改他往日的豪爽，洪钟般的声音悠悠荡起，他在广东有过的欢快，不知是否添枝加叶地被他说得津津有味。一阵阵开怀大笑，他把在南国边境的事有声有色地道来，目光炯炯的眼神里，像是从未遇到过什么困难和挫折一样，他仿佛早就把饿饭的事忘记了，对生活他充满着热情。那种分别已久再聚首时的亲热，那种义气的奔放长时间地从他身上宣泄而出。
就是这样一个曾没心没肺的人，居然还能把康熙大帝的一句戏词也记得那么牢，丁建成默默地听他讲，他在暗暗地祈求上天，成全他，成全榕树下那位姑娘吧，圆他们去香港的美梦，成全广东小镇里的那一家好心人吧！看着赵超半斤烧酒半斤饼干下了肚，再看，他一躺下，如雷的鼾声立时就响彻屋宇。
像所有的黑五类一样，丁建成与玉莲的爱情是不会顺畅的，但他们的爱情却在这一年进入了空前的高潮。可也是在这一年，他们的爱情却遭受到了巨大的磨难。这一天，青山大队来的这位进城开会的大队干部，一个居心叵测不怀好意的小人表面关心玉莲的工作问题，实则却生出无端是非。
就是这样的一个有家有口的农村干部，还是在青山大队时，他竟然就异想天开地多次向玉莲提出非份要求，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走进了玉莲的那间小屋：
“我弄到一个邮政部门的招工指标，很多知青都想去，但我考虑还是给你，你出生好又是共青团员，劳动积极政治表现也好，为我们公社和大队做出了很大贡献，我们定了就给你！”
玉莲兴奋地抬眼看着他：“真的？那要谢谢你，什么时候去办理相关手续呢？”
“明天，你明天跟我一起去公社吧。”只见他张开一双色迷迷的小眼睛，向玉莲走近。
“真的要谢谢你。”
“哈哈，谢是一定要谢的，可你拿什么来谢我呢？要不就？嘿嘿，嘿嘿。”
他进一步向玉莲靠近，已经能清楚地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闻到一股浓烈的酒精味，他伸出双手想将玉莲抱住，玉莲一时有些惊慌，终于看清对方那张丑陋的嘴脸和下流的目的，怎会屈从，她一把将他推开，并怒斥道：
“你帮我忙，我是要感谢你的，但不是用这种方式，你看错了人，我绝不会用我的身体来换取招工指标！”
“我知道，你在爱着那个黑五类丁建成，是吧？他是个什么东西呀，他一家都是坏人，我就是要让他在这里多呆几年。”学着大队秘书的口气他也丢出一句这样的话。
干部带着一脸淫笑，再次扑过去用力将玉莲抱紧，用他那张满是酒臭味的嘴去亲吻玉莲，玉莲奋力反抗，无奈却为时已晚，她无力挣脱对方，就在这时她张开嘴，狠狠咬住对方的手臂不放，干部疼痛地大叫起来，玉莲借机避开他并大声喊道：
“快滚！你这个下流无耻的东西！否则我马上叫丁建成来，他会揍你的。”
“好，你们就好好地在这里多接受几年再教育吧！”大队干部用他的右手抚着左臂悻悻地跑出了玉莲那间小屋。
从此，大队干部与玉莲和丁建成结下怨了，丁建成在办理招工手续时，也曾被他设法刁难，这一天，借着进城开会的机会，他却又不怀好意地来到玉莲的家里，并把玉莲与丁建成恋爱的事情及丁建成的家庭情况细细地向玉莲的父母说起，添油加醋地把丁建成本人和他的家庭说得一无是处。
夜间，玉莲的家里，她的母亲气恼地大骂玉莲：
“你真是太蠢了！他们家里都是些什么人呀？你是少了根筋？与这种人去谈恋爱？”玉莲的母亲放下手中的木棍，却止不住因爱而生恨的眼泪。
“妈是不想让你跟着他去受罪呀！”
一直忍受着母亲的痛打而默默承受的玉莲，在母亲最后的这句话里崩溃了，她泪如泉涌，真想听她母亲的话，可是，建成却是她的不舍，她和他的心灵早已融合为一体，同样是人为什么却要这样去分类呢？如果她和他不是同类，为什么却又相互地吸引着呢？他怎么是黑五类，他不是已经被招工了吗？她是爱丁建成的，丁建成也是爱她的。在她看来丁建成是她此生的至爱，此时，她意念坚定，绝不妥协！谁也别想将她与丁建成人为地割裂分开！
“爸爸，妈妈，”玉莲毅然决然地说：
“对不起！女儿是孝道的，丁建成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他不是坏人。我不会看错人的，也不是女儿不顾二十多年养育亲情，而是女儿要如何才能放下丁建成呢？母亲生养了女儿的肉身，可女儿的心却给了丁建成啊！”
她大声地哭起来，玉莲的父亲摇头叹气，把玉莲扶起：
“她娘，算了让她去吧，女大留不住了，她的心不在这里，就像门前的那棵树没有根了，那是活不了的，让她走！这年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有她的造化！”
天，微微亮，一夜未睡的玉莲红着眼睛走出了家门，角落里突然窜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她的前面。
“玉莲！”
“丁哥，怎么是你？”
玉莲还没从诧异中回过神来，便被一双焦渴的嘴唇吻住！
“丁哥！”玉莲推开他，“别这样，那边有人啊！”
丁建成用充满血丝的双眼凝视着她：
“玉莲，我真担心你，你……”
丁建成突然看到了什么，他伸手去抚摸玉莲的嘴角：
“你挨打了？”玉莲自己都没注意到，原来她嘴角已经有一条伤痕，那是母亲爱极而生恨没有了轻重，丁建成再一次把玉莲紧紧拥入怀中：
“玉莲，是我害了你！真对不起！”
“丁哥，不要说对不起，我是你的人！没事，我们会在一起的，不管发生什么，一定会的！”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玉莲那双漂亮的眸中涌出。
天空还是那样的湛蓝,悠悠白云在山城的上空飘荡，近山绿荫依旧。如歌如诗的岁月里，这群解除了精神桎梏，从大山里走出来的人，在欣欣向荣，蒸蒸日上充满着希望的一九七九年絮叨着他们的倔强，咀嚼着他们青春尾巴的美好时光。五味人生却被这一代人体验出百般滋味来，他们短暂的青春里有悲哀，有叹息，有怀旧，有展望，有追忆，有憧憬，他们就这样在希望与失望之间，在那个充满着激情却波澜不惊的岁月长河中走过。

感谢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