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春风之仪】远飞的大雁（二十三）

第二十三章：『走进四面透风的家』

丁建成没有直接回家，下车后就与玉莲一同急匆匆地先去看望赵超的父母。这么些年了，记忆里儿时游过泳的小河是那样的清澈，肥美青嫩的丝草在那一泓湘水里曾向他荡出亲切。赵超的家就住在那条小河边，山城，并不喧嚣的街道上此时行人稀少，百业待兴中的老镇，显露出一份寂聊清冷，当他走近小河边的桥头时，脚下的这条河却与过去大不一样了，只见小河中的流水浑浊污秽，河流上方的医院和化工厂排放出的污渍，把原本清澈见底的河水彻底污染了，水中泛起黄褐色的污物，泛滥成灾地氤氲出一股腐烂的酸臭味。
抬眼望去，赵超家的那栋被风雨侵袭，经岁月流水浸泡过的吊脚楼已经破旧了。楼上有一些晾晒的衣、被、裤、袜在风中飘摆，由八根杉木互相衔接支撑起来的这一栋栋既连在一起又各自为阵的楼群一半在河边，一半却在岸上，吊脚楼门前是一条小街，沿街两旁的房屋随小镇历史的变迁成为了门市铺面，那是从前小商小贩们赖以生存的，既能居住又能经商的场所。可是，几十年过去，这一间间曾月进斗金的店铺只住人不再经商，它再也没有发挥出它应有的多重作用。
赵超的父亲显然已经认出眼前的年轻人就是几年不见的丁建成，可他却没有欣喜，反而还大惊失色起来：“我家的赵超呢？两年多没回来了，老太婆，超儿的同学来了！”他大声地对着楼上呼喊赵超的母亲快快下楼来。
赵母闻听是他儿子的同学来了，急匆匆披头散发跑下楼来一把拉着丁建成的手，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身体却开始一阵阵地抖抖索索，浑浑噩噩的眼神中透射出一道吓人的光。
“我家的小超呢？你们一起去的呀，他那么久没回来，去了哪里？你知道吗？告诉我不然我不会准你走，我的儿呀，你跑到哪里去了呀？”她神经兮兮的，只顾自己一叠声地问。她是不是病了？丁建成疑惑不解，可她接着就又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边哭边用手猛烈地捶打着她自己的胸部。
“老头子呀，我讲过的呀，不让他去那鬼地方的呀，你硬是不听，你看，他的同学都回来了，就是不见我的儿呀，老头子，就是你，我家的小超回不来，我就要跟你拼命！”
她推开丁建成伸过去的手，坐在地上放声嚎叫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又哭又骂，丁建成没见过这种场面，惊惶失措地站立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他再次伸手去拉她，但她却狠狠地把他的手打开，丁建成只好望着赵超的父亲，可赵超父亲却摇头示意让丁建成不要理她。烦躁之极的他，最后大喊一声：“随他去！死了就算了，你这个老的，是那种政策，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也不想他下乡啊！”
随后他把丁建成拉到屋外，还是想从丁建成这里了解儿子的哪怕一点点消息，细细地一顿盘问，可是丁建成却只能是怯怯地看着他，他不敢把赵超在广东边界准备逃往香港的事如实相告，只能说不知道，可赵超的父亲总在逼他，要他说出实情，丁建成只好撒谎了：“赵超他可能在贵州的一个县城，那里有他的一个好朋友，他在那里不错，不久就会回来。”
赵超的父亲却十分精明，他疑惑地看着丁建成说：“你没有跟我讲实话，小丁，我从你的眼神中看出你在骗我，没有关系，小丁，你把真实情况告诉我，我会有办法的，我去找他，小丁，你也看到了，我不把他找回来，他那个老娘，还有这个家我安不得身啊，你看吧，他妈妈那个可怜样子，怎么得了？”
望着那双慈爱却昏花了的老眼，此刻，正用一种乞求的眼神在盯着自己，丁建成心中不是个滋味，十分尴尬的他几度想如实相告，却欲言又止。赵超的父亲是一个很有处世经验的人，这两年多的时间，他都在为赵超的突然走失而焦虑，这时，他是万般无奈了，他在求丁建成。但是丁建成却实在不敢也不能说实话，否则，赵超逃港的计划将彻底破产，想到这里他无可奈何大声地说道：
“赵伯伯，我是赵超的好朋友，我也急，我讲的都是实话，我真的没有骗你，他就只给我来过一封信，信上就是这么说的，其它的情况我真不知道。”
已经快六十岁的老人，马上就要退休了的他三十多岁时才生下赵超，赵超的上面有两个姐姐，分别在两个县里工作，一年到头也难得回来一次，赵超父母晚年得子，把赵超当成是家里的一个宝贝，非常地疼他爱他。还在读小学时，丁建成就来过他家，那时，他的父亲刚从山城的一家地方剧团转到现在的这家国有企业当了工人，之前，他是一个小有名声的相声演员。
赵超的父亲很爱喝酒，当年他是一个很乐观大度的人，读过一些老书的他，很能调侃，爱开玩笑，幽雅风趣的他总能把他从前在舞台上，在戏里的一些片断用他相声演员特有的噱头，在街巷中演绎出来，那些贵妃醉酒的片断，那些四郎探母的戏词，经过他幽默地加工掰碎后变得生动鲜活了，而他在用这乡土之音向四邻们侃侃演绎时，更能体现出一种特殊的韵味，常常会让周边的市民们捧腹不止，每当冬去春来，一个个闷热的长夏晚间，一个个清风送爽的秋夜中，那里总会门庭若市，小巷口屋前的坪中就成了街坊邻居们听戏饱耳福的好场所，那时的他，总称：自己本就是一个旧时代的文化人，他曾幽默地说：“我这里是有文化品味的好地方，明清鼎盛时期的秦淮河畔，夫子庙前也不过如此热闹了。”
而这时赵超父母却是如此的惨淡，他们为了儿子的下落心急如焚，晚景是这般的凄凉。丁建成难受，他甚至在心中责怪赵超，为什么硬是要往那个殖民地逃呀？回来在父母膝前尽一份孝道不行吗？看到老人的那双愁苦的眼睛，他甚至还有些自责起来了，心中有一份莫名的懊恼。
但这却是赵超本人的意愿，此前赵超已经反复交代过的，丁建成左右为难郁闷之极，但为了尊重赵超，为了赵超心中的那个逃往自由世界的梦，丁建成只能坚守他对友人的承诺。他虽在指责赵超的狂放和他的叛逆，他已经深深地伤害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可是他那狂放和叛逆的背后，却是有着一种理想和信念作支撑的。
丁建成完全能够理解赵超父母亲的那份舐犊之情，也很同情她们因思儿心切导致的痛苦不安，他们已经两年多没有见到自己的亲生儿子了。而她那因爱而近乎疯狂的如同泼妇般蛮缠，却真的让丁建成为难了。他不知道怎样去面对这种令他十分尴尬场面，最终，他还是狠心地拉着玉莲的手，快步地离开了赵超的家，无奈却也是不得已地把赵超父亲那急切的呼喊声和他母亲的痛哭声丢弃在身后。
丁建成回城后豁然开朗的心情，完全因赵超父母思儿盼儿的哭喊声搅乱了。他并没有远离赵超的家，站在小河对岸他静静地望着赵家那栋摇摇欲坠破旧不堪的吊脚楼，看着楼下已经变得肮脏了的河水。
就是在那栋吊脚楼里，那个曾经的相声演员曾说过：“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养崽，打地洞。”“……法官的儿子当法官，强盗的儿子只能再当强盗。”可那是戏词呀，丁建成眼前倏然浮现起叛逆的赵超他那鲜活生动的身影，想着与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有苦涩有欢乐的时光。而赵超承袭的他父亲的那份幽默，总是让丁建成不能忘怀。他总能够在无聊寂寞之时，给知青们带来快乐带来欢笑。
晒谷坪上的那一幕又浮现在丁建成眼前，他穿着一双擦拭得贼亮的三节头皮鞋，把长裤子拽起，露出不穿袜子的脚踝，露出他那又黑又长的脚杆，在低矮的小屋前草坪上，随着他口中的节拍快速地旋转起来，念念有词地扭动起他那高大健美的身姿：
“啦——嗦啦哗嗦眯，喽眯哗眯，啦——嗦啦哗嗦眯，喽眯哗眯……到处流浪，命运伴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孤苦伶仃，露宿街巷……命运啊，我的命运我的星辰，请回答我，为什么这样残酷地捉弄我。”
那个与命运抗争的拉兹形象，立时就会引来一阵阵哄堂大笑。可他却十分严肃地向着大家深深地一鞠躬。他在为众多的知青们取乐的同时，其实也一定是在释放出自己内心的一种苦闷，释放出贫民窟里的低贱卑微和无奈。
回来了，丁建成终于回到了生他养他的这座城市，可是他的家却已经不在这个城市的中心了，近郊，他终于又回到了让他魂牵梦萦却是四处透风残破不堪的家。此时，他的母亲还不满五十岁，可她却已经鬓发斑白了，稀稀疏疏的银丝记载着她从沧桑岁月中走过的艰难历程。但她却双目放光，乐观豁达，精神烁烁。这时的母亲，她博学多才，业绩斐然，已经被评为了高级教师。
这时，她已经从晦涩的泥潭中拔出了一只脚。可是，她的另一只脚却还深深地陷在让她窘迫的泥泞中，被紧紧裹在里面。就像一个经奋力挣扎将要脱离洪水漩涡即将上岸的求生者一样，但靠她自身的努力可能上不了岸，她拔不出被泥土卷裹着的另一只脚，欲罢不能的她像是伸出一只手在大声呐喊，像是在声嘶力竭地呼救。
丁建成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的十点钟了，他要三天后才能去那个建筑公司报到上班。昨晚他与母亲攀谈至深夜，母亲殷殷的目光总在丁建成身上左右环顾，她那切切的话语总透出对儿女们的牵挂和担忧。
“儿呀，你回来了，我总算省了一些心。如今，政策也在好转，这天啊终于还是亮了。但是，这下面的头头脑脑们却还是那样的在扭扭捏捏，羞羞搭搭，裹足不前。”丁母接着说：“唉，建中还没回来呀，他可比你蛮悍啊，下乡后性格变倔了，总爱打架，我真的怕他惹事生非，弄出什么大事出来。”
“妈妈，建中比我聪明，他还很有组织能力，绝不会有事的，你就不要为他过分地操心了。”丁建成急忙安慰母亲。
“你不知道，这几年你离得远，他不如小时候那么听话可爱了。如今的他身高力大，且性情凶猛，不像你那样能包容能忍辱，他太强悍了，我们这样的家庭出事不得哟。”
唉！丁母一声长叹，面朝窗外，惆怅的双目眺望远方。她总是在盼着她的两个儿子早点回到她的身边，如今大儿子终于回来了，可是二儿子建中还在另一处近郊的农场，而正是这个丁建中，他那剽悍狂放的性情最让她揪心。
隔壁的教室传来丁建成的母亲教学生读课文的声音：“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同学们这首诗是我国唐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杜甫所作，他一生写诗一千多首，人格品味高尚，忧国忧民，诗艺极其优美精湛，千年来被称之为‘诗圣’。这首诗写的是“雨”，诗人紧紧地抓住了这场雨的相貌特征，非常具体地从各个方面进行了描述。第一句写了下雨的季节，他深情地赞美了这场及时雨，雨在他笔下已经感知到人们的心思，在天下万物最需要它的时候悄然而至。请注意三句集中写“夜雨”的地方，黑茫茫一片的野外，若隐若现的渔火。他在想象中的猜测，雨过了天晴了，到了明天。而那锦官城里的明天是不是会有一片万紫千红呢？请同学们慢慢地去理解这中间含蓄深远的意蕴吧……”
丁建成的母亲在隔壁教课，而丁建成在这边听得清清楚楚，他仿佛就是母亲的学生一样，在倾听老师讲课。近在咫尺的丁母可能想象不到她儿子此时此刻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她在那边教着课，而这边的丁建成却永远也不能作为一个真正的学生去听课了。他已经失去了最美好的年华，无资格去接受本该有的教育。
琅琅读书声，把丁建成的思绪带到了他幼时与弟妹们一起上学的记忆里。小学的一二三年级时，他们也曾是那样地无忧无虑，幸福快乐。夜间，学校的操坪里，总能听到他们那时还很年轻的妈妈常常唱起的：“月亮在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那是一个和谐的年代，那时的人都生活在清贫却安定平实中。而那样的美好时光在丁建成看来真是太短暂了，转眼间的“文革”就把人们带入到腥风苦雨当中。
小学四年级，他们就再也听不到如今隔壁教室里这：“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的诗歌声了，万般无奈他们听到的是枪声，是狂热的响彻云霄的山呼万岁声，听到的是无休无止的，噪动不安的批判斗争的口号声。丁建成很羡慕隔壁教室里的学生，他们能有如此良好的学习环境，在他看来，真的是很不容易了。
丁建成怀着喜悦的心情从乡村回到城里，可当他走进赵家的门时，那里却给了他一份惆怅。从那里出来，丁建成怀着复杂的心情回这个四面透风的自己的家，这里却给了他一份内疚。今天，他又将怀着纷乱的心情离开他总眷恋着的，可又总是不能久居的家了。而这一次，他离家却是要去参加工作的，这对他来说是人生的一次重大转折，意义非常之深远。
慈祥的丁母起了个大早，她为丁建成煮了满满一碗带葱花的鸡蛋，算是为儿子饯行了。这一次丁母的心情却非常好，她笑眯眯地对丁建成说：
“儿呀，人生苦短哟，失去了的已经失去了，我们从头做就是，过了这个年你就二十三岁了。这次离家可是去工作了，我煮的这碗葱花鸡蛋是有意蕴的哟。到了单位不能像在农村一样，你不能够再混日子了。少年不努力，老大徒悲伤。多看书多学习，今后你是一定要去读书的，道理你知道，其实也很简单，只有读书才能明事理，不明事理的人有什么用？今天，国家的颓势已经逆转了，国运应该会慢慢地昌盛起来。过去，这个国不像个国，今天，我们的这个家也还是不像个家。我们受了很大的折磨，你也跟着受了不少的委屈，想起那些过去的岁月呀，真是恍若隔世啊！娘这心里呀，总觉得对你们不住……”
母亲在谆谆嘱咐，细细地絮叨着。一直看着丁建成吃完那碗葱花鸡蛋，丁建成也在极其认真地听着，并不停地点头。丁母那些语重心长，温婉沉静的话语有希冀、有激励，却也明显地透露出时代给她的酸辛。她那绵绵母爱，让丁建成心中瞬时就又掀起一阵阵情感的波澜。
丁建成又在卷那床单薄的蓝印花被子准备上路了，他曾背着它从南边的大山走进东边的大山，这天，丁建成又要裹卷着它去单位住集体宿舍了。丁母送儿子出门，这个时候，她脊背挺拔还不老，可门前的斜坡上，母亲的步子却有些微微地抖动，丁建成心中瞬时一颤，母亲啊，这个总为儿女们牵肠挂肚的母亲，她背负着一家人极度贫困的日子，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走过了多少坎坎坷坷的艰难人生路啊？她那无私无畏的人格魅力，她那温婉、沉静、慈爱的微笑，在丁建成心中是那样的可亲、可敬、可爱。
早晨，近郊的学校被一道道希望的朝霞点缀。这一日，天高云淡，层林尽染。丁母站在那条铺着石板的斜坡道上，双目含情、依依不舍地把望着她的儿子丁建成离开了那所位于近郊的学校，离开了那个四面透风、屋瓦漏雨的家，踏上了那条充满未知却是他一家人期盼已久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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