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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春风之仪】远飞的大雁(七)

作品名称:远飞的大雁      作者:之仪      发布时间:2009-07-03 19:45:57      字数:5547

第七章:『月夜听歌』
这一天是农历八月十五中秋日,一转眼,丁建成他们来到青山大队已经近半年时间了。生活的贫乏清苦他们扛住了,因为他们年轻。而这种清苦不单是来自于吃喝的短缺和物资的匮乏,他们虽然单纯,但他们并不愚笨。他们本是来接受再教育的,一天天在泥水里耗去的时间让他们感悟颇深,他们从一本《政治经济学》里终于慢慢地明白了些什么东西,这种所谓的再教育无非就是让这些城里人来接受了实际本无多大意义的劳动锻炼,把城里的这些年轻人赶到农村去,换取城市的短暂太平只不过是一种权宜之计,而所谓缩小城乡差别,也只不过是一种失策的沽名钓誉。
超强度的劳动他们可以忍辱负重,可他们的精神却总处在极度的压抑和惶恐不安之中,这种离乡背井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孤独他们隐忍了。这种无休无止地从事着繁重的体力劳动给他们身心带来的疲惫,他们无声地承受了。而这种小心翼翼苟且偷生地修补地球却看不到任何前途,看不到光明的渺茫总挥之不去地堆积在他们的胸中,这才是他们无法隐忍的。
在此期间,有过一家工厂来青山大队招工了。但丁建成他们却不够格,政策规定下乡不满二十四个月除了可以当兵外,是不能被招工的。哪怕是像王林那样有背景的干部子弟想在两年之内走出这座大山也是绝不可能的。半年里,丁建成收到过母亲寄来的两封信和一个大邮件,邮件里面装的是一双胶鞋、一个腊猪头和一小缸腊八豆。第一封信里面诉说了他家里面的一些情况,另一封信里面讲到的是:正在进行的“文革”中的又一场新运动,就是所谓的“批林批孔”。母亲在信中反复提醒丁建成要小心又小心,绝不能乱说一句话,绝不能做错一件事情,信的结尾用的是:“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当丁建成慢慢地打开那个沉甸甸的邮件,取出他母亲邮寄过来的几样东西时,他的内心深处猛然间产生出一种莫名的颤动。他仿佛从那些东西里面看到了母亲的那张慈爱、悲悯的脸在对着他微笑,他深知那是远隔几百公里的母亲节衣缩食地从她自己的嘴里抠省出来又一点点积累起来的东西。那一刻,丁建成被无私的母爱震撼了。瞬时,大颗大颗愧疚的泪珠顺着他年轻的黑脸颊奔涌而下。
所谓的“批林批孔”运动是:一九七三年七月,毛泽东在对王洪文、张春桥的谈话中指出,林彪同国民党一样,都是“尊孔反法”的。他认为,法家在历史上是向前进的,儒家是开倒车的。毛泽东把批林和批孔联系起来,目的是为防止所谓“复辟倒退”,防止否定“文化大革命”。江青一伙接过毛泽东提出的这个口号,经过密谋策划,提出开展所谓“批林批孔”运动,把矛头指向周恩来。一九七四年一月十八日,毛泽东批准王洪文、江青的要求,由党中央转发江青主持选编的《林彪与孔孟之道》,“批林批孔”运动遂在全国开展起来。这个运动从一九七四年年初至同年六月,历时半年左右。
丁建成他们的青山大队也是开展过这样的运动的,知青们每人都发有这方面的学习资料。大队支书还反复交代:“必须把‘孔府’的那剥削劳动人民的历史牢牢记住,劳动人民绝不能再吃二遍苦,再受二遍罪。”因为上面要抽查,所以要求每位知青们必须背牢了。因此丁建成把几段学习理论记在了日记本上:
“资产阶级的野心家、阴谋家、两面派、叛徒卖国者林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孔老二的信徒。他尊孔反法,把腐朽的孔孟之道,作为篡党夺权复辟资本主义的反动思想武器。”
“山东曲阜是孔丘的家乡,曲阜人民在批林批孔运动中,用大量事实揭露孔孟之道的反动性,进一步批判林彪反革命的修正主义路线的极右实质。”
“在曲阜城里,有一个孔府,它是孔子的后裔居住的地方,占地二百多亩,房屋四百六十三间。曲阜城里还有一个孔庙,它是封建统治阶级祭祀孔丘的庙宇,面积三百多亩,房屋四百六十间。”
“历代反动统治者,为了利用孔丘维持统治,对居住在这里的孔丘嫡系后代从政治上、经济上予以特别‘眷顾’。北宋仁宗至和二年,封建帝王赐给孔丘第四十六代孙孔宗愿以世袭‘衍圣公’的封号,所以,孔府过去称为‘衍圣公府’。它是一个庞大的贵族地主庄园,是一个拥有官员和种种施法特权的‘世袭’‘小朝廷’。这个‘衍圣公府’完全继承了他们老祖宗孔丘的衣钵,口头上高唱‘仁义道德’,实际上却对劳动人民进行残酷的剥削和压迫。铁的事实充分揭露了林彪所吹捧的孔老二所宣扬的一套‘道理’就是剥削之道;所谓‘德’、‘仁义’、‘忠恕’不过是欺骗和愚弄劳动人民维护和巩固其剥削阶级统治地位的反动精神支柱。”
丁建成除了坚持劳动外,就是在早晚大声地背诵这些枯燥无味的东西,以应付有可能到来的检查。而此前的他根本就不知道天下还有个什么孔夫子的庙宇,他在心里面想,孔夫子居然还留下个这么好的庄园,有机会一定要去参观瞻仰一回。农村的政治运动往往是走走过场,但在这过场中仍会有一些无辜的受害者莫名其妙地遭受到非人的折磨。
“天上布满星,月亮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恨。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止不住的辛酸泪挂在胸……”
一段《不忘阶级苦》的革命歌唱完后,青山大队六队的地主婆被绳索五花大绑着押上了会场上方的中央。接着大队干部领头呼喊着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打倒林彪!打倒孔老二!打倒地主婆某某!再接下的是,地主婆被人压低了头,最后要她跪地向广大贫下中农低头认罪。丁建成和王林站在后面仔细地看着听着,他突然发现那个穿一身破衣裳刚才还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唱着诉苦歌的女人,此时却借群情激奋斗地主的间隙在与她身旁的男人大声地嘻笑着,开着一些低级趣味的玩笑,全然不见了两分钟前的那种满腔悲愤。而当那斗争的口号声一停,她居然能马上进入到另一个角色当中,只见她瞬时收敛起满脸嘻笑转换到先前的那种悲苦和深仇大恨当中。
她接着满怀深情地用她那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唱道:“……不忘那一年,苦难没有头,走投无路入虎口,给地主去放牛,受尽人间苦,怒火燃心头,盼望救星指引革命路,满怀阶级恨,我定要报冤仇,春雷一声响,东方出太阳,分田分地斗地主,穷人翻身把家当,人民从此得解放,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唱完后,她一脸的泪水走到地主婆的身边,满怀阶级仇恨地使劲地踢了地主婆几脚,接下来就是狠狠地搧地主婆几个耳光。
忆苦思甜的大会在《不忘阶级苦》的歌声中结束了,丁建成在生产队里领到一块带着土腥味合着红薯叶的糠粑,他大口地咀嚼着这不用花钱的食物,似乎就没有丝毫伤怀感叹。抬头望,一轮略带寒意的明月却早已高高地挂在群山环抱的上空。月亮,仿佛在怜悯天下的芸芸众生:九州暗幽幽,还是我来送光明吧。
山里面的时光是漫长的,山里面的中秋夜是寒冷的。就着那凄美憔悴的月色,伴着那小溪的流水声,丁建成吃完那块当中秋月饼的糠粑,这一年的中秋节就算是过完了。就因那月色的凄美,就因那忆苦思甜歌声里的凄惨、迷离,还因那唱歌人穿着一身破衣烂裳能迅速地转换着各种各样的角色;因那个吃不饱饭也还要天天唱着歌儿回忆过去的苦难岁月,那一整夜丁建成也无法入眠。悲悲戚戚的歌声里的过去丁建成不知道,可丁建成眼前的现在也很苦,丁建成的未来会怎么样呢?未来在哪里?未来?还有未来吗?他亲眼看见那个跪在地上的地主婆每一天干着一般农人几倍的农活,却不能拿到一般农人同样的工分。他不知道谁对谁错,这个稀奇古怪的世界,让这个懵懂的十八岁青年处在云里雾间,让他稀里糊涂茫然不知所措。
第二天,丁建成与王林和一个退伍军人被大队派去看管一群“地富反坏右”,那些被称之为“地富反坏右”的坏分子其实比他们也就只大个二十几岁,有些大三十几岁。只因他们的父母祖辈曾经有些殷实,曾经有些田土产业。因此,他们就成了“广阔天地”里不自由的人。民兵营长是给丁建成他们配了枪的,只不过没有配发子弹。他反复向丁建成和王林交待:逃走一个坏份子就要扣他们的工分。丁建成在心中暗自嘲笑自己,未下乡时他自己也曾经是个与他们差不多的“二十一种人”,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弟。
被看管的对象在山上砍柴,丁建成与王林在山下远远地看守着他们,退伍军人不时地吆喝着:“就两天时间烧出这窑炭,否则就抽了你们的筋扒了你们的皮。”丁建成听后毛骨悚然,懵懵懂懂的丁建成和王林呆滞而茫然地望着他。此时,他却笑容顿敛,一改平时的和气。他那满脸的严肃,他那震聋发聩的嗓门,让两位知青望而生畏。
阶级教育让丁建成他们知道了这人都是具有两面性的,他们有与生俱来的善良、慈悲,他们也有与生俱来的贪婪、凶残,这种人性本就具有的善、恶、好、丑将要伴随着每一个人的一生,是要靠他们自身在不断地学习中去完善,去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而由那双巨手打开的潘多拉魔盒却把贪婪、戕害、歹毒、杀戮、痛苦、疾病、欲望全都释放出来了。
很残暴的一幕出现在第二天的中午,一个很瘦弱的五十几岁的中年人,据说他是地主老财的儿子,还听说他曾经是吃过剥削饭的,因此他被认定为“地主份子”。几天大强度的劳动把他累坏了,他被山里面的秋风吹感冒了,头天晚上就在发着烧,但却没有被批准去打针就医,等到第二天的中午他已经连累带病站都站不起来了。可还是没得到允许让他下山去治疗,丁建成几次试着去摸他的额头时,发现都已经烫手了。丁建成怯怯地抬头望着民兵营长,可他却叼着一支香烟不屑一顾地说:
“你娘的是在装死吧,你也走他也走这窖木炭由谁来烧呀?啊!我来烧?”
“我没装死呢,营长,你不帮我去治病我真的会死。”瘦弱的地主份子痛苦地呻吟着。
“治病?你老老实实去给我砍柴!”民兵营长厉声怒斥。
“我做不得呀,我会死,我不得做。”地主份子低声反驳。
“啊!我看你去不去做,老子今天打死你这个地主。”营长显然被激怒了,他扬起手中的小木棍猛打着地主份子的全身上下。木棍子发出的抽打声伴着惨烈地呼叫声在山谷中回响,直至那个瘦弱的地主份子不再发出喊叫声为止。此时,地主份子已经衰弱到极点,他蜷缩着身子在地上不时地发出痛苦地呻吟,先前尚还有些血色的脸上此刻已经是面如土灰了,嘴角流出殷红的鲜血,两腿不停地抽搐着。王林见情况不好,赶快去报告营长看要不要抬他下山去治疗。
“先不管他,不得死的。”营长大声地回绝了王林的要求。
“如果死了人,谁负责?”丁建成第一次见王林如此大胆地与当地的干部说话,他暗自担心并为王林捏着一把汗。
“听说你父亲是个大官,你懂什么?这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死个地主算什么?啊!”
“但他也是个人啊!这个事情与我父亲的官大官小有关系吗?”王林红着脸据理力争,声音显然有些高了。
“死了人我负责,与你无关!”营长发脾气了。
“营长,你可能负不起这个责任,我看还是把他弄到山下公社的卫生院去吧?”王林还在据理力争,他在担心这人如不给予及时治疗一定会出大事的。
“王林!我告诉你啊,他是一个阶级敌人,你是一个向组织靠拢的革命后代。组织上也正在考验你的立场!是非你应该分清楚,阶级斗争!路线斗争!你懂不懂?况且这里是我讲了算,你不要管了!”营长先是语重心长,接着他暴跳如雷手舞足蹈起来。
王林和丁建成蹲在地下,抬头望一眼营长,低头瞧见地主份子奄奄一息呼吸微弱像是濒于死亡的瘦弱身体,他们左右为难起来。丁建成和王林心知肚明,营长家里与这个地主份子世代为仇,他们的怨已经结了好几代。营长不让他们送地主份子去治疗,实际就是借这个机会报复这个仇家。营长走了,王林再抬眼看着丁建成,两人相互对视着,他们最终心领神会。
夜,悄悄降临,丁建成与王林偷偷将地主份子背着下山了。不敢走大路,只好选择一条熟悉的林中小道,借着月色和手电筒微弱的光匆匆急行,他们披荆斩棘气喘嘘嘘地拼着性命轮换背着地主份子往公社卫生院赶。三个小时后,公社卫生院的医生用强心针刺激了地主份子,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又看了一眼满身是汗的丁建成和王林,慢慢地闭上了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那辆救护车将地主份子送往县医院,丁建成与王林长吁短叹相视一笑,就着星光,踏着小路他们连夜赶回青山大队烧木炭的深山中。
白天,太阳霸蛮地散发出它无穷的威力,把山坳里受管制的人儿,把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那些稚嫩的,嗷嗷待哺的炎黄子孙们炙晒得焦头烂额。让他们总处在惊惶失措、精神失常的状态之中。夜间,银河里的星星见生灵们在互斗残杀中忍饥挨饿,也只能是摇头伤心地无奈。
而那中秋明月却高傲地抬起它的头,没有半点羞涩。那是因为月亮在天庭宇宙的上空,它离开地球人类太遥远了,潘多拉魔盒里面的贪婪、歹毒、杀戮也无法将它奈何。它在惊奇地看着天下互相残杀的人们,它在怜悯着天下的人儿都穿青一色的蓝布破衣裳,它在同情天下的人儿都穿着一双露出脚趾的破胶鞋土得掉渣地又走回到了解放前,它在好奇怎么这天下的人儿饿着肚皮却还天天唱着山歌……
高高挂起的明月在鸟瞰着贫穷苍白的大地,在讥讽着天下的这群善男信女;在嘲笑着那些不爱红妆爱武装的无知信徒,在诅咒着那个灰色、狂妄、互相戕害的苦难的年代;在期望着时光的轮转,在期盼着天下不要再有文字狱;九州不要再有精神皮肉的折磨,普天下不能再有戕害、杀戮的苦难。
可是茫茫九州,此时是一个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度。这里只有阶级斗争,这里可以不要人性。那些怜悯,那些同情,那些封、资、修的东西都是不能拥有的。辞歌诗海早就把朱颜改了,梧桐树下的更兼细雨,到黄昏化着的点点滴滴,汇成了波澜壮阔史无前例的一江春水向东漂逝远去了……
丁建成与王林从医生的口中获知,那个地主份子有救了。可他们怎么会知道等待他们自己的将会是什么,他们本稍有转机的政治生命,就因这件抢救地主份子的事件而终结了,他们将为自己无知的善良付出沉痛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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