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江流曲折路坎坷（6）

　　小梁子汤公馆侧院，刚从荣昌赶回来的罗亨礼接过妻子递上的热毛巾擦了擦脸和手，长吁一口气，说：“淑芳，快给我弄点吃的，我马上要去军部。”这种情形谭淑芳早就习惯了，二话不说便转身走进厨房。
　　三个儿子见爸爸回来了，高兴地跑过来，快拢身边时，老大辛酉站住了，四岁的蓉生和不满两岁的庆临却一先一后扑进爸爸怀里。他由小到大，亲昵地摸了摸三个儿子的头顶和粉嫩的小脸，便吩咐辛酉带两个弟弟去玩，然后匆匆吃了点东西；对着穿衣镜戴上军帽，系紧风纪扣，扎好腰皮带，着装整齐地跨出小院，与等候在院子门口的卫兵一道疾步向大梁子走去。
　　他们走上大梁子，来到军部所在的左营街街口，迎面碰上二师师长李雅才。罗亨礼大声招呼他，却见他神情有些怪异，只点一下头便转身钻进旁边一间商铺，好像是有意避开自己，但因平素交往不多，又快到军部大门了，他便没去细想这事。
　　进了军部大门后，一个参谋迎上前来：“罗师长，军座在后厅等起的哩！”他便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去。
　　刘湘正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才睁开眼，挂上笑容，指着对面的沙发说：“仪三来啦！坐、快坐！”
　　“谢甫公！”罗亨礼躬躬身，然后缓缓坐下。
　　“仪三哪，你看……你看……嗯嗯……这个、这个……”刘湘突然口吃起来。
　　罗亨礼颇感意外，这与平日大不一样嘛！为啥呢？他猛然想起刚才碰见李雅才的情形，似乎猜到了什么，当即清清嗓子，平静地说道：“甫公，哦——军座！有啥指令请明示，属下理当遵从。”
　　刘湘“嗯嗯”两声后，想定了说辞，望着罗亨礼：“仪三呀，是这样的，军部打算让你们师动一下——移驻江北。这个嘛……一来方便同省党部那边联络，二来呢，也免得别人闲言碎语的。”
　　罗亨礼曾经听鲜英说，他有次撞见蓝文彬、李雅才几个人在一起叽咕，好像提到自己的名字，一见他走近，都不做声了。这“闲言碎语”大概就是从他们那来的。
　　罗亨礼心里清楚，刘湘所说的闲言碎语不假，但向来处事谨慎的他哪会轻信别人的议论？对了！最有可能的是打算对泸州下手了，如果还让四师驻扎在荣昌他不放心。这个不放心的根子，就是自己与刘伯承既往的关系。说轻点，是担心议事决策时难以做到一呼百应；说重点，是怕开战后发生意想不到的情况坏了整个战局，因此要换这个防。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申辩解释，走就是了！由此摆脱两难处境，也不算坏事。
　　想到这里，他问道：“军座，哪个去荣昌接防？李雅才么？”他这是暗示自己知道闲言碎语的来处，实际上也是给对方一个台阶下，尽量不把关系搞僵。
　　刘湘微微一愣，耸了下眉头：“嗯……是的，对头！如何？”
　　“谢谢军座体谅！属下明白，本师长期呆在那里是不合适的，因此对这次换防毫无异议！”罗亨礼回答得很爽快。
　　刘湘笑了：“哦，哦！好，好的！不过……不过……”转瞬间又结巴起来。
　　咋个回事嘛！罗亨礼觉得胸中有一股气直往上蹿，但立即压住，脸上挤出一点笑容，对着刘湘说：“军座不用为难，有啥事敬请明言，想必也没得啥大不了的吧！”
　　都说到这份上了，刘湘也不再犹豫，一拍沙发扶手，说：“国民革命军总部鉴于不少地方土匪横行、暴乱迭起，命我们设立川省的‘清乡督办部’，由我兼任督办，军部决定调车耀先的85团为督办部直属团！”见罗亨礼想说什么，他用手势挡住，继续往下说，“考虑到你师情况，打算把许绍宗师李圭如团拨给你们。”
　　罗亨礼望着刘湘，摇摇头，似乎自言自语：“这么调来调去的，太麻烦了，不如就把李圭如他们改为直属团嘛！俗话说‘脱裤子打屁，多一道手脚’——何必嘛！”
　　“罗师长！剿匪戡乱是南昌行辕下的命令，是当下重要军务，须得精兵强将才能担当此任，这个事就这么定了！”刘湘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完这通话，想了想，又换了个腔调，“何况这也是给华荣一个立功扬名的机会嘛！另外——你不是不晓得，许师从川东剿匪回来，李圭如那个团只勉勉强强凑得起一个营了，还需借重你老兄来张罗补员和训练诸般工作哩！”
　　听他这样一说，罗亨礼一下站起来，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算了算了！既然军部已经决定抽调耀先那个团，我们服从就是。不过属下觉得，当下防区里的形势未必有传的那么严重，况且剿匪平暴只是临时举措，因此85团的建制还是留在本师好些。李圭如那个团嘛——就在许师长那边算了，属下绝不愿担挖人墙脚这个骂名！”
　　刘湘想了一阵，缓缓说道：“那就这样——车团建制保留在四师，当下由督办部节制。李团呢，暂时维持现状，不过——迟早还是会编到你们师的。至于许尧卿那边，军部另有考虑。”说毕起身走到罗亨礼面前，补充了一句，“因为上面催得紧，急事急办，我已经签署了命令，派人送给华荣了。等他来军部报到后，我还要亲自同他谈！”
　　没等罗亨礼开口，他又用曲起的手指背轻轻敲了敲对方胸口，低声说道：“杨子惠那边也得防到点，这事就交给你了！”
　　
　　走下大梁子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早春二月，春寒料峭，路上行人比平时少多了，路边的商铺摊贩正在陆续关门收摊，门楣上斜挂着的招子和吊灯罩里的光焰一晃一晃的，在地上投射出迷乱的影像。尽管冷风飕飕，罗亨礼却觉得心里燥热，索性敞开衣襟，迎风一路疾走。回到家里后，也没像往常一样先给妻子打个招呼然后去看看孩子们的睡相，而是径直走进书房，僵坐在那把藤椅上。
　　谭淑芳泡好他喜欢的茉莉花茶，轻轻放上书桌，推到他面前，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罗亨礼闷坐了一阵，长叹一声，提起笔来在纸上写下“人情反复，世路崎岖”几个字；随后停住，呆了片刻，将毛笔放回笔架，闭上眼睛沉思起来。
　　换驻防地，调走85团，再塞个李圭如进来，很明显，甫澄对自己的态度已经变了，明显是有些猜疑了。
　　这是啥时候开始的呢？他猛然想起不久前刘湘曾经在自己面前提起武汉和南昌那边好像发生了争执什么的，还问“仪三兄，你觉得我们该咋个办呢”。当时自己只回答了“不参与，和为贵”六个字。第二天鲜英来家里，摆谈中说道：“我听甫澄说，当前形势复杂多变，有些风吹得很凶，我们须得考虑考虑站哪边的问题了。”看来，他已经下决心靠拢南昌总司令部那边，而自己仍固守持中，分歧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第二天上午，罗亨礼回到荣昌驻地，刚在卧室边耳房书案前坐下，车耀先就从营门口冲进来，大声质问道：“师长！你咋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把我们团甩了？”
　　罗亨礼原本心里也不好受，见到他这棱眉鼓眼又急又气的样子，反倒平静下来，招呼他先坐下，慢慢说。
　　车耀先仍在气头上，没听他的，继续质问：“啥子土匪啊暴徒啊？听我们团党代表说，不就是那些闹农会、打土豪、吃大户的泥脚杆嘛！前两个月，你在军官讲习所就讲过，要发动工农民众，打倒列强打倒军阀打倒土豪劣绅！在荣昌、隆昌县城开会讲话时，你也喊过这些口号！未必都不作数了？”说毕，气呼呼瞪着对方。
　　罗亨礼把一盏茶推到他面前，再次让他坐下，说：“调你们团当清乡办直属团是军长亲自决定的，我也是昨天被喊到军部去才晓得的。我这个师长都遭绕过了，他一句‘上边催得紧’就打发了，我又能啷个的呢！”停了停，又说，“他说，下边闹这会那会这党那党的，整得有点乱，土匪强盗趁机浑水摸鱼，士绅们都告到上边去了，这才弄出个清乡的事情来。不只重庆，全川都要行动。他还说，这是给你这个老乡一个立功扬名的机会哩！”
　　车耀先撇撇嘴，把扼在手里的一只手套往茶几上一扔：“哪个稀奇这机会哟！”
　　罗亨礼无奈地摇摇头：“稀奇也好，不稀奇也好，又能如何？常言说‘军令如山’，气话归气话，该执行还得执行！再说，离开荣隆两昌对你我而言，也许是‘塞翁失马’哩！”他边说边站起来，“好了，所有的气话通通到此为止！你该回去准备准备，我也要去安排移防的事情了。”
　　三天后，车耀先带领本团官兵向璧山方向开拔，其后不久，李雅才师抵达荣昌，交接后，罗亨礼便率其余部伍移驻江北县的江北城和龙马、人和一带，毗邻二十军向时俊师防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