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山路畔的甜莓子(10—1)天高路长（小说）

　　
　　
　　舞凤山区的天只要不是风云雾雨的日子，一年四季都是深邃高远，一天如洗、碧蓝洁净，偶尔挂在瓦蓝瓦蓝天幕上的丝丝或者朵朵白云，也是比刚弹开的一等棉絮还要洁白无瑕。舞凤山的水从半山上的泉眼到沟岔里的河溪直汇至清水县川的清水河，要是没有暴雨季节的山洪裹挟下来了泥沙杂草和被连根拔起的树木，平常日子总都是静静地流着清辙见底的清水，河边的人家只需将河床的沙土扒一个小坑，坑里慢慢渗出来的水就可以用手捧起来直接饮用，完全没有山外大小河里恶臭难忍的现代化污染。山里人比城里人唯一的优越之处就是能享受无污染的清新空气和天然泉水，其他的条件完全不能与城里同日而语。
　　虽然舞凤山的清风越过五指峰在往关中平原吹去的路上，就一步步被沿途挤进来的粉尘黑气加上杂乱噪音搞得浑身雾霾、音调浑浊不堪了；舞凤山的清水转过两岸青石草木缠绕的一个个或紧折或婉转的河湾，进入粗犷无羁的的泾河，靠近浑浊不堪的渭水的时候，被一点点注进来的工业和生活污物弄得变成了比水的化学方程式多了无数元素的新的液体，不要说饮用了，就是手伸进去摸一下也必须回家后一遍遍使上洗手液在自来水下冲洗多半天，可清风净水也吸引不了山里人对大城市的无比向往。
　　此从现代文明造就的一个个被污染噪音还有车祸失业等困扰的大城市一日千里快速矗立起来之后，城乡之间的待遇差别就无情地存在着了。城里人和乡里人一是在钱堆里抢钱，一是在土坑里刨钱；一是面对着灯红酒绿努力找自己的位置，一是苦盼着老天施舍能得个不饿肚子。尽管天天有人高唱着缩小城乡差距的动听曲调引导我们上山下乡多贡献，可调子唱得越高的人为什么却越守在城里不下来安家落户呢？还不是城里有无数优越条件吗？不说诸如文化生活工资待遇方面的差别了，仅仅购买每天都必须的日用品，挣钱难的乡里就要比挣钱易的市里多花好多呢。清水县的干部都觉得，在这个不知道多少代以前的祖先们给自己早就占下来的地方死守下去，除了空气清水能任由享用之外，其他的还有什么能和城里比较？仅去市里租房让孩子读中学就已经搞得一家子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们都焦头烂额捉襟见肘了。因而，无论是有幸跻身小县官场的大小官员，还是挤不进官场去的小科员办事员，都眼巴巴盼着能飞过舞凤山的指头尖，顺后山南坡弧形下滑的山势飘进关中盆地的大城市里去占据个一席之地，那怕降级使用也无怨无悔义无反顾。
　　杨毓晓要不是在结识贵人强副书记之前就已经和在农村的妻子结婚生子成家立业，将根扎扎实实扎在了清水县，他自信要是晚几年结婚，结一个非农户口的老婆，也一定跟着强副书记飞进市里安家落户了。杨毓晓自己没有机会变成城市人了，哪里肯放过亲生女儿田美进城市的难得时机？因而当他带着张炜来市委党校安慰听到儿子飞儿失踪消息一下子失去自制陷入悲痛之中的田美，偶然听到林教务长说正和洪老师为田美撮合与秦喆副教授的婚事，猛然觉得这喜事对连遭厄运的女儿田美来说，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天作之合，头脑一热未暇多想就马上要林婷婷和秦喆洪老师说，连夜要去宾馆定酒席要给田美和秦喆订婚。
　　在开车去宾馆的路上，张炜小心地试探说：“杨叔，田美她遇到这么大的打击，突然就给她操办订婚合适吗？”杨毓晓这时才开始冷静了一点，也觉得自己就这么越俎代庖不太妥当，无论怎么说自己也只是田美上不了台面的背后父亲，就这个已经对人说了的舅父身份也只能是对着不了解田美家状况的单位同事含糊其事胡乱应付，除了田美和她妈桃花心照不宣认可，其他人面前却是一点蛛丝马迹也不敢透露出去。自己不经过田美的母亲桃花和她家在舞凤山一带的那许多亲属们，就贸然做主决定了她的婚姻大事，人家都会怎么说怎么看？不看田美的山里父亲田虎子已经不在了，可她家还有伯父祖母大哥弟弟姑舅表亲许多男人呢，即使田美和秦喆结了婚要回家探亲去，也轮不到他这个站不到阳光里来的人出什么头。万一有风声从市委党校传到清水县那边人们的耳朵里去，是自己在市上给田美操办了订婚大事，就等着他让位置好取而代之的那无数只狼一样的眼睛们，不知道会连编带捏演绎出什么故事来。
　　张炜的一句话，使杨毓晓从极度兴奋中回过了神来，他迅速调整情绪，恢复了久经官场的领导思路，马上就重做决定说：“你看你看，亏得你及时提醒我。订婚这么大的终身大事，怎么着也必须两个人交往一段时间，互相知心知己了才能做决定，我们还没有见到田美本人哩，怎么能就谈及马上订婚？是我考虑不周到。”
　　张炜在直接领导杨毓晓面前有意掩饰了他和田美的特殊关系，所以对杨毓晓原本为来解决田美失子之痛专门来市委党校找田美的，可忽然听了林婷婷一句话就决定要给田美和秦喆订婚，作为旁观者清的张炜当时就觉得这么做不妥，但碍于杨毓晓既是田美的舅舅，也是县委和开发区的主要领导，一个小小副科级的管委会副主任张炜跟在后边只有“对对对”“是是是”的份，哪里敢对领导的决定说个不字？但是他设身处地为田美着想，很怕硬把还正在无比痛苦难受的田美拉上订婚宴席，田美那个弯子怎么转？因而，他揣摩杨毓晓头脑发热劲过去了，才巧妙地提醒了一下杨副书记。
　　杨毓晓又说：“咱给人家林教务长都说定了，怎么好又说不定了？”
　　张炜说：“林教务长也刚回家去，一定还顾不上给其他人说呢，晚上您出头招待一下人家也是应该的，毕竟他们为了田美的事情也都操心不小，感谢感谢是人情礼势。很可能林教务长回过神来也会觉得马上就订婚不太合适，还没有给其他人说呢。”
　　杨毓晓赶紧给林婷婷打电话：“婷婷呀，我家田美那事你给洪老师和秦教授说了吗？”
　　林婷婷说：“我还没说呢。”又接着说：“杨叔呀，您看这事是不是先缓一缓好？毕竟田美儿子丢了还没有消息呢。”
　　杨毓晓连忙说：“是呀，你说得对。我后来一想，马上就定是有些草率。”又说：“我既然专门下市上来了，省公安厅的叶警官也来看田美，晚上咱们还是一块坐一坐吃顿饭，也好一起再给田美做做思想工作宽宽心吧。”
　　林婷婷说：“也行，您先去见见田美去，洪老师和秦教授您可能没有他们的电话，我代您邀请吧。”
　　杨毓晓说：“我这就去看田美去，饭厅定了，我六点前让车来接你们。”
　　林婷婷说：“不用了，我和秦教授都有车。”
　　杨毓晓就给张炜说：“在前面路口折回去，先去党校接了田美，一起去宾馆。”路上，杨毓晓顺便给宾馆打电话定了房间和饭厅。
　　在党校田美住的女学员宿舍里，费尽心机劝得自己也口干舌燥的叶腊梅见田美已经由捶胸顿足无状嚎啕慢慢变成了缩脖耸肩哽咽抽泣了，正张罗着给田美掺温热水洗脸梳妆，要出去吃饭的时候，再次乘车进党校门的杨毓晓打来了电话：“莓子，我和张炜有事来市上了，晚上请你们党校几个老师吃饭。我们的车已经进党校大门了，你收拾一下在宿舍楼底下等我来接你。”
　　田美刚刚给叶腊梅倾诉完，还没有从悲痛中恢复过来，继续悲戚道：“我心里难受，不想去饭店。您自己和其他老师去吧。”
　　杨毓晓决断说：“那怎么行？我请老师吃饭也全都是为了你着想，赶紧收拾收拾一起去！其实也没有请别人，就林教务长、洪老师和秦教授三个人。听说省公安厅的叶腊梅警官来了，你代我也一起请来吧，飞儿失踪的事情县里公安局已经立案查出了一些线索，正在追捕带走他的张牛娃子哩，很快就会有结果，你不要太着急担心了，自己先哭坏了身体，怎么去找孩子？”
　　叶腊梅在一旁继续劝说田美：“我说莓子姐姐呀，你舅舅说的有道理，人生在世，哪里会有不遇坎坷的路？别丧失信心，只要我们大家齐心协力，一起迈过了这个坎，后面的日子就好过了。”将手里已经扭了水的湿毛巾递给田美去抹脸说：“别再钻牛角尖了，出去多见见人心情就会开朗起来。”
　　田美听杨毓晓请的几个人都是自己愿意接触的人，也想离开已经被自己几天的痛苦熬煎弄得空气也快要沉闷凝固起来的宿舍，就说：“我这个模样还能出去见人吗？”
　　叶腊梅安慰她说：“都不是外人，大家都关心着你呢，都知道你这几天心情不好，谁在乎你什么模样？赶紧收拾下去，杨书记可能都到了楼下了。”
　　小车在党校的水泥大道上往学员公寓楼拐的时候，杨毓晓又给林婷婷打电话说：“我的车又回你们党校来了，洪老师和秦教授需要不需要我登门去邀请呀？”
　　林婷婷说：“洪老师我给她说好了，她和我一起去。秦喆那里我考虑您让田美出面代表您邀请他最好。”
　　杨毓晓忽然灵机一动，想先见一见秦喆这位准女婿，就问张炜：“车出门的时候装礼物了没有？”他知道，平时只要是县级领导到省市去，不用领导亲自过问，底下办事的就会操心在后备箱装上县里包装好了的土特产和一些高档烟酒之类的礼品，以备必须的人情门户之需。这回是私事，也走得急，他怕张炜来不及准备，所以问了问。
　　谁知张炜毫不迟疑痛快说：“拿了，后备箱装满着呢。”
　　杨毓晓这才放心说：“那就趁时间还早，去几个老师家里转一转去。”
　　张炜没有接杨毓晓的话茬，指着公寓门厅口说：“杨书记，田美她俩下来了。”
　　叶腊梅半扶着田美出楼门一眼就看见了杨毓晓的黑色小轿车了，不等车里人摇下车窗招呼，就问田美说：“你是坐你舅舅的车去还是坐我的车后面跟着？”
　　田美说：“先问问他们怎么安排的吧。”
　　二人就互相拉手往杨毓晓的车前走，这时候，张炜已经开了前车门出来站在道沿处招呼：“莓子，你怎么样了？”
　　田美真想一头扑进情人张炜的怀里去再酣畅淋漓大哭一场，但是众目睽睽之下，不敢有过分举动，只得忍住已经在眼眶滴溜转得就要溢出来的泪花说：“我的命咋这么苦哇！……”终于没有挡得住泪水往下流，酸楚时用叶腊梅递来的纸巾抹眼睛。
　　张炜碍于还有旁边的叶腊梅和车里的杨毓晓看着，不能有过分亲近的关切，只好说：“杨书记正催县公安局查着呢，你不要太伤心了，身体要紧。”又指着车后排坐着的杨毓晓说：“先把你眼泪收起来，杨书记还要你领路去拜访秦喆教授和几个老师去呢。”
　　杨毓晓将车门开了一半露出头来向田美和叶腊梅说：“啊！叶警官也在哩。我想见见党校几个老师去，你正好陪莓子一起去，好吗？”
　　田美摸着自己哭得红肿的眼睛说道：“您先去吧，我这邋遢样子怎么能去人家家里？”
　　杨毓晓下车来说：“就去几个这几天对你操心了的老师家，感谢感谢人家关心你。都知道你这几天的心情不好，肯定也不计较啥。”
　　张炜开了前后车门让田美和叶腊梅上车说：“快上车走吧，晚饭前还得都去宾馆那边呢。”
　　田美说：“不用坐车去了，几个老师都在党校后院那边的家属院住着呢，走着去一会儿就到了。”
　　张炜低声对田美说：“车上有要给老师们的礼物呢，我们几个提着搭伙成群去不方便也不好看。”他跟着领导去省市送过东西，深谙送礼程序，都是开了车停在家属楼的角落处再一家一家分别敲门进去。
　　杨毓晓说：“这回是私事，没有什么需要避讳的，就是这一段路，拿的东西都是些土特产，有点重不好拿。”又望着叶腊梅给张炜叮嘱：“刚好叶警官也在，都是为了莓子的事情专门来的，走的时候给叶警官也记着送点苹果和土鸡蛋。”
　　张炜连忙说：“忘不了，这事我记下了。”
　　叶腊梅忙说：“不要不要，我和田姐这关系，用不着见外。清水县的苹果和土鸡蛋我在县上的时候可没少吃过。”
　　杨毓晓说：“都是些土特产，带回去让家里人尝尝，也顺便对熟人宣传宣传我们清水县，提高提高我们县的知名度呀。哈哈哈……”见田美和叶腊梅因为从公寓楼去家属院路程实在不长，都没有坐车去的积极性，就对张炜说：“我们几个走着去吧，你先去把车停在院子里等着。等张炜开车前边走了才去和田美叶腊梅一起走。
　　田美虽然已经心知肚明自己就是杨毓晓的亲生女儿，可碍于世俗顾忌，从来没有公开叫过杨毓晓一声“爸爸”，所以她在杨毓晓面前一直感到甚至比接触一般人都生疏有距离，不能像其他女儿在父亲面前那样可以撒娇、可以有话就说。因而，这次已经一起走在拜访老师去的路上了，田美还不知道杨毓晓要带她去找哪几个老师，不知道要先去哪个老师的家里呢。她不好意思贸然张口询问，只好低头任叶腊梅拉着她默默跟着杨毓晓往后院的家属院那里去。
　　杨毓晓回头对田美说：“咱先去秦教授家去吧，你知道秦教授家的楼房号吗？”
　　田美说：“我不知道。”
　　杨毓晓就给林婷婷拨电话说：“婷婷，我已经在宾馆的饭厅安排好晚饭了，现在在你们党校呢。想先趁晚饭前来你家和洪老师还有秦教授家走一走，可不知道你们都住在那里不好找呀。”
　　林婷婷那边急忙说：“杨叔呀，我这里您就先不必来了，我得赶紧给家里孩子和孩子爸拾掇好晚饭好去吃您老人家的宾馆好饭菜去呢。”
　　杨毓晓说：“我来了也不多说话，就给你带了一点土特产，放下就走，不耽搁你做家务。”
　　林婷婷说：“杨叔，这您就有点见外了，您既然这么说，我就更不要您来我这里了。心意我满领了，人就先不必要来了，以后有机会我叫了我爸妈专门在家里招待您和清水县我杨姨。”又说：“我先给秦教授去个电话，让他下楼在家属院大门口接你们，洪老师那里让秦教授带你们去就是了。对不起，不多说了，我锅上还熬着稀饭呢，一会见。”
　　杨毓晓还要强调去林婷婷家，继续对着手机“喂喂喂”着，见没有回音了，只好喃喃说：“怎么挂了？”
　　几个人刚拐上正对党校家属院的那条大路，远远就看见一个人急匆匆迎上来了，叶腊梅给杨毓晓说：“秦教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