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断桥(四十一)
作品名称:跨越断桥 作者:英度 发布时间:2009-06-29 14:55:41 字数:5369
李巴子之死
厉风刚刚走到井口,却见有一个空矿车开了上来。车子里装载着两个黑漆漆的矿工,这两个工人厉风认识,正是和他曾经同一个班工作的包炎和曹甲生。而这次出事的正是他们这个班。
车子开过地档,在打点硐室附近停了下来。众人拥了过去,只见车子里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矿工,他满面的煤尘,几乎无法辩认。但是,仍然可以看出他的面色和嘴唇异常苍白,近乎僵死之人。在唐银山的指挥下,包炎和曹甲生匆匆地将那个受伤的工人抬下了车。厉风也去帮忙抬,他仔细地看了看伤者,却不禁大吃一惊,伤者不是别人,正是满口黄话的李巴子。他还发现,李巴子的整个左脚掌已经没有了,工人们用脏兮兮的工作服为他临时包扎了伤口。但是,鲜血依然在汩汩地流出来,用来包扎的工作服上鲜血几乎可以拧出水来,矿车中也有浓浓的一摊乌黑的鲜血,散发出很大的血腥味。
小医务所的唯一的一个医生小王过来看了看,摇摇头,只说了一句:
“赶紧送市医院!”
唐银山派人将自己的小车开过来,吩咐厉风和包炎护送李巴子,自己又带领救护队员在曹甲生的带领下火速赶往出事工作面。厉风和包炎迅速抬着李巴子上了小车。由于晃动剧烈,李巴子痛得复又醒转过来,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脚底血如泉涌。厉风和包炎顾不了李巴子的疼痛,将他斜放在小车的后座上。因为车子太小,李巴子不能坐着,也不能完全躺下去,脚底的鲜血又将小车里染得一片通红。厉风和包炎则半坐半蹲地扶着他,身上也沾满了鲜血。工人们帮着他们将车门关了,司机小刘则立即启动了车子,加大油门,疯一般离了六工区,朝本阳市方向驰去。
“包炎,怎么回事?事故是怎么发生的?”厉风一手扶着鬼哭狼嚎的李巴子,一边向包炎打听道。
“唉!”包炎叹了口气,告诉厉风道:“说来话长,我们原本是做掘进的,但是为了能够多出些煤,张纸金抽调我们临时去回煤。在工作面回煤时,他又让我们去没有支护的跨空区采煤。我们没有足够的回煤工作经验,但是,李巴子却在采煤队做过。于是,李巴子一马当先,带着雷五斤和老陈闯进采空区打炮眼,我和曹甲生及张纸金则在外面替他们张望着。真是很不走运,李巴子还刚刚打好一个炮眼,我便发现上面的煤块在松动,便感到极为不安全,喊叫他们赶紧出来。但是就在这时,事故却发生了……”
“冒顶了,是吗?”
包炎点点头,道:
“十多米高的煤柱突然跨塌下来,将我们身旁的两架棚子都冲跨了,幸好我们三个躲避及时,没有受伤。但是,李巴子他们三人却已经被几千吨的煤块活埋了……”
“怎么李巴子又救出来了?”
“李巴子手脚快,埋得离我们并不远。我们很快就扒出了他的上半身。但是,曹甲生和老陈却不知在什么地方。我们于是决定先救出李巴子,其它两人只有等到救护队的人来到才能营救。”
“哦,难怪只有你们三人出来了。现在曹甲生带着唐银山和救护队人员应该到达出事工作面了。你觉得他俩有希望脱险吗?”
包炎摇摇头,叹了口气,道:
“恐怕不容易呀!营救工作要边支护边进行,顶板上不停地有煤矸跨落,我们的救护队也不是什么专业队伍,设施也很落后……”
“希望这么小吗?”
“我看啦,能够找到他们的尸体,就算不错了!”
“啊!”厉风大吃一惊,道:
“还是不要这么悲观吧,你们不是把李巴子救出来了?咦,他的左脚怎么没了?”
“是我用斧子将他的脚砍下来的!”包炎无奈地告诉厉风。
“什么?”厉风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睁大眼望着包炎,几乎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他连忙追问道:“为什么?”
“为了救他的命!”包炎说着,眼里竟然淌下一行热泪。“当时情况万分危急,我们把李巴子的上半身从煤堆里扒出来时,发现他的左脚被一块上千斤的大铁煤压住了。我们拼命地扒煤,但是上面的煤又滑落下来。我们临时从其它工作面找来了十来个人,用碗口粗的绳子捆住他的腰。十人一齐用力往外拉,象拔河那样。但是无济于事,非但没有把李巴子从大铁煤下拉出来,反而使得他痛不欲生,而上面的矸石也摇摇欲坠,很快就要跨落。于是,我便想出了这弃足保命的办法。”
“李巴子自己同意吗?”
“他哪会同意呢?他哭着说不愿意,只求速死!”
“那你怎么还是把他的脚砍去了?”
“能听他的吗?忍一时之痛,失去一只脚,却能换来一条命,怎么不行?当时我发现大矸石很快就要跨下来,也顾不了那么多,一咬牙,趁着李巴子不注意,狠狠地挥了三斧,把他的左脚砍下来了。这时,其它人见我已经将脚砍断,便一齐使劲,将李巴子拖了出来。他刚出来,大矸石便轰然一声跨了下来……”
听罢包炎的叙述,厉风顿时默然无语,眼中也充满了眼水。这时,李巴子已经第三次昏死过去。李巴子身上除了左脚上的伤,脸上、手臂上、胸膛上到处都是伤,至于他的胸膛内部,更不知被挤压成什么样了。这时,车子已经驰离六工区十多公里。而六工区距本阳市,却有一百多公里。山路十分地颠簸,车子剧烈的上下左右晃动,使得李巴子又一次在疼痛中苏醒过来。李巴子在座位上不能坐不能躺,再一次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他一边用已经撕哑的嗓门喊着疼痛,一边放声大哭,唇角也开始淌出鲜血。
“怎么办?怎么办!”厉风看到李巴子痛苦不堪的样子,急得额头上都满是汗水,连连追问司机小刘。“能不能再开快点?”
“已经是最快啦!”司机小刘同样也很着急,突然他发现前方又开过来好几辆煤车,口中便大骂道:“糟糕!怎么来了这么多的煤车,这道太窄,只有我让道。”
小刘说罢将车子开到旁边让煤车先过去。厉风望着煤车诧异地问小刘道:
“这些车怎么装满了煤不往外运,却往里开,是怎么回事?”
“嗨!你们还不知道吧。”小刘告诉厉风道:“这都是附近几个小煤窑的煤。”
“小煤窑的煤也要往外运呀,难道他们不卖啦?”
“他们临时放到六工区去。因为上面有检查,他们无证而且超层越界开采,害怕被查处,所以将煤转移,并把井口封闭,伪装成停产的样子……”
包炎一旁插话道:
“是这样?我怎么听说是六工区是要买来小煤矿的煤,然后再转手高价卖出?”
“张纸金有这个想法。”小刘见煤车过得差不多了,一边重又启动车子,一边应道:“有一次我出去和他办事,在他的电话中亲耳听他和小煤矿的老板联系过。我们六工区是国有企业,有一定的销售指标,而且价格比小煤矿卖得高。因为我们的生产成本很高,我们的煤卖出去根本不挣钱。所以,六工区极有可能会将这批煤买下。”
“这可真是奇了,咱们也出煤,他们也出煤,现在咱们却倒卖他们的煤。六工区同时自己也出煤,这样不是发达了吗?”厉风听罢说道。
包炎却摇头笑道:“六工区现在人都快走光了,还指望它出多少煤?听说这个月我们的工资有可能开不出来,工人们都抢着开溜,领导们难道还会守着这些黑金等死吗?他们买小煤矿的煤,是为他们自己挣钱!”
“没错,这世道现在完全是向钱看。为了钱,可以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小刘将车子重又驰上了凹凸不平的黄土马路,道:“咱也得想想办法了,现在这点收入,连老婆孩子都养不活。没准啊,今天我把这车开到城里,明天我就走人了,这车都不想管它了……”
包炎听了小刘的话,笑了笑,道:
“你明天走人没关系,不过今天你可一定要把这车开到城里去。李巴子的命,可是全看你的了。”
“这个你们放心。”小刘见前方道路宽敞了些,又踩了下油门,继续道:“咱也是在煤窑里钻过好几年的,知道矿工都是苦命人。我今天就是把这车开破开烂开的散架,也是一定要把李巴子送到医院的。不过,李巴子情况这般严重,现在还只走了不到十分之一的路程,要到达本阳市,至少还要一个小时。所以,我可不能担保,拖到本阳市医院的是个活李巴子还是个死李巴子……”
“唉!”包炎和厉风听罢不禁双双都叹了口气,不再言语。车子继续疯一般向前开着,扬起巨大的灰尘。厉风坐在车子里,几乎被抛了起来。他感到难受之极,几次都差点呕吐出来。一个正常人尚且如此,何况李巴子这个身受重伤之人?厉风又看了看李巴子,他依然在有气无力地痛苦呻吟,那滋味只有他能体会到。旁边的人只是看到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白得象张纸。而伤口上的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渗,整个车厢都染成了红色。
李巴子恐怕不能活着到达本阳市了!车上所有的人都有了这样一种预感。厉风望着李巴子,不禁想起了自己和他在井下上第一个班的情形。厉风还记得,李巴子是个乐观的人,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缺陷,坦然承认自己好色,喜欢隔壁大嫂……
“咦,你们听。”厉风望着李巴子突然对包炎大声道:“他没有叫痛了,却好像在呼喊什么人?”
“他不痛了吗?这不可能。”包炎听厉风说罢,凑近去仔细地听李巴子说话。“他好象在喊着什么花。唉,这个色鬼,每天上班他那张大嘴就变成了黄嘴。就因为这样,四十好几了还没娶上个媳妇。我猜他这会儿一定在说‘问花’。”
“他常去‘问花’吗?”厉风问包炎道。
包炎却摇摇头,道:
“这个人很奇怪,他嘴上黄极了,却从不动真。班上的很多人都去问过花,偏偏他不去。他是有色心没色胆的人,可怜!”
“嗯?他好象在喊英花!”厉风大吃一惊,问包炎道:“他说他常和一些大嫂打麻将,并且喜欢其中住在隔壁的一位,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他的话真真假假,谁把它当真呢?不过,李巴子有个五岁的侄女,叫樱花。他很喜欢樱花,可能是在喊她吧。”
厉风看着奄奄一息的李巴子,想到他可能连最后一句遗言都可能不能完整叙述出来,不禁又落下了一行泪水。他大声地呼喊了李巴子几声,希望他能将声音放大点,也好向他的家人转述遗言。但是,李巴子突然眼睛一闭,停止了话语,结束了他一生的苦难。
重返一线
“李巴子死了!死了!”厉风大声地叫喊起来,并且显得有些惊恐。厉风尽管和李巴子有些熟识,但毕竟是如此近距离地和一个死人在一起,内心显然很恐惧。
车子离四方镇还有五里路,离本阳市还有九十多公里。小刘将车子停了下来,拨通了张纸金的电话。张纸金通知他们马上往回赶。于是,厉风和包炎只得又护着李巴子的尸体随着车子折回六工区去了。
厉风回到六工区后才得知,雷五斤和老陈一个都没有救活,他们的尸体正停放在食堂侧临时搭建起来的灵堂之中。老陈的家属不在六工区,还没来得及赶到。灵堂中只有雷五斤的妻子在呼天抢地地大哭……
“厉风,你还愣在灵堂看什么?大家都忙坏了。”厉风正在草草搭就的灵堂前安慰雷五斤的妻子,这时魏晋走了过来,对厉风喊道:“你赶紧跟我过来,找些铁锹和锄头去。”
魏晋现在是厉风的上司了,说话的语气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要硬朗。厉风对魏晋的吩咐感到莫明其妙,问道:
“现在天都快黑了,找这些东西做什么用?”
“叫你做就照着做便行了,少问长短!挖坑!”
“挖什么坑?”
“挖埋死人的坑!”
“什么?!”厉风大吃一惊,李巴子等人还尸骨未寒,难道这么快就要将他们入土安葬?不禁连忙追问道:“要连夜将他们埋葬吗?哪有这样的做法?死者家属都会同意吗?”
“你哪这么多问题?唐主任和张书记的意思,你去还是不去?”魏晋魏主席现在就非常负责地忙碌起来,显然没有太多的时间和厉风废话。他硬邦邦地抛下一句话,扭头就走。
厉风想不明白为何一定要深更半夜埋人,他没有跟魏晋去找工具,却直接去找张纸金了。正好,张纸金也非常忙碌,他正急匆匆地从办公楼下来,打算去找死者家属商量私下里了断的办法。厉风正巧遇上了他,也不称呼他的职位,径直便问道:
“晚上就要埋人吗?”
“魏晋没跟你说吗?”
“有这样的做法吗?”
“你管得着吗?”
厉风听了张纸金的话,真是已经怒不可遏,直想跳将起来大骂。张纸金则是不温不怒的表情,冷冷地盯着厉风,嘲笑道:“你最好别找茬子,现在可不是白光荣在这当权了。不是唐银山替你讲了一句话,我原本可以在就职的当天便免了你。赶紧找人挖坑去,我这可是给你机会!”
“呸!”厉风朝地上啐了一口,坚决地道:“你找错人了,我不去!”
“嘿嘿,你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象你这么不知好歹的人我还是头一回遇着,真是好笑,现在争着去干这活的人多的是,只要我开口!”
“那你就去找他们吧!”
“行!行!很好!”张纸金连连发出一阵冷笑,得意地道:“我还正愁没机会呢,这你可别怪我了。我告诉你,我现在一句话就可以免掉你的职,把你从办公室一下便打入井下,你信不信?!”
“随你的便!”厉风一脸恼怒,看都没看张纸金一眼,扭头便走。张纸金气得面色发紫,也不再理会厉风,找来李先成等人,安排他们挖坑去了。当夜,张纸金会同唐银山等人死活给死者家属做工作,在加倍赔偿的条件下,终于使得她们同意连夜入棺下葬。整个事故在不到十个小时的时间里便这样妥妥贴贴地、不声不响地解决了,效果完全达到了张纸金和唐银山所需要的预期——将坏的影响收缩到最小。
第二天,厉风便接到了通知,他被正式免职了,原因就是不服从领导安排。接替他的正是李先成,而厉风则被张纸金安排到井下的掘进二队去了。同样不走运的还要宾努和宁一静,他们也被重新下放到一线。他们下到一线的原因可能是因为运输部门确实需要精简,从而分流一部份人。但更有可能的是,因为他们和厉风一样,是《问题书》的始作俑者,也一直是张纸金的眼中钉、肉中刺。长期以来,因为厉风的《问题书》的影响,不但使得张纸金当权六工区的时间大大地延后,还让他和小貂婵的恋爱步伐多次被迫减速,使得张纸金对小貂婵又要付出大量的精力和财力,怎不让他生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