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善行孝为先

　　办完母亲的丧事，我不能久留，又回到单位忙事去了。
　　当母亲走了，许多事忽然没人做了，猪草没人割，猪粮没人打理，包谷面没人推，稻米也没人会筛，衣服没人搓洗，酸菜罈子没人管理，菜园子也没人管了。忽然一大家子好像塌了半块天。
　　父亲累了回来没人给他端水递茶，每天到屋时便是长吁短叹的。更重要的是大事小事有想法没处商量。
　　在我的心目中，认为奶奶虽然健朗，但毕竟她年纪大了，都快七十岁的人了，如果有个三病两痛时，谁来照顾啊？
　　所以，父亲如何不愁？加之他也五十多岁的人，儿子再怎么孝顺，哪有当女人的那么了解女人、那么细心？又怎能比得上我妈妈了解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其余的人孝心再好怎能做到百依百顺？
　　所以，家里忽然走了一个吃苦耐劳、不声不响干实事的人，全家就像散了架的栅栏。有母亲在，大小家事随时都规范着；没人管家庭琐事，家里忽然就像多出许多事情来，鸡、鸭、卫生等，原来老的、小的从不干的最简单的事情，现在却觉得事情成了堆。
　　在生时没人感觉到娘的辛苦，待娘走了才发现没她还真不行。
　　过去奶奶从来都是嘴上安排一下，便有我娘不声不响替她办好一切，真到那个任劳任怨的人走了，方才感到再没谁比她好使唤了。
　　奶奶往日里，当她想上街卖蔬菜时，不用开口叫，有我的娘便将菜背回来，淘洗干净，奶奶只管背着现成的上街去卖钱。可是，现在却再没人替她背菜回来、并整理得规规矩矩只管上街去卖。
　　自从娘走那天开始，奶奶似乎就沉默不语，脸上从此没了笑容；过去她碰到她的同龄人有说不完的话。可现在她再不提及当媳妇的家长里短。我们当孙辈的都不在屋头，就在家也不知该怎么为她做该做的事，也不知也不懂她心中所思所想的。
　　奶奶她虽然年纪大了，如果我们大家在家时，无论如何，每天三餐饭她仍旧煮来大家吃。
　　直到有一天，父亲回到家吃饭时，虽然锅里饭菜都已做好，但奶奶却只说了句：“饭菜在锅里，我突然感到头晕，你各吃了后，自己收拾，我去休息睡会儿看好些不？”
　　父亲这时方才急了道：“怎么了？睡会怎么行？是不是营养没跟上引起的头晕？屋里有鸡蛋，为啥不吃？”
　　奶奶说：“你忙你的，别管我，我的病我自己知道，躺一会儿就好了。”
　　父亲说：“不行，必须上街抓药去。不然叫老五拿药回来，病了不医治不吃药怎么行？”
　　在父亲细问之下，奶奶才说，这些天拉肚子，自己都吃过药了，就是还没见好，感觉头也发晕了。
　　奶奶她知道父亲挺忙，几个孙子都不在家，四孙子合邦几口在县城，五孙子合洋在镇医院学赤脚医生；八孙子合发刚住读高中，都无法照顾年迈的奶奶。唯一只有父亲在家，又要上工、又要忙家事，还真没时间照顾奶奶。所以，父亲见奶奶都病得这样了，却仍在家操持家务，心头顿时感到不忍，又一阵酸楚。
　　他想，无论如何，奶奶这个年纪的人，有病不能拖，连忙三口饭并作两口吃，几乎囫囵吞下；然后迅疾地上医院让合洋给奶奶开药方。此时他几乎是跑步前进来到医院。
　　合洋见父亲急得不行，细问缘由，听说奶奶肚子泻、头也晕，连忙请师傅开了处方、拿了药；又亲自陪父亲回到家，见奶奶躺着，便将奶奶扶起来给她喂药。
　　还好，师傅开的药很灵，真可谓药到病除；吃过两次后，奶奶逐渐恢复了健康。
　　合洋见奶奶恢复了健康，安慰一声仍旧回到卫生院继续学他的赤脚医生，剩下父亲与奶奶在家冷淡地生活着。
　　可是，奶奶毕竟年纪大了，身体已然一年不如一年，大家都不在家时，她如果有个三病两痛又该怎么办？指望孙子们是指望不上，大家都需要各忙自己的事，是不可能在家照顾奶奶的。除此外，没其他人能照顾奶奶。父亲不得不亲自细致如微地照顾她了。
　　在父亲照顾下，奶奶的精神逐渐好起来。她一路走过来，经历过许多事，受尽艰难困苦，现在又回到过去，又是俩娘母过日子，时间一长也就不感到寂寞了。一旦精神好了，她又与邻居的婆婆们聊上了。
　　一日，隔壁许家的婆子抱着孙子过来，不似闲聊道：“哎哟！真不得了，儿子媳妇都上福宝山忙栽黄莲去了，要天黑才能回来。刚才我侄子前来放信，我娘家舅姆出了事，我得赶过去瞧瞧。出了这样事，我又不能带上孙崽走，怕他去沾了戾气回来，加上也不知去几天才能回来？这怎么得了？所以，我想求来奶奶帮我照看一天孙子，下午待她妈老汉回来，你再把孩子交给他们。我都不好意思讲这话，但又逼得我没办法……”
　　奶奶连忙道：“哪个家里没点大烦小事的，你就放心把小孙子放在我这儿，等他爸妈回来，我好好交与他们不就行了？你放心地去看望你舅姆，孙子我保管他饿不着。”说罢便从许婆子手中接过了孩子。
　　许婆子道：“孙子在别处我才不放心，只有放在你这儿我就放心了，今天就辛苦您了。”
　　说罢，许婆子匆忙地去了他舅母家。
　　奶奶多年没带过小孩子了，有个小孩在身边她也很高兴。待许婆子走之后，她便找来过去背孙子的背篓，背着许家的孙子颤巍巍地要上街去走走。
　　因为奶奶她有很久没上街了，只有汪营街才是热闹的地方，她就偏爱闹热。
　　这许家小孙子不过一岁半。还好，奶奶常去隔壁走动，这小孩他都把她当做了亲奶奶一般。奶奶接过手时，他不哭不闹。不然，他要调皮，奶奶如何能哄住他呢？
　　奶奶依旧像往常带我们几个孙子一样，她背着他首先来到刘氏泡粑店，这个泡粑店一直以来在汪营有名，从刘家祖上传下来，都开了三四辈人近百年了，还仍在做着这门生意。到店前，奶奶便用零花钱替许家小孙子买了两个泡粑拿着吃上。
　　然后，才背起他转身向下街走去。越是下街越加热闹，也越拥挤；越拥挤的地方就越出事，经常会有人在拥挤中被撞倒。
　　奶奶本就一双小脚，走在拥挤处，突然就被一个汉子推的手车撞上腰部。奶奶背上背着个孩子，一时稳不住身子，被撞倒在地，背上的孩子也从背篓里掉了出来，一时间小孩也哭闹不止。奶奶顾不了自己，立即从地上爬起来，连忙抱起了小孩呼哄着。
　　奶奶从来对莽撞的人不会客气，抓住推车的男子便不依他，非要他带去医院给孩子做检查。那人说什么也不去，反而强词夺理说奶奶不让道。奶奶便要拉他去派出所里讲道理。
　　那推手车的男子也没好气地道：“你这个老不死的，点事没得，背着个细娃在大街上挡道，撞了活该！”
　　说罢，便将奶奶那双冒着青筋的手一下子甩开，便不管不顾要离开而去。
　　他若不骂这老不死的还好，这一骂却让奶奶大冒其火，更让奶奶气愤，此时更加不会放他走了。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要让那汉子离开，非把他扭到派出所去不可。
　　此时，旁边有人也帮奶奶说公道，指责那人不讲道理，欺负老人孩子算什么？撞了人理应道歉才对，还横蛮不讲理……
　　那汉子见今天遇到了难缠的老人，心里一横道：“去就去，派出所又不是阎罗殿，去了他还会吃人不曾？”
　　于是，两下里抓抓扯扯地来到派出所里。
　　派出所里，一位年长很有调解经验的老同志见状，了解到基本情况是男子推手车撞了人，立刻让奶奶要看伤势再作判决。
　　大概先是被撞麻木了，并未感到疼痛，直到这时缓过一阵过后，奶奶这才隐隐感到腰上疼痛，这才要求去医院检查受伤究竟有多严重。
　　果然，经医院检查结果出来了，腰上大部红肿，小部皮肤损伤，建议住院治疗。
　　而且，对奶奶背上的小孩也进行医疗检查，还好，小孩只是受了惊吓，头上被摔了个小青包，略带点伤痕。
　　最后，派出所的断决如下：由推手车男子付一切医疗费用，并负责照管老人和孩子住院期间的生活等。
　　派出所替奶奶出了一口恶气，奶奶的官司打赢了，气也就消了大半。
　　撞人的男子此时方才再没先前嚣张，看着奶奶道歉道：“对不起老人家，是我不好，今天把您撞伤了，其实是我家里有事，实在太匆忙，一不小心才撞着您和小孙子的，希望您原谅我这次。”
　　奶奶见被告男子道歉了，也不再计较道：“你要早些这样说话，我也不会扭住你不放，这医院里有我孙子在实习赤脚医生，他名叫来合洋。你去找来后就可以走了，别把家里重要事耽误了我也过意不去。”
　　且说父亲正在地里干活儿，忽然接到派出所打来电话，说家里有个老年人受了伤，通知来人处理一下……
　　父亲接到这不祥电话心急如焚，心中想道，早上不是还好好地么？怎么上个街就受伤出事了？丢下手中活儿连忙飞也似往街上赶来。当他来到医院时，见到推手车的男子还没走，又正逢他找来合洋。
　　父亲听了前后因果，才知道今天奶奶这事经过了派出所，真是意料之外。
　　此时，推手车的男子见我父亲到来，心中一阵紧张，可能心里意识到，这老太太儿子、孙子都到来，肯定会对他施加暴力要予以报复，便忙不迭地给我父亲道歉并说了许多好话……
　　父亲听罢，既然男子已付过诊疗费，而且他也不停地道歉，心也就软了。再加上父亲本性就是与人为善的人，从来不爱为难别人。刚一走拢就见人家态度好，便不想把事态扩大。
　　于是便对推车男子道：“对不起啊！老年人给你添了麻烦，都是我们当儿子的没把老年人照顾好，才让她上街挡了你的道，还让你垫付了诊疗费。不过这医疗费不用你负责，趁此我补给你，现在就没你的事了，你快回去忙你的事吧！这事就算过去了。”
　　父亲就是这样的人，假若早些知道这事，他连派出所都不会让去，一切就自己承担结果了，绝不会把事情扩大处理。
　　待送走那推车人，父亲又心疼起我奶奶，连忙要问医生，奶奶的伤势究竟有多么严重？当医生说没伤筋动骨、没大问题时，他才放了心。
　　奶奶见医生说没大问题，此时，自己经过医院用药处理后，腰伤也感觉疼痛减轻了。既然腰也不大疼了，孩子也没大事，她也不想待在医院里，还是回家早点把孩子交给他父母才好。于是非要出院。父亲也只好依着奶奶的。
　　通过奶奶被撞事件，父亲从此再不放心奶奶一个人在家，上坡干活时，总是时不时地丢下活儿回家来看看。然后嘱咐奶奶别一个人上街去，要出门先打个招呼，或陪或送，反正不要一个人行走。要买什么、想吃什么只管让合洋从街上带回来。
　　话是这样说，奶奶头脑清醒着呢！她一个人在家怎么会待得住？不时地便独自上街去了。
　　她每次上街并不需要有事，汪营这条老街的记忆对她已根深蒂固，尽管她不像过去做买卖，但她依然关心着各种商品的物价。每次上街回家，她就如数家珍地诉说着，布匹比我们以往的土布织得秀丽，染色漂亮。蔬菜价格又如何如何等等。好像这些都与她息息相关。
　　有一次，我担心家里的奶奶，专程从利川回家看望。刚下班车，就见到她赶场来了。我连忙上前扶住她问道：“奶奶您怎么又一个人上街来了？也不让合洋合发陪着上街？”
　　奶奶笑道：“谁都不让陪，我有手有脚，要他们陪啥？既然大孙仔你回来了，就陪我走一转吧！我想去百货门市转转，看看就回去，不然你也想看看家里现在是什么样子？”
　　她一改过去的叫法，把我叫成“大孙仔”。看来她把我上面的几个走了的哥哥姐姐已全忘掉了。我答应道：“好！我陪奶奶走走。我也没给奶奶买什么东西，就去百货大楼看有什么奶奶需要的买些吧。”
　　奶奶若有所思道：“嗯！不买什么，就想买两个布娃娃，待你什么时候把曾孙子带回来，我就想送给她们，不然我怎好见她们的面哟！”
　　正当我和奶奶在百货门市转悠时，忽然父亲也找来了。见我正在陪奶奶站在柜台前欣赏琳琅满目的百货，便埋怨我道：“原来是你回来把奶奶诓骗出门了，也不打过招呼，害得我从上街找到下街没找着，听人说在百货门市逛，我才赶过来的。”
　　见父亲找来，我提议道：“趁今天是星期天，可能合发也会从学校回来，再把赤脚医生合洋也叫回去，咱们买些菜回去烧好，愉快地团聚一下才好。”
　　奶奶道：“屋里还有腊肉，还买什么菜呢？只要你们肯回去，什么都不用买了。”
　　其实，这才是奶奶的真实感受，假若能有一群孙子陪在身边，她就不会一个人常往街上跑了。就因为大家都出门在外，形成家里的变故落差，留她一人在家确实孤独寂寞无趣，她好好的身体又怎么能在家待得住？
　　一天过后，第二天一早，我们又要各忙各的事。从此又丢下父亲和奶奶在家整天守着那些老屋。
　　临走时，奶奶总是念叨着，几个人像包个火又走了，椅子还没坐热就要走。念罢又特别叫住我道：“你是老大，你是在城里安了家的，下个每星期天你得把孙媳妇和孩子们带回来，我就想大家在一起过星期天才好。”
　　我连忙哄骗奶奶，下个星期一定让全家都回来。然后笑着补一句道：“真的大家都回来了，只怕又把您吵着了，又怕您烦他们时，以后再撵也撵不走的。”
　　转眼间，一个星期便来到，我便向妻子提出，带孩子们一起回汪营去看望奶奶和父亲的想法。
　　犹豫了一会儿，妻子道：“回去不是不可以，常言说‘百善孝为先’，我们尽孝多回去看望也是应该的。可是，拖这么大一群回去，一定会很麻烦。你和我都在上班，去来就一天时间，相处时间太短，觉得就像点个卯也没什么意义。我看这样好了，不过是奶奶年纪大了，想看曾孙子们，干脆把奶奶接来住一段，看她愿意不？她若愿来利川更好。不愿意来时咱再回去看她。”
　　我顺势表扬妻子道：“还是你想得周到，果然是贤妻良孙媳。就依你说的。不过，也等大女儿放假期间，再接奶奶来才有人陪伴呢！”
　　……奶奶果然高兴地来到利川。这是她有始以来第一次来利川城，我见孩子们望着老太太并不亲近，便安排大女儿道：“太祖婆来了，就由你带她去逛街，需要买什么由你负责付钱好吗？”
　　八岁的大女儿点点头，算是答应了。第一天由她陪着老太婆玩了半天回来，偷偷对我汇报说，带着太婆去了妈妈上班的商业大楼，她在推销饮品健力宝那里听了很久，直到听完宣讲介绍完才离开。然后带我还掏钱买了支雪糕让我吃，我让她吃，她不吃，说老了怕吃冷冰的东西。
　　我便明白了，奶奶听了健力宝的宣传，一定认为是个好饮品，可能想买来试试，但她又不肯花钱买，我连忙让女儿出去买了几罐回来让她尝尝味道……
　　其实大女儿及妹妹弟弟还小、都还不懂事，也谈不上亲近太祖婆，她也乐呵呵地逗着大家，什么时候回汪营了，带上曾孙女、孙子摘羊奶子吃去……
　　说着说着，她便要我送她回去，我却问：“为什么要走，不是玩得好好的吗？是谁得罪您了？”
　　奶奶说：“我都玩好了，学生都要做作业，我不要耽误了她。整天她陪我玩，将来成绩差了，就是我的不是。再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你们给我安排的棕床虽然睡着舒服，但比我的稻草铺床还是差点。所以决定要走。”
　　正准备要走时，父亲不放心奶奶住我这里，怕她住不习惯，要接她回去亲自照顾。
　　这下可好，全都来了，咱应该让他们好好住下来才对。可说什么也不行，奶奶同父亲非走不可。
　　奶奶她说要走，谁也留不住，只好任由她的心愿，“待过一段，合洋这个赤脚医生毕业时，家里有人照看屋时咱再接奶奶，包括父亲一起来吧”，这是妻子的话。不过，最终奶奶也没再来过利川。
　　奶奶不来，带着一群孩子都回去是不可能的。我只好一个人每个星期回去看望一下。
　　这次回去奶奶却提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事，我虽感到意外，但细想之，也无不可以。
　　奶奶说：“你娘走了好长时间了，你老汉一个人，没人给他洗、补衣服，合幸得（方言）东处西处找个能干的女人续缘，替他洗个衣、做个饭，也让他享受个好的晚景。不知你几个孙子怎么看？”
　　我思索了一会儿道：“还是奶奶有主意，您就先问问我老汉再说吧。他要肯续，这事我们也管不了，愿意续，但我可以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