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断桥(二十七)
作品名称:跨越断桥 作者:英度 发布时间:2009-06-19 23:54:39 字数:5710
遭遇鬼魂
终于来到下班的时间了,包炎等人将厉风摇睡过来,带着他一同离开工作面往外走。刚刚走完一个下山,厉风便有些跟不上他们的步伐,于是只得告诉包炎,叫他们先走,自己在后面慢慢地走。包炎见厉风身体没什么大碍,便对他叮嘱一番,带着众人急急地出井去了。
包炎等人一刹便走没了踪影,空荡荡的大巷中只剩下厉风孤怜怜的一盏灯在晃悠着前行。厉风此刻只感觉到双腿软绵绵的,全身散架一般轻飘。一旦停止了工作,他便感到现在这种行走,无异于是非凡的享受。今天这一个早班,让厉风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矿工的辛苦,这种工作,离他的想象实在太遥远了。他不禁想起了学校,这时他不得不有些后悔——后悔当初离开学校真是太仓促了。
尽管那是一所糟糕的学校,但是,如果自己用心去读,象范明达老师那样,一年不行便两年,两年不行再三年五年,兴许也能考上一所大学。那么,他就不用来到这该死的井下了,象农村里的孩子离开农村一样。他想,汤伯子等人这会儿,也一定在诅咒。但是,大学实在太有限了,装不下这许多人的梦想,如果全装下了,那么就没有人去种田、没有人来挖煤了。总之,回头路是没有走了。
厉风想,有个大名人说过,生活才是一所真正的大学。生活对踏入其中的人很公平,没有多少准入的门槛。每个人都迟早要到这个大熔炉中经受考验和提炼,在这其中,有的人化作了灰烬化作了蒸汽,而有的人却炼成了钢铁炼成了黄金!
厉风不知道自己能成为什么,但是,象所有这个年龄的人们一样,他依然有着各种各样不死的梦想!尽管这些梦想象前方的巷道那样不明朗,甚至是不可能,但他们依然信心勃勃!
厉风一路东思西想,不知不觉走到了巷道的中段,由于巷道中风流较大,劳累一天的厉风经冷风这么一吹,突然又一阵头晕目眩,一只脚踏空,摔倒在轨道中央。幸好他的双手及时往下支撑了一下,所以没有受伤,但是矿灯连同矿帽一起坠入旁边的水沟中去了。更糟糕的是,当他拾起矿帽时,发现矿灯已经摔破,灯光熄灭了。厉风提着矿灯,将开关来回扭了多次,然后又在巷道壁帮上使劲地敲了几下,可矿灯终是没有再亮起来。“麻烦了,只有摸索着走到井底去了。”厉风心里暗暗惊叫道。
厉风抬起头来看了看四周,四周完全是一片漆黑,连东南西北都没法区分清楚。厉风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额头顿时急出了一身冷汗。他又前后左右地张望了一会,没有发现人员往返经过,只得依靠自己的力量边摸边走了。
好在伍竹木跟他们讲过逆风顺水的原则,厉风判断了一下风向和水流的方向,知道了该往哪个方向走。于是便一手摸着巷帮,一只脚不时踢踢轨道,战战兢兢往前走。在这种情况下,人最害怕的是走错方向,进入没有通风也没来得及打栅栏的盲巷当中,那里面瓦斯积聚,人极容易因缺氧而昏迷,乃至死亡。一想到死亡,厉风不禁打了冷战。从小到大他目睹的矿工的遗体可也不是少数了,回想到他们临死时那一副副恐怖的面容,厉风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恐惧之情,踉踉跄跄加快脚步往前走,好似身后有甚么怪物在追赶他一般。
由于走得太快,厉风摔了好几次跤,人也累得够呛,他只得蹲下来稍作休整。可就在他弯腰的一瞬间,他发现自己的套靴上的那条反光带竟然闪了闪。有光!厉风心中一阵欣喜,往后使劲的张望,果然发现了一个米粒般大小的小光点在晃动。有人!厉风迫不及待地朝那小亮点大声喊叫起来。但是,经他这么一叫嚷,那光点反而消失了,厉风又喊了几声,光点依然没有出现。照常理,如果有人,是一定可以听到他的呼叫的,可奇怪的是,光点不但没有反应,反而还消失了。厉风以为自己渴望光明而产生了错觉,只得失望地继续摸索着朝前走。可没走两步,前方巷壁的一颗水珠又闪闪地亮了一下之后又消失了。厉风睁大眼寻找一番,然后又使劲揉了揉眼睛,依然没再发现那个光点。
“莫不是遇见鬼了!”厉风想道。他是一个胆小的人,当初在学校给解语投递情书时,就差点吓破了胆。现在一想到有鬼,顿时汗毛都竖立了起来,双腿也哆嗦不已。他可是常听老工人谈起过,他们众口一词地跟他说,井下的确有鬼!并且不止是一个两个,而是有很多,它们有的是孤坟野鬼,有的则成群结队。
前天晚上厉风和汤伯子在单人顶上亲耳听到矿工们议论这些鬼怪,它们有的是在瓦斯爆炸事故发生时,因为氧气含量太小而窒息死亡的,称为“小气鬼”;有的是在冒顶事故中失去生命的,称为“冒失鬼”;有的是因巷道穿水以致溺水身亡,称为“落水鬼”;有的则是因无法逃生而在井下活活饿毙的,称为“饿鬼”,其它的还有很多,有的是被火烧死的、被煤矸砸死的、被重车撞死的、被高压电电死的……因为死法各异,所以名称多样。
“小气鬼”一遇到人就会死死地卡住他的脖子,让你尝尽了死亡的恐惧才罢休。“冒失鬼”则会不时地在你的头顶抖落些煤下来吓唬你,更有甚者,它们在巷道四周的岩石中钻来钻去,挤压顶帮,造成底鼓、片帮和局部坍塌。“落水鬼”会将你的头摁进水沟中,一直不松手,非得要你喝一肚子的黑水他才开心。
当然,也有些鬼没有这么调皮,它们为鬼和善,乐于助人。譬如一种名叫“推车鬼”的鬼,每当它见矿工们因身体过度劳累而无法推着笨重的矿车往前走时,它总会热心地跑过来帮忙,这时矿车就会无人自动,飞一般朝前奔跑起来,它做起事来十分卖力,连推车人叫它慢点推它都不会答应。朱潜说他去年在第五工区亲眼见过这种鬼推车的事情。还有一种则名为“刹车鬼”,它能让正在上山行走却因牵引绞车的钢丝绳突然断裂而飞速下滑的矿车一瞬间稳稳地停在几十度坡度的上山,避免事故的发生,挽救矿工的生命。不过,如果“刹车鬼”哪天心情不好,它也会捣蛋,它只要将一根小杂木棍或小煤矸往前一扔,矿车就会停住不动,几十人去推这个车子也没法推得动,只有和它说一大堆好话,待它心情好转才会将车放行。
那么井下为什么会有鬼呢?而且数量还是如此之多?
厉风记得一位老矿工是这样解释的——每当矿山发生矿难,人们将遇难矿工的遗体抬运至地面的过程中,必须一路不停地呼喊死者的名字。如果谁匆匆忙忙地只顾着往前走而忘记了这个老规矩,没有呼喊他的名字,那么死者的魂魄就不得出井,长留井下,无家可归,以致阴魂不散,成为厉鬼日夜嚎哭!因为总是有那么一些冒冒失失的和不信迷信的人有意无意地没有遵守这个规矩,并且井下阴暗潮湿,又适合鬼群聚居,日积月累,各种鬼的数量也就数不胜数了。
尽管厉风是受过唯物主义教育的人,对这些传言半信半疑,也至今没有亲眼见上个半个鬼,哪怕是个鬼影子,也尽管这些鬼大多不会谋财害命,甚至有些还和蔼友善,但厉风心中此时还是害怕极了,在他的想象当中,鬼总是面目狞狰恐怖的。
厉风不知道他刚才遇到的是“小气鬼”、“冒失鬼”、“落水鬼”还是其它的什么鬼,总之,他不敢再去往这方面想了。他加快脚步往前走。这时风吹的更大了,呼呼作声,身后的任何声响都会使得厉风心惊肉跳,好似有一只陌生的手突然从后面搭在他的肩膀上似的,然后他又惊惶失措地回过头来他细地察看一番,确认不是遇到鬼之后才又紧张地继续向前走。
正当厉风一颗心打鼓一般跳动不已时,前方竟然又出现了一个小光点,跟刚才在后面所见一模一样。厉风望着那光点脚步顿时象长了钉子一般扎在原地不能动弹了,他的心跳又加速了一倍,大气也不敢出,死死地盯着那不停地晃动的小光点。
小光点却越来越大,闪动着幽蓝的光泽,鬼眼一般正朝他移动过来。厉风的全身冰冷,四肢几乎僵硬。小光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终于来到了厉风跟前,上下左右在他身上移动。厉风不敢出声,双目圆睁,脸色苍白,大气不敢出,如同一个立着的僵死的人一般。
“啊——鬼呀!”巷道中有人失魂落魄地尖叫起来。
尖叫的人不是厉风,却是宁一静。宁一静也是上早班,同厉风一样,一天两天没法适应劳动强度如此之大的工作。而且宁一静的体力远远地不如厉风,今天上午,他在采煤二队所在的1362工作面三十多度的上山匍伏着背运那些和他体重相当的单体液压支柱时,腰背四肢都钻心般地疼痛,竟然止不住当着众位老工人的面放声大哭起来!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有些个子瘦小的工人刚刚参加工作时,大多都哭过,只不过有的哭在表面,而有的则是哭在心里。所以,老工人们并没有嘲笑宁一静,早早地放他下班了。但是,宁一静对下来的路线记得不太清楚,走着走着便搞不清东西南北了,多次走错方向,遇到人之后经过一番询问才又折返回来,以致他一路耽误了很多的时间,竟然和厉风撞到了一块。
再说厉风,适才原本已被宁一静的灯光吓了个半死,但宁一静的一声尖叫,却反而把他从鬼梦中拖了出来——他终于发现自己遇到的不是鬼,而是人。心头一下便由悲转喜,他终于遇到了人,可以带着他一同出井了。可是,宁一静在黑暗中陡然发现厉风僵尸般的面容,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疯一般折身往前冲去好几十米了。厉风见到灯光,哪肯放过,发动两条长腿,象捕捉救命稻草一样竭尽全力穷追了上去,一边追还一边不停地喊叫。
宁一静以为遇到了“小气鬼”,生怕被他卡住了脖子,哪管厉风,只一路没命地疯跑。现在见到后面的厉风又追了上来,跑得更加卖力了,连套靴都跑丢了一只,也顾不了了。
厉风没有灯,没法看清地面的道路,不小心又被道木牵绊了一下,身体便掌握不了平衡,重重地摔倒下去。他的矿帽掉在了道中间,头也被叩了一下。厉风顾不上疼痛,大声地对宁一静喊出了自己的名字。宁一静听到厉风这两个字,方才回过神来,知道后面追来的不是“小气鬼”,而是老朋友厉风。于是,宁一静又回过头慢慢地向厉风走来。
厉风费力地站了起来,却发现自己的矿灯经这么一次摔击,竟然又亮了起来,心中顿时一阵狂喜。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矿灯,找到自己的帽子。这时宁一静已经走到了厉风的跟前,两人被彼此的灯光一照,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1414个台阶
厉风打量着宁一静,只见他满面乌黑的煤尘,几乎都不能辨认出来。宁一静的眼角下泪水未干,可能是一路哭泣着出来的。厉风长嘘了声,对宁一静道:
“没想到是你,简直把我吓死了!”
“什么?是你吓着我了,怎么反说是我吓着你了?”
“你明明在后面,怎么一下就走到前面去了?”
“我走错路了,进入一个叉道,绕了个小圈,于是就到你前方了,后来又没搞清方向,倒了回来,遇着了你。对了,你的灯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不开灯僵立在那吓唬人?”
厉风见事情原来是这样,才大笑起来,向宁一静解释了自己灯光的原因。听了彼此的解释,这两个胆小的人方才明白是虚惊一场。宁一静找到自己的套靴,厉风走在前面,两人一同出井。可是两人没走多远,便看到了井底的灯光。原来,他们刚才这一路疯跑,不知不觉竟然出了大巷,来到了井底车场。
井底车场这时正走过来一大群进中班的人,汤伯子和宾努等人也在其中。汤伯子首先发现了他们俩人,远远地打招呼道:
“喂,你们两人怎么搞得这般迟?我刚刚在地面听到别人议论纷纷的,你们猜猜是说什么?”
厉风和宁一静自然不知道地面的事情,都摇了摇头。汤伯子笑道:
“他们说井下有一个新到的工人在哭鼻子,不知道是谁?”
厉风听汤伯子这样一说,好奇地问道:
“会有这种事情?你别看着我,我这么坚强,流血流汗也断断不会流泪的!”
汤伯子又望了望宁一静,宁一静把头一抬道:
“可能是说我吧,我眼睛里进去了很多煤尘,很痒痒,手一擦拭眼泪就出来了。你们看,我的眼睛现在都被我擦得红红的呢。”
厉风看了看宁一静的眼睛,果然是红肿着的。道:
“这些人真是多嘴嚼舌头,该打。”
汤伯子却摇头说道:“他们不是这么说的,他们说真的有人在背运单体时哭呢,不是你们,那会是谁?还有谁上早班?”
“可能是张力,张力也上早班。”宁一静道。
“对,对,肯定是张力。张力怕吃苦头,最反对大家到一线上班了。”厉风也肯定地说道。
汤伯子却把头摇得米筛一般,道:
“不是张力,你们知道吗?张力受伤了——他的一个手指被重车压断了!流了很多的血,早早地就被人抬着出井了。”
“啊!”厉风和宁一静听到这个消息大吃一惊,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厉风道:“怎么会这样?头一天上班就这么倒霉?”
宁一静也在一旁叹息不已,对厉风道:
“我们还是赶快出去看看张力,汤伯子也要去上班了,咱们快走吧!”
于是两人告别了汤伯子,一同来到了井底。宁一静望着长长的主井,不禁愁眉苦脸的,又对厉风说道:
“有很多人都是蹬重车出井的,我现在双腿走路都没有力气了,哪还有精神爬上这么长这么陡的上山呀,咱们也学他们的,攀爬在重车上出去算了,你说怎么样?”
厉风也早已精疲力竭,但是他胆小,不敢蹬车。对宁一静道:
“还是不要这么想,上个月听说有一个老工人蹬车出井,在行到半途时车子掉道并翻转,那个工人没来得及跳车,被车子活活挤压在巷帮而死。死后解剖时,医生发现他的五脏六腑全都破碎了。”
宁一静听厉风说得这么的恐怖,也不敢再有蹬车出井的想法了,只得和厉风一起拖着两条沉重的腿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走着出井。一路上,他俩数着台阶数目,停停歇歇,花了半个小时才接近主井口。这时,厉风果然发现有人附着在呼啸而上的重车上出井,蹬在车子上出井仅仅只需要一分钟多的时间。所以蹬车出井尽管非常危险,却依然吸引着许多辛苦了一天的矿工纷纷纵身跃上。
明亮的主井口终于出现在了他俩的视线中,厉风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闭了闭眼,避开了强光的直射。回头问宁一静道:
“我刚才数了这个上山共有一千四百一十四个台阶,我们如同登上了一座摩天大楼。你数的是多少?”
“差不了多少,我数的是一千三百一十五个。”
“差这么多还说差不多,一定是我们哪个弯错了一次指头,出现了一百个台阶的差别。”
“不管它了,赶紧出井洗澡去,我身上全是煤尘,很痒。”
厉风又回到了主井口,象第一次跟着老冬头下井参观出井时一样,心情格外明朗、舒畅。他又看到了久违的阳光、山川、草木、鲜花、房舍……他又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这一刻,他只想立即奔扑到大自然的怀抱,感受她的光明与温暖。
厉风和宁一静洗完澡后已是晚饭时间,但他们都没有去吃,也没有去看望张力。他俩一回到宿舍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了。吴小中走进来想叫他们一起去玩AAA,但随他怎么喊怎么摇,他俩终是没有一个人被唤醒。